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晨,飞机的轰鸣声将我唤醒。冬天的时候,我几乎从没听到过飞机的声音,然而今天早晨却罕见地听到了,并且声音还挺大。听在自卫队待过的军队说,飞机起降时都是逆风飞行的。冬天传来的声音之所以很小,或许是因为北风强劲,飞机往相反方向飞行,因此远离了我所住的地方。这么看来,今天会有这么大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吹起了罕见的南风。

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阳台上的窗帘,一瞧,外面果然是晴天。窗边以往总是会残留着夜来的雪,玻璃上则会凝出一层薄冰,然而今天它们全都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因为早晨的阳光融化了冰层,窗玻璃上凝集着水滴。透过水滴看去,窗外的冬景模糊缥缈。二月已过半,虽偶尔能碰上这样的晴天,但开春前肯定还有几场雪要下,尤其是后半个月,大概还会遇到不合时宜的大雪。春天不会来得这样快,然而即便如此,今天依旧算是个好天气。这三天都没下雪,暖和的空气使积雪沾染了湿意,表面看上去似乎正在蒸腾着烟霭。气温已经大幅上升这件事,从仅着睡衣却依然不觉得冷这一点上也能感受出来。平时只要在窗边站久一点,我就会冷得打寒战;而今天,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寒意。

看着柔和阳光下的冬日景象,我的内心也自然而然地平静了下来。我想起自己好像见过一幅与眼前景象相似的画作。是在哪里见过的呢?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但却记得那幅画里也有同这个早晨相似的安宁气息。眼前感受到的安宁不只在于雪景的静谧,还在于包裹着这一切的空气之类的东西。那幅画也是如此,没有多么强烈的阳光,也没有大雪过后经常能看到的亮光。大雪过后,新雪的片片结晶闪耀璀璨,看起来就像在胡乱地反射光线,而今天的明亮感更加内敛。虽然出了太阳,但整个天空都笼罩着一层雾气,给人的感觉不是闪亮,而是膨胀。眼前的冬景带给人春天的感觉,温度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或许是因为空气带给人的柔和感。

我抽着烟,透过阳台看了会儿冬天的景色。虽然目下所及之处依旧是一片广阔的雪原,但感觉春天确实是越来越近了。那是从树影、雪面的平缓起伏,从一切景象中察觉到的。仅仅是这么看着,就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季节的变迁。季节交替的时候,常常有病人突发状况。因心绞痛长期卧病在床的一位老人,还有患心原性哮喘的一位患者,就是在秋冬交替的时候死亡的。气温与湿度的急剧变化,可能会给衰弱至极的病体带来超乎想象的影响。突然造访的暖和天气会让一直与病痛做斗争的人放松警惕。

我喝着咖啡,看着电视。电视正播放着天气预报,播音员在日本近海地图前,播报说冬季西高东低的气压分布出现了变化,受低气压向南方转移的影响,各地平均气温会上升3至5摄氏度,不过天气变暖只会出现在今天这一天,深夜起将有降雪,局部地区的降雪可能会从半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如此看来,现在的暖和可能是大雪的前兆。

看完天气预报,我就去了医院。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候暖和了,感觉时间似乎比平时走得慢了一些。虽有这样的感觉,可当我走进办公室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护士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聚在窗边享受着阳光的照射,温暖地度过上班前的短暂时光。或许是因为天气晴朗,早晨的巡诊都让我觉得有些闲适。这份闲适并不是来自哪一个人,而是来自整体上的步调感觉。

走进215号病房的时候,诚治正背对着门口看向窗外。我一进去,他就回过身来,稍稍低下了头。之前,护士长对我说过,诚治好像只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低头,但我想,诚治本人应该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最近几日,千代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确切来说,是照旧没有意识,大小便依然无法自理。温度表上显示,早晨测量的体温是36.2摄氏度;脉搏是每分钟64次;大便过两次,排出的都是绿色的溏便。千代口不能言,但她会通过体温、大便颜色和出汗情况告诉我们自己的身体状态。

“丈夫有好好喂你吃饭吗?”护士长当着诚治的面问道。不必说,千代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张口看着护士长。“她吃过了吧?”护士长再一次看着诚治强调道。诚治依然故作不知地看着窗外。

