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想法似乎过于天真了。我原以为只要等千代的葬礼结束,诚治回到老家之后,有关千代死亡的传言就会自然消失。即便医院里仍然有部分人对千代的死因窃窃私语,一切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人淡忘。然而实际上,传言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并且被怀疑的对象不仅仅是诚治,还涉及到了我。

千代的葬礼结束一周后,福利机构的野崎前来拜访我。见到我之后,他照例客套了一句,说近来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这样的客套话原本该由诚治或他的亲属来讲,现在从野崎的嘴里说出来,稍微有些不太对劲。“事情总算是了结了。”野崎舒了一口气,接着就聊起了种种近况,包括他们现在正在拜托多方机构替诚治找工作,富子的身体也恢复了,不过学校很快就要放春假了,因此先让她休养着,下个月起交给千代的姐姐照顾等事。

“母亲刚死就让她离家,我觉得挺不忍心的,但是让她和诚治待在一起,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野崎像是要寻求我的认同似的说道。我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终于理解亲戚们为什么都疏远诚治了。真是从没见过那么不像话的葬礼。”野崎告诉我,去参加千代葬礼的人只有他们家附近的农民和诚治的哥哥,千代那边的亲戚一个都没有出现。去的人也没有劝慰诚治,只在千代的灵前低头表示哀悼。葬礼现场冷冷清清的。

“诚治身为主人,竟然就坐在房子的角落里,完全不去招呼客人,看他的神色,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客人。可守完灵后,他喝着酒又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那个男人整天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被野崎问到这个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说诚治大概也有他自己的痛苦。听我这么说,野崎暧昧地点点头,开口问我:“千代真是病死的吗?”“要不是病死,那是怎么死的呢?”我反问了回去。野崎慌忙摇头:“我只是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传言,千代肯定是病死的。”

野崎对我如此客气,或许是因为他不是医院的内部员工。而身为外人的他问起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有谁告诉过他关于千代死亡的传言。一周后,军队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他问得更加直接明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和军队在医院当值。自从知道要和军队一起值班后,我就预感到自己会受到他的追问。事实证明果然没错。下午,我正待在医务室里晒着太阳看杂志,军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装出一副偶然经过的样子,对我说今天当值,请我多多关照。接着,他就开始聊起去山上滑雪的经历,聊完后像是终于瞅准了时机,问我知不知道大家最近都在讨论我。突然被他这么问,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见我沉默不语,军队开口说:“有人说您这个人很可怕,眼看着病人救不回来了,就会把他们一个个地杀死。”他愤慨般挠了挠头,接着假咳两声,问我知不知道大家都对我心存戒备。

我当然不是毫无感觉。此前一直为了病人的事情频频找我商量的护士长,近来已经没那么唠叨了;护士们对我的态度也显得疏远了;其他员工看着我时也常常露出戒备的眼神。尤其是药剂师高田靖子,一看到我就会逃离般移开视线。我知道她是有意做出夸张的表情。

必须承认,自从千代死后,医院的员工对待我的态度就慢慢发生了改变。然而,实际看到过千代死状的只有我、护士长和当天早上在住院大楼上班的两名护士。真正明显对千代的死心存疑虑的,应该也只有护士长和护士主任两个人。现在,流言却传遍了整个医院,大概是她们中的一人散布出去的。

“他们这样说您,您不觉得不快吗?”不用军队说,我自然是不痛快的,至少心情不会美妙到哪里去。然而,我写下疑点重重的诊断书是事实,没有追究千代真正的死因也是事实。说句实话,我也确实觉得像千代那样的病人早点死了会更好。如果今后再出现阪田夫人或千代那样的患者,问我怎么处理为好,我的答案或许就是让他们死去更好。我本人并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错,但要是被别人解读成杀害重病患者的恐怖医生,那我还是会觉得窘迫。这样一来,我就很难再继续自己身为医生的工作了。“这么说有点儿夸张了吧。”听我这么说,军队就说,传言本身就是夸张的。我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那之后您一直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解释,我觉得那样反而不好。我不是专业人士,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既然护士长和护士们说了那些对您不利的话,您就该解释清楚,反驳她们。只要好好解释了,大家都会理解您的。”军队说的话确实在理。护士有了疑问,把问题解释清楚或许就是医生的责任。然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写的诊断书其实是错误的。比起承认错误,瞒天过海应该会更加困难。也不知道军队究竟知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对我说,尽管大家说了我种种坏话,他却依然选择相信我。

军队似乎一直非常偏袒我。我知道他现在依然对我怀有善意,但那种善意却有种强加于人的感觉。“护士长和护士们都说千代是诚治杀的,这不是事实吧?”

我顿了顿,回答说自己并不是非常清楚。“为什么呢?”他立马就追问起来了。我在思考着概率的事情。可以说,千代有99%的可能是被他人杀死的。从周围的情况来推断,几乎可以确信诚治就是凶手。然而,剩下1%的可能是无法断定的那部分。从统计学的角度看,1%可能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我就是因为有了这1%,才能说自己并不清楚真正的情况。当然,我清楚自己是在诡辩,但即便是诡辩,我也不想断言是诚治杀死了千代。他的嫌疑很高,却并不绝对。我想就这样忘却千代的死亡。然而,对着一根筋的军队,我很难把自己的感受完全表达出来。

“还有人说您和诚治是同谋。”军队说完,似乎因自己使用了如此刺耳的表达呆愣了一瞬,接着又寻求我的赞同,“没有这回事,对吧?”见我点了头,军队又说,我的做事方法难免会使人对我产生误解。他可能是想起了我曾在深夜放走诚治的事情。军队似乎没有对谁说起过这件事,但他心里应该还没有对这件事完全释然。“您是替诚治着想,但我觉得您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那本来就是个恩将仇报的男人。他还说过您这个人很冷漠呢。”

“冷漠?”我回问道。军队确信地点点头:“那个男人说话很随意。他好像也希望妻子能像阪田夫人那样,走得轻轻松松。”

我瞬间发出小声惊叫,完全没有料到诚治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一来,我似乎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冷漠了。

“但是,因为癌症痛苦万分的阪田夫人,和全身上下哪儿都不痛的千代情况本来就不一样啊。”军队辩解般说道。我一言不发。从病人的角度看,阪田夫人是比千代更加痛苦,但从陪护的角度看,诚治或许是更加辛苦的那一个。他祈祷妻子死亡的心情应该和阪田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阪田的方法是来拜托我,借助药物的力量,而他是自己亲自动手。两人采取的方式不同,但祈祷妻子死亡的心情一定是相同的。

“护士长问了诚治很多问题,最后诚治突然来了句‘医生也真是冷漠啊’。他都这样说您,您还是保持沉默吗?”

