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我生病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一个孩子在我上方俯着身子,是个跟我同龄的小女孩,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向她伸出双手。第一眼看到她,某种幸福,就像甜蜜的预感充盈了我的心灵。请想象一下,一张完美的可爱面庞——那种引人注目、光彩熠熠的美,你在她面前突然停下来,就像被刺中一般,在甜蜜的尴尬中,因喜悦而颤抖,为她的存在、为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为她从您身边经过而心生感激。这便是公爵的女儿卡佳,她刚从莫斯科回来。她为我这一动作而微笑,而我脆弱的神经因甜蜜的喜悦而隐隐作痛。

公爵小姐唤来父亲,他在两步之外与医生交谈。

“哦,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公爵说,握着我的手,他的脸因由衷的情感而焕发光彩。“我很高兴,高兴,非常高兴,”他继续说,出语急遽,按照他一直保持的习惯,“这个,是卡佳,我的小姑娘,你们认识一下吧,这就是你的朋友。祝你早日康复,涅朵奇卡。这么个小祸害,她真把我吓得不轻……”

我的康复进展得很快,过了几天我已经可以走路了。每天早上,卡佳都会来到我的床边,总是带着微笑,带着从不离开她唇边的笑声。我等待她的出现,就像等待幸福那样;我是那样想亲吻她!但这个淘气的女孩也就只来几分钟;她无法稳坐不动,一刻不停地活动、奔跑、跳跃,弄出整座房子都能听到的喧哗和噪声,这是她必然的需要。因此,她第一次就对我宣称,在我身边坐着让她无聊至极,所以她会很少来我这儿,这还是因为她可怜我,所以没办法,不可能不来;但等我康复后我们就好了。每天早上她的第一句话是:

“怎么,你康复了吗?”

由于我仍然又瘦又苍白,在我忧伤的脸上显露的笑容也有些畏葸,公爵小姐立刻皱起双眉,摇摇头,恼怒得直跺脚。

“我昨天还跟你说过,你要好起来!怎么,想必他们不给你吃的吧?”

“是的,不多。”我怯生生地回答,因为我在她面前已经很胆怯了。我想尽全力讨她喜欢,所以我害怕自己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动作。她的出现总是越来越引发我的喜悦。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当她离开时,我常常仍然像着迷似的望着她站过的地方。我开始梦见她。在现实中,当她不在的时候,我经常编造出一整套与她的对话,做她的朋友,跟她一起闹着玩、淘气,在我们因为什么被数落的时候,跟她一起哭——总而言之,我梦想着她,就像有了恋情那样。我急于康复并尽快胖起来,正如她对我忠告的那样。

有时候,当卡佳早上跑进我的房间,一开口就喊:“你还没康复吗?还是那样瘦!”我就畏怯了,像犯了错似的。但我无法在一天之内复原,这比任何事情都让卡佳感到惊讶,所以她开始真的生气了。

“那么,你想让我今天给你拿馅饼来吗?”有一天她对我说,“吃吧,很快就会让你变胖。”

“拿来吧。”我说,很兴奋能再见到她一次。

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时,公爵小姐惯常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始用她的黑眼睛打量我。起初,在她与我相识的时候,她带着最为天真的惊讶一刻不停地从头到脚审视着我。但我们的谈话并不顺畅。在卡佳和她乖张任性的作为面前,我很胆怯,可是想跟她说话想得要命。

“你怎么不吭声?”卡佳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说。

“爸爸在做什么?”我问,很高兴每次都有一句现成话让我开始交谈。

“没做什么。爸爸很好。我今天喝了两杯茶,不是一杯。你喝了多少杯?”

“一杯。”

又是一阵沉默。

“法斯塔夫今天想咬我。”

“是只狗吗?”

“对,是只狗。你难道没见过?”

“不,我见过。”

“那你为什么还问?”

由于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公爵小姐又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高兴吗?”

“对,很高兴。请你常来。”

“人家跟我说,我来你这儿的时候你会很开心。你快点儿下床吧,今晚我给你带馅饼来……你为什么总不说话?”

“只是因为……”

“你总是在想事,是吗?”

“是的,我想了很多事。”

“人家说我说得太多,想得太少。难道说话不好吗?”

“不,你说话的时候我就高兴。”

“嗯,我去问问莱奥塔尔夫人,她什么都知道。可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我沉默片刻后回答。

“这样你就快活?”

“是的。”

“那么,你爱我吗?”

“是的。”

“我还不爱你。你那么瘦!来,我去给你拿个馅饼。好了,再见!”

