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杜淮霖有些迟疑。自四年前周馥雅因为奚微的事接连在自己这儿碰钉子,杜骁又远离她身边去往美国后,她大概彻底死心了,对他的感情状态再无过问。她是表过态,说随你去吧,你是玩玩儿也好认真也罢,眼不见为净,我管不了也就不管了。可态度是一回事,要她亲自面对接受又谈何容易。虽然当着他的面,母亲不可能会有太过份的举动,可即便是些勉强敷衍的漠视冷语,对于已经知道自己身份的奚微来说也无异于雪上加霜。

在他本来的计划里,这一场会面固然不可避免,也得是他做好万全准备之后,让母亲知道奚微有多重要,明白他的坚定决心,不给奚微任何受到为难和轻视的机会才行。

“今天……还是算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见好吗?”杜淮霖说。除了母亲,今天还有杜骁在。母亲的态度他好歹还有个眉目,杜骁是个什么想法,见了奚微又会做何感想,杜淮霖其实也没底。

“你是怕我受委屈?”奚微给了他一个放心的微笑,“没事儿,我有心理准备。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接受我。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这一步总得迈出去的不是吗?”

杜淮霖知道他说得是对的,但还是不太想让奚微这么早去应付那个尴尬的局面。

“放心吧爸爸,我有分寸。怎么说我都能接受,就是真的很想见见他们。”奚微最后平静地说。

杜淮霖妥协了。他明白奚微绝不是示威或挑衅,他想见他们只是因为,那是他永远不能相认的亲人。或许在他的内心,不仅没有怨忿责怪他们曾经的不友好,反而会觉得这样被蒙在鼓里更加可悲,叫人于心不忍。他就是这样的孩子,坦荡,勇敢,悲悯而良善,他一直都知道。

“好,咱们一块儿回去。”杜淮霖说。

奚微会心一笑,说:“给奶奶带个见面礼吧。她喜欢什么?”

杜淮霖说:“她什么都不缺。”

只缺个和杜家相得益彰的,体面的儿媳妇,可惜他没法给。

“她缺不缺是她的事,我总不能空着手上门,这是心意。”奚微说,“时间太仓促了,你帮我参考一下嘛。”

杜淮霖笑着说:“好。”

奚微说的时候挺无所畏惧的,真站在杜家别墅门口,那点儿紧张就掩饰不住了。他忐忑地抱紧怀里的花盆,杜淮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有我呢。”

奚微嗯了一声,深吸口气,跟杜淮霖进门。

“妈,骁骁。”

周馥雅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拉着杜骁的手嘘寒问暖,满脸笑容在看到儿子身边的奚微后渐渐隐去,静默了老半天,才平淡地说:“哦,回来了啊。”

“爸爸。”杜骁从沙发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喊了一声,目光在他和奚微身上转了一圈,没说话。

奚微看着他们,内心百感交集。上一次见,他还只是杜淮霖身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情人的身份,再见面却是桑田沧海,另有一番心境。

十八岁的杜骁早已不复当年的稚气,个子窜高不少。周馥雅依然珠光宝气容姿焕发,只是脸上到底熬不过岁月摧残,多了些不易遮盖的细纹。

“你们见过的,这是奚微。”杜淮霖郑重地介绍,看着杜骁说,“爸爸的爱人。”

“……哦。”杜骁想和奚微握手,奚微连忙把怀里捧着的一盆兰花撂茶几上,伸出手又收回来,有些歉意地拍了拍:“手脏,都是土。”

杜骁突然笑了起来,说:“没事。”

有些冰冷僵硬的气氛在他的笑声中似乎活泛了一些。他们礼貌地握了握手,奚微心里隐隐松了口气。周馥雅的目光落在茶几那盆兰花上,杜淮霖说:“奚微给您选的,看看喜不喜欢。”

周馥雅摆弄着兰花的叶子。什么奚微选的,这一看就是杜淮霖的主意,投她所好罢了。

她冷笑一声:“知道是什么花儿吗?就乱买。”

奚微说:“卖花的人说,这叫‘大雪素’。”

周馥雅慢悠悠地说:“大雪素?也就唬你们这帮外行。这是小雪素,价格可比大雪素便宜多了。”