沉默或不沉默都好,我现在原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我自觉此前对诚治始终怀着些许善意,至少比起军队和护士长他们,我更加体谅诚治。然而,这其实只是表面现象,更深的内在其实颇为残酷。我虽然没有直接加害诚治,但本质上就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说实话,诚治对我的评价,比我今天从军队这里听到的任何话都尖锐。千代死去的那个早晨,还有离开医院的时候,他想对我说的,或许就是这句话吧,而我却天真地以为他只是想来道个谢。我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震惊。

“您真是没一点脾气啊。”军队似乎对我的毫无反应感到焦躁,“和您一聊,我自己都看不明白了。”他脸上一直都有的热情消失了,开始浮现出冷意来:“总而言之,您现在的处境很严峻啊。”我说我心里有数,截断了他的话头。军队的说话方式依然十分夸张,不过我知道,他也是为我着想。

“那个男人说话真是不负责任。听说他下周就要开始工作了,是在一家生水泥厂做临时工。”听着军队的话,我感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些许救赎。

几天后,我意识到,军队所说的话并不都是危言耸听。这天,我正在医务室吃午饭,院长打来了电话。他先问我吃完了饭没有,接着又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就去院长办公室一趟。我一边应和着一边想,院长要说的应该就是千代死亡的那件事。去了院长办公室后,果然就是这样。院长说他最近又重新吸起了烟,吸的依旧是烟味很淡的外国烟百乐门,一天要吸十支左右,说着就给我递了一根。等我点燃了烟,他开口问我知不知道医院最近有关于茂井千代的奇怪传言。我点点头。他接着问:“冒昧确认一下,茂井千代的死真的没有任何蹊跷吧?”看来院长应该是从护士长那里听说了什么。即便如此,他依然采用了否定的问法,可能是在为我考虑。

“确实有一些地方比较奇怪。”我如果想隐瞒的话,直接断言没有任何异常就可以了,这样的回答是我在面对护士长和军队时可以采用的方式。然而对着院长时,不知为何,我没有想要说谎的想法。院长也是医生,能分辨出横死和病死之间的区别,我不可能随便糊弄过去。更为重要的是,诚治说我“冷漠”的那句话,让我失去了某种理直气壮的气势。

我对院长说,千代的脖子周边有血斑,从她当天的症状来看,病情急剧变化的可能性很小。院长一言不发地听着。等我说到诚治本身就是那样的人,有可能是他杀了千代,但是千代已经死了,我觉得不能再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时,院长才终于点了点头,可能也是认同我的想法,觉得无论事实真相如何,重要的是不能把事情闹大。他又问了千代可能的死亡时间和血斑的大小,然后对我说:“我也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太多关系。我的医院里出现了杀人事件,还是身为陪护的丈夫杀死了患病的妻子,这种事一旦被报道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和你一样,我也希望把这件事压下去。只是总有些笨蛋管不住嘴,拜他们所赐,现在流言已经传得太广了。”院长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下嘴,接着突然拉低声音对我说:“听说还有人偷偷把这件事泄露给警察了。”院长似乎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告的密。“诚治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还和自己的女儿有那种不正当关系,早就有很多人看他不顺眼了。”院长说,就算有人告密,那个人应该也不是医院的内部人员。虽然有些护士在谈论这件事,但她们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院长推测说,假如真有人告密,那也应该是从护士们那里听到了传言的外人。

“千代已经死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如果有警察来医院调查,你就咬死了说是病死。”院长说。我当然也只能这么回答了,就点点头。院长又微微笑着说:“不,应该说流言这种事本来就喜欢到处乱传,传着传着就有人说,我们医院杀死了重病患者。”

院长为人谨小慎微,因此没有直接责怪我。然而,他的微笑里确确实实隐藏着一丝不安。“非常抱歉。”我坦诚地道了个歉。这家医院如何姑且不谈,对于院长个人,我并不厌恶。我只想让院长知道,自己并不是有意要给他添麻烦的。

“不过,要是当时下诊断的是我,我可能也会采取和您同样的做法。”院长说。然而,即便做法相同,我们的动机应该也是不一样的。院长隐瞒是因为不希望别人说医院里发生了杀人事件,不想因此卷进麻烦里。但是,我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医院会怎么样,只是单纯地觉得写下“横死”会引来一系列的麻烦事,并且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这样的小医院也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院长这么说着,又说这次的事并不会怎么样,所以希望我不要担心。但从他此前的表现来看,我知道他只是在逞强,其实他的心里非常担心。

那之后过了两天,我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警察在电话里说,关于千代的死有一些事情需要问我,希望我周四或者周五下午到警察局去一趟。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了院长,然后周五下午过去了一趟。时间已经到了三月末,主干道露出了柏油路面,道路两旁潺潺流动着融化后的雪水,然而医院前方的道路仍然埋在雪下,没法穿着皮鞋走路,于是我就穿着长靴出了门。

