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绿豆汤

伊默惦记着李婶做的晚饭,连蹦带跳地跟在季达明身边,走到半路才想起来问信里的内容。

季达明被问得陷入回忆,在他的印象里这批货的确出了点问题,却不严重,之所以写信之人三次改口,皆是因为他与盗匪勾结,想要把本该运到天津的货倒卖出手。

这是所有商会都无法避免的事儿,百八十个帮工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浑水摸鱼的。

“既然货已经到了天津,明天咱们就去看看。”季达明牵着伊默的手往家走,特意叮嘱道,“你记得带账本,对着数目一箱一箱地验货。”

天色渐晚,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温暖的烛火,伊默的脚步慢慢迟疑起来,季达明握紧掌心里发抖的手:“别怕,我带你走。”

伊默反握住季达明的手指点头,声音抖得像是要哭:“我看不见。”

“怪我,刚刚从商会回来时拿个手电筒或是灯笼就好了。”季达明叹了口气,“夜盲症还没好?”

“没好。”伊默往他身侧贴了贴,继而轻轻“咦”了一声,“季先生怎么知道我有夜盲症?”

“天一黑你就看不见,不是夜盲症是什么?”季达明停下脚步,蹲在伊默身前,“我背你吧。”

伊默如何肯,拼命摇头不愿爬到季达明背上去。季达明暗自懊悔自己心急,重又去牵伊默的手,快到家门口时,听见伊默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季先生,谢谢你。”

季达明顿时满心欢喜,面上不显,愣是将伊默一把抱起跑进了公馆的门厅,再不顾怀里这人的惊叫,一路冲进前堂,李婶端着碗绿豆汤吓得目瞪口呆,回过神以后赶忙跑上前来替季达明擦汗。

“大热天的,出汗容易着凉。”李婶替他擦完又替伊默擦,“饿了吧?我刚熬了绿豆粥,快尝尝。”

“谢谢婶婶。”伊默惊魂未定,闻着香味凑到桌边,眼冒精光,心里却惦记着事,“季先生,我那个朋友……”

“你说孟泽?”季达明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我派人接他去老宅了,你在商会活儿多,他在老宅也不清闲,以后见着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伊默捏着筷子认真地听,听完笑起来:“没关系,只要他与我一样不用挨饿就好。”

季达明也跟着笑了笑,继而催伊默快些尝粥。他不让伊默与孟泽见面自然是有私心的,万一后者又如前世一般处心积虑地害人,季达明可不觉得自己能再重生一回。

伊默被粥香勾得拼命咽口水,捏着筷子频频回头,硬是挨到季达明动筷才下嘴,虽被烫得直吐舌头,脸上却满是笑意。

“我盛些米汤加冰糖晾着,等你晚上嫌热的时候喝。”伊默开心,季达明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过两天西瓜下来,我就让李婶放到井水里冰,消暑来吃最舒服了。”

伊默听得摇头晃脑,在桌子下晃的腿彻彻底底贴在了季达明的裤腿上:“季先生,在你家帮工真好。”

季达明闻言放下筷子,望着伊默的脸摇头:“还不够好。”

伊默舔着嘴角腼腆地挠头:“够了。”

“不够。”季达明见伊默害羞,忍不住拿脚尖蹭了一下伊默的小腿,把这人吓得猛地坐直身子,捧着碗战战兢兢地吸了一口,他便更加克制不住,捏着伊默纤细的手腕爱不释手地摸,“还是这么敏感。”

伊默听得耳根子都红了:“季先生,你别……别瞎说……”

季达明松开手,转而去揉伊默的耳垂:“痒不痒?”

耳垂是伊默全身最敏感的几处之一,他故意去碰,直把伊默惹得面红耳赤,手指头哆哆嗦嗦拿不住碗,软趴在了桌角。可季达明一上手就停不下来,又是揉又是捏,把伊默羞得捂脸呻吟,连李婶进屋都舍不得停手。

“少东家,别欺负人家孩子。”李婶将几叠小菜磕在桌上,责备地瞪他,“还不快松手让他吃饭?”

季达明意犹未尽地撤了劲儿,见伊默迷迷糊糊地仰起头,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一把,伊默红着脸倒回去,藏在桌下的腿羞闹地乱蹬。

“少东家!”

“好了好了。”季达明怕把伊默惹急了,连忙摆手,“小默,咱们吃饭。”

伊默偷偷摸摸地觑了他一眼,确认季达明不会再伸手,才扑过去抱自己的碗,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又扭头去看季达明。

“真不逗你了。”他把炒花生米推到伊默面前,“多吃些。”

伊默起先还在犹豫,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忍不住捏着筷子夹花生米,一夹一个准,再脆生生地嚼,季达明看伊默就能下饭,干喝一碗粥以后搁下碗筷,托着下巴看伊默嘎嘣嘎嘣地吃花生。

“小默,以后有什么打算?”

“跟着季先生好好干活,”伊默答得坦然,“攒钱买吃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成婚?”季达明心口发起烫,“你有喜欢的人吗?”

伊默的脸又红了,还一直红到脖颈:“没……没想过。”

季达明不奢望与伊默相处一天对方就能爱上自己,可乍一听这话还是失望,不由问道:“想不想嫁人?”

伊默轻轻“啊”了一声,羞得浑身发抖,趴在桌上不愿抬头。这年头男子亦可嫁人,连大户人家都有娶男妻进门的事例。

“啊什么?”季达明穷追不舍,“若是要你嫁人,想嫁什么样的?”

