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暖空气笼罩了整座城镇,出门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我在温暖的天气里匆匆赶路。和桐子约好六点在一家餐厅见面,等我赶到的时候,距离六点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你迟到了。”桐子看着时钟说。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转而叹息说最近几天很暖和,半个月前朋友便宜卖给她的绒鼠皮草都派不上用场了。我听着她的抱怨,把生日礼物递给了她。礼物是我十天前去S市的时候买的项链和手镯。项链是黄金做的,中间垂着景泰蓝吊坠,款式预先问过桐子的喜好;手镯是我按自己的想法挑选的,是个银镯子,其中一段是圆环。桐子当场拆开包装,戴上项链和手镯,夸我眼光还不错,接着就去卫生间照镜子了。回来落座后,她对我说了“谢谢”,又把首饰放回盒子里,连盒子上的丝带都重新系好了之后,才把盒子收进了包里。

桐子心情好的时候话就会变多。她说话时眼睛闪着光亮,手舞足蹈。我手里的餐刀打滑,把菲力牛排切到了一半,她就特意帮我切起了牛排,甚至还把切好的一块往我嘴里喂,我自然拒绝了。桐子心情这么好不是坏事。我心想要不要告诉她阪田夫人死亡的事情,转念又想,我们两个难得有这么融洽的时候,还是不要提别人死亡的话题了,于是就没说。

只喝了一支夏布利白葡萄酒,我们就感到非常愉悦了。吃完饭接着吃餐后甜点的时候,桐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样,说希望我今天带她去一个不一样的地方。说话的时候眼里还带着隐约的笑意。我问她什么叫不一样的地方。“‘猫头鹰屋’啊。”她说着就耸了耸脖子。那家旅馆我之前听人提起过。距本市六公里远的东南方向有一个欧浦莲湖。那里说是湖,其实水很浅,更像是一片沼泽。冬天的时候,那里会自然结冰,变成附近孩子们的溜冰场。从国道去那边,途中会经过一片山毛榉与白桦树树林,旅馆就坐落在那片树林里。那家旅馆过去似乎是附近土地的所有人名下的别墅,主人去世后就被卖了出去。买下别墅的是一家房产公司。半年前,他们把别墅改造成情人旅馆,起了个名字叫“猫头鹰屋”。只听名字,不会有人把它和情人旅馆联系到一起去。听去过的人说,那里非常静谧,静到好像都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现在是冬天,比起夏天来,周边的树林肯定会显得冷清一些。我听说院里的X光片技师和女朋友去过一次,他回来后常常带着炫耀的语气讲述那段体验。

我和桐子曾经聊起过“猫头鹰屋”,当时只说到新出了个豪华型的旅馆,没有真的去体验过。桐子今天突然说想去,可能是因为喝了葡萄酒,整个人略有醉意。对她的提议,我没有异议。偶尔去那种不太一样的地方体验一下,也许是不错的选择。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走出餐厅,外面起了层冬天罕见的薄雾。

“像是到了春天呢。”桐子说。温暖的天气确实让人觉得不似冬季。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这种暖和的天气常常会出现个一两次。然而即便如此,白茫茫的一片冬景里,天气暖和到都不需要穿外套了,还是让人觉得太过奇妙。春天确实快到了,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

我们站在天气暖和后稍微有点儿积水的路边等车。城镇里按说不会有串街揽客的出租车,不过到了晚上,很多出租车会开到这一带来揽客。等了大概五分钟,一辆空车开了过来,我举手拦下了车。上车后,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去‘猫头鹰屋’”。司机看起来不认识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立刻把显示空车的标牌翻了下去。车开动后,桐子贴着我坐了过来。

出租车穿过积雪融化后凹凸不平的路面,驶上了国道。或许是因为笼罩了一层含着暖意的薄雾,对面驶来的车打出的车前灯看起来都膨胀成了圆圆的一团。国道上的雪几乎都化了,只有路旁的小山还覆盖在白雪之下。由于路上没有雪,防滑轮胎跑在柏油路上,发出了不愉快的噪音。

“我早就想去见识一次了。”昏暗中,桐子低喃道。车开了一会儿,我的右手边终于出现了机场大楼,彩灯照射下的飞机跑道浮现在夜色当中。航空警示灯闪烁着红光,下方的电子显示板显示着气温为6摄氏度。“最后一班飞机已经抵达了啊。”桐子靠在我身上说道。“现在是八点半,航班准点的话,应该稍早前就到了。”我说。桐子接着又说想去南方看看。