“你闻闻,这个地方是不是很臭?你得时常撒些除臭剂哦。”护士长把手放在千代腰间,对着诚治说道。每次,从外面一走进千代的病房,就能闻到床边漂浮着的汗液与尿液混合的臭味。一开始临床的村上里还十分嫌弃,近来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没有再找我们抱怨。“知道吧?”护士长又叮嘱了一句。诚治点点头。诚治一言不发的,真的听懂了护士长的话了吗?为此,我不免感到担忧。他的这种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在糊弄医护人员。护士们对诚治感到烦躁,一定也是因为他听到什么都毫无反应。

“又瘦了啊。”护士长说得没错,千代看起来是又瘦了一些。天天看还注意不到,两天前测量体重的时候,她的体重是七十五斤,比一周前轻了一斤。这个数字单看起来极其微小,但放到七十六斤的总量上看,就不是个小数字了。像千代这种无法自如行动的病人,我们都会放到笼子里称重。那个时候,她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就像个婴儿一样。千代体重的减少还不是最让人惊讶的事。朝两边拉伸胸口时,她的肋骨会清晰地凸显出来,而且她的乳房很小,还一直在萎缩。千代的裸体没有半点女人的样子。走到走廊上的时候,我问护士长,诚治是不是依然没有好好地给千代喂饭。

“他说是喂了的,但我们也不可能在千代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盯着。听村上婆婆说,千代吃一口,诚治就要吃两口。病人吃饭太慢,他似乎是因为没耐心等,于是就自己吃了起来。我们提醒了他好多次都不管用。”护士长多少有些放弃说教的意思了,接着就说除了这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住在千代隔壁213号病房的患者是一个得了子宫癌的四十八岁妇女。这半个月以来,她的病情又实实在在地恶化了。她在大学附属医院做过手术,但当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送到这家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癌症晚期。

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送来的介绍信上这样写道:“癌细胞已经从肠道转移到了腹膜,患者的生命还剩下两到三个月。她本人希望回到家人所在的地方,因此准予出院,烦请贵院接收。”这名病人的丈夫姓阪田,是本市信用合作社的理事长,以前还当过教育委员。我见过他几次,对方是个性情温厚的人。

“我知道她快不行了。往后我想任性一些,让她过好最后的日子。”第一次陪着妻子过来时,他这样说道。

我不是妇科医生,再说病人已经到了癌症晚期,只能等死了,因此一开始我是不愿意接收的。但是,院长与阪田相识,因此那个女人还是住了进来。这家医院有很多病人是靠这样的关系住进来的。院长说,那些病人都明白,住进来也只是接受相应的诊治,起不了大作用。但是,看护绝症患者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现在阪田夫人就因为由背及腰的剧痛而备受煎熬。剧痛是癌细胞转移到脊髓,压迫了神经所致。因为这场持续了半个月的疼痛,她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了下去。她的急速消瘦比千代更甚。在疼痛反应出现之前,她的体重是八十六斤,现在已经不到七十斤了,手脚看上去就是一层皮包骨。癌症带来的恶液质使她的肤色黯黑。她用凹陷的双眼凝视上空,被疼痛折磨得披头散发,那副样子与我幼时在地狱图上看到的老太婆如出一辙。

一个月前,我开始给她注射杜冷丁,然而效用并不明显。即便上麻药,也只有药力最猛的鸦片制剂见效。昨天晚上,我让护士给她打了麻药,结果今天一早,她又疼了起来。

我来到病房的时候,她的丈夫阪田和已经出嫁的大女儿都在。大女儿因为母亲病重,一周前就来到这里照顾母亲。比起刚来医院那会儿,大女儿也消瘦得厉害。从住院那时开始,阪田夫人就一个人占着间双人房,那张空着的病床就留给陪护人休息用。在这一点上,大女儿的条件比诚治要好得多。不过,待在病人身边,往往会比病人更加辛苦。

“妈妈早晨又开始疼了。我请护士给她打止痛针,结果护士说要等医生来了再说。”陪护的大女儿微带抱怨地说道。一痛就打针,只会加速病人的死亡。护士当时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说出那样的话。

