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糖糕和蜜枣

伊默吃完半块糕饼撑着了,捂着肚子犯迷糊,脑袋不由自主靠在季达明的肩头,眼皮打架,差点睡着。

季达明将伊默抱去洗漱,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记清哪条毛巾是自己的,反正他说什么,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声软软的“好”。

季达明教到最后泄了气,带伊默回卧房歇息。伊默趴在凉席上舒服得动都不肯动,晃腿呻吟着喊热,他连忙拿着蒲扇扇风,再凑过去摸伊默微热的脸颊。

“季先生……”伊默在睡梦中呓语。

“还是这么怕热。”季达明悄悄亲了一下伊默的额头,想起前世伊默到了夏天就老是喊热,可即使这样,依旧替他扇扇子。时过境迁,换季达明为伊默扇风,方知原来看爱人入睡这般美好。

半掩的窗溜进来一丝风,伊默挠着脖子翻身,季达明贴过去继续扇扇子,见汗珠顺着伊默的脖颈滑落,倏尔钻进衣领,顿时口干舌燥,浑身都烧起来,愣是热了满头大汗。

伊默却忽然蹙眉蜷缩起来,捂着小腹冷汗岑岑,季达明丢了扇子,想起伊默胃疼的毛病,魂都要被吓飞了,当即将人抱起,冲到院中喊:“陈五,陈五!”

睡在门房的陈五迷迷糊糊地醒来,以为家中出了大事,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少东家,怎么了?”

“快把车开来,我要去看郎中。”季达明扣着陈五的肩低呵,“快去!”

陈五的瞌睡虫一下子全没了,跌跌撞撞跑出门去开车,中途撞见准备歇下的李婶,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哆哆嗦嗦地指着院中的季达明,一溜烟跑没了影。

“婶,小默胃疼。”季达明快步走过去,少见的慌乱,“怎么办?”

李婶赶紧凑上来看他怀里的伊默,摸了摸对方的额头:“坏了,这可怜孩子饿太久,今天一下子吃伤了。”

“那……那怎么办?”季达明搂着伊默神情恍惚,仿佛就要失去怀里这人一般失魂落魄。

李婶对着他的脑袋拍了一巴掌:“少东家!”

季达明稍稍清醒几分,低头见伊默含泪睁着眼睛,赶忙凑过去:“小默别怕,我带你看郎中。”

院中无灯,伊默大约是看不见的,所以愈发慌乱,攥着季达明的衣袖哽咽道:“季先生……”

季达明心如刀绞,想起以前伊默每每胃疼的毛病犯了,都要在床上躺上半日,只能喝温热的米汤,看了大夫也总不见好,皆是病拖了太久的缘故。念及此季达明忽然冷静些许,盘算着这回治得早,伊默的胃病或许能治好,于是拔腿就往院外跑。

李婶跟在他们身后急匆匆地喊:“慢点,别摔着。”

陈五已经将车开来,季达明抱着伊默钻进去,催他开快些。

“少东家,郎中该睡下了。”陈五握着方向盘焦急地问,“怎么办?”

季达明抬眼瞪他:“砸门!”

伊默在车里依旧看不太清,趴在季达明怀里瑟瑟发抖,像是适应了胃疼,小声呢喃:“季先生,不用去看郎中……我……我能忍。”

“胡闹。”季达明揉他的后颈,“这病不能拖,伤身。”

伊默闻言不吭声了,过会儿又蜷缩起来,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季达明见伊默难受,脸色愈发差,等到了郎中家门口,直接让陈五去叫门,人家刚开一条门缝,他就急不可耐地冲了进去。

“少东家?”郎中披着一件单衣,像是还在梦里,“这是……”

“他胃疼。”季达明将伊默放在床上,擦去额头的汗水,再伸手端来烛台,“快给他看看。”

有了灯火,伊默便能看清些,伸手怯怯地唤季达明:“季先生。”

季达明坐在床边握住伊默的手指:“别怕,这是咱家的郎中。”

“少东家,不得了了。”郎中为伊默把脉,眉头逐渐蹙紧,“他这病拖了很久。”

季达明心里咯噔一声,将伊默的手攥得极紧:“慢慢养着,养不好吗?”

郎中让伊默张嘴,借着火光看舌苔:“慢慢养倒是能养好,就是要小心着,别吃太多辛辣油腻的东西,还要喝药。”

蜡烛爆出一朵灯花,季达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抱住伊默瘦削的肩一个劲儿地感慨“还好”。郎中急着去配药,无暇多问,伊默缓过神以后为难起来:“季先生,别让郎中给我开药好不好?”