“怎么,买假了?”杜淮霖惊讶地说,“卖家说这花儿要春节前后才能开,妈你光看草就能分出来?我瞧那些叶子都长得差不多啊。”

周馥雅略有些得意:“要不说你们是外行,这么明显的区别都看不出来。大雪素的叶片儿可比小雪素宽上一倍,草也高,用不着开花,看草就知道了。”

“那是您慧眼独具,我们就瞧个热闹而已。”杜淮霖笑着说。

“虽然是小雪素,但品相也不错。都是花中君子,无贵贱之分。”周馥雅神色松弛了些,招呼家里的阿姨过来,把花儿搬走了。

她用余光瞥了奚微一眼,奚微只是默默抿着嘴对她微笑,略显羞涩,却有种发自内心的诚恳亲近。她对着这个微笑恍了一下神,总觉得这孩子哪儿不一样了似的。好看是更好看了,即便本能地抵触奚微,这点她也不得不承认。让她觉得神奇的是,当年那种束手束脚的小家子气好像随成长消弭了一般,更加沉稳挺拔,站在她儿子身边,也没有被比下去的感觉,真是脱胎换骨。

伸手不打笑脸人,周馥雅站起来,懒懒地说:“来都来了,一起吃个饭吧。”

杜淮霖看了看表:“都这个时间了,一说我也有点儿饿——今晚有鸡肉酿芦笋吗?”

“当然,骁骁最喜欢吃这道菜了,给他接风怎么能不做。”

“那太好了。”杜淮霖笑着对奚微说,“我们家厨师这道招牌菜是家传秘方,外面吃不到的,今天你可有口福了。”

“嗯,借骁骁的光。”奚微说,微笑着看向杜骁。杜骁挠了下脑袋,什么都没说,转身去餐厅。

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杜骁挨着他奶奶,杜淮霖和奚微坐他们对面。等上菜的工夫,杜骁拿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隔着桌子递给杜淮霖:“爸爸,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杜淮霖接过来,说,“我可以打开吗?”

“Of course。”杜骁满怀期待。

杜淮霖拆开礼物,是一枚银白色带暗纹的领带夹。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用打工攒的零花钱给你买的。”

“打工?”周馥雅有些不满,“你妈也真是的,不给你零用钱?”

“不是那么回事儿,自己赚的钱才有意义嘛,我都已经成年了,可以自食其力。”杜骁说。

杜淮霖把领带夹收好,笑着说:“很漂亮。谢谢,爸爸很喜欢。”

菜陆续上齐了,奚微等他们都动了筷,自己才开始慢慢吃。气氛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尴尬,也许是因为奶奶和杜骁虽然没有多余的热情给他,却也没刻意找不痛快。还可能是,杜淮霖时不时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温厚有力的手,给他吃了定心丸。

“快要开始申请学校了吧,有没有理想的大学?”杜淮霖和颜悦色地问杜骁,一面给奚微夹菜,动作自然而熟练。

“当然最想上Columbia,爸你不就是哥大毕业的嘛。”杜骁说,“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多投几所大学,现在正在写论文。”

“你上次Sat的分数不错,应该没什么问题。”

“Reading的分低了些,math还可以,反正尽力而为吧。”杜骁回答。突然他问奚微:“鸡肉酿芦笋好吃吗?”

奚微没想到话题突然引到自己身上来,怔了一下,点头道:“嗯,好吃。”

“…那多吃点儿。”杜骁笑了笑,埋头继续对付碗里的虾仁。

一顿饭吃得安宁平静,饭后阿姨送了茶过来,杜淮霖拿过一杯,径直递给周馥雅:“妈,喝茶。”周馥雅却没接,对杜淮霖说:“淮霖,到我房里来一下。”然后扫了奚微一眼,施施然离开了。

杜淮霖跟着站起来,奚微有些紧张地抬起头。

“在这等我一会儿,马上回来。”杜淮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奚微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之上,不安地捏紧手里的茶杯,无意识地转动杯沿。偌大的客厅只剩他和杜骁,分别坐在沙发两端,杜骁拿着手机靠着垫子,心不在焉地乱翻。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那个……”

“我说……”

沉默了同样的时间,他俩几乎同时开口,话赶话撞到一起,双双一愣,都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你先说吧。”奚微说。

杜骁停了会儿,才说:“对不起。”

奚微惊讶:这无缘无故,突然道的什么歉?

