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的新生活是如此安然而平静,就像我定居在隐士们中间……我和我的抚养人一起生活了八年多,也不记得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少数几次以外,家里还举办过什么晚会、午宴或与任何亲戚、朋友及熟人的聚会。除却两三个人偶尔来访,音乐家Б.是一家人的朋友,还有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丈夫的那些常客,他们几乎都是来办事的,此外就没有任何人在我们的房子里出现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丈夫一直忙于生意和公务,只能偶尔省出些许空闲时间,平均分配给家庭和社交生活。一些无法忽视的重要交往,使得他不得不经常在社交场合露面。几乎到处都散布着他极度贪图权势的传言;但由于他拥有为人务实而严肃的名声,由于他占据了一个非常显要的职位,运气和成功好像自己在路上等着他,公众舆论也远远没有剥夺人们对他的好感,甚至有所增加。所有人常常对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同情,相反,这种态度却全然拒绝施与他的妻子。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生活在彻底的孤独之中,但她好像很乐意这样,她安静的性格好像是为隐居而生的。

她全心全意依恋着我,爱我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而我,与卡佳分离的泪水仍未变冷,心仍在痛,便贪婪地投入我的女恩人母亲般的怀抱。从那时起,我对她狂热的爱就从未中断过。她对我而言是母亲、姐妹、朋友,为我替代了世上的一切,养育了我的青春。况且我很快就凭着本能、凭着预感,发现她的命运完全不是那么美好,不像乍一看她那安静、尽显平和的生活,不像那表面的自由,不像根据那常常闪现在她脸上的宁静微笑而做的判断那样,而是随着我的成长,每一天都向我呈示出我的女恩人命运的一些新的,被我的心痛苦地、缓慢地猜到的东西。而我的依恋也连同悲伤的意识,越发增强和稳固了。

她的性格怯懦、软弱。看着她脸上清晰、平静的五官,乍一看不可能认为有什么惊恐会搅扰她正直的心。无法想象她会不喜爱哪个人;同情总是在她心中占上风,甚至克服了纯粹的厌恶,与此同时,她只维持着为数不多的朋友,完全与世隔绝……她生性热情,感受力强,但同时又仿佛害怕自己的感受,仿佛每分钟都在监守着自己的心,不让它失去自制,甚至不可陷于幻想。有时突然间,在最晴朗的时刻,我注意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仿佛不经意间对折磨她良知的某件事情的回忆在她内心燃烧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她的幸福,敌对地搅扰它。而她,似乎越是幸福,越是平静,她生命的时刻越是晴朗,愁苦就越接近,出乎意料的悲伤和眼泪就越可预期:就像她精神崩溃发作。我不记得整整八年里有哪个月份是安静的。丈夫,看来非常爱她,她也很崇拜他。但第一眼看去,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言。她的命运中有某种秘密,至少我从最开始的那一刻就怀疑……