我轻轻握住了阪田夫人的手腕。这么做不是为了诊脉,而是看看还能在哪里扎针。她已经与病痛斗争了两年,静脉几乎布满针孔,黑色的斑点沿着静脉一路生长。直到昨天,她的右肘还在打点滴,但昨晚因为疼痛发作,她挣开了右肘,点滴也就中断了。

查看手腕部位的时候,阪田夫人的另一只手缓缓地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自己的手仿佛被干枯的爬山虎缠住了。“医生,救救我。”她用喑哑的嗓音说道。我点点头。一旁的护士长说:“我们马上给你止痛。”而她依旧看着我,没有把手收回去。她的手瘦削单薄,然而指尖却蕴含着出乎意料的力量。

“来,打针了。”护士长说着,把缠在我手上的手指一根根地拨开。期间,大女儿依旧用手帕擦拭着母亲眼角渗出的既非汗液又非泪液的水滴。我听了病人的心跳,又问了大女儿病人昨晚的排尿量,随即离开了病房。

回到值班室,正用消毒液洗手时,护士长过来问我该怎么办。我本以为她说的是阪田夫人,结果却是千代。

“再这样继续下去,千代连饭都吃不饱,只会不停地消瘦。”我用毛巾细细地擦手,连每根手指之间的缝隙都没有放过,边擦边回道:“试试鼻饲吧。”

鼻饲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我们可以从鼻腔插入探针,直达胃部,通过导管给千代输送营养。如此一来,就能保证千代每天都能摄取固定的能量。

“这应该是个好办法。”护士长痛快地表示赞同。其实,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不想动用这样的办法。通过鼻孔喂进去的说是餐食,其实只是流食。它的液体状态就像是浓汤,只是在浓淡程度上有所不同。虽然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但流食每天一成不变,几乎没有味道。我没有吃过流食,不过听尝试过的药剂师说,那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流食里有盐,不过因为食物被调配成了速溶粉末,实质上就相当于人工饲料。能量确实是有的,但味道完全不敢恭维。要是每天都被喂进这样的东西,想都不用想,病人肯定会觉得难吃、腻味。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这些并不构成营养餐的缺陷。接受鼻饲的人,几乎都是没有意识、瘫痪在床的病患。他们无论被喂进了什么,都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也不会表示拒绝。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流食才应该喂给那些完全没有意识的病人。照千代目前的情况来看,给她输送流食或许还太早了些。千代虽然不能回答问题,也不能主动开口说话,但也不能断言她完全丧失了意识。例如,换完尿布,心情舒畅的时候,呼唤她的名字,她有时就会把脸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千代的听觉还不错,经常会在听到开关门声的时候转动自己的脸庞。味觉方面同样如此。当诚治强行把过咸的食物往她嘴里塞时,她似乎会有皱眉的反应;一下子吃进过多食物后吐出来是自然的生理反应,但她吃到苦味的东西会皱眉。种种情况表明,她还保留着一定程度的味觉。给这样的千代鼻饲流食或许有一些残酷。而且,把探针从鼻腔一直插到胃里的感觉也不太好。每到饭点就打一次流食是件麻烦事,我们还不能一直插着探针不管。放在完全没有意识的病人身上,鼻饲实行起来才会顺利。要是千代脑溢血,陷入昏睡状态,反应迟钝,通过鼻导管输送流食就很好办了。鼻饲有着种种缺点,但与此同时,采用鼻饲后,我们就不用再担心诚治抢千代的饭吃。两相权衡下,我们或许应该选择鼻饲。当然,护士长对此也没有异议。做好决定后,我就开始写起明早的治疗意见来。正写着的时候,一个年轻护士进来告诉我,213号房的阪田想找我谈一谈。

我接下来还要出诊,不过想到阪田应该还要去上班,就立刻决定让他到值班室来。

清晨的太阳虽升得不高,阳光却也铺满了整面窗玻璃,开窗大概也不会感觉到冷。要是只看着那一角的窗户,就会产生恍若置身于阳光房之中的错觉。窗户玻璃上的冰层融化了,玻璃完全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上面到处都是显眼的污渍,黯淡无光。等到雪化后做大扫除的时候,窗户也得好好擦一擦。正当我出神地看着照射进来的阳光时,阪田进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直陪护着阪田夫人的大女儿。

