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一的下午,护士长来找我,说茂井诚治对待妻子的态度不好。下午没有手术的时候,我们会从两点开始查房。我查完房准备回家时,护士长说有话要对我说。站在走廊里说话未免有些奇怪,我们就去了医务室。

“最近,他都不让病人好好吃饭了。”刚坐下来,护士长就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护士长告诉我,一开始的时候,诚治还会用勺子给妻子喂上半碗饭,后来就不怎么喂饭,自己还把妻子的饭吃了。“他这样做就是在抢病人的饭吃。”微胖的护士长说道,露出一副好像是自己的饭被抢了的表情。

千代吃的是七分粥,另配有汤、鸡蛋或豆腐之类的佐菜,还有蔬菜或果汁,总之选的大都是舒缓肠胃、好消化的食物。而这些食物也方便让诚治用勺子舀起来送到千代嘴边。对于那些没有意识的植物人,我们往往会采用鼻饲的方法,然而千代并没有彻底丧失意识。她虽然不能答话,也不能积极主动地与外界沟通,但对于我们的试探,并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大声唤她,或是敲她手的时候,她尽管反馈迟缓,但还是会把脸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凝视着声音的源头,有时还会微微带笑。按压她眼睑上的压痛点时,她会皱起眉头,意图把眼皮上的手格开。医学上将这种状态称为“重度意识障碍”,也可以说是意识缺损,距离意识丧失只有一步之遥。

照眼下的这种状态,我们没必要给千代插鼻管,喂饲特制的流食。只要给她相对好消化的柔软食物,她就能自然地咀嚼吞咽。如果是完全失去意识的病人,有时就可能误将食物送进气管,引发危险,而千代的吞咽能力和胃部消化能力都很正常。不过,虽说只要把食物喂到嘴里就行,照料的人也不能一股脑儿地硬往她嘴里灌,多多少少还是要考虑味道,喂饭的时候得把小菜和粥混在一起。一旦吃进去的东西完全没味道,或是太咸,千代就会皱眉,有时还会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她虽然说不出话,但身体内部还本能地残留着抗拒异样事物的力量。喉咙哽住的时候,照料的人还须适量地喂汤喂水。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诚治作为千代的陪护,会尽心尽力地给妻子喂饭。一般,他会给千代喂粥,中间再喂她汤,有时还会把蛋黄送到妻子的嘴里。这些工作稍显烦琐,不过诚治不是那种喜欢出口抱怨的人。给没有意识的千代喂饭,对诚治来说是一种轻松的活计。但实际上,诚治的做法却相当粗暴。没人注意的时候,他要么只喂千代粥,要么喂着喂着就只往千代嘴里送汤。别说考虑妻子的心情了,对方一旦吃得慢了,他甚至还会出口抱怨,硬往人嘴里塞东西。要是汤水流出来了,他还会打千代巴掌。千代说不出话,卧病在床,也无法自如行动,因此毫无反抗能力。她只能噎得眼含泪光,偶尔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最近,诚治更是变本加厉,只给千代喂一半,剩下的就自己吃了。即便妻子在他眼前张开嘴,他也依然视而不见。

这些事情护士们之前也隐隐有所察觉,临床的村上里也忍不住找护士控诉:“太可怜了,照那样下去她就要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了。”村上里说,自己现在还够精神,也知道怎么吃饭,可一想到自己一旦脑袋不行了,大小便也失禁了,可能就要经受千代那般的遭遇,就无法对千代的事情置之不理。听护士长说,不仅喂饭敷衍,诚治还总是不及时给千代换尿布。作为陪护,诚治本就该时不时地闻一闻是否有臭气,一拉大便就要立刻换尿布;没拉大便的时候,至少也得每两三个小时换一次。但是,诚治一天只在上午、下午和晚上各换一次尿布,换的时候也不把千代的身体擦干净,总是随便糊弄,导致千代的屁股总是红肿溃烂,个别地方还长出了湿疹。

“我们说了他无数次,完全没有用。尿布先不说,不给病人喂饭就太过分了。就因为他,千代这个月瘦了足足两斤。”护士长说着就给我看千代最近的体重测量结果。

确实,即便是瘫痪在床的植物人,每天至少也要摄取一千五百卡路里的热量。因为他们做不到饿了就吃,所以医院里的病人餐就成了唯一的营养来源。千代原本就瘦,两个月前进筐称重的时候,只有七十八斤。她再瘦两斤,抵抗力就会下降,得个感冒都能立刻并发肺炎,陷入生命危险。

诚治连病人餐都吃,他自己的伙食该是什么样的呢?我问了护士长才知道,陪护吃和病人餐同等的食物是要付成本费的。他自然会在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再接着吃妻子的那份。“他长得壮,又要陪护病人,医院里的病人餐大概是不够吃的,但他可以叫外卖,可以吃泡面啊,再怎么也不该和瘫痪在床的妻子抢吃的。”

护士长说得确实有道理。诚治身强体健的,想去哪儿就去了,饿了随时都能吃点什么,而千代哪怕饿了,也说不出一个字。不过,我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在这个问题上,而是想象起诚治那个大男人坐在瘫痪在床的妻子旁边,偷吃妻子餐食的景象,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护士长接着又说,诚治从前就不够尽心,近来越发肆无忌惮,什么事情都要偷懒耍滑,而且他还任由千代瘫在床上,一天都翻不了一次身。“他依旧是那副老样子,看看漫画,看看电视,常常一过傍晚就不见人影。”

我也曾见过诚治在傍晚时分离院。那时,他戴着过时的毛线帽,双耳掩在帽下;身上穿的是内侧带羊毛的短款大衣,只是衣襟到袖口都浸染了污渍。他穿上长靴,目光与我对上后,立刻露出窘迫的神情,快步走开了。护士长似乎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里:“总归就是弹珠店之类的地方吧。”诚治没有钱,能去什么地方不言自明。

“没见过比他还坐不住的。”护士长说。然而,一个男人在医院待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想出去走走也是人之常情。哪怕外面风雪正盛,气温低至零下10摄氏度,一天不出去逛一遭,恐怕整个人也会如坐针毡。不过,护士长说,诚治的工作就是陪护病人。他如果把这件事尽心尽力地做好了,那出去散散步也没什么,但像他这样一直在外面逗留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医护人员就不好办了。我第一次得知诚治会在外面逗留那么久,不过近来听说,每周至少有那么一次,诚治回来得很晚,有时甚至到早上都不见人影。至于他的去向,护士长说,可能是回了沼田的老家。没钱的男人要在寒冬时节过一晚,大概也只能回自己家了。

如果是回家的话,诚治为什么不先去值班室说一声再走呢?对于这个问题,护士长说,大概是他在街头走着走着,忽然就产生了回家的念头。况且,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两次,先去值班室说一声或许会让他觉得不好意思。护士长的话确实说得通,不过在我看来,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家里的事情确实让他挂念,再小也是一个家,总不能完全丢给孩子们去管,不时常回去看看的话,总会觉得不放心。我把这话一说,护士长又旧话重提,说陪护像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擅自离院,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试探着问是不是可以让诚治的女儿每周过来替他看护一晚,结果护士长摇头说不行。诚治女儿的学校在十公里外的E城,她要是从医院出发赶去上学,就必须在早上六点半之前出门。去了学校,晚上再回医院陪护确实会让人吃不消。再者,女儿不在的时候,诚治也不一定会从沼田的家里赶过来陪护病人。

去年夏天,诚治的女儿来病房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她一次。诚治的女儿和诚治一样,身形壮实,虽然每天吃泡面,但人依旧很胖。我去查房的时候,他女儿就沉默地站在千代床边。她或许是不熟悉医院,感到有些紧张,总之看起来不像个机灵的孩子。对于让女儿陪护千代这件事,护士长和福利机构的员工都表示反对。但是,就算这个孩子再怎么不机灵,总归也是个女孩。给病人换贴身衣物、喂病人饭之类的事情,女孩做起来会更加得心应手。再者,千代需要换尿布,有时会因为生理期的到来把自己弄得一片脏污。哪怕是真的植物人,他们损伤的也只有大脑皮层,像消化、吸收、排泄这种人类生存必备的基本功能都在正常运转。顺应卵巢活动,子宫壁黏膜增肥增大,随后剥落的生理现象自然也会如常到来。生理期还在,排卵现象就还在,特殊情况下连怀孕都是有可能的。事实上,国外就出现过瘫痪在床、失去意识的女性诞下健康男婴的案例。仅就生理期来说,恐怕当一个大脑受损,没有不安、忧虑、烦躁等心理活动的人,反倒比当普通人好。