“不行,有病就要治。”季达明神情一凛,“以后我监督你喝,一顿都不许落。”

伊默闻言急了:“可我没钱啊!”

季达明听得五味杂陈:“你想想……季家管饭,你哪里会没钱买药?”

伊默这才惊醒,懊悔地揉了揉鼻子,倒回床上自言自语:“吓死我了。”

烛火晃得季达明视线模糊,连近在咫尺的伊默都看不清,等郎中拿着药方和刚煎好的药进屋,他才回过神,伸手将伊默从床上拉起来:“把药喝了,胃就不疼了。”

伊默坐在他怀里捏着鼻子试探地吸了一小口,立刻苦得头皮发麻:“全要喝掉吗?”

“你喝完,明天我就买瓜给你吃。”季达明将碗递到伊默唇边,“以后都这样,你只要把药喝了,就可以和我提个要求。”

伊默一听见“西瓜”二字,馋得直咽口水,捧着碗硬是一口气喝干了,再苦得浑身哆嗦。

“我这儿只有蜜枣。”郎中被伊默逗笑了,从柜中拿了几颗纸包着的糖果递给季达明。

季达明扫了一眼,这种糖果就是把枣干沁在糖水里泡,泡完晒干,用纸包好拿来卖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不伤胃吧?”他替伊默剥了糖纸,转而去看郎中。

“没事儿,可以吃。”郎中摇了摇头,端起药碗往屋外走,“你们今晚还回去不?不回去,我就让陈五先走。”

“小默,累不累?”季达明听罢,先扭头问伊默。

伊默正捧着蜜枣嗦,茫然地望着季达明眨眼睛:“回家吧。”

“家”这个字宛如一击闷棍,敲得季达明晕头转向,双耳嗡嗡直响,片刻又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放爆竹,噼里啪啦的把季达明欢喜坏了。他扑到床边将伊默打横抱起:“走,咱们回家。”

他们出来时,陈五正靠在车门边数星星,听见脚步声连忙凑上来:“没事儿吧?”

“暂时好了,明天白天你按着药方抓几副药,都拿最好的药。”季达明打开车门将伊默放进去。

这人坐在季达明身边乖巧地吃蜜枣,等陈五上车以后递给对方一颗。

“我的呢?”季达明瞬间心里不平衡了,竟板着脸问,“小默,你怎么不给我?”

伊默吓了一跳:“我以为……我以为季先生不喜欢吃甜的。”

季达明心里的嫉妒烟消云散:“你还记得我的话?”

“记得呢。”伊默掏了掏口袋,“没……没了,季先生你吃我这个吧。”他说完,将咬了一半的蜜枣递到季达明唇边,腼腆道,“别嫌弃我。”

汽车压过几颗石子,略微颠簸几下,季达明唇角沾上糖霜,舌尖也染上了蜜意。

“怎么会嫌弃你呢?”季达明张嘴咬了一点点,“你吃。”

伊默笑眯眯地收手继续嗦,舍不得把最后一块蜜枣吃完,伸着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季达明看着看着心就酸了,搂着伊默的肩哄道:“明天我给你买。”

“不用。”伊默将最后一点蜜枣咽进肚,含着指尖摇头,“明天喝完药的要求我想好了,要吃冰西瓜。”

原来伊默还在惦记西瓜。

“吃西瓜可以,但是被井水冰的太凉,我怕你吃了不舒服。”季达明欣然应允,“到时候让李婶把瓜切开津点井水就行。”

伊默只要有瓜吃就心满意足,又因为胃疼闹了小半宿,这会儿安稳下来,很快就趴在季达明怀里睡着了。等车开回家,季达明轻手轻脚地将人抱下车,李婶正焦急地候在门口。

“没事。”他悄声道,“已经睡着了。”

李婶松了一口气,也压低了声音:“我熬了粥,还放了现剥的桂圆,明早起来煨得糯糯的,肯定养胃。”