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丈夫从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了沉闷的印象,这种印象于童年时期生发,已经再也磨灭不掉了。从外表看他这个人又高又瘦,似乎有意用一副绿色的大眼镜遮掩自己的目光。他不善交往,枯燥乏味,甚至与妻子面对面好像也找不到话题。他,很显然,为他人所拖累。他对我也毫不在意,而期间,晚上我们三人经常聚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客厅里喝茶,每次有他在场,我就感到不自在。我偷偷看一眼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悲哀地注意到,在他面前她好像全身都在发抖,好像她在思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看到丈夫变得特别严厉阴郁时,就脸色发白,或者突然脸红起来,好像她从丈夫的某句话中听出或猜到某种暗示。我感到,她跟他在一起很难受,可与此同时,她看上去离开他连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我震惊于她对他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关注,关注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仿佛她想竭尽全力在某个方面满足他,仿佛她感觉到,她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仿佛在乞求他的赞许:他脸上最轻微的笑意、半句亲热的话——她都会感到幸福,就好像这是一段尚显羞涩、尚无希望的爱情的最初时刻。她把丈夫当作一个难对付的病人来照顾。当他离开,去自己的书房,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握手之后——在我看来,他总是以一种对她而言十分难堪的同情看着她——她就完全变了,她的动作和谈话立刻变得更愉快、更自由。但每次与丈夫见面后,某种尴尬之情会在她的内心停留很久。她立即开始回想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好像在掂量他所有的话。她时常转而向我提问:是她听到的这样吗,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是这样表达的吗?——仿佛她在他所说的话中寻找其他的含义,只有大概一个小时过后,她才完全振作起来,仿佛确信他对她完全满意,她的担心完全是徒劳的。这时她就突然变得亲切、开朗、快乐,亲吻我,跟我一起说笑,或者走到钢琴前,即兴弹奏一两个小时。但时常她的快乐会突然中止,她开始哭起来。而当我看着她,满心惶惑、窘迫和惊恐时,她又马上小声向我保证——似乎害怕我们被人听见,说她流泪也没什么,她很快乐,要我不必为她难过。偶尔,丈夫不在她会突然变得焦虑不安,打听他的情况,很是担心,派人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向自己的女仆探询他为什么吩咐备马,他想去哪里,他是否生病了,是愉快还是烦闷,他说了什么,等等。关乎他生意和公务上的事情她似乎不敢自己跟他提及。当他提出什么建议或请求她什么事的时候,她是那样顺从地听他的话,那样为自己胆怯,就好像她是他的奴隶。她非常喜欢他赞美她的什么,一件什么东西,什么书,她做的什么手工活。她好像对此很虚荣,马上就高兴起来。但她高兴起来没完没了,还是当他无意中(这是很少见的)忽然想爱抚两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脸色变了,闪耀出幸福的光彩,在这样的时刻,她甚至会在丈夫面前过分沉溺于自己的喜悦。例如,她甚至横生出一股勇气,未经他的要求,突然自己向他提议,当然是用胆怯而颤抖的声音,要他听一听她刚得到谱子的新乐曲,或者说一说她对一本书的看法,或者甚至允许她为他读一两页那天给她留下特别印象的某个作者的文字。有时候,丈夫慷慨地满足她所有的愿望,甚至宽厚迁就地对她露出微笑,就像人们对被娇宠的孩子微笑一样,不想拒绝又一个刁钻古怪的要求,生怕过早地、敌对地扰动孩子的天真稚气。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深深地被这微笑、这傲慢的居高临下、这种他们之间的不平等搅扰了;我沉默着,克制自己,只是勤勉地观察着他们,带着孩童的好奇心,但又怀着过于早熟的严肃思考。有时我注意到,他突然之间好像不由自主地醒悟了,好像缓过神来,好像他突然通过强力并违背自己的意愿,回想起某种沉重、可怕、无法避免的事情。转瞬间,宽厚迁就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突然盯着惊慌失措的妻子,其中的怜悯让我直打哆嗦。现在我意识到,如果那样对我,我一定很受折磨。就在那一刻,喜悦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脸上消失了,音乐或阅读就此中断。她变得苍白,但强打精神,沉默着。不愉快的、令人苦闷的一刻随即来临,有时又持续很长时间。最后,还是丈夫终止了这局面。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像竭力在内心扼制着恼怒和激动,阴郁地沉默着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握了握妻子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显而易见的尴尬中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语中似乎流露出安慰妻子的愿望,便离开了房间,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或是潸然落泪,或是陷入漫长而可怕的忧伤。他晚上与她告别时,经常为她祝福、画十字,就像对小孩子那样,她则带着感激的泪水,虔敬地接受他的祝福。但我无法忘记我们家里有几个夜晚(整整八年里最多不过两三次),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似乎突然完全变了样。某种怒气、某种愤懑反映在她平时安静的脸上,取代了一贯的自我贬低和对丈夫的崇敬。有时风暴酝酿了一个小时,丈夫变得沉默寡言,比平时更加严肃、更加阴郁。最后,可怜的女人那颗痛苦的心好像无法忍受了。她开始用一种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话,一开始磕磕绊绊、互不连贯,充满了某种暗示和痛苦的吞吞吐吐;然后,好像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愁闷,突然以眼泪、啜泣来了结;接着是愤怒、责备、抱怨、绝望的爆发——好像她陷入一场病态的危机。这时就要看到,丈夫以怎样的耐心来忍受这个,以怎样的同情心劝说她平静下来、亲吻她的手,甚至,最后开始跟她一起哭泣,然后她突然好像缓过神来,好像她的良心在向她呼喊,揭穿罪行。丈夫的眼泪震撼了她,她绝望地拧着双手,抽噎哭泣,在他脚边乞求原谅,她也即刻得到了原谅。但她良心的痛苦、眼泪和请求宽恕还是持续了很久,而她整整好几个月在他面前变得更加胆怯,更加战战兢兢。我完全无法明白这些责备和非难是怎么回事,这种时候我就被带出房间,也总是很难为情。但要彻底避开我是办不到的。我观察、发现、猜测着,从一开始我就暗暗怀疑这一切的背后有什么秘密,这一次次受伤的心突然爆发不是简单的神经性的危机,丈夫总是皱着眉头不无原因,他对可怜的、患病的妻子那种似乎含混着轻慢的同情不无原因,她在他面前常有的胆怯、战栗和这恭顺、奇怪,甚至不敢在丈夫面前表示出来的爱不无原因,这种孤绝,这种修道院般的生活,丈夫在场时她脸上突然现出的这种红晕和死人般的苍白也不无原因。