当然,我并没有实际验证过自己的这种想法。像千代这样病情稳定的患者,应该不会因为生理期的到来而变得暴躁易怒,即便身体多多少少有些变化,也不会显眼到引发外界关注的地步。只有一次,在检查千代尿液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混进了红血球,于是便去确认了一下,看她是不是处于生理期。果然,她的生理期快结束了,后来我又重新采了一次尿液。听负责千代的护士说,自住院以来,千代的生理期一直都很规律,一般会持续四到五天。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诚治还要照顾妻子度过生理期,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虽说身为陪护,这种事情没有办法避免,但让一个男人做这种事,还是有些可怜。况且,千代虽然说不出口,但其实会不会也满心排斥呢?我突然开始思考植物人会不会也有羞涩的情绪。隐秘的部位被丈夫拿手擦拭过,再被插入棉棒,千代真的能静默以对吗?我想问问护士长,但又实在难以启齿。其实,这种问题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毕竟千代口不能言,又没有拒绝他人的能力。

“病人有表现出不愿让丈夫照料的迹象吗?”我旁敲侧击道。护士长回答说,千代偶尔会抻腿,似乎是在表示反抗。诚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做起事来总是粗暴鲁莽,不见半分温柔。我一想到诚治用他肥胖的手指护理处于生理期的妻子的样子,就觉得哪怕他做得再敷衍草率,我也无法斥责他。被敷衍对待的千代当然可怜,可照料千代的诚治也同样可怜。一想到要是哪天自己也像他这样必须照料处于生理期的妻子,我就打了个寒战。这无关爱恨,而是一种生理上无法适应的障碍感。

自那以后,我闲暇时就总是在想,陪护千代的事不该交给诚治,应换成诚治的女儿去做。事实上,我已经找护士长和福利机构的相关人员提过两次。然而,他们每次都说,诚治的女儿还在上高中,一旦来医院,那本就不整洁的家会变得更加脏乱。诚治做不好饭,又洗不好衣服,剩下儿子一个人,反倒会更加困窘。他们以此为由反对我的提议。他们认为,诚治的女儿现在上高三,学校是四年制,她距离毕业只剩下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们应该让她安心毕业。

当然,他们的想法合情合理,我也不是强逼着他们换人,最重要的还是看诚治的女儿怎么想。对此,福利机构的相关人员说,他们问过诚治的女儿,她说不想去陪护,更想去学校上学。护士长也表示赞同,说孩子毕竟还小,肯定觉得上学比待在病房来得开心。可能是因为千代卧病在床两年多,连孩子都不再关心自己的母亲了。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报告,里面说植物人的平均存活时间在两年左右,一旦过了两年,存活率就会急速降低。统计者认为,其中的原因就在于无论血亲还是远亲,他们能认真照顾植物人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年。两年一过,照料的人就会渐渐变得敷衍了事。统计者推测说,相比小地方,大城市的植物人更加短命,可能就是因为城市里的核心家庭越来越多,没有小地方那种根深蒂固的家族制度。这座城镇并不大,但诚治和女儿恐怕都对照顾千代一事感到了些许疲惫。他们早已习惯把千代当成一个植物人,待她很是随意。听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说,姐弟两个待在没有父母的家里,并没觉得多么孤独。上高中的女儿一个人没法打扫干净家里的每个角落,因此家里很脏,不过姐弟两个人会在饭厅里开着大大的便携式收音机和电视,很是自得其乐。

“真的没有其他可以陪护千代的人了吗?”我试探着问道。护士长爱搭不理地回了句“没有”。照目前一天两千五百日元的工资标准来看,没人愿意接这个活儿确实可以理解。听护士长说,护理女工的日薪被短期住院的病人给抬高了,目前达到了四千日元。这还是在病人能说话、照顾起来不麻烦的情况下的价格。至于那些需要照顾到下半身的病人,不加钱根本就雇不到护工。

“所有的负担最后都压到诚治一个人肩上了。”听我这么说,护士长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是负担又怎么样呢?那个人毕竟是一家之主。妻子得了病,丈夫照顾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我们看那个男人可怜,还尽量帮他做些琐碎的事情,他却利用我们的好心,偷懒到那个地步,反过来给我们添麻烦。”近来,诚治偷懒偷得越发放肆,导致护士长对他的印象严重恶化。“总而言之,陪护不让病人吃饭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简直就是盼着病人早点去死。请您再严厉地教育他一次。”对这个问题,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点点头。护士长接着又说:“那个人说多少次都听不明白,必须得说到他烦才行。”

院长询问我诚治妻子的病情,是在翌日的下午。吃完午饭,我待在医务室里看报纸,这时院长走了进来,问我现在是否方便。要办什么事的时候,他总会问上这么一句。我自然是方便的。下午,我要给一个病人检查脊髓液,还要做开臀手术,不过那都是两点之后的事情。我与院长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似乎是刚从圆桌聚餐之类的场合赶回来,院长身上穿着西装,没有罩白大褂。“雪还是这么大。”他看着窗外,抽出来一根烟,而后又嘟囔着“是不是抽得有点儿多了”,再度把烟收进了口袋里。院长从元旦起就发誓戒烟,结果不到一个月,目标就变成了每天控制在十根以内。

“一根根地数自己抽了多少,搞得神经紧张,可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仅从外表上看,还看不出院长有任何异样。他似乎比较在意自己血压稍稍偏高、身材过于肥胖的情况,而以他五十三岁的年龄看来,那些都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事。“我家那位太能唠叨了。”从这句话来看,让他戒烟的可能是院长夫人。

聪明敏锐,却总带着股懦弱气息的院长,在夫人面前比较乖顺。他叹息说冬天运动量不够,人长胖了,心里很是苦恼,其实打不了高尔夫似乎才是他苦恼的真正原因。院长每年冬天都会出一两次门,去伊豆或关西那边打高尔夫,今年还没有去。我对高尔夫不感兴趣,因此也没有发表意见。“还是抽一根吧,这种是害处最小的。”院长说着,就拿出一根叫百乐门的外国香烟叼在嘴上。“抽这种烟就像在抽纸一样。”他说完这句,接着又说,和外国人比起来,日本人实在是太能抽烟了。90%的外国医生都不碰烟,而非常多的日本医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吸烟。肺癌患病率在日本呈不断增长的趋势,但日本人似乎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至今还不像欧美国家那样严格管控烟草,这让他觉得很自在。

院长问我一天抽多少烟。我说,大概要抽四五十根。“那有点儿多了。”院长看着我又问,“你还好吗?”我好不好先不说,抽这么凶对身体不好,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然而,即便现在吸烟导致的肺癌患者越来越多,我还是要继续抽下去。这话说出来,院长就频频点头:“香烟至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院长整个人轻松下来。他点燃香烟,开口问我:“茂井千代怎么样了?”他有问题不会直接问出来,总是先聊点别的,然后再进入正题。“您是指什么?”我回问道。于是,院长又问了一遍:“那个人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千代住院的时候,我和院长说过她的情况。当时说的是脑血栓发作引发大范围脑萎缩,使千代意识钝化,接近植物人的状态。和那个时候比起来,她现在意识钝化的症状越加严重了,说是植物人也没什么问题。总之,往后应该是没有好转的可能了。听我这么说,院长就确认道:“总之,就是这种状态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是吧?”只要管理得好,千代总归是能像现在这样一直活下去的。这一点无须我再解释。院长看着窗外的飘雪,开口说:“我在想啊,那个病人是不是需要再多吸吸氧,打打点滴呢?”

那个时候,我还没看出院长真正的意图。千代能够自主呼吸,心脏也没有任何异常,虽然偶尔发作轻微的支气管炎,却也不需要立刻吸氧缓解。点滴也是。只要把食物送到她嘴里,她就能自己咀嚼,自己吸收,并不需要靠打点滴来补充营养。但凡是医生,就很清楚这些事情。

“我想还没有那个必要。”我说。院长带着理当如此的神情点点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病人虽然没有意识,身体却很健康,关键是要给她翻身、好好清洗、换尿布。做到这些应该就没问题了吧?”“还要保证餐食热量适宜。”我想起诚治,追加了一句。“您说得对,做到这些对病人来说应该就足够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好像就只是在喂养瘫痪在床的病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院长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喂饭、翻身、换尿布,这些都不会给医院带来收入。他问我要不要打点滴、输氧,其实是希望我再多做点什么,好提高保险给付费用。

“我不是对您现在的治疗措施有意见,只是在想,如果还有其他合适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拿来试一下。”在私立医院做事的麻烦之处,就是必须优先思考如何盈利。在大学附属医院或公立医院,一开始就不用考虑不必要的治疗措施,施行真正有用的治疗就可以了。然而,私立医院却不得不考虑盈利的问题。住院患者当中,千代确实是赚不了多少钱的那一种。她现在的花费,就只有消化剂、用于软化大便的泻药及营养补充剂之类的,还有就是导尿与血液、尿液的定期检查。她刚住院时开出的血管扩张剂,现在也因为派不上用场而停用了。这样一个失去了意识、照料起来颇为麻烦的病人,我们从她身上赚到的钱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说这话可能让您不高兴。”院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告诉他,自己其实没往心里去。我理解院长身为经营者的难处,尤其是千代这种情况,走的是医疗补贴,费用要等三个月才能到账。因为要长期疗养,她长久地占据了医院的一张病床,给她分配的护士人数也比别的病人多。以目前这种收入来看,院长感到不满也是情有可原。“我想想吧。”或许是看我答得爽快,院长的神情稍稍放松,接着问我有什么好办法。

