第五十六章

杜淮霖下楼就看见奚微和杜骁正在聊天,他问:“你们聊什么呢?”

“爸爸。”杜骁叫了声,看起来挺高兴。

“骁骁教我打游戏,叫什么来着?哦,王者荣耀。”奚微举起手机。

“哥特别厉害,上手快,一讲就通。”杜骁说。

杜淮霖听到杜骁这声“哥”,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走近了,笑着对奚微说:“是吗?没想到你玩儿游戏也这么有天分。”

“玩游戏还不积极,证明思想有问题。”奚微调皮地回了他一句。杜骁往楼上张望:“奶奶呢?她没跟你一起下来?”

“奶奶有点累,已经躺下了。”

“哦,那我上去看看她。”杜骁刚要往楼上跑,回头迟疑着问,“你们今晚要留下吗?”

“不了,我们这就走了。在家好好陪奶奶。你不是还能待四天吗?我抽空再回来看你。”

“嗯,好。”杜骁应了,对奚微说,“哥,你也一起来啊,回头咱们微信联系。”

“没问题。”奚微给他一个温暖地笑容,杜骁有些害羞地扭过头,蹬蹬跑上楼。

“奶奶没事吧?”奚微有些担心地问,“你们……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事,随便聊聊,没说什么。老人家作息规律,熬不了夜,上十点就困。”杜淮霖轻描淡写地说,看了看时间,“咱们也走吧。”

他们一起离开杜宅,奚微把他新买的小英朗开出名车林列的车库,笑着说:“这车开到你们家,让我想起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

“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你不是刘姥姥,这儿也不是大观园。”

“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妄自菲薄。就是觉得,眼界这东西,没有止尽,这世上需要我学习见识的太多了——刚才跟骁骁聊了些他在美国生活的见闻细节。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文化氛围,对人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

“看来你们聊得挺投机?”

“嗯,骁骁长大了,懂事很多。”

“他妈妈的功劳。”杜淮霖说,“当初把他送去美国是对的。奶奶太娇惯他,我又……我从小对他太严厉,时间一长,反而不懂该怎么跟他交流。”

“但是骁骁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啊,你依然是他最崇拜,最挂心的父亲。”奚微笑着说,“要单论长相的话,还是骁骁比较像你。小时候还看不太出来,现在眉眼长开了更明显——我就没那么像。”

“你觉得像?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爷爷——与其说像我,不如说更像他。”杜淮霖后来也想过,周馥雅这么宠爱这个孙子,可能跟这个也有些关系。

“爷爷,”奚微低声重复,“爷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什么时候……”

提到离世多年的父亲,杜淮霖也陷入片刻沉默。

“他是世家子弟,虽然从商,却很有文人风骨,写得一手好字。骁骁两岁那年,死于肺癌——如果他还活着,今年该有六十九岁了。”

车厢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奚微才轻声问:“你能跟我讲讲,你和骁骁的妈妈,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五年前他曾经问过一次,当时杜淮霖只对他说“情况有点复杂”,就此截住了这个话题。奚微想,大概是因为当时以他的年纪阅历,不足以接受杜淮霖所说的“复杂的情况”,他才没有告诉自己。

“我跟他妈妈是协议结婚,骁骁是通过人工授精怀上的。”杜淮霖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二十年前,社会远没有现在这样开明,爷爷奶奶个性又很古板,接受不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当时我也是年轻气盛,固执地僵持了一阵子,直到你爷爷查出患了癌症。”

“那时候我刚从美国回来不久,不得不提前接手了家里的公司。我计划转型做生物医药,你爷爷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要求我娶妻生子,给杜家一个脸面——我妥协了。”

“你妥协应该不止是因为公司吧。”奚微说,“知道爷爷病了,也是为了成全他的心愿,对吗?”