但她与丈夫之间的这类情形很是罕见,我们的生活也非常单调,我已经过于接近地端详过它。而且,因为我发育成长得非常快,很多新的东西开始在我身上觉醒,尽管是无意识的,但转移了我在观察上的注意力,而我最终也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这种俗常和我周围的人。我,当然,看着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有时无法不陷入沉思,但我的思考暂时没有任何结果。我非常爱她,尊重她的忧戚,因此害怕以自己的好奇搅扰她动辄悬起的心。她理解我,不知多少次准备感谢我对她的依恋!她注意到我的关心,经常含着泪水露出微笑,嘲笑自己动不动就流泪;时而又突然开始跟我讲,她很满足,很幸福,说每个人都对她那样好,所有她认识的人至今那样爱她;说她很痛苦,因为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总是为她、为她内心的平静而发愁,而她,正相反,是那样幸福,那样幸福!……接着她便怀着那样深的感情拥抱我,她脸上闪耀着那样的爱意,以至于我的心,如果可以言说的话,由于对她的同情而倍感痛楚。

她的面容从未在我的记忆中湮灭。她的五官十分周正,而瘦弱和苍白似乎更加提升了她美貌的端庄魅力。最为浓密的黑发梳理得平顺向下,在脸颊的边沿投下生硬、明晰的阴影,但是这样一来,所形成的反差让人惊讶地觉得更为可爱,对照她那温柔的目光,那大大的孩童般清澈的蓝眼睛,那胆怯的微笑和整个温柔、苍白的脸,那上面有时反映出那么多的天真、胆怯,仿佛未加防范的东西,似乎为每一种感觉、心的每一次冲动而害怕——也害怕瞬间的喜悦,害怕常有的沉静的忧伤。但在另一个幸福、安宁的时刻,在那洞彻内心的目光中有那么多如同白昼的清晰与明亮,那么多的正直与平静;那双眼睛,蓝得像天空一样,闪耀着那样的爱意,那样甜美地望着,眼里总是反映出对一切高贵的东西,对请求爱、乞盼怜悯的一切的深深同情——以至于整个灵魂都屈服于她,不由自主地向往她,似乎,是从她那里接受了这种清晰,这种精神的平静,还有和解,还有爱。有时你望着蓝天,觉得已经准备好整整几小时在甜蜜的沉思中流连,而在这些时刻,心灵变得更加自由,更加平静,就像在它那里,如同在一片静静的水面那样,反映出雄伟的天穹。每当——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内心的振奋在她脸上激起一片红晕,她的胸膛因激动起伏不定,此时她的双眼如雷电一般闪光,好像迸发出了火花,好像她的整个心灵,曾圣洁地保全了如今在鼓舞着她的美的纯净火焰,现在迁居到了这双眼睛里。在这些时刻,她就像充满了灵感,热情洋溢。在这种突然的激情阵发中,在从一种安静、胆怯的心境到豁然开朗、高度振奋,到纯粹、严整的热情的过渡中,伴随着那么多纯真的、孩子式的冲动,那么多幼稚的信念,以至于一位画家会付出半生的时间,去观察这样一个明亮的狂喜时刻,将这热情振奋的面孔搬上画布。