又开了十分钟左右,出租车向左拐了个弯,穿过树大林深的雪路,停在了“猫头鹰屋”前。听到车来的声音,旅馆里走出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服务员,给司机递了支烟。“普通房可以吗?”服务员问。我们没有说话,她接着又问:“是住日式房间还是西式房间呢?”我看着桐子,说了句“日式房间”。“猫头鹰屋”四周群树环绕,外观看起来就像普通人家住的房子。服务员走在前面给我们带路。走廊里十分昏暗,两边似乎是房间,不过都关着门,墙上随处可见映照在淡淡光线下的熊皮、鹿角。

我们被引到了二楼的房间,进门处有一个小台阶,再往里走是客厅和卧室。服务员拧开浴室的热水开关,对我们说了句“请慢用”,随后就离开了。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桐子开始参观起房间来。房间的地板上铺着鹿皮;拉门门框上还雕着熊的形状;客厅里有冰箱、电视、梳妆台,摆设齐全;拉开门就是卧室,卧室中央摆着张双人床。靠床那边拉下整面黑色窗帘的墙上镶嵌着一面镜子,甚至连脚下和天花板上也都安装了镜子。“快看,按一下这个按钮,床还会动呢。”桐子边鼓捣边说,“动来动去的,我不喜欢。”说是这样说,我看她似乎对那些讲究的设施充满好奇。转完一圈,我们就去了浴室。桐子一开始不太想和我共浴,不过在我的再度邀约下,还是和我一起进了浴室。然而刚进浴缸,她就发现浴缸底部是用玻璃做的,立刻惊叫着逃开了。旅馆确实有值得热议的资本,处处都暗藏玄机。“真是一点儿都不能掉以轻心啊。”桐子叹息着说道,脸上却盈着笑意。

我从浴缸中起身,喝了点啤酒,接着就开始和桐子做爱。刚开始的时候,桐子很不好意思,不过渐渐就忘了镜子的存在,行为越发大胆。我自然也随之变得狂热。比起在熟悉的房子里做爱,这里确实更能让人感到放纵刺激。我早已忘了傍晚时死去的阪田夫人,忘了关于医院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和桐子相触的地方只有腿上的一部分,上半身几乎完全分离。看来,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中选择了更易入睡的姿势。现在几点了呢?我环视四周,毫无头绪。房间里有些陈设都可以说是多余了,却偏偏没有时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桐子还没有醒,俯趴在床上,屁股稍稍偏向我的方向。我碰了碰桐子的身体,又一次环视周边。进房间的时候,窗户就被窗板和窗帘封锁起来了,看不到外边的景象。枕边有一盏淡红色的台灯,墙边和脚下的镜子在灯光中微微显现出来。

四下一片寂静,正合了“猫头鹰屋”的名字。我看不到外边的天色,从周遭闭塞的空气来看,至少应该是过了三点。

我拂开桐子放在肩头的手,起身下床。房间里通了暖气,非常暖和。我穿着旅馆的浴衣走到客厅,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表,时间是三点半。我们是十二点后入睡的,这么算来睡了得有三个多小时。我感到喉咙干渴,就拿起桌上剩下的啤酒喝了一口,接着又抽了支烟。我突然想起了阪田夫人和诚治。阪田夫人一定已经入棺回家了,这是她离世的第二天,那就该是昨天的事了。一直到昨天傍晚她都睡着的那张病床上,应该已经没有了被子,剩下的床垫上或许还留有被她睡出来的凹陷。阪田夫人和陪护在一旁的女儿们住的那间病房,如今已空。死过人的病房什么时候看,都会让人心里不舒服。看到床垫上遗留下的人形凹陷,就会觉得当事人在存活时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都毫无意义。阪田夫人忍受着痛苦,抵抗着恶寒与颤动,这一切的努力究竟算是什么呢?已死之人付出过的艰辛努力,就在病床周边的方寸之间失去了居所,惶然徘徊。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医院现在正沐浴在月光之下。阪田夫人住过的那间病房,也在月色中静谧着。病人死亡的时候,往往要么是在寒意逼人、月色清冷的天气,要么是在微微转暖、空气滞涩的天气。我并没有做过统计,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