到了警察局,立马就有一个叫泽井的副局长过来找我问话。“找您过来聊这件事可能麻烦到您了,但因为有人报了警,作为警察,我们必须得进行调查。”他说完这些,就问我千代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回答说,千代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医院,所以不清楚,但是就她死后的样子来看,应该正如我在诊断书上所写的那样,她是因为脑血栓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一口痰堵住了气管,由此引发了窒息性死亡。副局长旁边做记录的警察问我“血栓”两个字怎么写,我就在纸上写下了那两个字。副局长看到后问我血栓是什么样的病。这个病解释起来很困难,总之就是脑内的血管堵塞,导致前方组织坏死。这种病和脑溢血不一样,不一定和血压有关系。听我这么解释,副局长就说,他妻子的父亲得的就是这种病,而后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问我遗体上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没什么异常。”他听后点了点头,之后又问了一些关于大脑疾病和植物人的情况。那与其说是讯问,不如说是闲谈。在讯问过程中,他又问我对诚治有什么看法。我回答说,我觉得诚治有些懒惰,但他本性不坏。

“我明白了,让您在百忙之中特意过来一趟,真是辛苦了。”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站起身给我行了个礼。算上来回路上所花的时间,这次讯问只占用了我一个小时左右,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而且我认为警察以后也不会再进行什么调查了。不过,走在积雪融化的城镇小路上,我重新意识到有关千代死亡的传闻正深入而隐秘地在这座城镇里不断扩散。

第二天,桐子打来的电话更加清晰地印证了这一点。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我正在房间里看电视,桐子打来电话:“我刚刚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人说你们医院有个患者被杀了,然后又被秘密下葬了。那是真的吗?”我沉默着没说话。她又说:“昨天你去警察那里了吧?我们店里有个客人看见你了。”之后,她说她马上过来,随即挂断了电话。

桐子在餐厅工作,她姐姐也交际甚广,这次的传闻传到她们耳朵里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即便如此,我昨天才去的警察那儿,今天这件事马上就传到了桐子的耳朵里,这个速度也实在是太快了。不过,警察局本来就在镇上的中心地带,我过去的时候又是天光正亮的下午,走在这座小小的城镇里,被一两个熟面孔看到也是理所当然。我被警察叫去问话的事,好像一开始接电话的秘书长也意识到了。我感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难在这座小城镇容身了。

桐子似乎是一路跑着爬上楼梯的。她进屋的时候,呼吸很是急促,突然就开口问我:“你该不会被警察抓起来吧?”我自然说了不会,她就让我从头开始,把一切详细地讲给她听。

我让她先平静一下,然后倒了杯白兰地,从千代的死状开始,一直讲到诚治的表现,差不多把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事实上,如果不从头开始讲起的话,我就无法解释警察为什么会叫我去问话了。“我就知道是这样。”桐子在听我说的过程中,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讨厌拐弯抹角的她,似乎仅仅因为我被警察叫去问话了,就误以为我惹上了大事。

“为什么之前一直瞒着我呢?”她用情绪激动时才出现的尖锐声音问我。我并没有刻意隐瞒这件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跟她说,因此沉默着没说话。但是,从桐子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她这个身边最亲近的人,这让她耿耿于怀。而且,千代死的时候正是我们从“猫头鹰屋”回来的那天早上,那时我告诉了她千代去世的消息,却对她死亡的异常情况只字未提。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吧?”桐子问我。我当然察觉到了异常,但那时我觉得跟她说这件事还为时过早,所以才没有告诉她,仅此而已。

“不对。”桐子立刻反驳道,“你从一开始看到她的死状,就决定了不向任何人提起,隐瞒事实真相。”被桐子这样逼问,我实在答不出什么了。或许,我曾经确实有过那样的想法,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个时候事发突然,我自己也失了方寸。“那你是在什么时候决定隐瞒千代被谋杀的事实,伪造诊断书的?”桐子把下滑的手镯重新往上拢,边拢边问道。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隐瞒的。总之,我一开始并没有隐瞒的想法,只是想着千代已经死了,这件事可以了结了,接下来只要安安静静地把她送走就行了,只不过这些举动最后变成了隐瞒谋杀事实。

“可笑。照你这么说,病人怎么死的都无关紧要,是吗?”

“也不是无关紧要……”那个时候我虽然一直觉得千代死得蹊跷,但是比起这个,千代死了这个事实给我的感触更大。怎么死的姑且不论,总之她就是死了,我也因此终于能喘口气歇一会儿了。这样的感受让我意识到,自从接管千代以来,比起活着,我更在意的一直都是她什么时候会死。那天早上,千代突如其来的死亡震惊了我,但她死亡的这个事实却没有给我带来半点冲击。说句奇怪的话,我想我已经适应了“她的死亡”。这个事实不管什么时候到来,我都可以坦然接受。

“这么说,你一直在等着她死,是吗?”桐子的问题一如既往地犀利。局外人,或者说和病人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往往都会问这种问题。然而,我即便在等着千代死亡,内心却仍希望她可以继续活下去。或者可以说,我心里想要放弃,却又一直犹豫不决,最终等待她死亡的心情显得稍微强烈一些,仅此而已。等待千代死亡和希望千代活下去的心情其实是不相上下的,我也因此陷入了犹疑。只盯着稍微多出来的那一小部分并妄下断言,那实在是太片面了。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桐子喝了口白兰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我说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好像并不认同:“你根本没搞明白,你这是隐瞒了和自己完全无关的病人被杀的事实,并且还试图替别人顶罪。”

然而,就像我无数次说过的那样,我做出这样的举动不是因为内心有那种想要替别人承担罪名的无私感情,而且实际上我也并没有承担罪名。“千代已经烧得只剩下骨灰了。既然你说是病死,事情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但你确实犯了罪,并且正在接受惩罚。你看,现在镇上的人都认为你是一个包庇杀人犯的恐怖医生,都开始有意回避你了。最近来找你看病的病人没以前多了吧?”