早晨的交接与治疗工作使整个值班室忙成一团。我把两人引到里边的沙发上坐下。这个位置靠窗,不会影响护士们的工作。沙发只有一个,我们三个就并排朝同一个方向坐了下来。阪田侧身对着我,郑重地说:“给您添麻烦了。”他的大女儿也随之低头致谢。大女儿呈倒三角形的面部轮廓与眼睛都像极了母亲。阪田暂停片刻,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而后接着说道:“我想和您谈谈关于我妻子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再减轻一些她的痛苦呢?”

我早就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病人家属提出这个需求是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是我,还是护士,都不会故意对阪田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我们同样希望消除她的痛苦,然而止痛措施同时也会加速她的死亡。不断注射鸦片制剂确实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但与此同时,她的心脏也必定会衰弱下去,昨天打完针后出现的呼吸困难现象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用我说,阪田自己应该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她看上去太痛苦了……”阪田说。而我们用药时必须把握好平衡,既要抑制疼痛,又不能给心脏造成负担。

“要是现在给她止痛,就必须使用相当强劲的药物。”刚说完这句话,护士就过来叫我,说有电话找我。接起电话一听,是桐子打来的。她说今晚休息,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约好六点去她指定的“鹤屋”后,我再次回到沙发边。阪田依旧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大女儿把手放在膝上,低眉俯首。我先为自己的中途离开道了个歉,然后接着之前的话说:“出于这个原因……”阪田点点头,问我他的妻子是不是还会一直疼下去。癌细胞一旦增殖就没有减少的可能。癌真正的意义是指细胞增殖异常,而可控的正常增殖叫作“发育”。换句话说,癌就是不规律的发育。增殖的部分压迫了神经,往后的状况不会比现在轻松。

“那就是说,现在已经……”阪田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又像是自我安慰般摇了摇头。我又告诉他,我们并不是没有阻断神经的方法,只是这样一来,病人的下半身就会完全瘫痪,手术本身也会给病人的身体带来很大的负担。照现在的情形看,病人并不适合接受这样的手术。

阪田失落地望着窗边。听说他已经五十六岁了,然而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侧脸看上去很有格调。他视线所及的窗边摆着的仙客来,在白色的瓷砖上投下暗影。仙客来旁是一个点心盒,那大概是护士们从病人那里收到的礼物。

“她要是干脆没了意识反倒更好。这么清醒着,还真是可怜……”阪田垂着视线说道。癌细胞可以转移到身体的很多地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它不会进入大脑。这不是说癌细胞绝不可能出现在大脑,而是说进入大脑的情况极其罕见。由于大脑未受侵害,病人直至濒死时依然保留着清晰的意识,并因此深受折磨。我本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但现在即便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又有护士过来告诉我,202号房的病人说腹部有膨胀感。我回应说马上过去。这时,阪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对我说:“无论如何,请您帮她减轻些痛苦。”我说,这样一来就得使用强劲的药物了。阪田立刻回道:“我们都不懂这一行,不知道什么药算强劲,什么药算温和,只是实在不忍看她每天都那么痛苦,希望能够让她感觉舒服一些。”说完,坂田就拿手盖住了脸。

我想起曾听别人说过,阪田是基督徒,他妻子健康无病的时候,两人每周日都会相携去教会。“减轻痛苦,同时也是相当危险的举措。”我这么一说,阪田就再次重复了先前的话,说自己不懂这个行当,只是觉得妻子实在太可怜了。

他言辞恳切,却也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减轻痛苦就意味着提早死亡,他心里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声称自己什么都不懂,希望我们能让他妻子过得更加舒服一些。阪田只提眼前,却不欲面对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或许是不想考虑将来会怎么样,但站在给病人用药一方的立场上,我却不能蒙蔽自己的双眼。我稍微起了点坏心思,就故意问他:“您的意思是说,只要能止痛,别的都不管了,是吗?”阪田无言地低下头,他的大女儿惊愕地看向我。