于是公爵小姐几乎是飞着吻了我一下,便消失在了房间外面。

但午饭后馅饼确实出现了。她像个疯子似的跑进来,高兴地哈哈大笑,因为终究给我带来不许我吃的东西。

“多吃点儿,吃好点儿,这是我的馅饼,我自己没吃。好了,再见!”我只见了她这么一眼。

还有一次她突然飞来我这儿,不是在预定的时间,是在午饭后。她的黑色鬈发像被旋风吹散,脸颊烧得紫红,眼睛闪闪发光,就是说,她已经跑跑跳跳一两个小时了。

“你会玩毽球吗?”她气喘吁吁地喊道,语速很快,正忙着去什么地方。

“不会。”我回答,特别后悔我没能说:会!

“真可惜!好吧,等你康复了,我教你。我来就是因为这事。我现在跟莱奥塔尔夫人正玩着。再见!人家等我呢。”

我终于能完全下地了,尽管仍然很虚弱,没有力气。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再跟卡佳分开。某种不可抗拒的东西将我拖向她。我几乎看不够她,这让卡佳感到惊讶。朝向她的吸引力是那样强烈,我在新的感觉中向前走得那样热切,以至于她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起初她觉得这是前所未闻的古怪行为。我记得有一次,在玩一种游戏时,我失去控制,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开始吻她。她挣脱我的怀抱,抓住我的手,皱起眉头,好像我冒犯了她,问我:

“你干吗?你为什么吻我?”

我很难为情,就像做错了事,她的快速提问让我一哆嗦,没能答出一句话,公爵小姐一抬肩膀,表示无法解释的困惑(这个姿势成了她的习惯),很严肃地抿了一下她那厚嘟嘟的小嘴唇,停下游戏,在沙发的角落里坐下来,从那儿审视了我很久,暗自想着什么,仿佛在解决一个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新问题。这也是她在所有为难情形下的习惯。我自己也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她性格的这些突兀、生硬的表现。

起初我责备自己,认为我确实有很多奇怪之处。但尽管真是这样,我仍然被困惑所折磨:为什么我不能从一开始就跟卡佳交朋友,一下子让她永远喜爱我。我的挫败让我深感屈辱,我准备为卡佳的每句粗鲁的言辞、为她每个不信任的眼神而哭泣。但我的悲伤不是每日,而是每小时都在增强,因为卡佳的任何事情都进行得非常快。几天过后我就发现,她完全不爱我,甚至开始对我感到厌恶。这个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很迅速、突兀,但她直率、天真性格的那些闪电一般的动作中,有一种真正的、高贵的优雅,否则有人会说——那是粗鲁。开始时,她对我先是感到怀疑,然后甚至是蔑视,似乎一开始是因为我完全不会玩任何游戏。公爵小姐喜欢蹦跳玩耍,喜欢奔跑,她强壮、活泼、敏捷;而我——则完全相反。我因为生病仍很虚弱,安静、爱思考,游戏无法让我开心。总而言之,在我身上完全缺乏取悦卡佳的能力。此外,我不能忍受别人因为什么事情对我不满:我会立刻悲伤起来,垂头丧气,以致缺乏力量来弥补自己的错误,改变于我不利的印象——总而言之,我是彻底毁了。卡佳怎么都不能理解这一点。一开始她甚至被我吓到了,按她的习惯惊讶地看着我,因为她在我身上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示范如何玩毽球,却毫无成效。由于我立即变得悲伤,以至于眼泪都快从我眼里奔涌而出了。于是她,在对我三思之后,无论从我身上,还是从自己的思索中都没取得任何成效,最后便彻底撇下我,开始独自玩耍,再也不邀请我了,甚至一整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这让我那样震惊,以至于我几乎受不了她的忽视。新的孤独对我来说几乎比以前的更难受,我再次开始发愁、沉思,黑暗的念头再次笼罩了我的心。

莱奥塔尔夫人监管着我们,她终于注意到我们交往中的这种变化。由于我最先引起她的注意,我迫不得已的孤独也让她深受震动,她直接去找公爵小姐,责备她不懂得如何对待我。公爵小姐皱起眉头,一抬肩膀,声称她跟我无事可做,说我不会玩,总是在想什么事,她宁愿等她的弟弟萨沙,他就要从莫斯科来这儿了,到那时他们俩就快活多了。

但莱奥塔尔夫人对这种回答并不满意,对她说,她把我一个人丢下,当时我还生着病,我不能像卡佳那样快乐和活泼,不过这样更好,因为卡佳太活泼了,说她做过什么什么,说前天斗牛犬差点儿咬死她——总而言之,莱奥塔尔夫人毫不怜惜地骂了她。最后,还打发她来找我,命令她与我马上和好。

卡佳十分专注地听了莱奥塔尔夫人的话,好像真的在她这些说理中明白了什么新的、对的东西。她丢下刚才在大厅里滚着玩的铁环,走到我面前,认真地看了看我,吃惊地问道:

“您难道想玩?”