能否满足院长的期待暂且不论,相应的办法还是有的。目前,千代没有用神经赋活剂和消除意识障碍的药物,甲氯酚酯、胞磷胆碱 就是这方面专门的注射剂。不过,像千代这样久患重症的病人,用了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作用。然而,照她的病名来看,这些药使用后都可以通过保险报销。每一种药都很贵,只要用一点点,保险费就会上涨不少。很多私立医院会对瘫痪在床、病情稳定的患者使用这一类药物,以此提高保险费用。千代有脑血栓,还可以再使用环扁桃酯一类的血管扩张剂。这种药虽然没有神经赋活剂那么贵,却也不便宜了。只要同时使用这三种药,千代的保险费用就会翻倍。

“可以这样做吗?”本性善良的院长立刻露出笑脸,接着又说,“这样做不是为了什么收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费用,是为了不与其他病人拉开太大的差距。”要是只想提高费用,其他方法也多的是,像是每几十分钟就输一次氧,用打点滴的方式注射营养剂等等。只要在病历里说明这些措施是为了改善长期植物人状态导致的无气肺或食欲不振等症状,就能通过保险审核。放弃那种一步登天的想法,视病人的情况逐渐增加项目,可能是更加聪明的做法。一旦费用上涨得过于迅速明显,经营者就会再度提出扩大利润的要求。院长也是经营者,指不定就会在什么时候再度提出同样的需求。为了那一刻的到来,这些方法还是先不说的好。

院长似乎是觉得满意了,叼起第二根百乐门,又朝我递出一根,问我要不要抽。我说自己不喜欢尼古丁含量太低的烟,便谢绝了院长的好意。院长说道,他过去也和我一样,接着就聊起了自己年轻时做过的一些荒唐事。话题告一段落,他又问我今晚方不方便,要不要去他家打麻将,对我显然颇为关照。我谢绝了院长的邀请,说晚上还有事情。院长就说,我最近似乎有点儿疏远他。说实话,近来我对麻将这类全靠运气的游戏失去了兴趣。打的时候觉得有意思,打完后就总觉得空虚,好像一晚上的时间都平白虚耗了,由此陷入自我厌弃。“我是因为不喜欢打麻将才不去的,不是要疏远您。”院长听完笑着说:“您的想法我懂,我也一样。”他又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问我:“刚刚聊的那个茂井千代,听说陪护她的丈夫不给她喂饭,问题严重吗?”想来是护士长把这件事说给院长听了。“我告诫过他,现在应该不会了。”我答道。院长点点头:“一个病拖久了,生病的人和陪护的人都会渐渐失去理智。”“医生可能也会这样。”我说。院长听完大声笑起来:“那就拜托您了。”随即离开了医务室。

现在,医务室里只剩我一人。我看向窗外,雪依然在下着。二月已经过半,寒意稍有缓和。与此相对,降雪量还在持续增加。一月下的是干燥的小雪,如今的雪花更大,覆盖了窗户隔开的一个个空间。看了会儿越下越厚的雪,我起身离开,去值班室重写了千代病历资料里的医师处方。

一周打两次甲氯芬酯,另外再给病人用溶血剂尿激酶、循环代谢促进剂环扁桃酯。写好处方,护士长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给病人打针,我回答说今天。护士长思考了一会儿,告诉我目前医院里应该没有甲氯芬酯。之前,我们曾经给存在意识障碍的患者用过这种药,用完了没什么效果,于是就停用了,后来也一直没有再进新的。“我们立刻去订。”护士长说完就看着我,“您好好训过他一顿了吧?”我知道她指的是诚治那件事,便点了点头。护士长似乎不太满意,又追问了一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吧?”

“他听我讲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听了这句话,护士长说:“那个人就是这样,听是听了,就是半点都没听进去。真是的,有这样麻烦的病人在,大家都不得安生。我们又不是只单纯地照顾病人。”

护士长还在继续说。我坐到沙发上,看起了其他患者的病历。

“既然接收了那种瘫痪在床的病人,那要么就得保证护理人员够用心,要么就得多招些护士进来。”护士长的话确实在理,但说给我听也没有意义。一开始同意接收千代的人是院长,多招护士的要求也应该向院长提。

过了大概五分钟,有护士进来告诉我腰椎穿刺检查已经准备好了,于是我站起身。护士长似乎还没说尽兴,我撇下她,走出了值班室。要做穿刺检查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病房就在千代对面。两天前,少年滑雪时跳了起来,落地后就摔倒了,直接被送进了医院。他的内脏一切正常,没多久就恢复了意识,只是脊髓液里混进了些许血液。

走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护士问我:“您知道护士长为什么那么爱提陪护的事情吗?”“为什么?大概是照看病人太累了吧。”我说。护士笑了起来:“是有这个缘故,但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她是想打动我们呢。其实,护士长对院长和院长夫人一向言听计从,当着他们的面什么都不说。她说那样的话,向我们展示反对医院做法的态度,是为了讨我们欢心。”

原来如此,护士说的说不定就是真正的理由。她这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令我感到惊讶。护士接着又说道:“听护士长那样说后,我们当中要是有谁顺势表示赞同,批评医院做得不好的话,她就会立刻找院长告密。我们已经上过好几次当了,只是您可能还不知道。”

今天,少年的脸色又转好了一些。眼下正是寒冬,他的床脚边却摆着蔷薇和大朵的菊花盆栽。和昨天一样,少年的母亲依然陪护在他身边,今天又多了个来探病的年轻女孩。我请他们先去走廊外面,然后开始准备做腰椎穿刺。或许是因为一直都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护士给少年脱睡衣的时候,他一直不安地看着离去的母亲和那个女孩。少年肤色白皙,身材瘦削,不过体毛很重。穿刺结果显示的异常情况几乎是肉眼看不出来的,脊髓液压也仅仅比正常水平高出了那么一点。

再静养个四五天,他应该就能出院了。我向少年的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随后就走出了病房。

下得气势汹汹、似乎会持续到永远的大雪常有骤停的时候。这次的雪也像那样的大雪一样,过了下午两点,忽然就停了。新雪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或许是因为放晴了,整个医院都变得嘈杂起来。明媚的阳光洒满病房,一直捂在床上的病人们似乎都开始走动起来。透过走廊的窗户,我一边听着人们发出的各种声音,一边在医务室里写起了材料。

只不过是放了一个周没管,眼下就攒了三十份材料要写。近来只要给人看了病,就必须写好相关的材料。从各种诊断书到医疗补贴、福利医疗、护工审批、公司申请等,数之不尽。差不多写完一半的时候,军队又带着新的材料过来了:“这份也拜托您处理一下。”他给我的是一份提交给保险公司与肇事方公司的诊断书,诊断书里的受害者因交通事故右腿骨折。我告诉军队,那名受害者已经开过三份诊断书了。军队说:“我们也没办法。总之,要是不给开,那个人就拿不到一分钱。只要面上给足材料就行,这就是衙门作风。”确实,在这方面军队无疑也是受害者。不过,他的工作本来就是写材料,因此也没什么可说的。“要像这样下去,医生的时间恐怕不是花在治病上,而是花在写材料上了。”听到我这么说,军队微带歉意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尽量不麻烦医生,不过这个东西只能医生来写,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我机械地填好了病名与症状栏。大多数材料虽然每个月都要更新一次,但要求的东西则是换汤不换药。“今后的治疗期限”一项,真要细想根本就没有答案,它还出现了不止一次。就拿千代来说,我该在这一项里填什么呢?是写“永远”?还是“看治疗费能维持多久”?又或是“看陪护能照料多久”?最后一条看起来有些讽刺,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曾经就这么写过一次,结果秘书长说那样写不行,给我打了回来。那就是说,我不能写真实的话。只要患者管理做得好,千代可以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但万一她得了感冒,或者并发了肺炎,又或是误吞了什么东西,出现窒息,可能第二天就死了。深入细想下去,就会发现这一项根本没那么好填。

最终,我在那一栏里写了“数年”。至于数年究竟是多少年,没有人知道。这是我费尽心思想出的消极抵制办法。大家彼此之间互不了解、敷衍搪塞,政府机关和医生就能卸下一些包袱。总而言之,政府要的只不过是形式规整的材料而已。