“我只是想尽量帮帮她……”片刻后,阪田开口说道。

“减轻痛苦与帮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根烟点燃了。大女儿像是看稀罕一般盯着我拿烟的手。点好烟,刚抽了一口,阪田开口说话了:“既然怎么都救不回来了,不如让她过得舒心一点。”

“我知道了。”既然阪田希望如此,顺着他的想法去做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见我点头,大女儿立刻不安地看着我,阪田像是平复心情一般低下头。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我说着站起了身,他们却依然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再次出声道:“咱们也说得差不多了。”阪田这才站起身,像是要寻求我的认同般又一次重复道:“她实在是太可怜了……”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阪田像是还有话说,然而最终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父女俩站在那里互相看了看,然后轻轻低下头,离开了值班室。

两人离去后,我吩咐护士给阪田夫人打一整支鸦片制剂。护士长讶异地看着我,问这样做是否合适。在此之前,我们从没打过这么大的剂量。即使在阪田夫人痛得厉害的时候,最多也只给她注射整支的六七成。“先试试看吧。”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在红色的麻药单上写下了“opiat.1A”。

护士又来催我了,我动身去了觉得自己腹部膨胀的那名病人所在的病房。路上我边走边想,阪田想要的其实是让妻子安乐死。他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口,但内心却是如此希望的,而我实质上已经同意了他的要求。回答“我知道了”时,我已经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事实上,在他们走后,我立马就告诉护士给阪田夫人注射整支鸦片制剂。一次注射一整支,虽然不至于让阪田夫人即刻死亡,但确实会对她憔悴至极的病体造成相当大的负担。准确说来,从那一刻起,我就与他共同参与进了安乐死的计划当中。

说实话,我在这件事情上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我不是觉得厌恶,只是感觉好像被人强加了棘手的任务。然而,阪田夫人确实深受折磨,阪田也确实是强烈希望能减轻妻子的痛苦。可以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如果阪田和他的大女儿是因为嫌病人碍事而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可能就会断然拒绝,但他们并不是那样的恶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费尽心思地照料病人,最后实在是束手无策了,才来向我寻求帮助的。

阪田通过护士告诉我有话要说时,我已经预感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那迫切的眼神让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说实话,他主动提起来,还让我稍微松了口气。如果他不主动提,这件事可能就得由我来说了。阪田夫人的痛苦已经抵达临界点,我们也实在不忍心看她继续这样痛苦下去了。这几天,当值的护士每天晚上都会被她的动静闹醒,朝我抱怨,要我想想办法。说起来,这就是护士与病人家属之间的耐性拉锯战。即便家属那边不主动说,我也迟早会优先考虑止痛,而不是保命。我一直在寻找转换治疗重点的时机。从这个意义层面上看,阪田的要求正合时宜。这么说很怪异,但我还是得说,他瞅准了一个好时机。

照这个程度使用麻药,病人可能撑不过十天半个月,特殊情况下甚至可能第二天就停止呼吸。撇开这些不谈,不考虑心脏和身体承受的负担,使用麻药确实会让病人不再痛苦,这就像是纵情享乐、不顾花销一样,享受够了,到没钱的时候就去死。我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长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变得极其舒畅。我感到困惑已久的难题无形中得到了自然解决,一身负担轻轻松松就卸下了。

然而,晚上和桐子一起吃饭的时候,桐子说,我的想法有些天真。

我和桐子在新川大道上一家名叫“鹤屋”的小店里碰了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桐子自己就在餐厅上班,已经吃够了西餐,她很喜欢吃日式料理。最近,她爱上了清酒,常常配着关东煮喝上一杯。“鹤屋”氛围安静,在日料厨师中也有些名气,于是就得到了桐子的青睐。我们在店里的白茬木柜台边坐下后,我对她讲了阪田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不怎么和她聊医院的事情。如果她问我,我会回答,不过不会说得特别清楚。一提起疾病,我就会进入专业医生的角色,但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向专业领域之外的人解释清楚这些疾病知识是很难的。再说,白天看了太多病人,晚上也实在提不起劲再说这些了。