对于城镇里的传闻,我没什么可以反驳的。我确实感觉到最近门诊的病人有所减少,也有两个正在住院的病人三天前来找我,说想要出院。睡在千代旁边那张病床上的村上里还没有痊愈,却也提出了出院的要求。我不认为这一切都跟这次的传闻有关系,但也不敢断言完全没有关系。

“我姐姐也在怀疑你。她问了我无数次,问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的那么怪异。”

“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啊。”我小声地嘟囔着。听到这话,桐子烦躁地说:“这不是说句没有办法就能应付过去的事。本来你身上就有奇怪的流言,如果连被警察叫去问话的事都被大家知道的话,大家就会越发怀疑你。这座城镇很小,你如果厌烦了这里,离开就行了,但是我要怎么办呢?你完全不知道小城镇里的流言到底有多么可怕。”

虽然只是在姐姐经营的餐厅里做帮工,但桐子本人却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事实上,她的头脑也很聪明。听说不少人用“美人姐妹”来称呼她和姐姐两个人。要是自己的恋人成了人们眼里的怪异医生,她自然会感到不知所措。“真是的,你为什么会做那么愚蠢的事呢?为什么觉得那样的事能隐瞒得过去呢?”

我并没有特意思考过这些事情,只是想着既然千代已经死了,就让她安安静静地离开算了。突然,桐子说:“我知道了,你是为了赎罪才写下假诊断书的吧?”

“你之前和我提过一个生来就有好几处骨折的孩子,对吧?就是那个给你寄贺年卡,但是里面所写的内容却让人完全看不懂的孩子。给那个孩子做手术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应该夺走他的生命,但是因为太害怕了,没能下得了手。你还说过,救那个孩子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那个孩子。从那时开始,你就对自己做过的事怀着一种罪恶感,先不管这么说恰不恰当吧。总之,你对自己的软弱感到吃惊。你说起话来总是很强硬,但其实你也有怯弱的时候。你嘴上说着应该让受到病痛折磨、长期瘫痪在床的人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却不敢真正动手去做,除非对方像阪田先生那样,主动拜托你。这次,那个叫诚治的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但是在你看来,这件事本来应该由你来做,对吧?你知道杀了千代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那个男人先动手了。归根结底,那个叫诚治的人和你考虑的事情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他付诸了行动,你没有而已。还有,你是医生,可以在无形中杀人,但那个人是外行,又没什么文化,于是冷不丁就用了掐死这样的方式,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那个叫诚治的人就是你的替身,他代替你完成了你想做的事情,所以你包庇了他,还写下了假的诊断书,想让他逃脱惩罚,是这样的吧?”桐子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她边说边两眼放光,甚至给人一种陶醉在其中的感觉。

“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我刚露出苦笑桐子就瞪了过来,“你是在嘲笑我吗?”

我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说得好笑,于是就笑了起来。其实,我是觉得自己很可笑。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在此之前我说的什么“太麻烦了”“人已经死了,就安安静静地送走吧”之类的话可能都是胡扯。看到阪田夫人和千代的死亡,我确实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回想起了从前那个孩子的事情。虽说他还活着,却活得没有意义。阪田夫人、千代的身影时常会和那个孩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尽管如此,我却总是刻意拒绝回想那个孩子的事情。我的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切,但我却在逃避思考。直到桐子点明,我才真正看透了自己,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吃惊。之前,我表现得看似沉着冷静,其实是软弱散漫。毫无疑问,我已经被桐子问住了,但她依然没有停止对我的攻击:“所以,你写下了假的诊断书,即便被警察叫去问话也能保持冷静。你想通过这么做,让自己从没能结束那孩子生命的软弱,从放任阪田夫人痛苦煎熬的罪责,从一边想着千代死了更好,一边却迟迟下不了手的算计,从这一切的一切之中逃离出去。”桐子说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考虑了很多,也了解很多复杂难解的事情,但是最终却什么都没做。归根结底,你并不是那种会为了别人伤害自己的人,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胆小怯懦。你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这次才写下了假的诊断书,想借此把这样的自己逼入绝境。”桐子的话就像是一个优秀的拳击手不断挥出的拳头,每一拳都准确地打在了我的身上。她好像对戳中了我的痛处这一点感到非常满意,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而我就像被打中的拳击手那样垂下脸庞,喝起了浓浓的白兰地。

自那之后过了一周,我决定去见一见给我寄送贺年卡的孩子—牟田明朗。这个想法的出现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在一个没有手术的清闲午后,我看着窗外下起的春雪,突然间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那一瞬间,我震惊于自己的唐突,自己问自己为什么。

当然,毫无缘由的灵光一现不可能存在合乎逻辑的理由。“有理由就不是突然闪现的念头了。”我这么想着。然而,这个疑问一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再也挥之不去了。它像细胞分裂一样一点点地变大。那一整天,我都在固执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念头。

可能是下着雪时仍有阳光,这种奇妙的天气使我产生了那个古怪离奇的想法。大部分人听到这样的话可能都会笑,但是雪或者雨,还有太阳被云层遮住、阳光变暗的景象,有时确实会唤起人心中出乎意料的念头。黄昏的临近或是空气的味道有时也会动摇人的心神,不过这种理由实在是太过无聊了。我大概一开始就知道它很无聊,只是暂时放任自己的思绪游走在这上面而已。

我向后靠在旋转椅的椅背上,把脚搭在了病人看诊坐的圆椅子上。护士们都待在门诊室旁边的检查室里,一边闲聊一边做着清闲时搓棉球的工作。我一边用脚转着圆椅子,一边思考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军队和桐子说的那样,近段时间,我的处境确实变得有些难以言喻。首先,医院的职工们对待我虽不至于失礼,但态度都非常冷淡,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表面上仍把我当作医生,背地里却都对我心存警惕。找我看门诊的病人也少了,住院的病人也比前段时间减少了一半。现在不是隆冬时期,没有因为滑雪骨折的病人,算是进入了淡季,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否认,这次的传闻确实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

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我感觉“Zaza”的老板和“鹤屋”的厨师们对我说的话也比从前少了。他们还常常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我。