“成。”季达明点了点头,抱着伊默回了卧房。

伊默睡得安稳,一点也不闹,规规矩矩蜷在季达明怀里,沾床就滚进了被子,过了片刻热起来,白嫩的脚尖探到被褥外晾风。

季达明已经没了睡意,坐在床边替伊默扇风,扇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皮才开始打战,搂着伊默囫囵睡去,其实也是他不敢合眼的缘故。季达明自小念的是西式的学堂,学完又在父亲创办的商会管事,对鬼神之说算不上嗤之以鼻,可万万谈不上信,此番无端回到过去与伊默相逢,简直有如昙花一现的美梦,他怕极梦醒重回凄清惨淡的日子,就是再困也舍不得合眼。

可困意席卷而来,季达明在惴惴不安中睡着了。

季达明和伊默成婚是季家老爷没料到的事情,刚听闻差点没气晕过去,可季达明一直坚持,他爹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总也不待见伊默。季达明心知肚明,成了婚也没回老宅,和伊默在公馆里过日子,一眨眼就是两年。

后来商会有事,季达明去了南京几个月,伊默在家中几乎日日写信给他,然而当季达明终于要回天津时,孟泽却来了。

还是带着伊默的遗嘱来的。

初春正是多雨的季节,季达明记得那天的雨很大,开门的时候他几乎没认出被淋透的孟泽。

“伊默死了。”

季达明拿着毛巾递给孟泽:“别开玩笑。”

“伊默真的死了。”孟泽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拿出了伊默活着的时候写的最后一封信。

季达明还未反应过来,接过信蹙眉生气:“这种玩笑开不得,晦气。”继而神情就变了,捏着那张信纸连连倒退好几步,慌乱间打翻了满桌的茶杯水壶,继而扑过去攥着孟泽的衣领咆哮,“我的小默呢!”

“小默……小默!”季达明猛地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伊默趴在自己怀里哭丧着脸喊疼,而他死死地捏着对方纤细的手腕,在伊默胳膊上留下五道发红的指印。

“伊默……”季达明愣愣地注视着伊默,忽然伸手把这人抱住了,“小默。”

“季先生,你睡觉说梦话。”伊默在他怀里偷笑,“我都听见了。”

“我说什么了?”

“你叫我的名字。”伊默晃了晃腿,“一直在叫呢……”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李婶的吆喝:“陈老板,上街买瓜去咯!”

季达明搂着伊默深吸了一口气:“吵着你睡觉了?”

“没。”伊默摸摸他的脖子,依旧在笑,“我是被陈五唱戏的声音吵醒的。”

季达明抬手掀起蚊帐,放伊默下了床,自己穿上鞋愣了会儿神,背上满是被噩梦吓出的冷汗,仿佛真的淋了雨。他喘了口气,喝了一盏隔夜的冷茶,透过半透明的窗纸看李婶在院里晾衣服,忽然想起伊默大约找不着在哪里洗漱,赶忙出了卧室,刚巧撞见伊默在后堂瞎转悠。

“这儿呢。”季达明招了招手,“就知道你昨晚困得什么都没记住。”

伊默闻声跑来,难为情地道了谢,再红着脸问:“季先生,哪条毛巾是我的?”

“蓝色那条。”季达明走进去替伊默把毛巾从架子上拿下来,“刷牙的水杯也是蓝色的。”

伊默边听边记,见他说完还没有走的意思,扭捏道:“我……我想解手……”

季达明闻言同样窘迫起来,脸上却还是一派正经,走到门外靠着墙望天:“我先去看看李婶熬的粥。”说完又怕伊默找不到地方,“要不,我等你一起去?”

伊默在门内又羞又急:“我能找到,季先生你快离远一点。”

季达明只得搓着手走到院里,帮李婶挂了两件衣服,时不时回头偷瞄,盼着伊默快些洗漱完。

李婶觑他一眼,眼睛一转:“中邪了?”

“婶,你说我这样会不会吓到小默?”季达明为难地摸了摸下巴。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没觉得你相貌吓人。”李婶望着他笑,“俊着呢。”

“我不是说长相。”季达明从木桶里拎了件衣服,话未说完,忽然咦了一声,“这是给小默的?”

“前些年我做给儿子的。”李婶叹了一口气,“伊默个头小,穿这个应该正好。”

季达明沉默半晌,转移了话题:“我爹是不是还想要我回去住?”

李婶擦了把汗,回头瞄了眼他的神情,试探地问:“您想回去了?”

“不回。”季达明一口回绝。

“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李婶自知劝不动他,转身继续晾衣服。

季达明还想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伊默蹦蹦跳跳地从后院出来,立刻迎过去:“走,咱们一起去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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