“就是……五年前,咱俩头回见面儿那次。”杜骁恳切地说,“那时候太任性,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也不知道个轻重,看你不顺眼就想找你茬。实在没教养,愧对我爸,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回忆……”

“你说这个,”奚微笑着摇摇头,“这算什么事儿啊。都是打叛逆期过来的,谁没点儿黑历史。再说当初我也有错,想亲口和你道歉来着,一直没找到机会。”因为吃杜骁的醋而犯倔的陈年旧事,如今想起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不不,都是我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不用你道歉。”杜骁连忙说。

“算啦,都过去的事儿了,别再纠结了。”奚微起身走到杜骁身边,这回换他先伸手,“就此揭过吧,同意吗?”

他们已经把曾经的自己丢在穿越时光隧道的车厢中,像蜕皮的蛇,将过往层层褪却,成长为今天全新的面貌。是好是坏,都已成为弃他们而去的,不可留的昨日之日。那么今日之日呢?对于各自成长的两人来说,一定会有冰释前嫌的机会。

“好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相逢一笑泯恩仇。”杜骁也站起来。两人握手言和,那些少不经事的恩怨误解,尽数融在这一握之中。

“那个,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杜骁犯难。

“我大你五岁,不介意的话,叫我哥就行。”

“这个,不太好吧……”杜骁有点儿别扭。和自己父亲的爱人称兄道弟,总觉得不太礼貌。但是他和奚微年龄相仿,好像也没别的更合适的称呼了。

“没事,我们两个单独论,和你爸爸无关。”奚微说。

“……嗯,哥。”杜骁略显拘谨地叫了一声。

奚微看着杜骁,惘然若失。你本来就是我的弟弟,可是我知道这声“哥”的涵义,你却不知道,永远都不会知道,多残忍。

“我叫你骁骁,行吗?”他的声音很温柔。

“当然可以。”杜骁挠了挠头,“那个……你跟我爸,你们,挺好的吧。”

“嗯,很好。”奚微回答。

“那就好。我爸爸那人……嗯,怎么说呢?其实我一直都不太了解他。”杜骁陷入回忆,“小时候他不怎么和我亲近,还对我很严厉。所以我当时心里总是怀疑,觉得他根本不喜欢我。”

奚微说:“如果他不喜欢你,他不会对你有更多要求,更不会在意你的任何感受。”他垂下眼睛,“你知道吗,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无条件的爱着孩子,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杜骁总觉得奚微说这话时,有种淡淡的落寞与沧桑,这种情绪照理说不该出现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

“是啊,所以说年纪小不懂事。直到这些年我出了国,他对我的关心反而比在他身边时还多。这时候我才明白,并非不喜欢,只是表达的方式有所不同。”

“你不是也一样在意他,会亲自打工赚钱给他买礼物。”奚微笑着说,“你们是父子,迷信的说法,上辈子肯定很有缘,这辈子才能成为父子,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当然会珍惜。但是,我们能给他的爱,和你能给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杜骁说,“他是个独立的人,有他的选择。感情也好生活也好,在这些上面,即使是亲人,也是不容置喙的。但是说实话……你这么年轻,你们年纪差这么多,我其实有些担心。”

奚微没回话,静静地看着他。

“我爸是个很好的男人。我也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爱你。希望你们能幸福,也希望你别辜负了他。当然我不是非得要求你怎么样,感情的事谁也勉强不了,只有你们自己才有权做决定,这只能说,算是我一个不情之请吧。”杜骁的语气非常诚恳。

奚微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仿佛透过他,看向一个更遥为远的未来。

“我不会,你放心。”奚微很久之后,才轻飘飘地应了一句,没有挖心掏肺,歇斯底里地赌咒发誓——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语言所能表达的都太过苍白,力所不及。如果说有什么算做誓言的东西,也只能被他深埋于心。这个誓言他不会违背,更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杜淮霖在内。

他对自己说:哪怕是死亡,也不可能将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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