院长表面上一如既往,然而毫无疑问,病人变少的事情让他很是在意,这一点从他每天很早就到医院给病人看门诊就知道了。只有一个人没变,那就是桐子,不过她最近这段时间也总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哭哭笑笑,情绪很不稳定。

可能确实到了该辞职的时候……一周以来,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我不想承认关于千代的那件事正在持续影响着我,但毫无疑问,这座城镇确实越来越容不下我了。我想去见一见牟田明朗,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周身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吧。

然而,即便见到了明朗和他的母亲,眼下这种走投无路的处境也不会发生变化。千代的死和他们母子俩没有任何直接关系,那我这种突然想要与他们见面的念头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呢?至此,我才终于意识到自那台手术以来,明朗的身影就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影响着我。

当然,明朗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并没有那么明显,我并不能时时刻刻意识到他的存在。除了他每年一次宣告自身存在的贺年卡,其他时候我基本上都想不起他来,有时即使想起来了,也会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慌慌忙忙地把关于他的那些事情都赶到记忆之外。如今五年过去了,想要忘掉关于明朗的事,想把关于明朗的记忆清除出去,这些意愿无疑证明了明朗一直在我心中占据着沉甸甸的位置。应该说,现如今我突然产生的想去拜访他的念头,其实出现得并不唐突。它时常在我的心底蠢蠢欲动,只是这次借由千代的死,终于像洪水破闸一般涌了出来。

我从决定去见明朗和他的母亲,到最终确定出发,前后只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这种急切也进一步说明了明朗的事已经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去见明朗的事我只告诉了桐子,她是唯一知道我和明朗之间全部故事的人。这件事原本也没有其他应该告知的人了。

我本以为桐子会感到震惊,没想到她竟然十分平静:“想见就去见一见吧。”她说完又接着说:“那个孩子就是你做这些事的起点吧?”“起点”这样语义含糊又装腔作势的词我并不喜欢。它里面好像包含了某种意味,又好像什么意思都没有。现在,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明朗身上,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能是过了五年,我现在终于能够鼓起勇气与他见面。

决定见面后,我再次拿出了贺年卡。每年年末之前,贺年卡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四处散落,消失几张,可今年的还好好地收纳在书架的抽屉深处。从三十几张贺年卡里找出明朗送的那张非常容易,也不知怎么放的,他的贺年卡就是从上往下数的第二张。

“长野县埴科郡M町袋泽”,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明朗的地址。从地图上看,他住的地方离长野比较近。我以往看贺年卡都只看背面的正文,看完就急急忙忙地收起来了,从来没有分神去看过正面的地址。不过,在我还在大学附属医院做他的主治医师的时候,明朗应该是住在东京的,明朗的母亲确实说过他们住在世田谷那里,从世田谷到医院,两边往返非常辛苦。可明朗是什么时候搬到长野的呢?这个我已经记不清了。仔细想想,他们似乎是在两三年前变的住址。看看明朗之前的贺年卡,或许一切就都清楚了,然而从前的那些贺年卡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为什么会变换住址呢?个中缘由我自然是不清楚的,不过从长野到东京,路上就需要四五个小时。我马上去找院长,想连着周日一共请四天假。我从正月开始就一直在连轴工作,院长之前说过要我好好休息一下,所以这次应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然而当我提出申请时,他却有些犹疑地问我为什么要请假,或许他是怀疑我要辞职。我回答说,家里有事需要回去一趟。院长点点头说,家里还是得时常回去看看。

“您随意,不着急。”这样一句话里似乎既包含着容许我辞职的意思,又包含着希望我回完家之后再来医院的意思。不过,我现在不想去思考是否辞职。无论如何,去见明朗一面才是首要的事情。

出发的那天早晨,医院周围还覆盖着积雪,然而等到了东京,我才发现这里早已进入了春天。在东京,大衣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过M町在信州,那里可能还有残雪。到东京的第二天,我带着出门时穿在身上的大衣,坐上了从上野车站发出的列车。

在东京,我通过明朗在M町的住址查询过他们的电话,然而牟田这个名字下没有电话号码。对没有预约就突然前去拜访这件事,我感到些许不安,但也只能循着他们的住址找过去了。上车之后,我又一次思考起自己为什么想去见明朗。桐子说明朗是我一切行为的起点。想着想着,我渐渐觉得接下来要去见的其实是我自己。那台手术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和现在的我没有直接关系。然而,随着与长野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又陷入了要去确认自己的所做所为究竟招致了什么结果的紧张感中。这种紧张就像是犯罪者去犯罪现场确认犯罪事实一般。

列车三点多抵达长野。车站前的广场上阳光灿烂,然而吹起的风却很冷。我穿上原先拿在手里的外套,走向车站左手边的观光引导处。工作人员告诉我,去M町可以坐私营铁路公司的电车,开车去的话则只需要二十分钟。于是,我又一次回到车站前,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从热闹的站前大道驶出,穿过老房子成片的街道,开上了国道。从引导处给我的地图来看,车子正在向南行驶。近处有座大桥,河水因为山上积雪融化汇入的雪水而上涨了不少。河岸两边开阔宽敞,远方和左右都能看到连绵的山脉。如此看来,这一带应该是盆地。田地里的雪似乎才刚刚消融。为了让土地吸收太阳的热量,农人们已经把黑土地犁过了一遍,土地上随处可见残留着的雪水。车子的左边好像是北方,那边的群山上还能看到残雪。司机说三天前鸟居山山顶还下了雪,不过我不清楚那里究竟是在什么方位。

路上一时没了人烟,不久后又渐渐出现了人家,还有一家超市。车子似乎已经进入了M镇,写着镇名的标牌映入眼帘。“这里在明治时期似乎还很繁荣,但是后来因为远离铁路干线而逐渐没落,现在已经完全落败了。”司机说着,又开始谈起此行的目的地袋泽。他说袋泽南边被山挡住了,只有半天日晒,以前就被叫作“背阴村”或者“半日村”。我想着明朗,心情变得有些忧郁。