“不。”我回答说,当莱奥塔尔夫人责骂卡佳时,我为自己和卡佳感到害怕。

“那您想做什么?”

“我就坐一会儿,我跑不起来,不过只要您别对我生气就行,卡佳,因为我非常爱您。”

“好吧,那我一个人玩,”她平静地、一字一顿地回答,好像惊讶地发现,到头来她并没有错,“那么,再见吧,我不会对您生气的。”

“再见。”我回答说,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

“也许,您想亲吻吧?”她想了一会儿后问我,大概是在回忆我们不久前的拌嘴,希望尽量让我快活一些,以便尽快地、和睦地跟我和解。

“您随便吧。”我怀着畏怯的希望回答。

她走到我身边,认真地吻了吻我,也没有笑。就此完成了所有要求她做的事情,甚至做得比需要的更多,使派她去见的可怜的小姑娘得到完全的快乐,她意足而愉快地从我身边跑开,很快所有房间再次响彻了她的笑声和叫喊声,直到她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才倒在沙发上休息,积蓄新的力量。整个晚上她都在怀疑地看着我:大概,我让她觉得非常奇特、古怪。她似乎想和我说点儿什么,澄清发生在我身上的某些困惑;但这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克制住了自己。通常卡佳上午开始上课,莱奥塔尔夫人教她法语。整个教学就在于复习语法和阅读拉封丹,也没教授她太多东西,因为勉强才求得她同意每天读书两小时。这一约定是她最后在父亲的要求、母亲的指令下同意的,她非常尽责地履行了这一安排,因为自己做了承诺。她拥有罕见的能力,理解问题很快。但她也有一些小小的怪脾气:如果她不明白什么事,就立即开始自己思考起来,忍着不去找人解释——她似乎以此为耻。据说,她有时会一连几天为她无法解决的某种问题绞尽脑汁,为不靠别人帮忙无法自己克服而生气,只有在最后陷入绝境,已彻底耗尽心力的情况下,她才去找莱奥塔尔夫人,请求帮助她解决她未能应付的问题。每一个行为都是如此。她想得很多,尽管第一眼看上去并非如此。但与此同时,她的天真与年龄不相称:有时她会偶然问出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有时她的回答却显示出最有远见的细致和狡猾。

由于我也终于可以做些事了,莱奥塔尔夫人在测试过我的知识水平后,发现我读得很好,写得很差,断定极其有必要立刻教我法语。

我没有反对,于是在一天早上,我就跟卡佳一起坐在了书桌前。然而,偏偏这一次卡佳仿佛是故意的,极其蠢笨,心不在焉到了极点,以至于莱奥塔尔夫人都认不出她了。而我,几乎是在一堂课上就认识了所有法语字母,希望尽可能以我的勤奋取悦莱奥塔尔夫人。快下课时,莱奥塔尔夫人对卡佳相当生气。

“您看看她,”她指着我说,“一个生病的孩子,第一次学习,做了比您多十倍的事。您不觉得羞愧吗?”

“她比我知道的多吗?”卡佳惊奇地问道,“她还在学字母表呢!”

“您花了多长时间学字母表?”

“三堂课。”

“可她就花了一堂课,所以她比您理解得快三倍,一眨眼就会超过您。是这样吧?”

卡佳想了一会儿,突然脸红了,确信莱奥塔尔夫人的说法是对的。脸红,因尴尬灼烧起来——几乎是她在每次挫折时的第一反应,当她的恶作剧被揭穿时,恼怒也好,出于骄傲也罢,总而言之,几乎所有情形都是如此。这一次,泪水几乎涌上她的双眼,但她沉默着,只是看了看我,似乎想用她的目光烧死我。我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可怜的小家伙骄傲和自尊到了极点。当我们离开莱奥塔尔夫人时,我想说点儿什么,尽快驱散她的懊恼,表明法国女人说的话完全不怪我,但卡佳沉默不语,就像没听见一样。

一个小时后,她走进我坐着读书的房间,我一直想着卡佳,担心害怕她会再次不想跟我说话。她皱着眉头看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半小时都没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最后,我忍不住了,询问般地看了看她。

“您会跳舞吗?”卡佳问道。

“不,不会。”

“可我会。”

一阵沉默。

“您会弹钢琴吗?”

“也不会。”

“可我会弹。这很难学会。”

我默不作声。

“莱奥塔尔夫人说您比我聪明。”

“莱奥塔尔夫人生您的气了。”我回答。

“那,难道爸爸也会生气吗?”