军队放下材料,走出了医务室,没过十分钟再次走了进来。听他说,对着秘书长坐了一整天,偶尔就会想去别的地方玩一玩。护士们叫他去仓库拿纱布,或是帮忙搬床的时候,他就会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离开办公室前去帮忙。有些时候,他还会带着没那么紧急的材料来值班室,和护士们聊聊天。

我问军队要不要喝咖啡。医务室虽然陈旧,好歹配备了速溶咖啡和奶精。军队说:“我去冲吧,您继续工作。”

虽是工作,但这个写材料的活儿还是让我有些腻烦。军队说没有糖,就去值班室拿糖了。他走后却一直没回来,我就接了些沸腾的热水喝。正喝着水,军队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说院长来了值班室。

院长有时会去值班室询问患者的病情,出现在那里没什么稀奇。我正往咖啡里加着糖,军队说:“茂井千代的药变了是吧?院长让我算算保险费会多出多少。我在那儿算完了过来的。”看来院长和我谈完那件事后,一听说换了新药,就立刻让军队计算了费用。我这才知道,院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对我开出的每一个处方都看得认真仔细。利润这次能增加多少?这个病人身上还有没有提高费用的空间?他就像这样,边思考边看病历。私立医院追求利润无可厚非,但想到自己时时都处在监视之下,我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了。这要是在大学附属医院,根本就不会有人思考这些事情,我只要按自己的想法实施必要的治疗就可以了。

“这次换的都是很贵的药啊。”军队说。我沉默着拿起桌上的香烟,叼在嘴里。今天早晨才拆的二十根一包的香烟,现在几乎快被我抽光了。“很久没一起吃饭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问军队。“可以吗?”军队兴奋地说。今天晚上我不值班,也没有需要特别关注的病人。我俩约好五点半一起出门,随后就分开了。

傍晚,蔓延至医院背面的雪原被夕阳染成了红色。余晖在一片片雪花的反射下,向窗边投来了令人目眩的亮光。那一瞬间,我生出了一种仿佛正站在大海边的错觉。染成红色的雪地就像折射着阳光的大海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是没过多久,太阳就落入了防雪林的背端,仿佛景观转场一般,冰雪覆盖下的原野一下子浸入了夜色之中。

我在医院工作到五点下班。当我五点半到楼下的办公室时,军队已经穿好外套在那儿等着了。我刚准备进去,他就像要止住我一般飞奔了出来。“是要去街上吧?我已经把车里的暖风打开了。”军队说完,就朝玄关左侧的停车场跑去。军队住在医院前面新建的小区里,开车的话不到十分钟就能到。因为离得太近,早上打开暖风,车里还没完全热起来就已经到了医院,所以他今天在出发前提前开了暖风。

日落时,雪又下了起来,一直下到五点多。因为提前开的暖风,现在车里已是暖意融融,积在挡风玻璃上的雪也都清扫干净了。“我们去哪里呢?”军队朝坐在副驾驶上的我问道。我反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结果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于是,我决定去桐子所在的那家餐厅。

汽车从医院所在的高地往下行驶,穿过一个铁道路口后驶上了国道。虽然雪下到五点多就停了,但路面还有积雪,被车胎压实后变得更滑了。“这车前后四个轮胎都是带金属钉的防滑胎,您就放心吧。”军队说。但我想即便如此,不用发动机制动还是挺危险的。汽车在国道上行驶了大约三百米后,向左拐进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街上的电线杆、广告牌全都积满了雪。新雪覆盖的街道在夜晚的灯光中闪闪发亮。

宽阔的站前大道上有一栋楼,餐厅“Jiro”就在那栋楼的二层,面积大概有二十坪左右。餐厅虽然不大,但内部统一的褐色系装修总能让人感到安宁。我们刚走进去,收银台边的桐子就摇着头说:“今天不行啦,已经坐满了。”雪停的时间恰好与晚饭时间重合在一起,使得店内热闹不已。“要来的话应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啊。”桐子微带烦躁,边说边朝店内望去。

这条街上真正像样的餐厅,也就只有这家和北斗酒店的地下餐厅了。我们告诉桐子要去那家餐厅,桐子说:“等一下,里面快腾出位置了。”此时恰好有三位男客人准备起身,服务员立马过来,把我们带到了座位上,开始收拾起桌面来。我们的座位在远离门口的窗边,可以透过眼前的落地窗俯瞰夜晚的街景。

我和军队已经来过这家店很多次了。偶尔想吃西餐的时候,我就会邀请他一起来这儿。军队不挑食,和他一起吃饭很舒服。我点了经常吃的牛排套餐。开始喝汤的时候,军队问我:“今晚您出现在办公室前的走廊时,我就马上飞奔出去了。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还需要什么理由,但是军队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要是让留在那里的人知道他是和我一起出来的,他们就会嫉妒。

那个时候,办公室里确实还有负责拍X光片的技师箱田和文员矶村。如果他们也想一起来的话,或许当时就该叫上他们,我这么说道。军队告诉我,没有必要邀请他们,他们都是院长那一派的。

我还不知道员工之间竟有这种派别。军队说,医院里有一些人对院长阿谀奉承、鞍前马后。护士队伍里有护士长、门诊的护士主任,药房里是高田靖子,行政队伍里就是今天在场的矶村和技师箱田。他们下班后经常被院长邀请到家里做客,有时也会一起去兜风。院长家里电视机要修、家具要搬的时候,矶村这些人一定会去帮忙,就像是院长的用人一样。军队将这些事一一说给我听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经常邀请我过去呢。院长夫人喜欢把人召集到一起,自己就表现得像个女王一样。不过,我从没去过院长家。在医院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没有必要跑到他们家里去讨好卖乖。院长夫人大概觉得我是个难搞的古怪家伙吧。”

军队说的或许有点儿夸张了,不过在员工当中,有人经常去院长家走动,有人不怎么去,这也是事实。“话说回来,就算和院长夫人关系好,那也影响不到工作吧。”我如是说道。军队说并不是这样,影响其实很大。医院的人事,员工的工资、奖金全部都是由院长夫人决定的。正是因为如此,矶村去年年末的奖金才比他的多很多。“咱们医院看起来是院长在当家,其实院长夫人才是掌握实权的人。她看起来笑呵呵的,好像完全不懂经营管理,其实却相当有手段。护士长也好,秘书长也好,这些人早就被院长夫人收归己用了,就连院长也要听她的指令干活儿。院长本人其实不太懂经营管理那方面的事情。”

军队的想法可能恰恰击中了真相。确实,院长夫人虽然从没在明面上管过事,看起来却像个贤内助式的人物。军队说,她连医疗保险的申报分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月月初往上申报的时候,就算漏掉一分她都会指出来。这次增加千代医疗费的要求,可能就是院长夫人对院长提出来的。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军队的话。院长绕了个大圈,拜托我提高千代的医疗费用,这是不争的事实。与此同时,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件事是院长夫人在背后指使。就算这件事真是院长夫人提起来的也没关系,因为我对更换用药原本也没什么异议。

军队喝完剩下的汤,开口对我说:“院长夫人一来医院,同事们就把姿态放得很低,对着院长夫人点头哈腰。然而,您绝不会像他们那样迎合院长夫人,正月的时候还断然拒绝了院长夫人的邀请,真的是让我十分敬佩。”那时我拒绝院长夫人,并不是出于军队所说的复杂缘由,只是因为连值了两天班,觉得很疲惫,此外并不存在其他原因。可军队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我不想说违心的话奉承院长或是院长夫人,想像您一样与院长保持距离。请您放心,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听了军队的话,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到了院长的对立面上,要把对院长心怀不满的人召集到一起来。照他的说法,我代表的就是反对院长的那一派。军队并不听我如何解释,只是一味地对我说:“您可能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您知道吗,有几个护士也很尊敬您的为人。院长现在心思不在医院这边,他更看重医师协会和高尔夫。咱们医院现在似乎都在靠您一个人支撑。当然,您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而且也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这就导致新来的患者不太愿意接近您,但在医院待得久的患者都十分信赖您。他们说您虽然不会说好听的话,内心却很温暖。虽说是外行人,该懂的大家也都懂。”

听着军队说的话,我渐渐感到郁闷。我非常感谢军队给我这样的评价,但我做的事其实并不值得别人如何尊敬,那些只是身为医生的分内之事。而且,我之所以会来这家医院,就是因为这里没有认识我的人,工资也不错,并不是因为想帮助这家医院或是来这家医院看病的病人。从成为医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没想过要带着什么荒唐的人道主义精神。有患者来了,我能做的也仅仅是用我业已掌握的知识和技术为他们提供治疗,不会做更多,也不会做更少。至于拉帮结派和院长分庭抗礼,那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事实上,院长是我的雇主,我根本就不可能与院长抗衡。我含着一抹苦笑向军队解释,可是军队似乎仍然不以为真。

“您是个内敛的人,所以才会跟我说这些,我懂。我们这些人都得仰仗您呢。下次再叫四五个志同道合的,大家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我明确回绝了军队的提议。军队的好意我自然明白,但那对我来说反倒是一种麻烦。

