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奚微说中了杜淮霖的心事,他确实舍不得。

热恋中的人本来就没有理智可言,更何况两个互相渴望的人忍了这四年,又迂回试探了两个多月,局势刚刚明朗,才踏实了这两天,猝不及防又要忍受离别。

想把奚微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视线所及都是他——从前的杜淮霖根本预料不到,自己有天会产生如此不可理喻的占有欲。

但是他也没理由插手奚微的工作。派关同舟参加PEGS是一个月前就定下来的,他要带什么人去也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儿,杜淮霖不是公私不分的上司,不可能越级干涉下属的安排。

“去几天?”

“峰会在A市开,一共两天。连去带回,最多也就四天,很快就回来了。”奚微安慰着,俯身吻他。杜淮霖勾住他脖子,加深这个吻。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奚微抵着他额头,柔声说:“不能再闹了爸爸……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还得回家收拾收拾行李,再晚赶不上飞机了。”

杜淮霖这才不情愿地松开他,商量道:“那你多待会儿,用不着收拾行李,电话钱包拿着,缺什么到地方再买——钱够花吗?不够跟爸爸说。”

奚微忙不迭地回答“够花够花”,忍不住最后吻了他一次,狠狠心说:“真该走了。”行李什么的是小事,他怕他再不走,今天就迈不出这间屋子了。

何止杜淮霖,他一样舍不得离开,恨不得四天赶快过去。

送走奚微,杜淮霖环顾四周,心中有些怅然。明明之前那么些年,自己都是这么孤身一人地住过来的,偏偏在奚微回来又离开后,怎么看怎么显得格外的空旷寂寥,缺乏生气。

也许该换间再小点儿的屋子,杜淮霖想。

他按部就班去了公司。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余敬的电话——没等他“兴师问罪”,余敬倒是“自投罗网”了。就是不知道这回要插几根牙签?

杜淮霖怀着戏谑的心思赴约,没想到余敬来了个釜底抽薪,主动掏出整整一包的牙签,豪爽地往桌上一拍。

杜淮霖装没看见,淡定地问余敬:“今天怎么想起来约我?”

“这不是我侄子出差不在家嘛,要不然你也舍不得出来啊。”余敬讪笑。

“哦,你知道奚微出差?”杜淮霖的笑容有点儿别样的意味,“他还真是,什么都不瞒你。”

余敬用力抽了抽鼻子:啧啧,这酸溜溜的。

“哎,奚微身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遇事儿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做叔叔的,当然要时常帮他排忧解难了。”余敬语重心长地说。

“哦……这么回事。”杜淮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那想必他之前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什么时候给他‘男朋友’打过电话,又说过些什么,你也都帮他排过忧,解过难是吧?”

余敬哽了一下。他就知道,逃得过千难万险也逃不过这关,那天下午和奚微一通话,听见奚微跟他笑着说“对不起了,撒个娇,爸爸在我家”就知道要坏菜,这肯定是奚微这小狐狸牺牲他叔,给他爹下套呢。

还没等余敬辩解,杜淮霖叹了口气,说:“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也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答应过奚奚,不追究你的责任。”

……余敬被他噎了个半死,忍不住腹诽,心说我的哥,我不过是看奚微的份儿上,给你个面子罢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看你那餍足的样儿,这两天快吃撑了吧?明明干了个爽还装什么大度,没我这个中国好叔叔(弟弟)的助攻,你们能这么快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何罪之有啊,为这爷俩操碎了心,需要的时候还得伪装成关键道具,到头来还得被人家不计前嫌地“原谅”。奚微是主犯,被杜淮霖捧心尖儿上疼,他这个从犯就得负荆请罪,做人要不要这么双标啊!

余敬实在是无力吐槽,干脆好人做到底,把牙签往杜淮霖身前一推,没好气儿道:“你也别不追究,我配合奚微欺骗你,确实是我不对。来吧,插几根随你处置,想问什么,知无不言。”

杜淮霖拿了根牙签,扎在果盘里一块西瓜上,吃了。

然后他撂下牙签,缄默片刻,说:“我只想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你答应帮他。”

余敬也严肃了起来。他明白杜淮霖的意思——他和奚微不是普通的情侣闹别扭,或者误会之类。如果奚微说,想让他帮忙,认回杜淮霖这个父亲,那他肯定会乐见其成,责无旁贷,毕竟他们当初分开的时候,他就劝过杜淮霖,抛开那层关系还是父子。可奚微要的不是这个,他要以恋人的姿态重返杜淮霖身边,这种事本来就冲击着普通人的三观,即便他这个知情人,心态恐怕也是复杂的。