“不知道。”我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公爵小姐不耐烦地用她的小脚踢打地板。

“所以您会嘲笑我,因为您比我理解力强?”她最后问道,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烦恼。

“哎呀,不,不会!”我喊叫着,从座位上跳起来,想要冲过去抱住她。

“您难道不觉得羞耻吗,竟然这样想、这样问,公爵小姐?”突然间传来莱奥塔尔夫人的声音,她已经观察了我们五分钟,听见了我们的交谈。“您该觉得羞耻!您开始嫉妒这可怜的孩子,在她面前夸耀您会跳舞、弹钢琴。真羞耻!我会把这些全都告诉公爵。”

公爵小姐的脸烧起一片红晕。

“这是恶劣的情绪。您拿这些问题欺负她。她的父母是穷人,不能为她雇教师;她靠自学,因为她有一颗又好又善良的心。您本该爱她,可您却想跟她吵架。羞耻,羞耻!要知道她是个孤儿,她没有任何亲人。您还可以向她吹嘘您是公爵小姐,而她不是。我让您一个人待着,想想我对您说的话,改正吧。”

公爵小姐想了整整两天!两天没听到她的笑声和尖叫。夜里醒来时,我暗中听见她甚至在睡梦中还继续跟莱奥塔尔夫人争辩。她甚至在这两天里瘦了点儿,亮泽的小脸上的红晕也不那么明显了。最后,第三天,我们两个在楼下相逢,在那些大房间里。公爵小姐正从母亲那里出来,但是,看见我,她停了下来,在对面不远处坐下。我惊恐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涅朵奇卡,为什么我要因为您挨骂?”她最后问道。

“不是因为我,卡坚卡。”我急忙回答,为自己辩解。

“可莱奥塔尔夫人说我欺负您。”

“不,卡坚卡,不,您没欺负我。”

公爵小姐一抬肩膀,表示困惑不解。

“为什么您总是哭?”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

“我不会哭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忍着泪水回答。

她又一抬肩膀。

“您以前总哭吗?”

我没有回答。

“您为什么要住在我们这儿?”公爵小姐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我惊讶地看着她,仿佛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心。

“因为我是个孤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回答。

“您有没有爸爸和妈妈?”

“有过。”

“怎么,他们不爱您?”

“不……他们爱我。”我勉强回答。

“他们是穷人吗?”

“是的。”

“非常穷?”

“是的。”

“他们什么都没教过您吗?”

“他们教我读书。”

“您有什么玩具吗?”

“没有。”

“有甜点心吗?”

“没有。”

“你们有多少个房间?”

“一个。”

“一个房间?”

“一个。”

“有仆人吗?”

“没有,没有仆人。”

“那么谁侍候你们呢?”

“我自己去买东西。”

公爵小姐的问题愈发触痛着我的心。种种回忆,我的孤独,公爵小姐的惊讶——这一切都震慑、刺中了我淌血的心。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水哽咽得喘不过气来。

“您一定很高兴住在我们这儿吧?”

我沉默不语。

“您有好衣服吗?”

“没有。”

“有不好的?”

“是的。”

“我看见您的衣服了,人家给我看了。”

“那您为什么问我?”我说,一种新的、前所未知的感觉让我浑身颤抖,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您为什么要问我?”我继续说,气得脸都红了。“您为什么嘲笑我?”

公爵小姐涨红了脸,也站了起来,但转眼间她就克服了自己的激动。

“不……我没嘲笑,”她回答,“我只是想知道,您的爸爸妈妈真的很穷吗?”

“您为什么问我爸爸妈妈的事?”我说,痛心地哭了起来,“您为什么要这样提起他们?他们又怎么您了,卡佳?”

卡佳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在这时,公爵进来了。

“你怎么了,涅朵奇卡?”他问道,望了我一眼,看见我脸上的泪水。“你怎么了?”他继续说,瞥了一眼脸红得像着了火的卡佳,“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吵架?涅朵奇卡,你们为什么吵架?”

但我无法回答。我抓住公爵的手,含泪亲吻着它。

“卡佳,别说谎,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佳不会撒谎。

“我说,我见过她的衣服有多不好,是她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时穿的。”

“谁给你看的?谁胆敢给你看?”

“我自己看见的。”卡佳坚定地回答。

“嗯,好吧!你不想告发别人,我了解你。还有呢?”

“然后她哭了,说:‘为什么我嘲笑爸爸和妈妈?’”

“这么说,你嘲笑他们了?”

尽管卡佳没有嘲笑,但是,当我第一次这样想时,就知道她内心有这种意图。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是说她也认同了这一过失。

“现在我们去她那边,请求她的原谅。”公爵指着我说。

公爵小姐的脸白得像块手帕,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公爵说。

“我不愿意。”卡佳最后低声说道,带着十分坚毅的表情。

“卡佳!”

“不,我不愿意,不愿意!”她突然喊了起来,双眼闪光,跺着脚,“我不愿意请求原谅,爸爸。我不爱她,我不要跟她一起生活……她整天哭也不是我的错。我不愿意,不愿意!”