然而今天晚上,我却主动聊起了疾病的话题。不过,我不是毫无缘由地突然说出口的,起因是桐子说起自己在东京有个得了癌症的叔叔,人快不行了。桐子的那个叔叔得的是食道癌,曾经做过一次手术,在喉咙里插了根塑料导管,但最近癌细胞又转移到了肺部。桐子问我,这样一来,人是不是就救不回来了。我告诉她,一般来说,患癌的人年纪越小,患癌的部位就越往上,病情的发展也就越不利。部位往上的说法有些笼统,其实就是指嘴周边,比如说,喉头癌、食道癌就是身体上方部位的癌症,肺癌也与之类似。再往下就是胃癌、胆囊癌,接下去就是小肠到直肠的一段。这些癌症都发生在身体的下半部分,情况相对来说会好一些。不过,虽说情况相对良好,但毕竟还是癌症,最好还是尽早摘除病灶。一旦延误时机,癌细胞就会转移到其他部位,医生也回天乏术。对待直肠癌,放射线疗法和抗癌剂往往都能起到相当大的抑制作用。

“病的地方不太好啊。”桐子说完,又接着问我上方部位的癌症为什么不好治。这个问题解释起来需要用到一些专业知识,简而言之,是因为身体的上半部分接近肺和心脏等中枢部位。用专业的话来讲,就是上方部位的癌症不好做手术,又很容易转移到其他地方,个中缘由多种多样,很难全部解释清楚。

“子宫癌怎么样呢?”桐子又问。子宫靠近直肠等部位,子宫癌的性质相对来说没那么严重。当然,如果延误了治疗时机,就回天乏术了。与此同时,治疗效果还取决于病人的年龄。说完这些,我就讲起了阪田夫人。我告诉桐子:阪田夫人的手术就做迟了,癌细胞现在已经转移到了脊髓里;她丈夫请求我为病人减轻痛苦,我就使用了麻药。桐子说:“你当时松了口气吧?”她的话在一定程度上说中了,我没有必要反对,于是就点了点头。

桐子把玩着喝干净的酒杯:“你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要推到别人头上,自己置身事外。”桐子的意思我懂,她看起来有些醉了。我们俩不过喝了两壶酒而已,桐子却已经眼角泛红。她一喝醉就会变得有些絮叨,不过感觉也会更加敏锐。

“其实,你早就想给病人不停地灌药了,只是不敢出于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这样做,对吗?”她说得自信满满,但我其实并不害怕给病人用药。事实上,要是不敢给病痛的患者注射麻药,我也没有资格当医生。但桐子却说,她指的并不是不敢或不忍心打麻药之类的。“我知道,你就是对着疼痛、哭泣的病人,也照样能面不改色地给他们做手术。我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在大学的时候,别人会说你是个好医生了。你见了血不会震惊,也不怎么能感受别人的痛苦,因此才成为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但这不是我认为的勇气。”

我环视四周。桐子说话的声音很大,我担心会被其他人听到。然而,柜台边的其他客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聊着他们自己的话题,厨师们则聚在角落里看电视,似乎没有人关注我们在聊什么。

桐子又点了壶酒,而后对我说:“你不想把自己放到决定他人生死的位置上,总是要别人来求你,或是拜托你,然后才会无奈地应承下来。你绝不会主动承担责任,说得难听点就是卑鄙阴险,说得好听点就叫滑头。”

我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倒进桐子杯中。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卑鄙,是不是滑头。像这次这样,在受到病人家属的嘱托之后才大量使用麻药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不止是我,其他医生对待受癌症折磨的晚期患者,常常也会采取同样的措施。大家都会先获取家属的认同,这种做法可以说是理所当然。我举了自己在大学附属医院时的一个例子,解释给桐子听,她却立马出声驳斥。

“你之前提过一个生来就有脆骨病的孩子,对吧?你心底觉得那个孩子死了更好,但真到了可以决定的时候,你又下不了决心,反倒拼了命地救那个孩子的性命。你会那么做,不是因为想让孩子继续活下去,而是不想让自己承担害死那个孩子的责任,害怕自己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你说过,救那个孩子是为了自己,对吧?这次的癌症病人情况虽然有所不同,但给你的感觉是一样的。你依然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却想顺顺当当地把这个病人送走,于是在病人家属提出恳求的时候,你就顺势应承了下来。说实在的,你就是个绝不沾染麻烦的人。”

