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你会不会……

榕城的冬已然冷透,连日来时有时无的细雨将路面打得潮湿,一辆骡车晃荡着走过,随着车轮碾进泥土,那股特有土腥气时不时就往鼻子里钻。

“小少爷,现在金台寺可不比从前太平,你要是想上香,最好还是过阵子再来。”赶车的裹了裹身上的毛毡,忍不住又回头劝道,“难民大多已散去,现在剩下的说是无家可归,可不少是败兵流寇,穷凶极恶的。”

“我是去寻人的。”

声音自车篷里幽幽传来,赶车的怔了怔,转回头的眼神中不由地带上了淡淡的同情。

许多失散了亲人的,都将金台寺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但真正能寻着的,又能有几个。

随着又一阵冷风刮过,金台寺肃穆悲悯的钟声已隐约听到,再转过了几道弯,一道隐在苍柏之间的红墙已若隐若现。

林知许的心随着入眼的红墙微微一悸,竟泛起了些许怯意。

他们刚到榕城半日,棠园里狼藉一片,他是趁着其他人无暇顾及之际独自出来的。独行惯了,直至坐上了这辆出城的骡车,林知许才惊觉应当与段茂真知会一声的。

“小少爷,到了。”骡车停在寺门,赶车的唤他,“我卸了货后给骡子上上草料,歇歇脚,估摸着要个把小时后回城,到时候还在这儿等着你。”

林知许颔首,掏出几块大洋塞给赶车的,踏上了石阶。

脑海中盘旋的仍是初次来时的那抹静寂,可当那条幽长的小路映入眼帘时,林知许愕然怔住,心头一震。

只见寺门与靠近外面的几株古柏上遍布了斑驳弹孔,可见当初战况之激烈,就算是佛家之地也不能幸免。

“施主。”尽头一个正在打扫的小沙弥迎了过来,待看清了林知许后虽有些微讶,但仍颔首合十,“您来了。”

小沙弥仍记得林知许,是因为他是段云瑞这些年来唯一带来的一个外人,也无需多言,他引领着林知许向地藏菩萨殿而去。

原来寺里真如赶车的所言并不清净,昏暗的偏殿之中依稀能看到一些草席铺盖,房檐下也三三两两蹲坐着一些人,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其中既有妇孺老人,也不乏一些壮年,林知许敏锐地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之中,有着不怀好意的审视。

甚至有人已经起身,状似不经意地闲逛,却越跟越近,但林知许连头也未回,他清楚,这些人不敢进殿。

地藏殿依然是那般幽静,林知许甚至还清晰地记得上次那道打在肩头,金黄温暖的阳光,记得在光里上下翻飞的微尘,记得满殿的香火气,尤其是股浓重的,纸钱燃烧的烟火味。

但现在只有阴沉的幽邃深殿和扑面而来的潮湿气,物资的匮乏让往日灯火长明的大殿只在供台上燃了几盏摇晃着火苗的长明灯。

可即便如此,林知许还是一眼看到了三块排列整齐的牌位。

是三块。

姚氏玉芳之位。

段氏云泽之位。

还有……林氏静姝之位。

林知许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林静姝,这是一个恐怕连他母亲自己都已经模糊了的名字,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与段云瑞母亲相邻的供台之上。

就连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一直都是那个艳俗至极的花名。

静姝,这个母亲真正的闺名,是她口中那个满腹经纶的外公想了几天几夜为她取下的名字。

“可惜啊。”他还记得母亲一边抽着烟,一边挑起精心描绘的细眉,“他命太短,但凡能熬到给我定了亲,我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阿棠,你说我是不是命里带克啊?”母亲用脚碾灭了烟,喷吐着烟气靠近他,在他的咳嗽声中捏了捏他的脸,“说不定你也会被我克死。”

没有。

林知许想,命里带克的应该是他才对,克死了母亲,克死了谢天武,也克死了……

“林知许。”

身后蓦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林知许不由自主的思绪,他转身,神情中不含一丝惊讶,“肖少爷。”

“大家都在找你,我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肖望笙跨进大殿,目光同样落在了那尊多出来的牌位上。

“云瑞立下你母亲的牌位时我并未多想,可如今想来,他大约是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所以把能想到的事都做了。”

林知许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摇晃了下,他退了两步,让身体倚靠在立柱上,借由着外力堪堪维持着站立的姿态,“肖少爷,能与我说说吗?”