这里似乎是个很有些年头的老城镇。城镇里的道路狭窄,还弯弯曲曲的,没多久就断了,左右两边再次出现了广阔的田地。这里的土地也被翻耕过,到处都是覆盖在早期栽培的蔬菜上的塑料薄膜。车子逐渐接近山脚,流光向后闪去,前行的路逐渐变成暗影,周围的老式农房和新建的住宅混杂在一起。出租车开到山脚前停下了。“大概就在这附近,问问周围的人应该就知道了。”司机说道。于是,我下了车。

站到路上一看,前方确实是农田,后方则矗立着一座两三百米高的小山。山遮住了阳光,现在刚过下午三点半,但山脚下的光线已经变暗,北侧斜面的洼地里还留有残雪。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向对面一个提着购物篮走来的女人询问明朗的住处。

“牟田家?”女人想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往回走一百来米,再往山脚方向走,看到的第二家就是。我照着她说的方向走去,右手边分出了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的岔道。这条岔道缓缓朝山上延伸,旁边流淌着来自山上的清泉。数到第二家,眼前是一个老式农房的小矮门,再往里是一栋乳白色的雅致二层小楼,与矮门极不相称。入口左侧的门牌上写着“广井”,右侧还有个小小的门牌写着“牟田”。给我指路的女人当时想了那么一会儿,可能就是因为一时间没想起来右边的这个门牌吧。

我在这家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按响了旁边的门铃。门铃连着响了三次,屋内却一片寂静,没有人应答。我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一个人影隐约投射在了门上。“请问是哪位呀?”声音听起来像是个中年妇女。“我是村中。”我隔着玻璃门回答道。屋内人影动了动,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一瞬间,那个女人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小声地叫了出来:“村中医生……”

志津子还是五年前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当时她应该是二十七八岁,现在该有三十二三岁了。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毛衣和黑色的阔腿裤,气色比起那时好了很多,整个人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发生了什么事吗?您竟然来这儿了!”被她这么一问,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回答说:“没什么,就是来附近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

“您要是提前联系我的话,我就去接您了。”她边说边给我摆好拖鞋。

“请进。”她先进到屋里,然后带我走进了里面的客厅。客厅正对着走廊,拉门也完全敞开着,然而阳光却不强烈,带着瀑布口的池塘看起来寒气森森的。“您来这儿,肯定受不了这么冷的天气吧。”她说着,马上燃起了暖气炉。“我来的那个地方雪积得更深。”我说。“是吗?”她像才意识到这件事一样,说着就笑了。

我拿出在东京买的点心,询问明朗的情况。“托您的福,他已经八岁了,现在非常健康。”她说着就过来给我泡了茶。我想立刻见到明朗,她却一直在和我说话。她告诉我:这里是她的娘家;自那次手术过后,明朗又接受了三次手术,但都不怎么顺利;他们两年前搬到了这里。

“他那样的孩子在东京也没法去学校上学,去游乐场也要被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再三考虑之后,我们最终逃到这个乡下地方来了。乡下人也喜欢说三道四,但我们一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反而觉得挺轻松的。这个镇上正好有残疾人士的疗养所,他每周可以去那里检查两次,挺方便的。”志津子以前是个话很少的人,现在却主动积极地跟我说话。

家里好像没有其他人在,屋里非常安静。我停顿了一下问她:“您丈夫呢?”她一瞬间不知所措地别开了脸,而后回答道:“我们分居了。”

我想起了她那个子高高的丈夫弯下腰,担忧地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她仿佛在给自己鼓劲一般说道,而后问我,“您要见见明朗吗?”“当然,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听我这么说,她留下句“请您稍等”后离席而去。没过多久,她又走回来,站在我前面带路:“请这边走。”

L型走廊的拐角处是一间沐浴在夕阳之下的房间,明朗就住在这里。

“明朗,这位就是妈妈一直和你说的那名医生哦。”八叠大的房间里,明朗整个人匍匐在地板上,只把脸抬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大蜘蛛。明朗的右腿贴在地上,膝盖部位向外侧弯曲,到了脚踝那里又再次向外侧扭转。他的左腿也变成了X形,膝盖往下的部位就像萎缩了一般骤然变细,左脚扭曲,能看到露在外面的脚后跟。双臂也从肩头开始向外弯折,手肘以下的部位基本上都贴着地板。他的四肢弯来弯去,错综复杂,看起来就像蜘蛛的腿一样。

“明朗,说‘您好’了吗?”在他母亲的催促下,明朗开口了:“您—好—”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颚的骨头也骨折变形了,他说话时嘴巴歪斜,只说了那几个字,唇边就流出了口水。志津子用拿在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明朗的嘴角,明朗只是毫不在意地继续看着我。

我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走到了明朗身边。确切地说,他的情况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他不但没有恢复过来,而且随着成长发育,当初的畸形反倒更加突出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志津子的表情很是明媚。

“做个‘欢迎光临’的动作试试。”志津子说。明朗把抬起的头前后慢慢动了动。“真棒!”我摸了摸明朗的头。他的头发长长的,摸上去就像岩石山那样高低起伏,这是因为自幼时开始的多次骨折已让头盖骨变得凹凸不平。

我又摸了摸明朗的手和脚。“那里是您做过手术的地方。”如志津子所说,明朗的右膝上有道长三厘米左右的疤痕。当年做手术的时候,我留下的伤口似乎有将近五厘米长,大概是这五年里缩小了一些吧。明朗的左脚搭在膝盖上方,向外侧弯曲,到了膝盖下方又是一个大角度的扭曲。就算治好了一个地方,肌肉和肌腱力量的不均衡也会使得其他部位异常受力,导致其他部位发生骨折。明朗身上还有另外三处手术疤痕。显然,每次手术均以失败告终。“明朗不想再痛痛了吧。”志津子这么一说,男孩就立刻点点头,凹陷下去的眼眶内浮现出泪光。