总之,阪田夫人已经离世了。我边吸烟边想,从今天起,查房的工作就少了一点。在此之前,阪田夫人并不是个很麻烦的病人。至少在使用了麻药之后,她也成了无须费心的病人之一。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还是我的负担。我虽然不用再纠结该对她采取什么样的治疗措施,但负责了一个不知何时就会死去的病人,总会让人心情沉重。我无法具体说出自己的负担在哪儿,但那种始终都被束缚着的感觉是不可否认的。重病患者去世后,我常常会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茫然若失。这种感觉不同于病人家属的失落或寂寥。我会在误以为病人还活在世间的错觉下走进病房,然后再重新意识到病人已经死亡的事实。病人去世后我所感到的,就近似于这种被人辜负了一般的空洞感。总而言之,今后我再也没有查阪田夫人的房这项工作了。

思考完阪田夫人的事情,我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富子。她现在是不是正在沼田的家里睡觉呢?打完胎后的出血症状有没有稳定下来呢?她是在怀胎四个月时打的胎,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看着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姐姐,上初中的弟弟又会怎么想呢?据福利机构的野崎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弟弟。弟弟如果没发现的话,最好也不要主动告诉他。他们沼田的那个家,是不是也和医院一样,正沐浴在月光之下呢?姐弟两个现在是正在思考着什么,还是在一心睡着觉呢?诚治也在睡觉吗?我有种感觉,即便诚治昨天思虑良多,晚上也还是会进入梦乡。昨天是忙乱而奇妙的一天。在这一天里,胎儿被扼杀,阪田夫人死去,之后又是我与桐子在旅馆相拥。

我止住思绪,去了一趟卫生间。回到卧室,桐子躺在床上问:“怎么了?”“没什么,就是睡醒了而已。”我说。桐子问我几点了,我说已经过了三点。听到这里,她叹出一口气,问我接下来怎么办。像往常一样,我只要赶在九点之前到达医院就可以了。桐子工作的餐厅十点开始营业,她和我一起走,时间上应该也是来得及的。“现在可以退房吗?”桐子问。“这种类型的旅馆应该没有特殊的时间限制。”听我这么说,桐子稍稍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可这个时间点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了,还是先睡觉,明天早上再早点走吧。”现在的天气虽然暖和,但到了深夜还是会寒意逼人,冬夜里换上衣服出门也实在是麻烦。我关掉客厅的灯,喝完剩下的啤酒,躺回到桐子身边。

再次睁开眼时,时间已过七点。从窗边漏进来的细小光束和小鸟的叫声里,我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早晨。即便在冬天,不少鸟儿还是会聚集在一起,不停地发出呼朋引伴的细小叫声。桐子中途似乎起来过一次。她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内衣和浴衣,现在仍在熟睡。打开窗户,推开挡雨窗板,就能透过树林间隙看到远处的蔚蓝湖泊。看着眼前的风景,我想起外面还是冬天,而这里是欧浦莲湖的湖畔。或许是感觉到我已经醒了,桐子也睁开了眼睛。

“完了完了。”桐子昨天自己说要在旅馆留宿,结果今天早上就显得有些狼狈。旅馆里似乎有早餐,但我们穿好衣服后,立刻就约了一辆出租车。桐子边梳头边说,自己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过夜。过了大概十分钟,我们接到电话,说车已经到了,于是就离开了房间。穿过昨天那条昏暗漫长的走廊,走出旅馆,外面是耀眼的阳光。“谢谢惠顾。”女服务员恭敬地低头行礼道,然而声音里却似乎含着讽刺。

司机开着广播启动了车子。早晨的国道上没有多少车,畅通无阻。今天又是一个暖和的晴天,两边的雪原上到处都是翻出来的黑土,令人感觉到了春天的临近。桐子没有像昨晚那样贴在我身旁,而是靠在窗边朝外看着,可能是从旅馆赶早回家,精力不济,又或许是在思考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应付姐姐。我稍稍打开车窗,吹着微风,把阪田夫人去世的消息说给桐子听。她看了我一会儿,像是被惊住了,接着开口问:“为什么会这样呢?”“总而言之,就是寿命到了。”桐子听了,沉默地点了点头。之前棉被店的老人去世后没多久,我就和桐子上了床。为此,她还发过火,而这次她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她看着窗外,似乎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那今晚就是守灵夜了吧。”昨天阪田夫人的遗体清洗完毕后,我就立刻出门来见桐子了,因此并不了解葬礼是怎么安排的。“你会去的吧?”桐子问道。我回答说会去参加。