“跟我来,”公爵说,拉起她的手,带她去自己的书房。“涅朵奇卡,你上楼去吧。”

我想冲到公爵面前,想为卡佳求情,但公爵严厉地重复了自己的命令,我走上楼去,吓得像死了一样发冷。来到我们的房间,我倒在长沙发上,双手捂着脑袋。我数着时间,焦急地等着卡佳,真想扑倒在她的脚边。最后她回来了,没跟我说一句话,走过我身边,在角落里坐下。她的双眼通红,脸颊因泪水肿胀。我的决心全都消失了。我恐惧地盯着她,出于恐惧而无法挪动半步。

我竭尽全力责备自己,竭尽全力向自己证明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千次想接近卡佳,也一千次停下来,不知她会如何对待我。这样过去了一天,两天。第二天傍晚,卡佳变得快活些了,在房间里滚着她的铁环,但很快又丢下自己的游戏,一个人在角落里坐下。在躺下睡觉之前,她突然向我转过身来,甚至向我走了两步,张开嘴唇要对我说些什么,但她停了下来,转身上床躺下了。此后又过了一天,惊讶的莱奥塔尔夫人终于开始询问卡佳:她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了?卡佳答了句什么,就要去玩毽球,但莱奥塔尔夫人刚一转身,她就脸上一红,哭了起来。她跑出了房间,不让我看到她。最后,一切都解决了:在我们争吵整整三天后,她突然在下午走进我的房间,怯生生地走到我身边。

“爸爸吩咐我请求您的原谅,”她说,“您原谅我吗?”

我很快抓住卡佳的双手,激动地喘息着说:

“好的!好的!”

“爸爸命令我跟您亲吻——您亲吻我吗?”

作为回应,我开始亲吻她的双手,在上面洒满泪水。望着卡佳,我看见她身上某种非同寻常的动作。她的嘴唇微微抽动,下巴颤抖,眼睛潮湿了。但她一瞬间便克服了自己的激动情绪,一丝微笑瞬间闪过她的双唇。

“我去告诉爸爸,说我吻了您并请求原谅了。”她轻声说道,仿佛在暗自沉思着,“我已经三天没见到他了,他吩咐说不这样做我就不能进去。”沉默片刻,她又补充道。

说完这些,她怯生生地、若有所思地走下楼去,似乎还不能确信父亲会怎样对待她。

但一小时后,楼上传来喊声、嘈杂声、笑声和法斯塔夫的吠叫声。有什么东西打翻摔碎了,书飞到地上,铁环“咣当当”在各个房间里滚跳,总而言之,我得知卡佳已经和她父亲和好了,我的心高兴得直打战。

但她没来找我,显然是在避免与我交谈。但换来的是,我万分荣幸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越来越频繁地在我对面坐下,这样更方便看我。她对我的观察较为天真,总而言之,这个娇生惯养、独断专行的女孩,在家里像宝贝一样被人人宠爱、呵护,她不明白,我是如何在她根本不想见我的时候好几次撞见她。但这是一颗美好、善良的心,总是知道如何仅凭本能为自己找到良善之途。父亲对她的影响最多,她很崇拜他。母亲疯狂地爱着她,却对她非常严厉。卡佳从她那里继承了倔强、骄傲和坚定的性格,但她承揽了母亲所有的古怪脾性,发展到精神上独断专行的地步。公爵夫人对何为教养有一种奇怪的理解,卡佳的教养是狂放的娇宠和毫不动摇的严厉这两者奇怪的混合物。昨天允许的事情,突然间,今天就毫无理由地被禁止了,孩子内心的公正情感被挫败……这个故事后面还要说。我只想指出,这个孩子已经能够界定自己对母亲和父亲的态度。与后者在一起她就是本来的样子,一切都显露在外,没有隐瞒,开朗外向。与母亲在一起则完全相反——孤僻,缺乏信任,无条件地顺从。但她的顺从不是基于真诚或信念,而是基于必要的常规。我随后会做出解释。然而,我得说,我的卡佳尤为值得赞扬的是,她最终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当她服从母亲时,就已完全领会了她无限的爱,那种爱有时达到病态癫狂的地步——公爵小姐宽宏大量地把后面这一点考虑在内。哎!这种考虑后来对她那发热的脑袋瓜也没多大帮助!