原来当时形势已十分紧张,谢天武势在必得,伯格则是黄雀在后。

段云瑞试着不着痕迹的挑拨他二人,可伯格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愿在此时与其起冲突,若继续试探下去惟恐察觉,于是只得作罢。

但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企图,那就是皇陵。

“他说皇陵中机关密布,陷阱重重,他打算设计让二人同进陵墓一网打尽,以绝后患。可想请君入瓮,自己又岂能置身事外。”肖望笙眼底泛起化不开的痛苦,“云瑞同我说,段家嫡子自成年之后就要将所有进出道路,生门死门牢记于心。他与我保证,将谢天武和伯格引入陷阱之后他必能全身而退,而我……我就这么蠢的信了。”

“若不入险境,狡狼又岂会相信。”林知许已经猜到了结局,因为他与他,本就是一样的人。

“他下墓前是显得那么自信从容,就算是我,对他一举一动都熟悉至极的我都被他给骗了。”肖望笙的声音,已带上了不由自主的颤抖,“云瑞利用了谢天武与伯格的互不信任,让他二人也亲自与他一起下墓探路。原说好了只探三个小时就出来,可我们等了整整一天。”

“谢天武和伯格带来的人急了,再次带人进去,自然也是有去无回。自此,便无人再敢进入。”肖望笙无意识地握紧了拳,似乎又回到了让人焦灼绝望的时刻,“我等了三天,三天后想办法给茂真打了电话。”

林知许点点头,后面的他都知道了。

窗外一阵踩碎枯叶的轻响让两人噤声对视,肖望笙垂眸掩过眼底的微闪。

“知许。”他道,“云瑞曾与我说过,他与你已有了约定。但他怕你没听到,如今想来,他与我说那些话的目的,大概就是等这么一天,让我与你转达。”

“他说,论年纪我比他长了这许多岁,必然是我先走的。到时我会在奈何桥边等着,让他不必着急,多看看着这世间的好,等来找我时,我们大约也都差不多模样,他也不必嫌弃我老了。”

原来我之所思,亦是他之所虑。

原来无需透露分毫,我与他,本就丝毫不差。

若分离是结局,那为何一遍又一遍地相遇;若重逢是宿命,那又为何一定要相爱,以爱为名,让他们来承受这世间最绝望的生离死别。

越圆满,就越痛。

每一道思绪都如一把带着倒刺的利刃在心头划过,表面不过一道平滑的伤口,内里却被狠狠剜过,血肉模糊。

泪水无声地漫过眼眶,直到划过脸庞的濡湿痕迹被路过的风轻轻吹凉,林知许才察觉自己原已泪流满面。

“知许。”肖望笙迟疑少倾,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你会……会不会……”

“寻死吗?”林知许替他问出,声线已无法保持平稳,“为什么不呢?”

“于你们而言,死或许是闻之色变,甚至极其遥远的事,可我却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甚至盼着这件事。”林知许似乎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抬眸,双目之中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世事就是这般无常,想死的时候死不了,终于想活了,却又活不圆满。”

“所以死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淡淡一笑,“现在就更不是了。”

肖望笙心头一阵撼然,他轻抿着微颤的双唇,欲言又止。

“肖少爷,别阻止我。”林知许的后背离开了立柱,他已不需要这个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微微扬起下颌,“你们的本事,阻止不了我。”

轻叹几不可闻,肖望笙缓缓松开了一直死死握紧的拳,就连关节都为之扯痛。他近了几步,轻道,

“来,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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