车子驶入早晨的城镇,孩子们已经走在了上学路上。我先把桐子送到,然后回了自己的住所。回到家是八点,我打开暖气炉,拿起报纸看了起来。简单看了看报道的标题后,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接起一听,是护士长打来的。

“您去哪里了?昨晚一直都不在呢。”昨晚不是我值班,再说下班后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怎么了?”我回问道。护士长立刻就说道:“千代今天早晨去世了。“怎么会?”我说完立刻又接着问,“是怎么死的?”“不清楚,总之还请您尽快过来。”

护士长说的话令我不敢置信。我想,她会不会是在开恶意的玩笑呢?但她原本就不是那种擅长开玩笑的人,也没道理特意在早上打来一通这样的电话。我没有洗脸,穿上衣服就直接走出了家门。

到了医院,护士长罕见地站在正门玄关等我。她招呼也没打,上来就说:“我们早上七点左右发现千代已经死亡。”

我问起千代的死因,护士长只说“有些可疑”。我们并排走在走廊上。护士长走得很快,这让我感觉到了她的激动。

“早班护士去量体温的时候,千代的被子被拉得很高。她以为千代在睡觉,结果拉开被子一看,千代面色发黑,已经没了呼吸。”

千代是死于窒息还是脑溢血呢?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有人陪护着,应该就能及时发现。我问起了诚治。护士长像是早就在等我问她一样开口说:“护士去量体温的时候,诚治不在病房里,过了十分钟左右才出现。听我们说千代死了,他非常忐忑,说自己刚才去了趟卫生间。我当时也在。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像是拉肚子拉的;问他千代怎么死的,他就胆怯地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不过,他说的真是实话吗?明明就待在千代身边,竟然会没有注意到!”千代就算死得再怎么悄无声息,前前后后也总会扭动,会痛苦;即使表现得不明显,应该也会存在与之相似的异常状况。陪护在一旁的诚治自然应该注意到她的异常。如果没注意到,那他这个陪护的存在就完全没有意义。

我起初还在想,诚治是不是像从前那样溜出了医院,但自从和富子的事情暴露后,他就一直规规矩矩地守在病房里。即便是出去了,他也不可能和刚打掉孩子的富子发生什么。

“他昨晚确实在医院,值班护士还去确认过。”护士长说完这句,突然指着脖子的中间部位,拉低声音对我说,“她这里有个可疑的痕迹。”

“那是什么?”我问。护士长只是看着前方摇了摇头。

五六个病人聚在千代的病房前聊天,似乎是听到早晨有人猝死的消息后赶过来看热闹的。护士长直接推开了病房门,进去就看到千代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她与村上里之间立了座屏风,将两边遮挡开来。我进去的时候,诚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见我进来了,慌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如护士长所说,诚治脸色苍白,看起来非常疲惫。我让他先到病房外面待一会儿。诚治站起身,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却很快就出去了。

千代已经死了,无须我再去检查确认。她细窄的脸稍稍有些浮肿,眉头轻皱,右眼微微睁着,嘴唇与下巴往下耷拉着张开,露出发黄的牙齿。她面容安详,却仍然透露出死亡的蹊跷。长年见识死者遗容的话,就能渐渐看出其中的异常之处。观察完千代的表情,我用双手把她的脑袋移到侧旁,露出她的脖颈。她瘦弱的脖颈上浮现着细纹,右侧有一个小小的伤痕。伤痕是拍脑动脉影像时留下来的,我早已见过无数次。然而除了伤痕,她的喉结左右两边又新出现了鸡蛋那么大的黑色瘀斑。瘀斑像是两个重合在一起的半圆形,中间最为狭窄,形似葫芦。

我又从她的脖子前方开始往后检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脖子侧旁还有硬币大小的黑色痕迹,用手指轻抚按压后再拉扯皮肤,黑色的瘢痕依然维持原样。我不是专业的法医,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在上学时学到过一些;其次是从大学去往地方出差的时候,曾经受托做过两三次尸检;再就是看书时学到的一些知识。虽说对这方面并不是十分了解,我还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黑色瘢痕是皮下出血造成的。在人死后压迫皮肤,并不会出现这种发黑的瘢痕,细小的静脉与毛细血管断裂出血的现象只会发生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换言之,它是活人的生理反应,这是法医学里非常基础的知识。据此推测,缠绕在千代颈间的血斑,必定是在她还活着时候,因为受到某物压迫而产生的痕迹。