桐子的话非常尖锐,不过我并不赞同。她说我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但身为医生,我不可能凭自己的一念擅自决定病人的生死。即便自己真心认为死亡才是病人更好的选择,应该早点让病人得到解脱,但那终究只是医生自己的主观想法而已。在没有得到患者本人及其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我不能擅自左右他人的性命。当我说出这番话后,桐子摇着头说“不对”。

“患者本人和家属主动提出来确实是好,但家属其实很难把那些话说出口。真正照看妻子的人,不可能说出‘请您杀了我妻子吧’这样的话来,是个正常人都说不出来。所以,家属只能费尽心思地看护病人,哪怕花销太大,家里撑不下去了,也只能咬牙扛着。就拿我婶婶来说,她早就想放弃叔叔了,还和我们说,既然挨不过去了,还不如早点让他轻轻松松地走。但是,医生还在尽心救治,鼓励婶婶。婶婶那些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连最后的那点退休金都掏出来,坚持陪护叔叔走到最后一刻。真正的好医生应该看懂家属的真实想法,悄悄下猛药,减少病人的痛苦。这一点只有医生能做到,当然就该交给医生去做了。”

听着桐子的话,我渐渐感觉比起救人,医生更重要的工作似乎是杀人。我装作开玩笑般说出了自己的感觉,结果桐子一本正经地说,医生是要救人,但同时也要懂得杀人。“这个说法不准确。不要说杀人,要说守护病人到最后一刻,不然我们可就麻烦了。”听我这么说,桐子才终于笑了起来。

“不懂医术的人即便想减轻病人的痛苦,也做不了任何事情。森鸥外不是写过一本名叫《高濑舟》的小说嘛。具体情节记不清楚了,反正就是说哥哥饱受病痛折磨,求弟弟杀了自己。弟弟不忍心看哥哥受折磨,就用剃刀刺穿了哥哥的喉咙,犯下罪行被流放到了岛上。不懂医术的人杀人就会沦落到这个下场。他们要么掐脖子,要么下毒,要么用刀砍人,用的全是残忍的办法,而医生就可以用药物或是打针的方式让病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确实,不懂医术的人想要杀人,操作起来可能相当困难。过去在某个城市,就发生过一起儿子杀死常年患病的父亲的事件。当然,死亡是父亲自己的意愿。儿子为父亲思虑良久,最后把含有有机磷酸的农药混在牛奶里,喂父亲喝了下去。身体虚弱、卧病在床的父亲确实是死了,听说彻底咽气前还经受了很大的痛苦。这起事件不及《高濑舟》中的故事残忍,儿子使用的却也是相当残酷的杀人手法了。儿子为此被定罪,最后被判了缓刑。由此看来,通过注射麻药、停止打点滴的方式将病人引入死亡确实更加简单,旁观者或许也不会觉得凄惨。

然而无论方法为何,哪怕是重病患者自己想死,剥夺还剩下一段时光的人的生命,依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即便不被问罪,我也没有办法轻易地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问题的关键或许不在于方法,而在于人的感受。一个人明明还可以活,却要人为地将他杀死,这会给医生的心灵带来沉重的负担。仅仅因为医生杀人简单,就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医生一个人身上,这样的做法是不合理的。如此一来,往往就只有医生会背负刽子手的角色。普通人不想做的事情,医生同样也不想做。这是我想说的。

“我知道医生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但除了医生没人能做了,没有办法。”桐子的逻辑直观清晰,但因为过于直观而缺乏深思,“这样一来,病人和家属都会得到解脱。”

我理解桐子的意思,但她没怎么考虑病人本人的意愿,这一点让我有些在意。我们看到病人痛苦,就想给病人解脱,可病人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当然,他们确实会控诉自己的痛苦,还会高喊着让人杀了自己,但这些也许并不是他们在一切场合下的真实想法。有时,他们是因为痛得太厉害,下意识就喊出了那些话;有时,他们会因为与疾病斗争了太久,情绪异常失控。但一旦疼痛止住了,他们可能就会忘记自己曾经叫嚷过希望有人来杀死自己,转而会思考如何活下去。病人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去死,这个问题很难确认。人的想法总会不断地起伏、动摇,通过病人临近死亡的精神状态来断定他们真正的想法,有很大的风险。