从我在这个家住下的最初时日起,我就看出,她于自身的孤独之中,甚至因为我而高兴。那时她身边还只有一个孩子,只做了一年的母亲。但我完全成了她的女儿,把我和她自己的孩子区分开是她无法做到的。她带着那样一股热情着手养育我!一开始她是那样着急,以至于莱奥塔尔夫人望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事实上,我们是突然间什么都做起来,弄得我们不理解对方。例如,她开始亲自教给我特别多的东西,到头来从她那一方显露出过多的激情、过多的热忱,加上出于爱心的急躁,超过了对我真正有益的界限。起初她很伤心自己不会做事;但是,笑过之后,我们重新干了起来,尽管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在第一次挫折后,勇敢地宣示自己反对莱奥塔尔夫人的方法。她们笑着争吵起来,但我的新教师断然宣示自己反对任何方法,坚持说我和她会摸索着找出真正的路,用不着往我脑袋里填塞干巴巴的知识,整个成功取决于了解我的本能和掌握激发我内心良善的意志——她是对的,因为她完全取得了胜利。首先,学生和导师的角色从一开始就完全消失了。我们像两个朋友一样学习,有时情形就像我在教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以至于没能发现其中的狡猾手段。就这样,我们之间经常产生争论,而我竭力发起急来,证明我是如何理解事物的,于是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就不知不觉把我引入正途。但最后的结果是,当我们弄清道理时,我立刻猜到了,便揭穿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诡计,掂量着她为我付出的所有努力以及常常为使我获益牺牲掉的好多个小时,我在每次课后都朝她扑过去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我的敏感震惊,触动了她,她对此感到困惑不解。她开始好奇地询问我的过去,而每次在我讲述后她都会对我更温柔,更严肃——说更严肃,是因为我,以自己不幸的童年,唤起了她的同情,似乎还伴随着某种尊重。在我倾诉之后,我们通常要进行一番长谈,她又向我解释我的过去,以至于我真觉得我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重新学到了很多东西。莱奥塔尔夫人经常觉得这类谈话太过严肃,而且,见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她觉得这完全不适当。可我认为恰恰相反,因为上了这些课之后,我感觉那样轻松和甜蜜,就好像我的命运中没有过任何不幸。更重要的是,我非常感激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因为她使我一天比一天更爱自己。莱奥塔尔夫人想不到,正是因为这样,以前在我心灵中不正确地、过早地、狂暴地涌起的一切才一点儿一点儿变得平衡并达到了严整的和谐,她也想不到我童稚的心到了何种地步,处处溃烂,带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以致它不公正地变得残忍无情,哭诉这阵阵痛楚,不知打击从何而来。

一天伊始,我们俩相聚在她孩子的育儿室,叫醒他,给他穿衣服,收拾好,喂他,哄他,教他说话。最后,我们离开孩子,坐下干自己的事。我们学了很多东西,但上帝知道这是什么学问,里面什么都有可又没有任何确定的东西。我们读书,互相讲述自己的印象,抛下书本转向音乐,几小时就不知不觉飞走了。晚上,Б.经常来,他是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朋友,莱奥塔尔夫人也来。我们经常开始最激烈、最热切的谈话,谈艺术,谈我们在圈子里耳闻的生活,谈现实、理想、过去和未来,我们一直坐到午夜以后。我竭尽全力地听着,与其他人一道热情燃烧,一道说笑或感受触动,也正是这样,我了解到有关我父亲和我童年时的所有详情。与此同时,我也在成长。他们为我雇请了教师,没有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我从他们那里就什么都学不到。跟地理老师在一起时,他让我在地图上找城市和河流,我简直是个瞎子。而跟着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一起时,我们就像是开赴那样的旅行,去过那样的国家,看到那么多奇景,经历过那么多的欣喜、那么多奇妙的时刻,彼此的热忱那么强烈,以至于她读的书最后完全不够用了:我们不得不开始读新书。很快,我就能自己指给我的地理老师看了,尽管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在对某个城市的经纬度、其中几千几百甚至几十个居民的全面而准确的认识上,他最终保持了自己的优势。历史老师得到的薪金也特别好;但是,等他离开后,我就跟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用自己的方式学习历史:我们拿起书本,有时会读到深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在读,因为是她掌握字句的审查。这种阅读之后,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兴奋。我们两人都充满生气,就像自己成了主人公。当然,从字里行间读到的比字行里写的更多。除此之外,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讲得也很出色,就像我们读到的一切都是她身上发生的一样。但就这样吧,哪怕很可笑呢,我们激情燃烧,一直待到午夜以后,我——一个小孩子,她——一颗受尽伤害的心,曾那样痛苦地忍受着生活!我知道,她就像在我身边休息。我记得,有时候当我望着她,奇怪地陷入沉思,猜想着;而在我真正开始生活之前,我已经猜想到了生活中的许许多多。