“乖,不会做手术了,咱们不做手术了。”志津子慌忙抚摸他的背。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痛”这个字眼,男孩转了个身,向着房间的角落爬了过去。角落里放了一张床,大概他害怕的时候都藏在那里。床旁边有个书架。为了防止明朗从床上滚落,床的周围都围上了围栏,围栏顶上垂下来两根带子,不知道这是不是为了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绑在床上。书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绘本和漫画书,旁边的玩具箱里装满了玩具小车和布偶娃娃。

明朗弯着腰爬行移动。他的腿靠膝盖支撑着,每动一下小腿,小腿的下部就向外侧转动一下。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站立过,他的脚踝瘦小而洁白。手臂从手肘到手掌的部位都贴在地板上,只有腰部高高地耸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穿着纸尿裤,他的腰部附近看起来很宽大。明朗的移动速度出乎意料地快,他像一只蜎蜎蠕动的虫子一样,没多久就钻进了床下。

“明朗,出来呀,给你拿医生带来的点心哦。”志津子呼唤着他。明朗躲在昏暗的床底下警惕地看着这边。“不会给你打痛痛的针啦,赶快出来吧。”志津子直起身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男孩似乎感觉到了不安,从床下探出了头。

“过来。”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试着主动和他讲话。明朗惊奇地看着我。“过来呀。”我对着他摆出笑脸,于是他也微微地笑了。“过来。”我向他招招手。他注视着我的脸,慢慢地爬了出来。身体爬出来大约一半,他又停下来观察了会儿情况,而后慢慢地向我靠近。明朗说话很费力,但是我说的话他似乎都能理解。“真棒。”我抚摸着身前明朗的头。他像是终于放下心来,笑着发出了声音。

“嘟―嘟―”明朗这么叫着,又一次转过身爬动起来。他再次钻进床底下,接着又向我爬过来。这次他没有犹豫,径直朝着我过来了。明朗爬动主要是靠肩膀到上臂的力量,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他肩头的骨骼反复骨折。在一次次地骨折中,他的肩膀不断变厚,就像美国橄榄球选手的肩膀那样高高隆起。他与地板接触的膝盖和手肘都很坚硬,上面长出了老茧。“嘟―嘟―”明朗又一次靠近,然后再次离开。他大概是在扮演汽车。

房间的南面和西面都有窗户,可能这个房间是这个家里最亮堂的一个房间了,然而此时南面的窗户已经笼罩在山的阴影下,只有西面的窗户还能透进阳光。明朗就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不断地往返于我和床之间。等他重复完第三遍的时候,我也把双手放在地上,做出了用两手爬行的样子。明朗一边大叫一边逃走了。趴下之后,我才注意到,铺着灰色绒毯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磨损的痕迹和深色的污点,不知是不是男孩一直在上面爬来爬去造成的。

志津子端着盛放着蛋糕和果汁的托盘走了进来。见我也匍匐在地,她笑着说:“有您陪着一起玩,明朗可真幸福啊。”她说着,就把削成半圆形的桌子摆到房间的角落里,以背靠墙壁的姿势固定好明朗:“这是医生给我们带来的点心哦。”志津子把蛋糕和果汁摆到了明朗的专用桌子上。我和志津子两人在面朝明朗方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明朗用严重扭曲的左手抵着桌子,右手缓缓抓住蛋糕,然而因为手腕向外弯曲,他很难把手里的蛋糕送进嘴里。明朗把脸凑近蛋糕,嘴角活动了多次,终于咬住了蛋糕。“慢慢吃,慢慢吃哦。”志津子告诉我,明朗之前一直用右脚脚尖抓东西,最近才开始学习用手抓东西,因此运用起来还非常吃力。

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似乎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接受手术的孩子了。那个时候,如果让乙醚麻醉再持续一分钟,明朗就不会活到现在。而如今,他就在我眼前吃着点心。我自然知道明朗还活着,每年都会收到的贺年卡会不由自主地让我记住那一切,但我没有料到他会活得这样顽强积极。我原本以为,明朗会待在一个更为昏暗的房间里,蜷缩在床上,偷偷摸摸地存活着。

“每天都忙着照顾这个孩子,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天就过去了。”嘴上这么说,志津子的表情却很明媚。“您比待在医院那会儿更有精神了。”听我这么说,志津子把两手贴在颊上:“是吗?”她接着又说:“我要是不行了,这孩子就麻烦了。”说完就笑了起来。

我问她,今年寄给我的贺年卡是不是也是明朗自己写的。“一直到大前年,他都还在用脚写字,不过从去年起,我开始让他学习用手写字了,所以去年和今年写得就比以往差了一些。”志津子说的这些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每年寄过来的贺年卡上都是一样的内容,我简单看过一遍就作罢了。

“给您寄贺年卡,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们过得很好,不过您的病人那么多,我想您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们了。”说完这句,志津子慌慌张张地跑到了明朗身边。明朗差不多吃完了整块蛋糕,奶油和蛋糕碎屑掉得到处都是。“不可以这样哦,弄得这么脏会被医生笑话的。”志津子拿毛巾擦干净明朗的脸和桌子,把装着果汁的奶瓶递给了明朗。大概是渴得很了,明朗把奶瓶塞进嘴里,边摇头边大口喝起果汁来。

志津子没有问我明朗的病情,这让我心里很不安。我之前就想过了,只要见到明朗,就肯定会被他的母亲问到他的病情。那个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呢?如今还没有可以治愈明朗的方法,过去的手术也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坐在车里往这边走的时候,我思考着这些问题,不由得心情沉重。然而真正到了这里,志津子却完全没有要问我那些问题的意思。她不问,我反而觉得更加不安,于是主动开口说:“我想,如果身上有了力气,明朗的胳膊和腿会更加强健一些。”那一瞬间,志津子微微点了点头,但脸上却不见喜色,眼神也十分平静。