军队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像我这样态度冷漠可能也是件好事。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冷漠是什么意思,但开口问他又是件麻烦事,因此作罢。

我开始聊起与医院没有半分关系的话题―山。我一直很想去距离T城三小时脚程的那座高两千米的雪山。军队高中时参加过爬山部,在这个话题上也很有话聊。聊了大概有三十分钟,时间已到了七点,我们起身去结账。桐子一边操作着收银机,一边问我接下来要去哪儿。我稍微想了想回答道:“可能去‘Zaza’。”“Zaza”是一家小酒馆,我和桐子也算去过好几次了。我和她约好等会儿电话联系,便和军队一起走出了餐厅。

我一走到外面,一股寒气就直冲脸颊。在没有山遮挡的平原街道上,风力会格外强劲。冷冽的夜空中,飞机闪烁着红色的航行灯飞向了远方。

“Zaza”有一个狭长的吧台和两个位于吧台后面的卡座。我和军队并排坐在了吧台一端空着的椅子上。

“好久不见了呢。今天不值班吗?”老板右手拿着杯垫走过来。我第一次来这儿是和桐子一起。虽然当时我什么都没说,但老板似乎很快就知道了我是一名医生,在高台町的医院上班。小城里的消息就是传得如此迅速。自那以后,我在值班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来这儿喝几杯,还曾经在这里接到过护士打来的电话。

我点了杯兑水威士忌。军队还要开车,就点了啤酒。酒馆其实离他家很近,喝多了把车停在这边就行,但军队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车开回家。酒馆入口附近有个大烤火炉,火焰把周围映照成一片红色。我喝下一口酒时,一个短发男人从吧台深处走了过来。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这样的装扮在这一带十分显眼。

“医生您好,之前承蒙您的关照。”男人以熟人的口吻向我打招呼,我却想不起来他是谁。正感到困惑时,他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元旦那天去世的金井棉被店老板的儿子。

此前,我们仅仅在老人住院的那天见过面。今天再一看,我才发现他个子很高,浓密的眉毛和宽阔的脸颊都像极了老人。他告诉我,今天是父亲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下午亲戚和熟人们聚在一起给父亲做法事,喝完酒后他就和亲戚结伴来了这里。今天是二月十八日,他父亲于元旦去世,确实正好到了第四十九天。

“那个时候真是照顾不周。”我习惯性地寒暄道。男人说:“没有那样的事。父亲在那个岁数去世是命该如此。”

坐在我旁边的客人见他站着和我说话,就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他立刻说了句“不好意思”,在老板的劝说下坐到了我旁边。

他坐下后又向我行礼致谢:“正月真的是麻烦您了,非常抱歉。”他说今天大家还聊到父亲,说他死的时候没有遭受痛苦,平静安详地去了,也算是个安慰。

男人说的话的确有一定的道理。照当时那个情况,病人即便一两天后醒过来了,考虑到年龄和发病程度,也会不可避免地留下相当严重的麻痹症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我忽然间想起了千代,点了点头。

“可能父亲体谅我们辛苦,发了一次病就痛快地走了。我这说的是玩笑话,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有那样的感觉。”他的脸上没了四十九天前的阴郁,看来是已经接受了父亲去世的事实。男人说,父亲去世后他才感受到了父亲的伟大。以前做生意,处理人际关系,父亲总会像一堵墙一样挡在自己身前。而现在,自己要直接面对社会的风浪。他从前一直觉得父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等到父亲去世后才明白父亲的价值。在这之后,他好像意识到还有亲戚在里面等着自己,便离席说道:“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男人走后,只剩下我和军队两个人。军队朝男人的方向望去:“真是个可靠的人。”元旦当天军队也在值班,知道老人的儿子来过医院。军队告诉我,老人去世后,儿子过来请医院做送去殡仪馆的准备事宜。当时,他满脸泪痕,话都说不清楚。现在,他对于父亲的离开已经这般释然,可见人类这种生物是很可怕的,或者说是不可思议的。我一边点头,一边想着在吧台的另一端就坐着我治疗过的老人的儿子。有他在,按理说也影响不到什么,我却总感觉自己从醉意当中稍稍清醒了一些。我想,他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正要离开时,他们一群人先站了起来。他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看着像是亲戚。他拿起挂在吧台椅子后面的外套,再次走到我身边,礼貌地说了句“那我先走了”,随即便离开了。

我向老板打听棉被店老板的儿子,问他是不是时常来这家店。老板说:“大概一个月来一次吧。他的酒量好像不是很好。”接着又告诉我他去世的父亲以前也来过两三次。

“脑溢血这个病事先发现不了吗?要是能预防的话,该有多少人能因此得救啊。”老板问道。提前发现脑溢血是很难的。如果平时经常查血压,关注眼底动脉的情况,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进行预测,但预测的结果并不是绝对的。通常引发脑溢血的,是脑血管堵塞形成的脑血栓,也可能是末梢神经坏死引发的脑梗塞。要想连这些都提前检测到,并非易事。老板听着我的解释,点了点头。“话说回来,医生们也很辛苦啊。这种病根本等不得,却又常常不分时间地点地爆发出来。”这时,一直沉默的军队说:“我们晚上一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就想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他接着又谈起有时一晚上来五六趟救护车,整晚都睡不了觉之类的事情。军队说,元旦凌晨来的那位老人,做完应急处理后都已经过了两点,我这个医生则是三点多才回到家的。

每次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军队都会稍微夸大一些,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急诊太多,整夜睡不了觉的情况自然是有的,但一年不过也就出现个两三次。元旦那天老人被送来时的忙乱还不足以特意拿出来说,只是因为发生在元旦,所以才显得引人注意。既然是我值班,那我自然该做到那个程度。

我只能露出苦笑。其实我很想说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会给正说到兴头上的军队泼冷水。

“不过,棉被店的老爷子没给大家添麻烦,利利索索地走了。我家老爷子也患了脑溢血,大小便失禁了两年。说句实话,最后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松了一口气。”老板开始聊起自己的父亲。军队接着老板的话说,与其说植物人还在活着,倒不如说他们是被人要求活着的。他们好像是在延长从生到死的时间。我敢肯定,他此时一定是想着千代说出的这番话。我不太喜欢边喝酒边聊疾病的话题。可能大部分人觉得我是医生,所以特意选了这些话题来聊。然而,至少在离开医院之后,我希望能忘记关于疾病的事情。

为了转换话题,我开始问起老板有关围棋的事情。军队对这个也很感兴趣。我和老板在距此大约两百米远的围棋会所见过几次。周末我去那里消磨时间的时候,老板都在场。他这个人很有气质,喜欢下快棋,常常会落后我一两步。我告诉他,军队是二段水平,他就说:“那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最近有点儿忙,已经好久没去下棋了。”说完这句,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大和田老师去世了,你知道吗?”

大和田老师今年七十一岁,是围棋会所年纪最大的客人。他以前在埼玉县当过小学校长,于是大家就称呼他为“老师”。他一头白发,身材匀称,性格敦厚。据说在妻子先他而去之后,他就辞了工作,来到女儿嫁来的这座城镇。他每天都会来围棋协会。我曾经和他对弈过两三局,他的水平并不强。我觉得他顶多也就是一段的水平。对他来说,赢不赢并不重要,似乎在那里消磨时间才是他的目的。大和田老师大约在半年前得了脑梗塞,卧病在床。他从围棋会所离开,刚到家就发了病,所以大家都在讨论这个病会不会是下棋的时候思考过度所致。发病的那天,他立刻被送到了市里的医院住院,听说后来好转了,就出了院。

“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老板问。我说,他得的是脑梗塞,会不会是病情复发致死。老板听后摇头说:“听说是饿死的。”“饿死的?”嘈杂的小酒馆里,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刺耳。“我和大和田老师下过几次棋,之前还去过他家。”

听老板说,大和田老师出院后,右手和右脚都无法自由活动。右手从手腕到手肘的地方向内弯曲,连茶碗都端不住;右脚也没有力气,勉强能从床上起身去洗手间。年纪大了,再加上身体块头大,上一次洗手间竟要花费将近三十分钟。他还不能自如地说话,连家人都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

听着老板的话,我想大和田老师大概是大脑的左半球出现了问题。大脑单侧受损时,因脑神经交叉相接,症状就会出现在相反一侧的肢体上。惯用右手的人,控制语言的语言中枢在大脑左侧,惯用左手的人则在右侧。因此,右半身瘫痪与语言障碍通常会同时出现。大和田老师的症状就是左脑受损的典型症状。

“家人想要帮助他,却被他拒绝了。后来,他去洗手间都要花一个小时。”在此之前,我对大和田老师的家庭状况一无所知。事实上,他自己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家里的事情。我只看见过一次,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他身边看他下棋,下完后两人就一起回家了。老板说,大和田老师的家在距离围棋会所四百米远的公家公寓里。家里除了女儿夫妻两个,还有两个孩子。女儿的丈夫在土建公司上班。