“嗯,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所以……其实我对骁骁是有愧的,我并没有准备好怎么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仅仅是为了给家里一个交代就生了他。”

“但是你生了之后并没有不负责任啊。”奚微说,“没人天生就会。如果说为人父母是个职业的话,从入职到晋升,一样需要经验和历练。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在于,是否打从心里爱他,接受他。”

“宝贝你是在安慰我吗?如果是的话,你成功了。”杜淮霖笑着说。他透过挡风玻璃,定睛看了一眼,“前面岔路拐一下,带你去个地方。”

奚微顺着他的指引,把车开到湖边。他一下车就被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致惊住了,欢快地跑过去:“这儿居然还有个湖!”

夜色深沉,一层薄薄的水雾荡漾在湖面之上,像半凝的烟,笼住微风,月影,湖边垂柳掩映的一艘破旧小船,任昏黄的灯光交融其中,如梦似幻。

“漂亮吗?”杜淮霖问。深秋时节,水边凉意犹甚,他从身后,敞开外套紧紧包裹住奚微,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漂亮,晚上看,有种静谧朦胧的美。”

“你来过的,这里。”

“我来过?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等等,难不成是那回?”奚微话说一半才想起来,热度悄然爬上耳根。

“当时你睡着了,所以不知道。”杜淮霖替他确认。就是那个混乱挣扎的寒夜,奚微在车里昏睡,他迎着风雪站在这个湖边,做了改变他们一生的决定。

“湖畔这些灯还是我念高中时建的,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杜淮霖慨叹。

“高中啊,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爸爸那时候有喜欢的人吗?我猜猜看,应该是个学霸,长得清秀白净,性格内向,暗恋你又不敢说。终于有天鼓起勇气在放学后把你约到这儿,趁着夏日黄昏的湖光山色跟你表白说我喜欢你,你说好巧啊我也是,然后你们激动地抱在一起接吻了,对不对?”奚微陷入天马行空的想象中。

杜淮霖哭笑不得:“对对,宝贝怎么这么厉害,猜得真准。我们接过吻还去划船了呢,喏,就那艘小木船。划到湖心,趁着四下无人来了场船震。因为动作太激烈不小心把船弄翻了,我们光着身子掉进湖里,在水里又吻成一团——背景音乐参考《my heart will go on》。”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奚微笑得停不下来。杜淮霖自己也忍俊不禁:“别笑。你该庆幸,现在不是夏天。”

“我庆幸什么?夏天怎么了?”

杜淮霖压低声音:“如果是夏天……我可能会干得你上不了岸。”

“……那咱们来年夏天试试?”奚微不甘示弱地挑衅,“不过,那艘船是不是得先修好了?”

“嗯,一定修。”杜淮霖忍不住亲了他一下,“我都已经老实交代了,宝贝你的初恋呢?比如,高中暗恋你那个小姑娘?”

“我啊,”奚微悠然一笑,“我十八岁那年,家徒四壁,妈妈又欠了赌债,简直雪上加霜。别说书念不下去,还不上钱,连命都快没了。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男人。”

杜淮霖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静静听着。

“虽然我们的开始不那么愉快,但是很奇怪的,我并不讨厌他,甚至渴望接近他,哪怕我们的关系……只是一场交易。”

“我以为,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给了我帮助,这只不过是种感恩之情。直到那天,我从漆黑冰冷的井水里逃脱,躺在担架上,眼睛蒙着,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别怕,我在呢——那一瞬间我就想,我大概是爱上这个男人了。在他之前,我没有爱过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奚微深深吸了口湿凉的水汽:“爸爸你呢?你爱上我,又是什么时候?”

杜淮霖紧拥着他。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时候?大概从他第一眼见到奚微那一刻起,这段孽缘就已经悄然种下,等待破土萌发,长成参天之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果说别人的恋情都有一个固定的模版,那他们就是世所不容的特例。

一开始的莫名吸引,一瞬间的怦然心动,然后就是一辈子也磨灭不了的铭心刻骨——血缘给予他们旁人无法企及的加持。就像叶片上交错分明的脉络,像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的春天,以及顺应季节南北迁移的大雁,他们相爱浑然天成,可以不问缘由,也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死心塌地,顺理成章。

“什么时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爸爸一直爱你,而且会永远爱你。”