但我几乎不明白我身上发生着什么。我内心的一切都被某种新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所搅扰,如果我说,我在受苦,被这种新的感觉折磨,那我也没有夸张。总而言之——但愿我的话能够得到原谅——我爱上了我的卡佳。是的,这是爱,真正的爱,有泪水也有喜悦的爱、热情的爱。是什么吸引我?是什么催生了这种爱?它始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当时我的所有感官都被这个天使一般可爱的孩子的模样甜蜜地震动了。她身上的一切都很美,她的缺点没有一个是与生俱来的——全都是后天养成,全都处于斗争状态。美的开端处处可见,暂时带着虚假的外形;但她身上起始于这场斗争的一切,都闪耀着令人欣慰的希望,都预示着美好的未来。每个人都欣赏她,每个人都爱她,不只是我一个人。时常,我们在三点钟被带去散步,所有路人单单朝她瞥上一眼,便像受到惊吓一般停下脚步,这个幸福孩童的身后不时传来一阵阵惊呼。她为幸福而生,她就该为幸福而生——这便是我与她见面时的第一印象。也许,我内心第一次创生了审美的感觉、优雅的感觉,它第一次展露出来,被美所唤醒——这便是我的爱形成的全部原因。

公爵小姐的主要缺点,或者不如说,她性格的主要因素,那种不可遏止地极力以原来的形式体现出来,而且很自然地处于规避状态、斗争状态的东西,就是骄傲。这种骄傲甚至涉及天真琐碎的小事并到了自尊自爱的程度,比如,遇到抵触,无论是何种情形,都不会让她委屈、生气,而只会让她惊讶。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什么东西与她期望的不一样。但正义感始终在她心中占上风。如果她确信她是不对的,就会立刻毫无怨言、绝不犹豫地服从裁决。如果说迄今为止在与我的关系中她违背了自己的意愿,那么我要解释说,这一切是出于对我的无法理解的反感,它一时间扰乱了她整个存在的严整与和谐。这种情况也是必然的:她太过专情于自己的爱好,而且始终只有榜样、经验引导她到正途。她所有创举的结果美好而真实,但都是以不断的偏差和谬误为代价交换来的。

卡佳很快就完成了她对我的观察,最终决定不再打扰我。她表现出一副仿佛我不在这个家的样子,对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甚至必要的话也不说;我被排除在游戏之外,排除也不是强行的,而是那样巧妙,就像我自己同意这样似的。上课自有常规,如果出于性格中的悟性和沉静,我被树立成她的榜样,那么我就已经没了伤害她自尊心的荣幸,那份自尊心极其脆弱,以至于连我们的斗牛犬约翰·法斯塔夫爵士都能伤害它。法斯塔夫冷血无情,但它被惹怒时又凶猛如虎,凶猛到了罔顾主人权威的地步。还有一个特点:它不喜欢任何人。但它最强大、最天然的敌人,无疑是老公爵小姐……不过,后面还要讲到这个故事。自尊自爱的卡佳千方百计想要克服法斯塔夫的厌恶——家里竟有只动物,也只有这一个,不承认她的权威、她的力量,不愿在她面前低头,不爱她,这让她很不快。因此,公爵小姐决定亲自向法斯塔夫发起进攻。她要统治和支配一切,法斯塔夫怎能逃脱自己的劫数?但这只不屈不挠的斗牛犬没有投降。

有一次,在午饭后,我们都在楼下的大厅里坐着,斗牛犬安身在房间正中,懒洋洋地享受着午后的安闲。就在这时,公爵小姐突发奇想,想要征服它。于是她丢下游戏,踮起脚尖,以最温柔的名字疼爱地叫着法斯塔夫,亲切地摆手召唤,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它。但法斯塔夫还是老远就龇着可怕的牙齿。公爵小姐停了下来,她本想走到法斯塔夫身边,抚摸它,这是除了视其为宠儿的公爵夫人以外它决不让任何人做的事。她让它跟自己走:这一壮举很难完成,这伴随着相当大的危险,因为如果法斯塔夫认为有必要,就会毫不费力地咬掉她的胳膊或把她撕成碎块。它像熊一样强壮有力,而我则不安又惊恐地注视着卡佳的把戏。但一下子就让她回心转意并不容易,甚至法斯塔夫轻蔑地露出的牙齿也绝对不足以起到这种作用。确信无法一下子就接近它,公爵小姐困惑地绕着她的对手转圈。法斯塔夫没动地方。卡佳又绕了一圈,直径已大大缩小了,然后绕了第三圈,但当她走到看来是法斯塔夫不可逾越的那条线时,它再次龇了龇牙。公爵小姐一跺脚,气恼地思忖着退了回来,在沙发上坐下。

大约十分钟后,她想出一个新的引诱手段,随即走了出去,回来时拿着储存的小甜面包、馅饼——总而言之,她换了武器。但法斯塔夫是冷血的,可能因为它太饱了,它甚至都没瞧一眼扔给它的那块甜面包。当公爵小姐再次处于法斯塔夫认定为边界的那条不可逾越的线上,对抗便随之发生,而这一次比第一次更可观。法斯塔夫抬起头,龇着牙,轻声呼噜了一下,稍微动了动,像要冲出原位。公爵小姐气得满脸通红,扔下馅饼,又坐回原处。