“大和田老师去世后我才知道,原来之前照顾老师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养女。那个养女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懂礼守矩。”

待在那种地方,他怎么会饿死呢?莫非是养女觉得他碍眼了?而老板的话否定了我的想法:“听养女说,他在临死前半个月突然不吃东西了。哪怕买的是他喜欢的水果和甜食,他也会说自己很饱,根本就不吃那些东西。后来,他渐渐地连水也不喝了。养女担心他,让他去找医生看看,他就说不看。最后死的时候,那么健壮的一个人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养女也说,他是一心寻死才不吃任何东西的。”

“因为年纪大了,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吧。”军队说。老板就像正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点头附和:“就是呀,那个人绝不会为了活下去而麻烦别人。如果需要别人照顾,连厕所都不能自己去,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他女儿之前说过,大和田老师从来没发过一句真正的牢骚,白日里要么读书,要么和孙辈们一起玩,出门的话也只去围棋会所,好像围棋就是他唯一的兴趣。听说就因为这个,他的棺木里还放入了棋子和折叠式棋盘呢。”

“他女儿生活有负担吗?”军队又问。“怎么说呢,就是普通上班族,住在普通住宅区,看房子还感觉不出富裕的样子。虽说大和田老师是因为喜欢围棋才去围棋会所的,但我觉得原因不止如此。晚上他总是待到最后,会不会是因为家里太小了,所以才不回去的呢?”老板答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安静了下来,柜台另一边,客人的笑声听起来突然大了很多。店里的唱片正播放着有线公司的音乐。“怎么感觉话题有点儿沉重了。”老板说着,仰头喝下自己的清酒。我又喝了口兑水威士忌,目光转向时钟,已经九点了。

我去给桐子打电话。店老板和军队好像还在吧台那儿面对面地谈论大和田老师的事情。桐子说跟她换班的女孩子请假了,离店得十点以后。我觉得等到那时候太麻烦了,不知为何,今天已经不怎么想喝酒了。我这么一说,她就说她过会儿再去公寓,希望我先回去。

我放下听筒回到座位上,跟老板说了要回去的事。他问:“今天回得够早的啊,是因为谈到了大和田先生去世的事,心情不好吗?”“听了这个当然会觉得难过,不过想回去还是因为有些累了。”付完账,我走出了店门。

外面云消雾散。冬季的夜空现出一轮明月,照亮了雪停后的街道。军队的车停在对面加油站的旁边。街道两边开满了酒吧和餐饮店,左右清扫出来的小雪堆遮住了店里透出来的亮光。

我坐上车,让军队送我回去。“车里太冷了,稍微等一下吧。”他说着就打开了暖风。我们穿着大衣坐在车里抽烟。

“那个,刚刚说的大和田老师的事,你怎么看?”军队边擦拭着暖风吹拂下开始融雪的挡风玻璃上的雾气,边对我说道:“我很佩服他。一个人并不是简单地想死就能死得了的,更何况是以绝食饿死这样的方式。只有意志力相当强大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听到那件事的时候就想到了大象的故事。我之前听说,大象在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行了,快要死亡的时候,就会离开族群,独自消失在热带丛林深处,为自己寻求死亡之地。虽然大和田老师的死被大家看到了,但两者的意义应该是一样的。”

大象的故事我也听说过。最初听时觉得很突兀,但是再想想,大和田老师块头很大,为人稳重平和,这些地方或许就和大象类似。“你不觉得这是非常壮烈的死法吗?”军队的说法多少有些强加于人的感觉,于是我回答说:“我懂你说的意思,只是心情有点儿沉重。”军队惊讶地看着我,问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心情郁闷而已。”我这么回答了。军队露出一脸怪异的神情:“人往往是嘴上说着想死,真到那时候了又怎么都死不了。即使是得了脑溢血、大小便失禁的人,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将死之人。这个看我们医院的病人就知道了。医院现在就有三个这样的人,他们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在吃饭时却大口大口的,吃的比常人多一倍。”

车里已经暖和起来了,我让军队开车。他挂上档,转动方向盘,嘴里说着:“真是的,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都觉得人是饿死鬼了。”“不能当饿死鬼吗?”我问出了声。军队扭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又转回去盯着前方,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是不好……”“并不是说好不好的问题吧。”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军队现在因为听了老板说的话,正感动得无以复加。他平日里待在医院,看到的尽是蹒跚行走、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因而对大和田老师那种果断清净的死法非常佩服。他这种心情我也能理解。“死法”这个词,无疑是指那些彻底而又壮烈的死亡方式,但是那种壮烈对我来说有些烦琐了。

“即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小城镇,也汇集着各种各样的人生、各式各样的死法啊。”军队再次开口说道。他说得确实没错。只要你去探寻背后的故事,就会发现一张张死亡通知书里也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活法和死法。这一点毋庸置疑。

过了九点,路上基本就没车了。可能是因为喝了少量啤酒,军队开车时总是避开大道,专往小路上走。然而即便如此,还是避免不了穿过国道。等绿灯的时候,旁边连续过去了两辆大型巴士。在车开过去的瞬间,黑暗的周围涌进了明亮的灯光。大巴上坐满了乘客,后窗处堆满了行李。车身是白底,配上了红色的横线。我认出这是航空公司的巴士,车上接的该是搭最后一班飞机从东京飞过来的乘客。过了国道,驶过仓库,再穿过铁道口,眼前就是一道缓坡,不用再担心前方会有警察出现了。

“真亮堂啊。”军队稍稍往前探了探头,开口说道。汽车又开出五百米左右,向左转入了建材存放场,再往前就是儿童公园。公园入口处有水银灯,灯没有打开,不过即便如此,周围也在月光的照射下一览无遗。冬天的公园看不到人影,滑梯和单杠一大半被埋在雪里。不知道谁到过附近,在那里留下了一串脚印。车内已经足够暖和,不需要再穿大衣了。因为车内外温差过大,车窗上凝结了一层水汽,军队拿布头擦干净了。过了公园就是防雪林,再往前,医院的三层建筑矗立在那里,宛如一座城池。

“快看。”军队低声说。此时,我们已经拐过防雪林,在通往医院的路上行驶了五十米左右。

“那不是诚治吗?”听他这么说,我看向前方。道路的宽度只够车辆勉强回车,左右两侧的雪墙足有一米高。车大灯笔直地照出了落满雪的道路。光亮中,有个男人径直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稍稍低着头,看不清脸长什么样子,但那盖住了耳朵的帽子,长度及膝的短大衣,再加上仿佛要把头埋入宽阔肩膀的走路姿势,都像极了诚治。

“要停车吗?”车和诚治之间的距离大概只有五十米的时候,军队正要踩刹车,这时我突然开口说:“直接开过去。”

似乎是知道有车临近,男人稍稍往左侧让了让,但他看都不看车一眼,保持步调继续向前走。车大灯照出来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诚治。他的脖子看起来比平时短,上面不知围了多少圈围巾。诚治走得很快,虽然双手插在口袋里,但是走近时就会发现他步子迈得很大。“不用管他吗?”军队问我,我没有回答。汽车就这样和诚治擦身而过,之后又行驶了两百米左右,停在了医院前面。我下车后,军队也跟着下了车。

诚治已经拐过弯,从公园旁边朝着斜坡走去。在道路两边积雪的掩映下,他的身影只能看到肩头往上了。他黑色的脑袋晃动在雪原的远方,渐渐远去,被月光和雪光映照着,仿佛剪影画一般纯黑鲜明。已经离得有四五百米远了,但我知道诚治仍在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他上半身的侧影仿佛是在雪面上流动,渐行渐远……

“他刚刚是从医院溜出来的。”医院晚上十点就会关门落锁,之后除非按响急诊铃,否则大门是不会开的。毫无疑问,诚治是在那之前溜出来的。夜间当值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守着出口。十点前,家属和陪护经常会进进出出,玄关处有人影闪过的话,工作人员并不会去一一确认。九点熄灯后,走廊也会昏暗下来,一不小心就会看漏什么。再者,谁也不会想到陪护会在夜里溜出医院。

“要把他叫回来吗?开车的话立马就能追上。”军队说。但是,我沉默了。月光下,诚治仍然往前走着。隔着一片雪原,那顶黑色的帽子离得越来越远。我停下脚步望过去,发现他走得出乎意料地快。我一直等着,直到那顶帽子变成了黑点,在公园前面的白桦林间忽隐忽现,终于到了下坡路消失在雪壁之中后,才转过脸来。