伊默埋头用脚踢他的小腿,咬牙不肯说,最后竟逼出几滴泪:“季先生是不是不要我了?”

季达明心急之下又干了错事,连忙打包票:“我就随便问问,不是不要你。”

伊默还是羞恼,胡乱蹬着腿,就算肯继续吃饭也一直垂着脑袋,连炒花生都不吃,除非是季达明夹到碗里的。季达明见状,急得夹不住花生米,一边叹息一边拿勺子给伊默盛,他不善言辞,说不出哄人的好听话,只能默默地陪在伊默身边。

伊默与季达明相识不过半日,自然也不肯多说,于是他俩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以后才四目相对。

夜来风起,季达明的心口滚过一阵热浪,起身带着伊默往后院走,经过天井时院中一盏灯笼都没有,他忍不住将人抱起来:“院子里石子多,别摔着。”

伊默蜷缩在季达明怀里不吭声,等他走至院中时才开口:“若是要嫁人,我要嫁季先生这样的……”

微风拂过,晃动的树枝搅碎了满地的月光,季达明猛地收紧了揽在伊默腰间的手,借着银月的清晖看这人羞红的耳垂,心里甜蜜过后泛起无尽的酸楚。同样的话伊默以前也说过,只是他未曾在意,如今再听,才知其中滋味,字字都道尽了欢喜,然而前世的季达明和伊默都不曾意识到。

“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季达明哑着嗓子问。

伊默仰起头茫然地答:“我要嫁季先生这样的好人。”

季达明闻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行到有灯火的地方将伊默放下:“小默,我这样的人你遇不上第二个的。”

伊默深以为然:“季先生就是季先生。”

“你……”季达明喉咙发苦,“你怎么还没明白?”

“明白什么?”伊默好奇地捏住他的衣袖。

季达明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温柔地拉住伊默的手:“罢了,去歇息吧。”

伊默困惑地“嗯”了一声,思索半晌忽然叫起来:“季先生,你是不是真的打呼!”

“我睡觉不打呼!”季达明无奈地推开卧房的门,“不信今晚你听听。”

“不是这事儿啊……”伊默费解地眨了眨眼睛,继而看见季达明卧房的床头放了几块奶糖,立刻把什么都忘在了脑后,扑过去好奇地瞧。

“准是婶婶给你拿的。”季达明走到柜前找了个枕头,“我嫌甜,也只有你乐意吃糖。”

伊默闻言剥了糖纸笑眯眯地吃,接过季达明的枕头作势要往地上睡。

“别。”他连忙拉住伊默,“睡地上该着凉了,快爬床上去。”

“可这是……”伊默犹犹豫豫地望着季达明的大床,为难地摇头,“季先生,我怎么能睡你的床呢?”

“家里没别的空房间了,你和我挤一挤,改日再去买新床。”季达明将伊默抱上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般想。

伊默拘谨地脱了鞋,趴在凉席上舒了口气。

“我去前头拿绿豆汤。”季达明揉了揉他的脑袋,“待会嫌热时喝来解暑。”

伊默的眼睛亮了起来,想来是没喝够,季达明赶忙回到厨房端粥。李婶见他来,问要不要吃西瓜。

季达明愣了一瞬:“有瓜吃?”

“你以为天上掉馅饼啊?”李婶没好气地收拾桌子,“我是问明天要不要买。”

“家里没人送?”季达明好奇道,“咱家不是每年都有专门送瓜果的船进港吗?”

“有是有,可没本地的甜。”李婶擦着手感慨,“想吃着舒坦,倒不如自个儿去街上买。”

季达明略一思索就同意了:“也成,赶明儿让陈五去街上买几个。”

“陈老板?”李婶将手里的帕子摔了,“他除了唱戏还会什么?还是我去吧,保准儿个个都甜。”

季达明本意就是要她去,闻言立刻干巴巴地恭维:“您最有本事。”

李婶哪里听不出他的揶揄,催着人回屋,顺带还让季达明给伊默带了块软软糯糯的糕饼。

“我的呢?”季达明端着碟子有些傻眼,“就一块?”

“你的份儿昨日就吃没了。”李婶见他心情好,忍不住开起玩笑,“这还是我从你手里抢下来的……好端端一个少东家,还和人孩子抢吃的?”

“都十七了,也没多小。”季达明嘀咕着往回走,一提伊默就满心欢喜,紧赶慢赶地跑进卧房。

伊默正抱着枕头趴在床上看画册,听见季达明的脚步声猛地仰起头:“季先生,您回来了?”

“来,尝尝糕。”他把糕饼递给伊默,“东街有家店做的特好吃,家里就剩一块了,你要是喜欢,明天咱们一起去买。”

伊默刚把糕饼递到唇边,听罢不肯吃了:“季先生,你吃。”

“我吃过了。”季达明骗伊默,“这儿还有绿豆汤,你就着一起吃。”

伊默捏着糕饼咬了一小口,继而将它一分为二,递到季达明唇边:“我吃不下。”

“真吃不下了?”他狐疑地接过,见伊默的目光黏在糕饼上,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可是最后一块了。”季达明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伊默彻底不肯吃另一半,非要他陪着一块吃才肯动嘴。

季达明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坐在床边和伊默啃糕饼。桌前床头各亮了一盏明晃晃的烛火,映得满屋都是温暖的光,他偷偷掐自己,生怕身在梦中,眼前一切都是幻觉,又时不时偏头打量伊默,唯恐爱人烟消云散。

好在都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