终于我满十三岁了。与此同时,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她变得更易受刺激,她那种绝望的悲伤越来越剧烈,丈夫的探访开始变得频繁,他陪她坐着,当然,像先前那样,几乎沉默不语,冷淡而阴郁,坐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的命运更强有力地占据着我的心。我的童年快要结束了,在我内心也形成了许多新的印象、观感、爱好、猜想;很明显,这个家庭中存在的谜开始越发折磨着我。曾经有些时刻,我觉得,自己对这个谜有所了解。有些时候我又会陷入漠然、冷淡甚至烦恼,也就忘了自己的好奇,也没找到任何问题的答案。时常——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了——我体会到一种奇怪的需求,只想一个人思考,思考一切:我现在很像我还跟父母住在一起那会儿,当时,一开始,在与父亲聚在一起之前,我一整年都在想、在推测,从自己的角落详察神之尘世,以至于最后在由我创造的离奇的鬼魂之间变得孤僻。不同之处在于,现在有更多的焦急,更多的苦闷,更多新的、无意识的冲动,更多对行动、对拔升的渴望,以致我无法像以前那样,专注于一件事。就她那边而论,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似乎主动疏远我。在这个年龄我已几乎不能再做她的朋友了。我不是小孩子,我对许多事情问得过多,有时还会那样看着她,以至于她只得在我面前垂下眼睛。也有过一些奇怪的时刻。我受不了看见她流泪,望着她,泪水常在我眼眶里积聚。我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热情地拥抱她。她又能回答我什么呢?我感觉到自己成了她的负担。但在别的时刻——这也是艰难、悲伤的时刻——她自己,好像处在某种绝望之中,抽搐着拥抱我,好像她在寻求我的同情,好像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孤独,好像我已经理解她,好像我们一起受苦。但我们之间仍然存有一个秘密,这是显而易见的,而我自己也开始在这些时刻疏远她。我跟她在一起时很难受。再说,把我们联系起来的东西很少,只有音乐。但医生们开始禁止她碰音乐。那书籍呢?这是最为困难的。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和我一起读书。我们,当然了,在第一页就会停下来:每个字都可能是一个暗示,每个微不足道的短语——都是一个谜。两人之间那种热烈、倾心的交谈,是我们双双都在逃避的事情。

而就在这时,命运突然出乎意料地以极为奇怪的方式扭转了我的生活。我的注意力,我的感觉、心、头脑——全都一下子,以一种猛烈的力量,甚至到了激情的地步,突然转向了另一种相当意外的活动。而我自己,没能留意,就被整个带入一个新的世界,我都没工夫转身,环顾四周,反省片刻。我可能会灭亡,甚至感觉到了这一点;但诱惑比恐惧更强烈,于是我闭着眼睛凭侥幸走去。很长时间我脱离了那种现实,它是那样开始令我苦恼,我在其中曾那样贪婪而徒劳地寻找出路。下面就是这件事及其经过。

餐室有三个出口:一个通向几个大房间,另一个通向我的房间和育儿室,第三个通向图书室。图书室还有一个通道,它与我的房间只隔着一个书房,这里通常安置着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事务助理,他的缮写员、他的帮手,也曾是他的秘书和代理人,橱柜和图书室的钥匙就放在他那儿。有一次,午饭后他不在家时,我在地板上发现了这把钥匙。我受好奇心的驱使,带着这份捡拾物走进了图书室。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很是明亮,四周摆着八个大柜子,装满了书。书非常多,其中大部分是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以某种方式继承的。另一部分是由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收集来的,她不停地买书。在这之前,给我读的书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以至于我不难猜到,有很多都是禁止我读的,很多对我来说都是秘密。这就是为何我怀着无法抑制的好奇,在一阵恐惧和喜悦以及某种特殊的、无法解释的情绪中,打开了第一个柜子,拿出了第一本书。这个柜子里都是小说。我拿了其中一本,关上柜子,把书带回自己的房间,怀着那样一种奇怪的感觉,心是那样狂跳而悸动,仿佛预感到我的生活中即将发生巨大的转变。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锁好门,翻开这本小说。但我还不能读它,我另有一件心事,首先我要牢牢而彻底地确定自己对图书室的占有,不让任何人知道,以便有可能把任何书在任何时候留在我身边。我把书送了回去,把钥匙藏在自己身边,我宁可把这份享乐留到更适当的时刻。这是我人生中做的第一件坏事。我等待着种种后果,结果极其完满: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秘书和助手,点着蜡烛在地板上找了一整晚和大半夜,决定早上叫来锁匠,从他带来的那串钥匙里配了一把新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谁都没再听到丢钥匙的事。我的行动是如此小心和狡猾,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才去图书室,确信绝对安全,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起初我挑秘书不在家的时候,后来我就从餐室进去,因为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文牍员只是口袋里有把钥匙而已,他从来没有跟书籍发生过进一步的关系,所以甚至没进过它们所在的房间。