“他是要去哪儿呢?”军队问道。我自然无从得知。没听说他今晚要外出,也没人给过他外出许可。不仅如此,我今天还刚刚训斥过他,不让他擅自外出。“是去街上,还是回家呢?”军队看了眼时间,之后看着诚治消失的方向说,“去沼田的最后一班车九点出发,他现在只能自己走回去了。”本城到近郊的公交车九点过后就没了,城里举办的各种活动都会在那之前结束。即便想中途搭别人的顺风车,但现在这个点,去沼田的车也几乎没有了。“肯定是去街上玩了。”军队说。但我觉得他是要回沼田的家。不过,我这么想也没什么根据,只是一种直觉罢了。硬要说出些什么来的话,就是他的步伐太认真了。如果只是出去玩,他不会走得那么专注认真,脚步应该会更加轻松愉快,车来了会抬头看看,暂时停下来。但是,他的脚步里并没有那样的从容,反而像是被电力操纵的人偶一样,拼命地向前赶路,好像那就是自己的工作一般。这就是我所感觉到的。照他那个走法,无论是六公里还是十公里,应该都不在话下。

“真的就这么任由他离开吗?”军队又一次问道。陪护是不允许擅自离院的。我深知这一点,却还是放过了他。说实话,从在车大灯的亮光中看到诚治的那一刻起,我就忘了要斥责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仿佛眼前所见的是什么珍奇的景象一般。这并不意味着我允许又或是默认他外出。那个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医院里还有不允许陪护擅自离院的规定,只是入迷地看着诚治努力行走的身影。那个懒惰的、对任何事情都敷衍的男人,正在拼了命地往前走。这样的身影给我带来了震惊和感动。

“今天晚上他还会回来吗?”军队问。我自然还是不知道。他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但看,他走得那么认真,估计还是会回来的。“这件事必须告诉当值的护士啊。”军队这么说着,仿佛对我看到诚治后放他一马的事有诸多不满。

“话说回来,那个家伙可真是奇怪。”军队又说。而我仍然在看着诚治消失的地点—儿童公园的前方,内心怀抱着一丝期望,心想说不定诚治还会再一次从茫茫雪地走回来。他会不会迈着离开时的那种步伐再度返回呢?然而,雪夜恢复了万籁俱静。要说还有什么仍在活动,那可能只有风从雪原上呼啸而过,偶尔会在月光下卷起一阵细小的雪烟了。

“那我先回去了。”军队把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呆立在高地上的身体早已经冻僵了,他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对我说了句“再见”。“辛苦了。”我刚把这句话说完,车就沿着笔直的雪道奔驰而去,只留下一阵汽油味。

回到房间脱下大衣,我脑子里仍然想着刚刚看到诚治的事情。说不定诚治不会回来了。要是他就此失去下落,护士长她们肯定又会喋喋不休。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不安,就给值班室打了个电话。值班护士马上就接起了电话,正准备开口问诚治情况的时候,我又沉默了。我早就知道他离开了医院,现在问这件事反而会把事情闹大,同时还会暴露自己见过他,却还是放他离开的事实。于是,我只问了句医院里是不是一切正常。护士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没什么异常情况。”当值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给值班室打电话,询问医院的情况,但那只限于做手术或有重病患者在的日子。今天既不做手术,也没有重病患者,接到我这个不当值的医生打来的电话,护士似乎稍稍有些疑惑:“是有什么事吗?”“没事,一切正常就好。”我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如果护士知道诚治不在,先前在电话里应该就会告诉我;如果诚治是因为有什么急事才离开医院的话,护士也会向我汇报。当值的护士什么都没说。由此看来,她们可能还没发现诚治离开了医院。那就是说,诚治是避开了护士和行政值班人员,悄悄逃出医院的。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笨拙的诚治能在熄灯到正门玄关落锁的极短时间内,瞄准空档逃离医院,让我十分佩服。我甚至觉得他这事干得十分漂亮。但是,我不能为此觉得高兴,因为我是监督诚治的人。他离开医院后,明天千代的看护工作就会切切实实地受到影响。总之,诚治逃出去这件事大家早晚都会知道,即便今晚混过去了,明天早上七点测量病人体温的时候,一切也还是会显于人前。到那时,护士长一定又会歇斯底里地吵闹,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过来给我打报告。我听到她的汇报后陷入沉思,这么做没什么问题。但是,一旦昨天晚上看见了诚治,却又把他放走的事情暴露出来,一切就会变得荒唐可笑,事态就会发展成监督的人帮被监督的对象逃走。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军队。如果我让军队保守秘密,他应该就不会说出去,至少他现在对我还是忠诚的。但是如此一来,我就得向他说明放走诚治的原因。军队是个性格耿直的男人,会直接问我为什么那样做。就在刚刚,他还在冰天雪地的路上问过我这个问题。面对军队的问题,我大概必须给出是或不是的明确回答。若非如此,他恐怕不会觉得满意。“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看他走得那么努力,就放他走了。”我要这么说,军队恐怕是无法接受的。

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明天诚治不在的事情暴露出来后,医院里又会掀起一阵骚乱。在那样的骚乱中,我要听护士长的抱怨,还要接受军队怪异视线的洗礼。那个时候,我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呢?要是今晚没看到诚治就好了。没看到就能像平时一样,用有些无趣的口气提醒诚治,以此收场。

抛开种种麻烦不谈,今晚见到的诚治,让我看到了他此前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原来那个在陪护妻子的时候,把换尿布的次数从两次减少到一次,不给妻子翻身,连饭都不给妻子吃饱,对生病的妻子不管不问,只知道偷懒耍滑的诚治,有时也会是那样认真的一个人。虽然他的认真只体现在走路的步伐姿态上,但看到了他的这一面,不知怎么我就有些安心了。在此之前,我无论怎么跟他说话,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块石头,但在此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也有相互沟通理解的可能。

总之,我现在的心情很奇异。让他逃走究竟是好是坏,我自己也难以判定。我茫然地打开电视,喝起白兰地来。正喝着的时候,桐子过来了。

“这里地势高,好像要比下面冷上两三度呢。”桐子边说边脱下了领口部分带着水貂毛的大衣。

我向她描述了诚治的装束,问她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桐子照旧一丝不苟地清洗着脏杯子,边洗边说:“这么冷的夜,没人在路上走。”我和桐子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前后却相差了近三十分钟。我遇到了诚治,而桐子没有遇到,这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桐子不停地问我那个人怎么了,我就把诚治不在妻子身边陪护,从医院逃走的事告诉了她。桐子听完后说:“那个人肯定是去见他女朋友了。”她说得好笑,我也不禁笑了起来。诚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交到女朋友的人,他追求讨好女人的样子也让人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而且他又没什么钱。“但是,人各有所好呀!”可能是因为没有见过诚治,所以桐子才会说出这么漫不经心的话来。我于是就说:“下次让你们见一见吧。”听到这句话,桐子就说,其实粗枝大叶的男人对女人有出乎意料的魅力。这话也许有那么一丝道理,但真实的情况和桐子想象的是不一样的。总之,她谈的是自己没见过的男人,我也没办法让她真正了解诚治是什么样子。

看了看暖炉的火,确实已经开到最大了,我接着问桐子今天忙不忙。忙不忙的意思就是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你怎么又这样,姐姐还在等我呢。”桐子垮着脸说道。我走到洗碗池边喝了口水。水喝进去满口冰凉,嘴唇都冰得失去了知觉。喝完水,我关了电视,问桐子要不要去床上。

“怎么这么急啊?”桐子好像对我单方面关上电视的行为有些不满,最终却还是来到了床边。我正想抱她入怀,桐子问我:“不冷吗?”随即脱了衣服。

卧室和燃着暖炉的起居室之间完全是打通的,所以没那么冷。我们三天没有做爱了。我和桐子每天都打电话联系,做爱的频率则是像这样间隔几天。极为日常地满足过后,我们就睡着了。

睡着后我做了个梦。我有时会在临近破晓、睡眠变浅的时候做梦,但和桐子一起睡的时候,做梦还是很少见的。不知何时,我醒了,睁眼环顾四周,像是过了凌晨一点。看到起居室前摇晃的火光,我才意识到我们没关暖炉就睡了。

垫在桐子头下的手臂已经有些麻木了。桐子睡觉时基本都是近乎俯趴的姿势,现在也是这样。她的额头贴着我的胳膊,我的左手手指触到了她的肩头附近。我想把胳膊抽出来,但是可能一动就会弄醒桐子。我本来也不能让桐子一直这么睡,只是如果现在动一动的话,刚刚做的梦可能就会一起消失。我微微地扭了扭手臂,就着眼下的姿势反复回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来。

