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这场针对余敬的拷问最终被化解在奚微的怀柔政策下。奚微的吻又撩起杜淮霖的火——刚才他只是取悦了奚微,自己并没有急着满足。这一把火烧起来,杜淮霖也没客气,奚微最后又是被他抱去浴室的。

两人腻腻歪歪地胡闹,靠着外卖草草解决了余下两餐。绵延两天两夜的细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止了,翌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溜进窗子,踏在床上。杜淮霖强行把奚微拽了起来:“再这么窝着该发霉了。走,出去晒晒太阳,吃点儿东西。”

奚微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被灼眼的阳光晃到,夸张地“啊”了一声,头一歪又靠倒在床头上。

杜淮霖宠溺地笑笑,拉过他的双腿,抱在怀里,替他把袜子穿好,再依序套上内裤,裤子,上衣,像照顾没有自理能力的宝宝似的,替奚微穿戴齐整。

大概这就是爱情与亲情的相通之处,恨不得什么都亲手替他去做,给他没有边际毫无原则地宠爱,给他所有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吃什么?”杜淮霖问。

“牛肉面。”奚微回答,“加肉,两碗。”

杜淮霖看着他,会心一笑:“好。”

七中门口的牛肉面馆重新装潢过了,门面焕然一新。好在签名墙还没取消,只是多了很多新的留言,一层盖一层,年深日久的都已经模糊不清。奚微找了老半天,才找到杜淮霖当年写的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你的祝愿,我今天算实现了一半。”奚微笑着撑起下巴。

“为什么是一半?”

“因为沧海没有尽头,另一半永远在路上。”奚微说,“未来还要继续乘风破浪。”

杜淮霖笑了笑,突然问:“你当年说没写过,真的没写过?”

奚微抿着嘴唇摇摇头,拿着笔尖在墙上一点点地辨认,终于找到一条。

“写过的,当时不敢告诉你。”

杜淮霖循着他的指引看去,一眼辨认出奚微的字迹——奚微那幅《行路难》他反复地看了无数遍,外面的塑料封套都磨破了,他又重新压了一层。

奚微写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也不是什么文艺青年,想不出新颖独特的句子。读诗经特别喜欢这句,当时心里想的都是你……有点儿酸唧唧的是吧。”奚微不好意思地笑。

杜淮霖定定地看着那行浅淡的字迹。墨水堙没挥发在岁月之中,落笔的力道却深深铭刻在他心里。他仿佛能透过随光柱飞舞的灰尘,看到当年的奚微是如何认真而又满怀憧憬地写下这句祈愿。

曾经他并不在意年纪。岁月优待他也好,不优待他也罢,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也不能违抗。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奚微,他不敢变老。如果时光的流逝注定不能停驻,那他会以最大的努力与之对抗。

在最好的年华陪伴他,即使无法永远,也要尽量延长。

杜淮霖伸出胳膊,越过桌面,紧紧覆盖住奚微的手,用力握紧。奚微怔了一下,马上反手抓住他,眼含笑意。杜淮霖盯着奚微的眼睛,说:“宝贝,跟爸爸回家吧。”

奚微也看着他,点点头,说:“好。”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除了尽可能多地陪伴在彼此身边,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弥补他们曾经错过的那些光阴。

时隔四年,杜淮霖家里的格局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在阳台的地方多了一架显眼的三脚架钢琴。奚微一进门就看见了,不由瞪大眼睛:“施坦威?”

他走过去,绕着钢琴欣赏了一圈——真漂亮。钢琴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单单是乐器,是件艺术品。

“爸爸你干嘛买了架钢琴啊?”奚微边看边问。

杜淮霖淡淡地笑:“你还记得高考前,我不是答应过你,考完试要送你件礼物?”

奚微当然记得,可惜他当时还没来得及收到就离开了,原来杜淮霖说的礼物,就是这架钢琴。

“你说过你小时候……很喜欢。当时就想着,趁假期可以学着玩儿。”杜淮霖说。

奚微抚摸琴身,百感交集。他不过是和杜淮霖提了一下小时候捡玩具钢琴玩儿的事,这么一件区区小事,他居然一直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对于杜淮霖来说,所有和奚微有关的,没有一件是小事。

“来而不往非礼也。”奚微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十指交叉活动关节,跃跃欲试。杜淮霖惊讶道:“你会弹?什么时候学的?”