“稍微观察一下就能知道病人的真实想法了嘛。”桐子说,这对医生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她说的话诚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她思考问题总是过于单纯,或许应该说是太看得起医生了。确实如桐子所言,有时在观察一段时间后,医生就能明白病人的真实想法,但弄不明白的时候也是存在的。不同的人,说话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嘴里喊着“想死”的病人,在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时,话里的意思也各不相同。这一点即便说给桐子听了,她可能也听不进去。没有真正接触过濒死之人,没有与他们谈过话的人是不会懂的。说实话,就像现在这个阪田夫人,我都不知道她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疼痛难熬的时候,她确实喊过疼、想死,还曾经问过我们究竟要让她活到什么时候,让我们早点给她解脱。然而疼痛止住的时候,她又说,希望自己可以恢复健康,去街上走走逛逛,还说如果病治好了,就要每天去看戏,去西班牙和墨西哥看看。她一边说着想死,一边又心怀梦想。我不知道她那句“杀了我吧”究竟包含了多少真心。

“你要这样说,那可就没完了。既然病人怎么都救不回来了,每天又饱受折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该让他们得到解脱。要是换了我,我才不想在那种状态下生生拖着呢。”桐子说。然而,这终究只是她在没有生病的健康状态下产生的思考。要是真得了病,她就不一定这么豁达了。事实上,使用了麻药以致寿命缩短的人,内心还是会在意自己的生命的。我虽然想对阪田夫人使用麻药、停掉点滴,但心里还是难免有所顾虑。我想知道阪田是否真的得知了妻子的真实想法。阪田自己是这么说的,那应该没有错。如果这是他草草做出的决定,又或是误解了妻子的意思,我就会沾上麻烦。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也只能祈祷阪田的想法没有出错。

“总之,要等病人家属来求你给病人解脱,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一般人根本说不出那样的话,即便心里那么想,嘴上也不可能说出来。就算真有人说出来了,那也是在实在看不过去,走投无路之下才说出来的。”桐子似乎对我不主动出手的态度感到不满,“阪田先生常常来我们店里,我认得他。他很优秀,说不定还是我们这里最了不起的文化人。你们院长和他比起来都不算什么。要是阪田先生无知又迟钝,那他看到妻子那么痛苦,或许就会毫无反应。他可能会把妻子完全交给医生去管,自己一身轻松。可他是优雅的绅士,看到妻子身患绝症又遭受巨大的痛苦,会比其他人更加难熬。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妻子生病前,他们俩一起来过我们餐厅一次。他当时还仔仔细细地给妻子披披肩,穿大衣。”

“你说的和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一回事。再说了,给妻子穿大衣也不能说明他是绅士吧?”我语带讽刺。“总而言之,阪田先生是个纯良高尚的人,我姐姐也说他人很好。我都说了好几次了,阪田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因此才想让妻子得到解脱。因为有爱,他不会袖手旁观;要是没有爱,他根本就不会想到那样的事情。不重要的旁人,谁会关心在意呢?如果我得了癌症,你准备怎么办?”桐子驳斥了我的说法,斜睨着我说,“你这么冷血,就算看到我受苦,恐怕也只会漠不关心、置之不理吧?”我从没想过这种事情。说实话,只有真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然而,桐子还在不依不饶。

“喂,你准备怎么办呢?真的要一个人远远逃开,然后站在安全的地方俯视我吗?”我没有回答,因为就算说了什么,喝醉的桐子还是会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不过,桐子也可能是想借此试探一下我,她这个人本来就有施虐倾向。我喝光了杯里的酒,让面前的厨师给我们结账。

“别走啊,生气了?我们再聊聊嘛。”桐子出声阻止我。我并没有理会,还是站起了身。我没有生气,却感到有些烦躁,因为自己面对桐子的逼问,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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