我开始贪婪地读起来,很快阅读就完全吸引了我。我所有新的需求,不久之前的所有渴望,我青春期所有的仍然模糊着的冲动,在我心灵中是那样不安而叛逆地造了反,这些皆是我过早地成长的迫不及待引发的,所有这一切突然久久地偏向另一个、出乎意料呈现着的结局,就像完全满足于新的食物,就像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很快我的心和头脑便如此痴迷,我的想象发展得如此宽广,以至于我似乎已经忘掉迄今围着我的整个世界。看起来,命运本身在我那样竭力向往、日夜玄想的新生活的门槛上拦住我。而且,在放我进入一条未知的道路之前,它把我带到高处,以神奇的全景,以动人的辉煌视角向我展现未来。我注定要经历这整个未来,首先从书中读出它,在梦想中,在希望中,在激情的冲动中,在年轻精神的甜蜜兴奋中去体验。我开始不加选择地阅读,从第一本弄到手的书开始,但命运保护了我:迄今为止我学到和经受的东西是如此高贵,如此严格,以至于如今我已无法被任何诡诈、不洁的书页所诱骗。我孩童的本能、过小的年纪和我所有的过去保护着我。现在,意识好像突然为我照亮了我过去的全部生活。的确,我读过的几乎每一页好像都很熟悉,好像早就经历过,就好像以如此意想不到的形式、在如此神奇的画幅中呈现在我面前的这全部的激情,这全部的生活,都已由我经历过了。而我怎能不受到吸引以至于忘掉当前,几乎到了疏远现实的地步呢,因为我面前的每本书都体现了同样的命运法则、同样的冒险精神,它主宰着人的生活,但它的来源是人类生活的某些基本法则,这是拯救、保护和幸福的条件。正是这条法则,为我所怀疑,我也竭尽全力,用几乎是被某种自我保全的感觉在我内心激起的所有本能来猜想。我就好像被预先通知过,好像有人警告了我。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预见性地挤入我的心灵,我内心的希望一天天坚实起来,尽管与此同时我对这未来、对这生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这种生活每天都在我读过的东西中以全部的力量,以特有的艺术,以诗意的全部魅力震慑着我。但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的幻想远远主宰了我的急躁情绪。而我,说实话,只是敢于梦想,而实际上面对未来我本能地胆怯了。因此,就像预先同自己商议了一样,我无意识地决定暂时满足于幻想的世界、遐想的世界,其中只有我一个主宰,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诱惑,只有快乐,而不幸本身,如果容许有的话,扮演的也是一个被动的角色,一个过渡的角色,一个为种种甜蜜的对比、为我头脑里令人狂喜的小说中命运意外转向幸福结局所必需的角色。现在,我就是这样理解我当时心情的。

这样的生活,幻想的生活,与我周围的一切断然疏离的生活,竟可以持续整整三年!