他语气自然,就像讨论今天的晚餐,明日的天气那样稀松平常。但是他知道像这样浓烈的感情,从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了,奚微就是他的终点。

今时今日,他终于敢承诺永远。无论是注定离别还是终将失去,都已经被他远远抛诸脑后。人生不满百,唯独爱能给人勇气,忘却那些千岁之后的烦忧。

他的手背在奚微侧脸反复摩挲,奚微在听到他的“永远爱你”之后,轻轻“嗯”了一声,转过身,钻进他怀里。

“怎么了,觉得冷?很晚了,咱们回车里吧。”

“不,再待一会儿。”奚微的脸埋在他领口,“我想起高中有一次你去学校接我,也是这么围着我。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我突然冒出个想法:如果我有爸爸,多

希望是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当我觉得冷的时候,能随时给我温暖的父亲。”

“那现在算是得偿所愿吗?”杜淮霖心里一酸。

“嗯,得到了,还是双倍的。”奚微汲取着自他颈部动脉搏发的热度,问他,“假如一开始你就知道有我这么个孩子,爸爸,你会把我认回家吗?”

“当然会。”杜淮霖毫不迟疑。

“可我并不是你主动想要的,只是个意外。我母亲的身份也……如果按你们的阶级观念,恐怕没那么好接受吧?”

“宝贝你听好了:你母亲是谁,什么身份,这和你没关系。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血脉,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既然已经来了,我就得负责任。”杜淮霖说,“你不比别人差在哪里。像奶奶说的,大雪素还是小雪素,也许出身不同,但都是花中君子,没有贵贱之分。”

奚微似乎哽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说起这个我才想起来,爸你也是老奸巨猾,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他们买花儿的时候,明明就有大雪素卖,杜淮霖偏偏买了盆小雪素,还给奚微出了个指鹿为马的主意。

“好歹也是商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人了,没点儿心机手段,怎么混到今天,早就破产了。”杜淮霖笑,“把慧眼如炬这顶高帽子给她戴舒坦了,她心情一好,哪儿还好意思为难你。”

“是是,知母莫若子,你最会哄她开心了。”奚微也笑,“老狐狸。”

“……我是老狐狸,你就是小狐狸。”杜淮霖捏了捏他的鼻子。

奚微蓦地仰头看天空:“流星!”

等杜淮霖目光追过去时,流星已然转瞬即逝。

“看来这是颗只属于你的流星。”杜淮霖遗憾地说。

“真的?”奚微凝视天空,“这么说的话,也许真是这么回事也说不定呢!北半球的深夜,即使有人醒着,就算他们也在看天吧——在这颗流星划过去的一瞬间也不见得就能恰好看到。也许我真是这个地球上唯一见过它的人。”

“所以说,只属于你。”

“用唯心主义哲学的观点来看,如果没有我这个观察者,这颗流星根本就不存在。那么作为它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见证人,我不能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得跟它许个愿。”

“我头一次见人把对着流星许愿这件事讲得这么超凡脱俗。”杜淮霖惊叹。

“你都这么夸我了,那就把这个机会勉为其难地让给你吧。”奚微说。

“你确定?”

“当然。你可以把天空当成一大块生日蛋糕,这颗流星就是蛋糕上的蜡烛,是天上的风替你把它吹灭了。所以说这是个跨越宇宙的愿望,一定特别灵。”

奚微的表情很认真,杜淮霖也跟着认真起来。大概是无欲则刚,往常他没给自己许过什么愿。可是在时钟悄然跃过十二点,他四十二岁生日来临的时刻,在这颗只属于奚微的流星之下,他虔诚地盼望,自己能在未来的岁月里,陪伴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爸爸,生日快乐。”奚微拥紧他,眼光闪烁。

他们拥吻在一起,许久才松开。杜淮霖抵着他的额头,问:“有没有生日礼物?”

“把我自己当礼物送你,要不要?”奚微低声说。

杜淮霖笑了:“要。”

宝贝,你就是我今生得到的,最美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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