“明朗,慢慢喝。”她将注意力投向明朗,而后开口说道,“他能活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感激了。”听到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是多么凄凉。身为医生,我总是习惯性地对治愈无望的病人说一些带有希望的话,然而没有人会比志津子更加了解明朗的情况。她知道孩子的病是治不好的,也知道做手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她所了解的,不是像我一样,从医学书籍上收集到的种种概念,而是在现实生活中陪护着明朗,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待在一起,从这种周而复始的生活中体悟到的东西。照这个程度观察明朗,她完全没有再来询问我的必要。她刚刚虽然点了头,但在心里必定也知道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一种安慰。非但如此,她甚至可能知道肌肉有了力气之后,反倒会加重骨骼的变形程度。

“明朗,没有尿尿吧?”志津子把手伸进了明朗的纸尿裤。这时,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妇人出现在门口。“啊,有客人来啦?”妇人似乎对我的出现感到非常惊讶。

“妈妈,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志津子站起身,给我介绍了她的母亲。妇人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大衣。她急急忙忙地低头问好。“这位是之前给明朗做过手术的医生。”听到志津子的介绍,妇人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说:“当时真是麻烦您了。”她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脸盘细长,和志津子一样。

“来,到奶奶 这里来。奶奶给你买了书哦。”妇人试图抱起明朗。“妈妈,您抱不动的。”哪怕身体发育不良,八岁孩子的体重对六十多岁的祖母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了。“那你帮我抱过来吧。”妇人道了句“失礼”,随后离开了房间。

我向志津子告辞。她说:“您再多待会儿,吃完晚饭再走吧。”我说自己此行见到明朗就足够了,请她帮我叫辆车。她看了看时间,对我说:“还有十二三分钟开往长野的公交车就到了,我把您送下去吧。”我拿着大衣站起了身。

“明朗,医生说他要回去了。”听到母亲的话,明朗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不安地抬头看我。“再见了,多多保重哦。”说完这句,我又加了句“好好活着”。明朗依然看着我。在夕阳的照射下,他凹凸不平的脑袋,扭曲的四肢,还有围着纸尿裤的腰都发出闪闪的红光。

“再见了。”我握住了趴在地上的明朗的右手。明朗的手朝外翻着,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其他手指全都粘在一起。我把他能够自由活动的那两根手指紧紧握住,又一次道了声“再见”,然后松开了他的手。

志津子在毛衣外又加了条披肩,走过来送我。“您又要回到有雪的地方了吧?”听到这句话,我突然间想起了诚治和千代。桐子、军队、院长那些人一时间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您什么时候经过附近了,可一定要再来坐坐。”我点点头,问志津子是不是打算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除了这里,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接着她又说,“只要那孩子还在……”

走到玄关处,妇人又过来与我打招呼:“您特意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又一次礼貌地低头示意。

到了傍晚,外面突然变得寒意逼人。虽然没有下雪,但寒冷的程度好像和我工作的那个北方城镇差不了多少。我们走下坡道,到了我来时下车的地方,从这里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公交车站。我和志津子并排朝公交站的方向走去。我想了又想,最终决定问出那个问题。

“那个时候,您有没有产生过盼望明朗死去的想法呢?”志津子立刻止住脚步,讶异地抬头看我,回了句“没有”。又走了两三步后,她开口说:“说实话,当时确实有那么想过,但那只是活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生病也好,残疾也好,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再怎么想东想西也改变不了什么,那是从一开始就定好的命。人能做的就只有守着命活下去。”她说完了,又笑着告诉我:“我这个人好像总是有办法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刚刚看到的明朗的样子。他现在可能还在缠着祖母玩,吃东西,讲话。或许,他在做完手术后捡回一条命,并且活到现在,这件事不是我决定的,也不是母亲希望的。进一步来说,我救了他这样的说法就是一种僭越,是命运让明朗活到了现在,并且还要让他继续活下去。

“对着您我就实话实说了。就是因为有了那个孩子,我才能活到现在。也许您不相信,但我想说,我现在过得非常平静,也非常充实。”

她说的话我非常理解。比起在医院的那个时候,现在她的表情看起来既明媚又快乐。“我还得继续活下去,只要明朗还活着,我就得活着。”“这是当然。明朗什么都要靠您,要是您不在了,明朗的日子会非常难过;就是因为有您在,他才能够活到现在。”听我这么说,志津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公交车从我们身后开了过来。

车站还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您上车吧。”说完这句,她又低下了头,“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我点点头,一路跑到了前方的公交站。车停了,下来一个人,等在车站的两个人上了车,我跟在他们后面上了车。车门很快就关上了,公交车再次开动起来。

我回头望去,只见落日之中,志津子正朝着公交车的方向挥手。似乎是吹起了风,她又用举起的那只手理了理散开的头发,接着又继续挥起手来。她往车这边看了会儿,没多久就背过身去,顺着坡道的方向往回走。

她的背影在环绕着田地与小山的道路上缓缓移动,右手边树木的前方可以看到那栋奶油色两层小楼的屋顶。明朗爬动的那个房间就在屋顶下的西边。峡谷间漏进来的一线斜阳像被截断了一般,把那一角烘托成了红色。

看着逐渐远去的明朗家,我开始思索起接下来将要回去的那家雪中的医院。现在那里正是傍晚,一扇扇窗户都开始折射出夕阳的光线。阪田夫人死去的那间病房里住进了一位脑溢血老人,千代所在的那间病房里又新来了一个脚部骨折的青年。那位老人可能正在接受陪护的照料,青年可能正拄着拐杖欣赏眼前的这个傍晚。

我的眼前是一个神圣的落日,诚治离去的那天也是如此景象。

在燃烧正炽的落日前,其他一切光辉都被湮没其下,黯然失色。在寂静的落日里,一切的语言、争论、思想都欠缺了精彩,失去了意义。

现在我明白了,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证、接受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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