这种生活是我的秘密,整整三年后我仍然不知道,我是不是害怕它突然被披露出来。我在这三年里所经历的对我来说太亲密,太切近了。在所有这些幻想中过于强烈地反映出了我自己,以至于到最后,我会因为他人的目光而感到尴尬和害怕,无论那是谁,都会无意中窥见我的灵魂。此外,我们所有人,我们全家,都生活得如此隔绝,如此脱离社会,在这种修道院式的寂静中,以至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不由得发展出对自己的专注,某种自我监禁的需要。同样的情形在我身上也发生了。在这三年里我周围什么都没改变,一切还是从前那样。一种沉闷的单调仍像从前那样笼罩在我们之间,现在想来,如果我不是沉迷于自己的秘密活动,这种单调会让我的灵魂痛苦不堪,把我从这个萎靡、沉闷的圈子投向未知而骚动不安的结局,那结局,也许将是毁灭性的。莱奥塔尔夫人老了,几乎完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孩子们还太小,Б.过于单调乏味,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丈夫——还是那样阴沉,那样难以接近,那样自我封闭,就像从前那样。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仍旧神秘莫测,这种关系开始以越来越令人生畏的严峻样貌呈现在我面前,我越来越替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害怕。她的生活,沉闷、缺乏色彩,明显在我眼里暗淡下去。她的健康变得几乎一天比一天差,仿佛某种绝望终于进入了她的心灵。很显然,她处在某种未知的、无法确定的重压之下,对此她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是某种可怕的、与此同时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但她把它当作自己命定生活的不可避免的十字架承担下来。终于,在这沉闷无声的苦难中,她的心变得残酷无情,甚至她的心智也转到了另一个方向,黑暗、悲伤的方向。特别令我震惊的是,在我看来,我的年龄越是增长,她似乎就越是疏远我,以致她对我的遮遮掩掩甚至转变为某种不耐烦的恼怒。看上去,她有些时候甚至不喜欢我,好像我在妨碍她。我说了,我开始有意躲着她,而一旦躲避,我就好像染上了她性格中的神秘特质。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三年中生活的一切,在我的心灵、梦想、认识、希望和充满激情的狂喜中形成的一切——所有这些都顽固地留在我心里。一旦彼此躲藏,我们就再也没有聚在一起,尽管在我看来,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爱她。没有泪水相伴,现在我就无法回忆她对我的依恋到了何种程度,她在自己心里做了何种程度的保证,要把它所包含的所有爱的宝藏挥洒在我身上,一直履行她的誓言——做我的母亲。诚然,自己的悲伤有时会让她很长时间地丢下我,她似乎把我忘了,何况我也尽量不提醒她想起我,就这样,我的十六岁到来时,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但在有所意识、目光更为清晰地环顾四周的时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突然开始为我担忧,她不耐烦地把我从我房间里、从功课和作业中叫到她那儿,向我抛来一个个问题,好像在测试我、探询我,整天不再跟我分开,猜测我的所有动机、所有愿望,显然关心起我的年龄,关心我现在的时时刻刻,关心未来,怀着不竭的爱,怀着某种虔敬准备帮助我。但她已经非常不习惯我,因此有时做事过于天真,以至于这一切对我来说太清楚、太明显了。例如,有件事发生在我已经十六岁的时候,她,翻遍我的书,问我在读什么,在发现我还没走出十二岁的儿童读物时,好像突然吓坏了。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便密切关注着她。整整两个星期她好像在训练我、测试我,察明我的发展程度和我的需求程度。最后她做了决定,于是我的桌子上出现了沃尔特·司各特的《艾凡赫》,这本书我很久以前就读过了,而且至少读过三遍。起初她怀着胆怯的期待留意我的感想,似乎在权衡它们,好像害怕它们似的;最后,我们之间那种让我觉得过于明显的紧绷感消失了,我们两人心火燃烧,而我是那样、那样高兴,因为我可以不必在她面前躲躲藏藏了!当我们读完小说,她因为我而欣喜若狂。在我们的阅读当中,我的每一句评语都是对的,每个感想都是正确的。在她眼里,我已经发展得太远了。她惊讶于此,因我而狂喜,她高兴地再次着手关注我的教育,她再也不想与我分开,但这不取决于她的意志。命运很快又把我们分开,妨碍我们接近。第一次发病就足够做到这一点了,那是她恒久悲伤的发作,随之而来的又是疏远、秘密、不信任,也许,甚至是残忍无情。

但在这样的时候,偶尔也有我们不能控制的片刻。阅读、交谈几个可爱的词语、音乐——就会让我们忘乎所以,久久畅言,甚至有时还超出了限度,此后我们难以面对彼此。醒悟过后,我们像受了惊吓一样看着对方,怀着疑虑重重的好奇心,怀着不信任。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界限,我们的相互接近会走向它,但就算我们想越过我们也不敢。

一天傍晚,在黄昏之后,我漫不经心地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书房里读书。她坐在钢琴前,即兴变奏她最喜欢的一个意大利音乐的主题。当她最终转入咏叹调的纯正旋律时,我已然被深深浸润我心的音乐迷住,开始胆怯地暗自轻声吟唱这个主题。很快我就完全沉醉其中,站起来,走到钢琴前。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就像猜中了我的心思,转入了伴奏,怀着爱意紧跟我嗓音的每个音符。看来,她惊讶于我的丰富音色。我以前从未在她面前唱过歌,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这块材料。现在我们两个突然受到了鼓舞。我越发提高嗓音,在我内心焕发了能量、激情,我被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更加快乐的惊讶所点燃,那是我在她伴奏的每个节拍中都感受到的。最后,歌唱结束得那样成功,那样令人振奋,那样具有活力,以至于她欣喜若狂地抓住我的手,高兴地看着我。