“怎么样?”护士长问。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抬起了千代的头。千代的脖子正面和下巴左右两侧都有血斑,正面是拇指大的压迫痕迹,左右则是连接在一起的点点瘢痕。从正面看起来,这些痕迹就像是有人用两只手按压千代的颈部后留下来的。我想起了诚治那双骨骼粗大的手。那双手放到千代颈间,恰好能圈住她的脖子,留下差不多大小的伤痕。我挪开放在千代颈间的手,吐出了一口气。在白色屏风投射下来的晨光中,黑色的瘢痕看起来越发明显,就像是栩栩如生的活物一般。毫无疑问,那就是受到什么东西压迫后产生的痕迹。

我把千代略微偏移的脖子移回到枕头中央,这时门被敲响了,护士有事来找护士长。两人站在门口说了两三句话,护士长就离开了病房。

我问睡在隔壁的村上里昨晚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千代的死亡似乎让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怯怯地埋在被子下方,开口对我说:“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没听到一点动静吗?”我再一次开口问道。村上里胆怯地望着天花板说:“黎明的时候好像听到她发出鸟一样的叫声……”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后又发生过什么。村上里似乎已经犯起了迷糊,没有把话说清楚。她看起来也不知道那时诚治在做什么。

我又触摸起千代的手脚,估算她死了多长时间。千代的四肢已经凉透了。拨开眼皮,只见她的视网膜浑浊不清。千代的颈项和侧腹部出现了尸斑,用手一按就消失了。由此看来,她应该死了有三四个小时了,至少在三个小时以上。这么算起来,她的死亡时间最迟是在今早四点,特殊情况下也有可能是在凌晨三点左右。

思及此处,我回想起自己昨晚在“猫头鹰屋”里醒过一次。说是昨晚,其实也就是今天,可能就在同一时间,千代死在了医院里。我不相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只是她的死亡时间确实就是我清醒过来的那段时间。莫不是千代有话要向我倾诉,所以才叫醒了我?那个时候,我正与桐子腿脚交缠,躺在镶嵌着镜子的床上熟睡,虽然暂时清醒过一段时间,思考过诚治和富子的事情,但几乎没有想到千代,后来就又与桐子肌肤相贴着入睡了。“猫头鹰屋”与医院的地点、环境迥然不同,所谓“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大概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护士长没多久就回到了病房,问我检查得怎么样了。我沉默地看着千代。现在还不能断定千代的死因,我必须慎之又慎。

我问护士长昨晚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医院。护士长说,她已经问过值班人员了,值班人员说昨晚十点就锁了门,之后也一直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实际上,哪怕真的有人偷偷溜进来过,也不能说明潜入者和千代的死有关系。我把千代僵硬的手放回到被子里。不知是不是云层遮挡了阳光,天色突然间昏暗了下来。千代的脸看起来黯淡无光,门牙露在外面。我想给她合上嘴,但她的躯体已然僵直,无法再合拢嘴巴了。

我给千代盖好白布,离开了病房。诚治蹲在门口右手边,看到我出来,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我。空洞的目光看起来像是怯弱,又像是怀疑。我一句话也没说,和护士长一起回到了值班室。

八点半一过,值班室就开始忙碌起来,护士们忙着准备今天要用的药物和注射液。我洗洗手,坐到了值班室里面的沙发上。“您不觉得奇怪吗?”护士长跟在我身后进来,坐下的同时开口问道。

我问她院长知不知道千代已经死亡的事情。护士长说:“院长因为医师协会的工作,今天一早就去了S市,晚上在那边留宿,明天才会回来。”我想起前天曾经听院长说起过这件事,昨天还记得清清楚楚,到今天早上就给忘了。

“我们怎么处理呢?”护士长似乎从先前开始就急着要我给出结论。

我问护士长千代死亡的事情是不是还没有告知其他人。

“我们已经联系了她的家人和福利机构那边,不过她家离得远,福利机构也是九点才上班,两边都还没派人过来。”也就是说,目前只有护士看过千代的遗体。我问护士长是不是这样。护士长流露出“当然是这样”的表情:“您过来检查之前,我们都没清理过遗体,一直就那么放着。”

我点点头,燃起一支烟,告诉她可以清理遗体了。护士长立刻看着我,问道:“您不觉得可疑吗?”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护士长又看着我说:“千代死得有些蹊跷,您就不觉得可疑吗?”