“我只会弹一首,死记硬背的。”奚微笑着说,“我大学有个室友,喜欢音乐,从小学钢琴,带了架电钢琴在寝室,这首歌是我让他教我弹的。”

奚微手放在琴键上,先胡乱按了几下找感觉,然后深吸一口气,一段简单的和弦倾斜而出。

杜淮霖听出来,他弹的是一首老歌,信仰。

奚微的指法很生涩,速度也慢,还有好几个错音。他却没有受到干扰,继续往下弹,神情认真而专注。

杜淮霖出神地听着,奚微的演奏可谓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却流露出只有他能接收到的情深意挚。

最后一个音阶停顿,奚微收回手,抬头问杜淮霖:“好听吗?”

“好听。”

“骗人。”奚微低低地笑起来。他站起来走近杜淮霖,两人在这个温度适宜,阳光正好的初秋午后,接了个温柔闲适地吻。

一吻而毕,杜淮霖扶着他的肩膀,左看右看,迟疑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点儿?”

“大概吧……没仔细量过。”奚微下意识地往一边儿墙上看,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跑过去,拿手去抹上面的一道黑线,“天啊,这个还在呢!”

那是他高中时候有一次量身高,杜淮霖替他划的道道,这间屋子简直到处都是惊喜。

他靠墙站着,杜淮霖从CD架上翻出一张碟,盖在他头上,又划了一道。两条线一对比,差了两厘米。

“那你现在就是181?”

“哦,也没高太多。”奚微顶着CD勾住他的脖子:“差了你7厘米,没能青出于蓝啊。”

“我看你还挺开心的,没什么表示遗憾的意思。”

“当时我就说过啊,不想长得太高了,我喜欢这样吊着你的脖子。”奚微抱着他晃,脑袋上的CD滑了下来。杜淮霖把它捡起来放进CD唱机,柔和舒缓的旋律顺着HIFI音响流淌而出。

“会跳舞吗?”杜淮霖搂着他的腰,低声问。

“不会。”他俩都光着脚,奚微踩在杜淮霖的脚背上,“你教我嘛。”

杜淮霖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带着奚微,随音乐慢悠悠地摆动身体。

“你知道吗爸爸,我曾经去过西班牙的一个海岛。”

“是你微博上发的那张照片吗?”

“嗯。很漂亮吧?”

“很漂亮。你自己去的?”他当时以为奚微是和男朋友同行,现在知道了,奚微根本没有什么男朋友。

“是的。一开始去了些热门景点,后来听当地人的介绍,才知道这个小岛,在耶罗岛附近,名不见经传,岛上居民还不到五千人。但是当地的一个传说,让我印象很深刻。”

“什么传说?”

奚微靠着他肩膀,陷入回忆之中:“大概多少年前?没人清楚,反正几乎所有的传说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的吧。很久以前,岛上的居民都以打渔为生,虔诚地信奉海神。可不知为什么,接连好几艘渔船都遭遇狂风巨浪,葬身海底。渔民们惊慌失措,谁也不敢再出海了。岛上的祭师某天忽然在梦中接收到了神旨,说因为他们曾在出海时做出大不敬之举,亵渎神明,冒犯了他的威严,需要将岛上最年轻俊美的青年献祭给他,才能平息震怒。

“岛上公认最美的青年叫安索斯。祭司找到他,向他传达了海神的旨意。安索斯安慰他哭泣的母亲,答应了祭司的要求。于是在落潮之时,人们将他牢牢绑在悬崖下的木桩上,涨潮的时候,海水逐渐把安索斯淹没了。等到又一次落潮,只剩下木桩,安索斯消失不见。大家都说,是海神享用了他的祭品。

“安索斯消失后,接连下了好几天暴雨。雨过天晴,岛民鼓起勇气再次出海,果然风平浪静,很神奇的,再也没遇见过海难。就这样又过了一百年,岛民的后裔在一次出海时遇见一个让他们终身难忘的景象。一个全身赤裸的青年,骑在海豚上,如神祗般俊美,金子般的头发在阳光下绚丽夺目,让人无法直视。海豚在海面上飞速游过,飞溅的浪花打在甲板上变成金色的珠子,等人们捡起来的时候,又变回水滴,从指缝间流下去。