她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的激动中。她的一只小脚拍打着地毯,脸颊红得像一团火,眼里甚至涌上恼怒的泪水。碰巧她朝我看了一眼,全部血液都冲上她的头。她决断地一跃而起,迈着最坚定的步子直接走向那条可怕的狗。

或许,这一次惊讶对法斯塔夫的作用过于强烈。它让敌人越过防线,只有到了两步远的地方,才用最不祥的咆哮迎接鲁莽的卡佳。卡佳停下片刻,但只是片刻,接着又果决地走上前去。我被吓呆了。公爵小姐生气勃发,我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她眼里闪耀着胜利、得意的光芒。以她的模样可以描画出奇妙的画像。她勇敢地承受了狂怒的斗牛犬那骇人的目光,在它可怕的大口面前没有发抖。它欠起身子,从它那毛茸茸的胸中发出恐怖的咆哮;再过一分钟,它大概就会把她撕碎。但公爵小姐高傲地把她的小手放在它身上,得意扬扬地在它的背上摸了三下。一瞬间斗牛犬陷入了犹豫不决。这一瞬间是最可怕的;但它突然重重地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可能考虑到不值得搭理小孩子,便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公爵小姐得意地站在被她占领的地盘上,向我投来了一个难以言传的眼神,那眼神显示出一种餍足感,一种对胜利的陶醉。但我的脸色苍白得像块手帕,她注意到了,微微一笑。但她的脸颊上已经蒙上一层致命的惨白。她勉强走到沙发边,几乎昏厥一般倒在上面。

但我对她的痴迷已然没了止境。从我为她承受如此恐惧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我在渴望中煎熬,上千次准备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但恐惧将我钉在原地,不能动弹。我记得我曾试图逃避她,不让她看到我的激动,但当她无意间进入我藏身的房间,我就打起哆嗦,心脏开始怦怦跳,以至于都快头晕了。我觉得我这位调皮鬼注意到了这一点,两天来她自己也处于某种尴尬之中,但她很快就习惯了这一事态。就这样,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其间我默默地忍受着。我的感情具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延伸性,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我的天性会忍耐到极点,所以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爆发,情绪才突然表露出来。必须指出,在这段时间里,我跟卡佳说的话不超过五个字;但我逐渐从某种微妙的迹象中注意到,她内心发生的这一切不是出于忘却,不是出于对我的漠不关心,而是出于某种刻意的回避,就好像她向自己保证要将我限制在一定的界限之内。但我晚上已经睡不着觉,白天我甚至在莱奥塔尔夫人面前也无法掩饰我的窘迫。我对卡佳的爱甚至达到了奇怪的地步。有一次,我偷偷拿了她的一块手帕,还有一次拿了一条丝带,是她编头发用的,整夜我都在亲吻它们,泪流满面。起初我被卡佳的冷漠折磨得委屈生气,但现在我内心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而我无法为自己的感受给出答案。就这样,新的印象渐渐取代了旧的,有关我悲伤往昔的回忆失去了病态的力量,在我内心已被新的生活取代了。

曾记得,我有时夜里醒来,下了床,踮起脚尖走向公爵小姐,就着我们那盏夜灯的微弱光线,一连几个小时看着熟睡的卡佳;有时我坐在她的床上,弯腰贴近她的脸,迎面吹来她温热的呼吸。我悄悄地、惊恐地哆嗦着,我亲吻她的小手、肩膀、头发、小脚——如果有一只脚从被子下面伸出来的话。渐渐地,我注意到——由于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卡佳一天比一天更沉静了,她的性格开始失去其本身的匀度:有时你一整天都听不到她的喧闹,可有时又会掀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吵嚷。她变得暴躁、苛刻、爱脸红、经常生气,跟我甚至到了要在小事上采用残忍手段的地步:时而突然不想在我旁边吃饭,不愿在我附近就座,好像她对我感到厌恶;时而突然去找她母亲,一整天都坐在那儿,也许知道我没了她就会因愁苦而憔悴;时而突然开始一连几个小时看着我,以致我不知如何逃避这要命的尴尬,脸一阵红,一阵白,可就是不敢离开房间。卡佳已经有两次抱怨发了寒热,可我先前都不记得她生过什么病。最后,突然在一天早上有了一个特殊的安排:按照公爵小姐迫切的愿望,她搬到了楼下母亲那里。当卡佳抱怨发热时,公爵夫人差点儿吓死过去。必须要说明一下,公爵夫人对我非常不满,她注意到卡佳身上所有的变化,还把这些都归因于我,正如她所说的,我阴沉的性格对她女儿性格有影响。她早就想把我们分开了,但一直推延时间,因为她知道她将不得不忍受与公爵发生严重的争执,公爵虽然事事让着她,但有时也会变得毫不退让,固执到不可动摇的地步。她可是完全了解公爵的。