“安涅塔!你的嗓子非常美,”她说,“我的上帝,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我自己也刚注意到。”我回答,高兴得不能自已。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宝贝!感谢上帝给你这份天赋吧。谁知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是那样为这一意外发现所感动,处于那样狂热的喜悦中,以至于她不知该对我说什么、如何疼爱我了。这是彼此理解、喜爱、接近的那种时刻之一,我们之间很久都没有这样了。一个小时后,好像节日降临在家里。她即刻派了人去请Б。在等待他的时候,我们碰运气地翻开我更熟悉的另一首曲子,开始了新的咏叹调。这一次我胆怯得直发抖,我不想因为失败而破坏第一印象。但很快我的嗓音便鼓励和支援我了。我自己越来越惊讶于它的力量,再度尝试打消了所有怀疑。在急不可待的欣悦中,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派人叫来孩子们,甚至叫来孩子的保姆。最后,她完全着了迷,甚至去丈夫那里把他从书房叫出来,换了别的时候,这种事她连想都不敢想。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关切地听取了这一消息,向我表示祝贺,亲自第一个宣布应该教我。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因感激而十分幸福,好像这是为她做了多么大的好事,她奔向前去亲吻丈夫的双手。最后,Б.出现了。老人很高兴。他非常爱我,回忆起我的父亲,回忆起过去的事,当我在他面前唱了两三首后,他以严肃、忧虑的神态,甚至带有某种神秘感,宣布说毫无疑问我是块材料,甚至可能是天才,不教我是不可能的。然后,好像经过一番考虑后,他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两人都认为,一开始就过分赞扬我是危险的,我也注意到,他们立刻交换了眼神,暗中达成协议,而他们对我的阴谋实际上非常天真和笨拙。我暗暗笑了一整个晚上,看得出来,在一首新歌之后,他们竭力克制自己,甚至故意大声指出我的缺点。但他们并没有撑得太久,第一个改变的是Б.,他再次兴奋得动了感情。我从未想过他是这样爱我。整个晚上都持续着最友好、最热烈的交谈。Б.讲了几位著名歌唱家和演奏家的生平,怀着一位艺术家的欣喜和崇敬之情,深受触动。然后,谈及我的父亲,话题转向了我、我的童年、公爵,转向公爵的整个家庭——自从分离以来,我很少听到过他们的消息。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本人也知之不多。Б.最为知情,因为他不止一次去过莫斯科。但说到此处,谈话转入了某种让我觉得神秘莫测的方向,有两三个地方,特别是关于公爵的,对我来说完全无法理解。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说起卡佳,但有关她的情况Б.说不出什么特别的,似乎也想对此保持沉默。这让我深感惊讶。我不仅没有忘记卡佳,不仅我内心先前对她的爱没有淡漠,甚至相反,我一次都没有想过卡佳会有什么变化。迄今为止,一直为我的注意力所忽视的是分离,是各自度过的漫长岁月——其间我们没有向对方传达任何有关自己的消息,教养的差异,以及我们性格的差异。最后,卡佳在精神上从未离开过我:就好像她仍然和我生活在一起,特别是在我所有的梦想中,在我所有构想的小说和虚幻离奇的冒险中,我总是与她携手并进。我把自己想象为我所读过的每部小说的女主角,随即将我这位公爵小姐朋友安插在自己身边,将小说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当然是由我创造的,尽管我毫不留情地劫掠了我所喜爱的那些作者。最后,在我们的家庭会议上决定给我请一位歌唱老师。Б.推荐了最有名也是最好的一位。第二天,我们这儿就来了一位意大利人Д.,他听了我的歌唱,重复了他的朋友Б.的意见,但立即宣布,我和他的其他几个女学生一起学习会大有益处,有助于我的嗓音发展成熟,有竞争,易于模仿接受,而且在那儿所有条件都很丰富,样样触手可及。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同意了;于是从那时起,我每周三次一早出发,八点钟,在一个女仆的陪伴下去音乐学院。

现在我要讲述一次奇怪的历险,它对我有着过于强烈的影响,以骤然的转变开始了我内心的一个新时期。当时我已年满十六岁,与此同时,我的心灵中突然出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漠然——某种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难忍而愁苦的沉寂,降临在我身上。我所有的幻梦,我所有的冲动突然沉默了,连爱幻想本身都好像因为虚弱无力而消失了,冰冷的淡漠取代了先前缺乏经验的心灵激情。甚至我的天分,受到所有我爱的人的认可,当时是那样欣喜,如今也失去了我的好感,我无情地忽视了它。什么都不能让我开心,甚至对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我也感到某种冷冷的淡漠,为此我指责自己,因为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我的漠然会被不知不觉的悲伤,被突如其来的泪水打断。我寻求幽居独处。在这奇怪的时刻,一个奇怪的事件彻底撼动了我的整个心灵,将这沉寂转变为真正的风暴。我的心受了伤……下面说说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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