“大家啧啧称奇,回去讲述这段奇闻。岛上的长者曾听自己的父母讲过安索斯的事迹,于是大家就把青年骑着海豚的场景做成雕像,这个‘海之子’的故事也代代相传。”

杜淮霖听奚微讲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奚微配的那句西班牙文,写的是“海之子”。

“爸爸,你知道我听了这个传说后在想什么吗?”奚微跟着他的节奏微微晃动着,“这真是个浪漫而残酷的故事。海神一定是爱上了安索斯,所以才会用献祭的方式来得到他。他把安索斯纳入自己的胸怀,给予他无尽的寿命,永葆青春。也许人们见到的那次,只是青年一次随性恣意的游玩——在海神的纵容之下。”

奚微停顿片刻,继续道:“同样的,安索斯也被大海吸引了。他就是大海的儿子,虔诚爱着自己的父神……他可能再也没法回到岸上,但是海神给了他一片宽广的海洋。”

杜淮霖停下脚步。奚微抬头看着他,万千情愫在两人眼光之中流动。

“爸爸,你就是我的海神,我是你的祭品。”奚微说。

他想像安索斯那样对他的父神说:我深爱着你,敬畏着你,我情愿被你吞噬,远离世俗,只在你的怀抱里徜徉。

“四年前的那天,我们一起去吃牛排,你说要送我出国。回来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当时车里放着一首歌,就是我刚刚弹的那一首。”奚微平静地看着杜淮霖,“当时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是我的信仰,过去,现在,永远都是。”

少年时的情感浓烈纯粹横冲直撞,如今转为内敛,却如平静海面下暗流涌动,更深沉更坚定。

杜淮霖被这静水流深的表白再次震慑。他捧着奚微的脸,低声说:“我的宝贝……你在我怀里,我也一样被你囚禁了。”

“那我们谁都逃不开了。”奚微抵着他的下巴,“爸爸,你之前送我的那个护身符还在吗?”

“在。”

“我当时把他还给你,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挣脱你的保护,切断和你的所有关联?”

杜淮霖不置可否,他当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

奚微摇摇头:“其实不是的。我把它还给你,是为了告诉自己,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在你面前亲手打开它,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这个念想与其他众多对杜淮霖的执念一起,形成了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动力。

杜淮霖把护身符找出来,还给奚微。奚微小心翼翼地打开,把里面的一张叠成小块儿的纸拿出来。

上面是杜淮霖的字迹,只写了四个字:万事遂心。

万事如意,万事遂心。谁能?谁也不能。

人生总有缺憾。正因为不能,才会作为最美好的祝愿,口口相诵,才会成为奋斗目标,驱使人们孜孜不倦地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好奇了四年,终于看见里面写的什么话了。”奚微把护身符珍重地挂在脖子上,笑着说,“先说好,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陪我去一次海边啊。”

“嗯,一定,我保证。”

这晚他们在杜淮霖的床上做爱。奚微的眼里是无需再掩饰的深情与迷恋,杜淮霖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温柔而坚定地进入他,不停地在他耳边火热地倾诉:宝贝,我爱你。

春宵苦短,一夜旖旎。第二天一大早,杜淮霖看着奚微挣扎着要爬起来上班,犹豫片刻,还是说:“你不是和关同舟请了病假吗?”言外之意,可以继续请。

这还真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奚微苦笑着摇摇头:“请不了了,我得出差。”

“出差?”杜淮霖皱眉,“出什么差?”

奚微回头亲他一下:“杜总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亲自派咱们关经理去参加这一届的PEGS?(注1)”

“……他要带你去?”

“是啊。关经理的助理不是辞职了吗,现在也没招到合适的,我就兼了一部分他助理的工作。”

“你才上班多长时间,他就要带你去出差了。”杜淮霖脸色有些不好看,“研发部不是还有那么多老员工,他不能带,干嘛非要带你?”

奚微侧过脸看他,忍着笑,一脸严肃道:“杜总,您这是嫌弃我这个员工太新呢,还是嫌弃关经理眼光差?”他俯下身,笑盈盈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是……爸爸你舍不得我呀?”

杜淮霖揉了揉额角,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注1:中国蛋白与抗体工程及研发峰会的英文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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