可是奚微的心劲儿实在太执着了,执着到余敬都为其动容。

“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得先给我表个态。”余敬正色道,“你现在是不是打从心底,彻底的接受奚微,接受你们这段不同寻常的感情了?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杜淮霖坚定地摇摇头:“没有。我爱他,我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这回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放手。”

余敬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其实一开始他加我微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他有点儿企图,直到后来他问我,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微博,让我帮忙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早就已经计划好这一步了。他从来没放弃过,从你们分开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殚精竭虑的谋算,怎么回到你身边。”

如果这样一份感情都不能打动他,那他就是这世界最铁石心肠的人。

奚微是坚强而坚定的,这点毋庸置疑。但是让余敬印象最为深刻的,反而是他偶尔流露出的那一点脆弱和不安。

“只有一次,是他跟我说起他的计划之后不久。”余敬回忆,“那天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约我到他们学校附近一家小饭馆喝酒。你也知道,他很少喝酒,酒量也不怎么好,那天却喝了不少。”

小饭馆的墙上挂着个电视,里面正放着《神雕侠侣》的电视剧。正演到陆家庄宴席,郭靖要把郭芙许配给杨过,杨过拒绝,小龙女说自己要嫁给他那一段。宋代礼教大防,师徒私情有违伦常,杨过和小龙女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惊四座,郭靖更是神色悲戚,对杨过说:“……过儿,我宁愿你死了,也不愿你做错事,你知道么?”

奚微呆呆地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表叔,你也觉得,我爱上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的大错吗?”

余敬愣住了,还没等他回答,奚微垂下眼,哽咽道:“就算是错的……可人这一生,难免爱错人做错事。爱错了,可就是爱,又有什么办法能不爱呢?我们没有违法犯罪伤天害理,也没影响到别人,难道就因为是父子……就要经历更多的磨难,背负比别人更沉重的包袱?”

那时候余敬才知道,原来奚微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毫无障碍地全盘接受了,他也会像杜淮霖一样,有挣扎,有顾忌;也会抗议命运的不公,抱怨世俗的无奈。

可是好在他还年轻,年轻意味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意味着他有赴汤蹈火排除万难的资本,意味着他能够很快地走出迷惘,坚守自己追求的目标。

因为年龄,阅历,身份的差异,他和杜淮霖选择不同的行事方法。可唯有一点相通——他们都深爱着彼此。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才能让他们兜兜转转殊途同归,注定要以这种方式相守一生。

“我后来仔细一想,奚微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你们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即便当初奚微不知道,可他知道后仍然坚持对你的感情没有动摇。你们双方自愿,没违法没犯罪,也没碍着谁,管他妈的那么多呢!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对得起自己就够了。”余敬顿了顿,说,“归根结底,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而活啊。”

杜淮霖舒展眉头,坦然地笑了:“对,为自己而活。”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般坦率而愉悦。

他这一生,为家人,为责任,条条框框,太多束缚。其实有时候人自私一点,反而是为自己所爱之人负责的表现。

他不愿再看到奚微为他痛苦神伤。如果千帆过尽,奚微还是觉得只有爱着自己才开心,那么他的包容和宠爱将永远为他敞开,直到他不需要为止。

“既然你们这回彻底定下来了,那……姨妈和骁骁那边儿怎么应对,恐怕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

他们俩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就算与旁人无干,总不能永远瞒着他们。

杜淮霖沉思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确实已经有所决定。也许这对他们都不公平,可却是唯一的办法了。

杜淮霖没和余敬聊太晚就回来了。刚进屋,他就接到了奚微的电话。

“爸爸,干嘛呢?”奚微的声音很轻快,有点儿撒娇的甜腻意味。

“和你表叔聚了聚,刚回来。”杜淮霖止不住嘴角上扬。

“……哦。”奚微只是应了一声,没再多问。有些事,两人心照不宣灵犀相通,没必要多浪费言语。

“几点到的,累不累?”杜淮霖拿出耳机,边换衣服边聊。

“飞机晚点了一个小时,下午三点多到的,不累。晚上关经理带着大伙儿吃了顿大餐——可贵了呢,你到底给他多少差旅费预算啊爸爸?”

杜淮霖笑:“你这是背着自己直属上司,跟我打小报告?”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他的嘛。真要是被发现了,大不了不干啦!爸爸养我。”

“…你喝酒了?”杜淮霖敏锐地察觉到奚微有点儿不对劲,异于寻常地兴奋黏人。

“喝了一点点,没喝太多。”奚微说,“爸爸,我想你。”

“我也想你。”杜淮霖放柔了声音,“要不要开视频?”

“……不要,我会害羞的。”

杜淮霖笑:“又不是没见过,害什么羞啊。”

电话那头停顿片刻,奚微的声音才继续传来,低沉而蛊惑:“……爸爸,你猜猜看,我在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