我很快明白过来,护士长是在怀疑千代的死另有隐情。别说护士长了,但凡有些医学常识的人,应该都会发现其中的异常。“是不是该报个警呢?”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子。上午的阳光照射在窗玻璃上,让积攒了一个冬天的脏污无所遁形。我看着窗户开口说道:“先做清理再说吧。”

护士长再次看向我:“就这样处理吗?”我告诉她,死亡诊断书我会自己写,暂时就先这样,随后离开了值班室。离门诊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就先回了公寓。从“猫头鹰屋”回来后,我立刻被叫到了医院,连脸都没来得及洗。现在,我想静下心来喝杯咖啡,还想先一个人想想事情。

回了家,躺倒在沙发上,我再一次思考起千代的事情。从她脖子上的瘢痕和昨晚的情况来看,千代死于诚治之手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正确的做法也是向警察报告千代横死的事情。我心里明知该这么做,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要不要就这么掩盖过去呢?我正迷茫着的时候,桐子打来了电话。

“还好还好。”桐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轻快。她说回家后姐姐还没有醒,两人没碰上面,接着又问我怎么样。我沉默了片刻,告诉了她千代死亡的事情。

“啊,是那个长年瘫痪在床、需要丈夫在身边陪护的人吧?你不是说她情况还很稳定吗?怎么就死了呢?”桐子还记着我之前和她讲过的事情。

“目前还不清楚。”我答道。“刚回来就发生这样的事,很辛苦吧。”桐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休息了大概一个小时,我又去了医院,门诊前已经聚集了一批看病的人。今天院长不在,我必须一个人处理。我停下原本打算走向病房的脚步,回到门诊给病人诊治。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护士长再次过来找我,问我准备怎么处理千代的事情。她的脸上明显透露出对我的不信任。我让她去把千代的病历和死亡诊断书拿过来。

“真的不报警吗?”我没有回答,继续给门诊病人看病。护士长离开了。过了十分钟,住院大楼的护士代替她过来,把诊断书交给了我。给一个感冒病人看完病后,我在诊断书的死因一栏里写下:

间接死因,脑血栓后遗症

直接死因,窒息而死

又在诊断书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盖好章递给了护士。护士看了会儿诊断书,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了。我没有休息,又继续看起了门诊。听病人讲述病情,用听诊器听音,给病人换纱布……就这样,我一刻也不停地驱使着自己。我想,这样一来就能把千代和诚治都抛到脑后。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门诊快结束的时候,秘书长过来了,说是有话要和我说。我说门诊还没有看完,他就说这件事比较急,态度非常坚决。看完两个病人后,我站起身,和秘书长一起去了门诊室里面的更衣间。刚走进更衣间,秘书长就关上门,说:“我想和您谈谈茂井千代的事。您在诊断书上那样写,真的没有问题吗?”我站在那里,看着窗户点了点头。秘书长站在我对面,再次确认般说道:“护士和其他陪护人员之间都有传言,说千代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诚治杀死的。您写的诊断书真的没问题吗?”

我不知道那样写有没有问题,总而言之,我是照自己的判断写的诊断书。我把这话一说,秘书长就怀疑地看着我:“是不是诚治请您这样做的?”从昨晚起,我就没有和诚治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拜托我做任何事情。

“您要说的就是这个吗?”我问道。秘书长叹出一口气,含糊地说:“其实只要棺木一到,千代就会被送回家,但是员工之间有着这样的传言……”“这种事用不着担心。”说完,我就接着回去看门诊了。

下午我有两台手术,这在平时并不多见。一台是阑尾手术,一台是右小腿接骨手术。阑尾手术难度不大,接骨手术则耗费了近两个小时。以前做大型手术时都会出现在手术现场的护士长这次没有出现。

开始做第二台手术的时候,值班室的护士进来告诉我,诚治说想和大家一一道个别。我原本以为他已经回去了,结果听说因为在棺木和葬礼费用的支付方式上没有谈拢,他现在还没有把千代接走,最终定下的方案是由医院先垫付费用,遗体则由福利机构派车送回家。

“守灵和葬礼的日子定下来了吗?”我问。护士回答说不清楚,不过听福利机构的人说,守灵就定在今晚,明天出殡。我一边给骨折的病人摘除血块,一边想起明天是周六。

“您要去见诚治吗?”护士还在等着我答复。我做着手术,内心有些迷茫。我想在千代的遗体被送离医院前见一眼诚治。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他对千代究竟有没有起过杀心;如果是他杀的千代,那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杀的呢?这是我想知道的问题。当然,我并不打算再改死亡诊断书。