但凡是梦,自然虚无缥缈,毫无起承转合一说。梦里,我们一行人在雪中前行,加起来大概有四五个人,不过记得清楚的,就只有军队和我两个。奇怪的是,我们最开始似乎是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又变成了坐在出租车里。显然,我们正在寻找诚治的踪迹。有传言说,诚治已经冻死在了雪地里,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军队和我都戴着毛皮帽子,身上穿着大衣,只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车前的雨刷不停地来回刮着,暴风雪越来越大,司机告诉我们没法儿再往前开了。我们说车还能走,司机却胆怯起来,没有继续往前开的意思。于是,双方就开始争论起来。争着争着,司机突然提起他昨晚在小酒馆里见过诚治。听司机说,诚治告诉他,就算回去了,家里也只有孩子和猫,还不如过来喝酒。我完全不相信司机的话,逼着司机继续往前开,司机则说雪太大了,实在开不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天气已经放晴了,司机却说正在刮暴风雪。军队加入了我和司机之间的对话,争论再度开启。懒鬼司机长得和在我们医院接受了胃溃疡手术,两周前出院的一个男人一模一样。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就是那个男人,当时出院后立马当起了出租车司机。他说出租车的轮胎不是防滑胎,不能再往前走了。车就这样停了下来。我看着晴朗夜空下的雪,内心焦躁不已。不必说,梦就是这样跳脱且不合逻辑。

回味着那个梦的时候,我应该是没怎么动的,但在回味快结束时,桐子还是醒了,大概是因为我清醒时拥抱她的触感与入睡时有所不同。

“几点了?”桐子问。我坐起身,看了看书架上的座钟,时间指向两点。桐子摇了三两下头,接着又把脸埋进了被子里。虽然雪已经停了,但要在这样的寒夜里起床回家实在是太受累了。

我问桐子要不要在这里留宿。桐子嘴上说不行,人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们就这样裹在被窝里,感受着其中的暖意。我又开始想起诚治。他现在回医院了没有呢?我想打电话给值班室问问情况,不过医院那边到现在都没联系我,可见护士们应该还没发现诚治已经离开的事情。

突然间,桐子说:“这个点已经回不去了。”听起来似乎是在责备我。她今夜如果留下来的话,就是正月以来第二次在我这里过夜了。“夜不归宿应该也不会有人说你,不过你要是那么在意的话,就回去好了。”听了我的话,桐子突然说自己要留下来:“反正姐姐已经知道了,没关系的。你不方便?”

我改换成仰躺的姿势,看着天花板说:“没什么不方便的。”“骗人,你其实还是觉得不太方便吧?”桐子硬是把我的脸掰向她的方向。我就这样保持着仅以脸朝向桐子的姿势,继续思考着诚治的事情。诚治要是一直走回了沼田,早上就不可能回来。看来到了早上,他偷跑出去的事情总归是会败露的。

桐子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她问:“你喜欢我吗?”“当然喜欢。”我回答道。于是,她接着又问:“我是你最喜欢的人吗?”我点了点头,她才像终于放下心来一般,把脑袋埋进了枕头里。

早晨六点,我睁开了眼睛。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起来过一次,现在还能醒这么早,实在是很难得。这次我没再做梦,但无疑还是记挂着诚治的事情。桐子果然还是在以俯趴的姿势睡觉。我起身下床,透过窗帘中间的缝隙往外看去。冬日的早晨六点,天空还没有完全放亮,唯有雪原的地平线和与之相接的天空透出熹微晨光。昨晚应该没有下雪,不过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依然浅浅地覆盖着一层积雪。

我再度拉紧窗帘,把手伸到门口的信箱里摸索,发现晨报还没有送到。凌晨两点起身时,我灭掉了暖炉的火,此时的屋里寒意逼人。刚走回到床边,桐子问:“你起来了?”“才六点,再睡会儿吧。”我说。桐子顺势点了点头。我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而桐子虽然闭着眼睛,似乎也睡得很浅。没过多久,走廊那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把报纸塞进了信箱。我去拿了报纸,然后给值班室打了个电话。看看时间,现在是七点,还不到普通员工去医院上班的时间。

“诚治在吗?”我突如其来地询问接起电话的值班护士。护士们都知道诚治,背地里也都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应该在吧。要叫他过来吗?”护士似乎还没有发现诚治已经离开了医院。几乎在我出声拒绝的同时,她说出了“我去叫他”这句话。接电话的护士似乎已经离开去找诚治了,值班室里应该开着收音机,听筒里传来了晨间音乐的声音。我感到后悔,刚刚不该在电话里提到诚治。如果我不问,诚治离开的事情或许还能再隐瞒一会儿。医院会在七点给病人测量体温,护士们在这个时间要去各个病房走一圈。要想不被发现,诚治就必须在七点前回到医院,但他要是回了沼田,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赶回来。如果是去街上喝酒,又或是出去玩那倒还好,不过即便是这种情况也不保险。医院早上六点过后才会开门,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早上六点门都是关着的。当然,按响急诊铃也能进去,只是这样一来,他就必然会被护士们抓个现行。

如果大家到八九点之后才发现诚治不见了,可能就会以为他是早上跑出去的。这样一来,我在电话里的试探就是多此一举。我拿着电话,心里烦躁不已,这时护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

“他在病房里。”

“在病房里?”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再度确认之下,护士依然给出了同样的答复。

“他刚刚在给病人换尿布,要叫他吗?”

我拿着电话,慌张地摇头:“不用了,人在医院就好。”

放下电话后,我依然感到难以置信。昨晚,我在车灯照出的亮光里见到的人的确就是诚治。他沿着雪路下坡,向着国道的方向远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穿过防雪林一侧,走过公园,军队应该也看到了。

难道那是一场梦吗?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做过的那场梦与昨晚看到的情景在大脑里交错到一起了呢?我无法断定到底哪一个才是现实。不过,梦中所见的情景已经逐渐转淡,而昨晚看到的诚治走路的姿态还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他当时沐浴在异常明亮的月光下,还记得水银灯映出的雪光。诚治走在外面的情景的确是现实,不是梦。

“怎么了?”见我拿着报纸站在电话前,桐子起身问道。我问桐子昨天晚上是不是听我讲过一个名叫诚治的男人的事情。“你说的是那个偷溜出去的陪护啊。他怎么了?”桐子确实记得有这件事,那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必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回来了。”桐子不以为意地说:“那不是很好?你之前不还挺担心吗?”

我穿好衣服。虽然护士说了诚治在病房里,但我还是想亲自去确认一下。七点过后就是医院的早餐时间,走廊里停着餐车,病人们都要来餐车这边拿自己的早餐。他们一脸稀奇地瞧着一大清早就出现在医院的我。在病人们的问好声中,我边点头边走到了千代的病房门前。

病房里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刚开始听着还以为是在怒吼,细细再听,又似乎是在唱歌,声音拖得有些长,不知唱的是流行歌曲还是民谣,透露出主人享受其中的心情。我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病房是双人间,千代躺在进门后的第一张床上,往里则是得了风湿病的村上里。诚治正站在千代脚边给她换尿布,抬头看到我,慌忙闭紧了嘴。其实,我比诚治更加紧张。

“你在啊……”诚治在这件事上确实令我惊讶,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也会这么愉快地唱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看起来,觉得惊讶的人不止我一个,诚治和里面那张床上躺着的村上里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早早出现在医院的我。

“你……”说到这里,我又住了口。我想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的医院,为什么要跑出去,但现在看来,不问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即便他昨晚确实偷溜出去了,但他现在也确实是在医院里给病人换尿布。一晚的时间并未改变什么,也没有酿成什么差错。我站在门口,再次确认一般地看着诚治。诚治看着我,左手还拿着尿布。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看起来面色略有些苍白,透出一股疲惫。

“你还好吧?”早晨突然现身并对陪护说这句话,怎么听都显得怪异。我本想用更加巧妙的方式掩饰自己莫名的举动,但一时间只想出了这么一句。诚治听着我的话,悠悠地点了点头。我又看了眼诚治,随即离开了病房。在此期间,千代一直面无表情地敞着双腿,村上里则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去往值班室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明白。昨晚我无疑见过诚治,然而刚刚他又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眼前。诚治是怎么回来的呢?他是不是趁着熄灯后的一点空档溜出医院,早上又在当值员工开门之后立刻潜进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病房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在离开医院的那段时间里,诚治究竟去了哪里呢?是在哪里度过隆冬晚十点到次日早六点之间这段最为寒冷的时间的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很难回到沼田,但他又不像是有别的地方可去。哪怕真的有,我也还是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在这个点回到医院的。

我再次回到值班室,问护士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回答当然还是没有。于是,我又问当值的行政人员相泽,今天早上是什么时候开的门锁。相泽说应该是六点二十分左右,接着又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然后就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中,桐子已经点燃了暖炉,泡好了咖啡。我喝着咖啡,把诚治回来的事情讲给桐子听。桐子问我是不是去医院训了他一顿。我摇了摇头,桐子就说:“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早上可真是拼了命地赶回来了。这个人真老实啊。”诚治真的是拼命赶回来的吗?他是从哪里赶回来的呢?他真的是个老实人吗?想着想着,我的大脑变得更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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