千代的死亡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即便改了诊断书,她也不可能因此复活。我只是想知道诚治内心真正的想法。面对着瘫痪两年的妻子,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和女儿有了不正当关系之后,他是不是就把妻子当成了眼中钉呢?还是说,看着大小便无法自理的妻子,他心生怜悯,于是就掐死了妻子呢?眼下并不适合问这些问题,毕竟我还在做手术,而且旁边还站着护士。再说了,事已至此,问这些或许也没什么意义了。无论他是真爱妻子,还是嫌妻子麻烦,他都已经杀了妻子,结果并不会因为他的想法而有任何改变。他是出于要杀妻子的动机而杀了妻子,这个事实现在已经明显浮出了水面。

早上的时候我已经在病房里见过诚治了。他坐在死亡的妻子身边,脸色疲惫至极。看到我之后,他似乎有话想说,最终却没有开口。如果我现在去见他,他必定还是那副样子。

“你告诉他,我现在在做手术,让他直接回去吧。”我对护士说着,接合了病人的骨折部位,并用薄金属板固定。我边拧螺帽,边在心里思索诚治要来找我道别的用意。说是道别,照诚治那个性格看,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或许会像之前那样,只轻轻地低头示意。诚治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把千代的死定性为病逝。他会怎么想呢?会认为我在帮他遮掩吗?还是会认为我是个连绞杀痕迹都辨认不出来的无知医生呢?他说要来道别,或许是为了感谢我放了他一马。

然而事已至此,我感觉自己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我伪造诊断书不是为了诚治,更不是为了让诚治感激我,只是在看着千代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想给她一个平凡的死亡方式,让她直接下葬。确实,一旦对千代的死心存疑虑,就能源源不断地找到疑点。只是如果以横死为由报了警,就会立刻引起周边人的骚动。无论千代究竟是怎么死的,让她的死亡悄无声息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便把事情闹大,我们也不能拯救千代、诚治、富子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除了“千代已死”,我不想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为此,我选择了忠于自己在那一瞬间产生的想法。

我决定直到手术结束之前都不再思考关于诚治的事情。幸运的是手术难度很大,让我暂时忘记了诚治。

二十分钟后,手术结束了。我摘下面罩和手套,一进更衣室便看到外科护士正瞧着窗户那边,手里拿着弄脏的罩衣。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千代的遗体就要被运走了。我刚站到窗边,护士就离开了更衣室。

傍晚的斜阳把医院前的广场照得透亮,广场中央停着辆后门敞开的面包车。那是本市防疫站用来巡诊的车,米色的车身在夕阳的照射下变成了亮灿灿的金黄色。车子座位中央有一副棺木,上面铺着白布,两三个人围坐在棺木旁,看来千代的遗体应该已经运进车里了。车子周围还有十来个人站在雪地上,其中就有福利机构的员工。几个护士不断地小幅度跺着脚,可能是因为阳光虽然明亮,吹起的风却很冷。穿着红靴、体型微胖的护士长站在人墙中央,正与福利机构的野崎说着什么。没过多久,两人回转过身,视线正对着诚治出现的方向。诚治依旧戴着那顶遮到耳际的帽子,两手扯着稍短的大衣,略弓着背走了过去。

围在车身周围的人没再说话,全都看向诚治,其中还有穿着黑色大衣、手里拄着拐杖的村上里。诚治慢悠悠地走在广场上,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人投来的视线。夕阳的余晖中,他高大的身形在雪面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走到面包车旁,诚治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医院。他的左半边脸被阳光照得发亮,右脸则隐没在黑暗之中。车里似乎有谁唤了一声,他弓下身,从开着的后门钻了进去,之后小个子野崎也大步跨进了车里。面包车像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两个人一样,后门随即关闭。

冬季的一天结束前,偶尔会出现神圣庄严的晚霞景象,现在就是如此。倾斜的阳光直直地穿透了广场、防雪林,还有远方的雪原。视线投向远方,雪原看起来就像是晚霞的波浪,又像是一片草原。灿烂而静谧的傍晚已经来到了医院的前方。千代的遗体与诚治所在的那辆车就在这样的暮色里,悠然驶向了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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