我对公爵小姐搬走深感震惊,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最痛苦的紧张心境中度过。我被苦闷折磨着,绞尽脑汁地想着卡佳厌恶我的原因。悲伤撕碎了我的心,一种正义和愤慨之情开始在我受屈辱的心中升腾。某种骄傲突然在我内心诞生,当别人带我们出去散步的那一个钟点,我跟卡佳聚在一起时,我以那样独立、那样严肃、那样不似从前的态度看着她,以至于令她大感震惊。当然,这样的变化在我身上只是一时突发,随后我的心就又开始越来越痛,而我也变得越来越软弱,比以前更加怯懦。终于有一天早晨,让我万分困惑而又高兴得发窘的是,公爵小姐回到了楼上。一开始她疯狂地笑着扑过去搂住莱奥塔尔夫人的脖子,宣布说她又搬到我们这儿来了,然后她向我点点头;她请求允许这天上午什么都不学,获准后便嬉闹、奔跑了一上午。我从没见过她比这更活泼、更快乐的样子。但傍晚时分她安静下来,若有所思,某种悲伤又在她可爱的小脸蛋上蒙上了阴影。公爵夫人晚上来看她的时候,我看到,卡佳不自然地尽量显出快活的样子。但是,母亲离开后,留下她一个人时,她突然起劲地开始流泪。我震惊不已。公爵小姐看出我在注意她,便走了出去。总而言之,某种意想不到的危机在她内心准备就绪。公爵夫人咨询了医生,每天都把莱奥塔尔夫人叫去,询问有关卡佳的最细微的问题,吩咐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只有我一个人预感到了真相,一种期望有力地敲击着我的心。

总之,一段小小的罗曼司终成正果,行将完结。卡佳回归后的第三天,我注意到她整个上午都在用那样奇异的眼神看着我,用那种悠长的目光……有几次我与这目光相遇,每次我们俩都会脸红,垂下眼帘,仿佛互相感到羞愧。最后,公爵小姐笑了笑,从我身边走开。时钟敲响三点,人们开始为我们穿衣外出散步。突然卡佳朝我走来。

“您的鞋子松开了,”她对我说,“让我来系上。”

我正要自己弯下腰时脸突然红得像颗樱桃,因为卡佳终于和我说话了。

“让我来!”她不耐烦地对我说,笑了起来。随即她弯下腰,强行抱起我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系紧鞋带。我喘息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甜蜜的惊吓。系好鞋子,她站起身,从脚到头打量起我来。

“喉咙这儿也敞着,”她说,细小的手指触碰着脖子部位裸露的皮肤,“我来系上吧。”

我没有抗拒。她解开我的颈巾,用她自己的方式系好。

“否则会招上咳嗽的。”她说,调皮地微笑着,对我闪动那双润泽的黑眼睛。

我不能自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卡佳是怎么了。但,感谢上帝,很快我们的散步就结束了,否则我就会克制不住扑过去在大街上亲吻她。不过,走上楼梯时,我设法偷偷在她肩膀上吻了吻。她注意到了,哆嗦了一下,但一句话也没说。傍晚时分,她被盛装打扮带到楼下。公爵夫人那里来了客人。但这天晚上房子里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骚动。

卡佳生出一场神经性的发作,公爵夫人被吓得丢了魂一般。医生来了,不知该说什么。当然,所有人都推说这是儿童的常见病,只能归咎于卡佳的年龄,但我不这样想。第二天早上,卡佳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面色红润,神情愉快,无比健康,却带着她前所未有的乖戾念头和任性要求。

首先,她整个上午都不听莱奥塔尔夫人的话。然后,她突然想去老公爵小姐那里。与常态相反,老太太原本无法忍受自己的侄孙女,经常与她争吵,也不想看见她,这次却不知怎么应允接待她。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第一个小时她们相处和睦。滑头卡佳突然想为自己的全部过失,为嬉闹、喊叫、为她不让老公爵小姐安生而请求宽恕。老太太郑重地含泪原谅了她。但这个小顽皮突然想走得更远。她顿生一念,要讲一讲那些还只存在于最疯狂的图谋和计划中的恶作剧。卡佳伪装出一副恭顺、恪守斋戒和全然忏悔的样子,总而言之,伪君子异常欣喜,她的自尊心大获满足,为的是即将战胜卡佳——这个宝贝、全家的偶像,她甚至有本事迫使自己的母亲实现其怪诞的愿望。

于是这个小淘气承认,首先,她曾有意在老公爵小姐的衣服上粘一张名片;然后把法斯塔夫放在她床下;然后掰断她的眼镜,把她的书统统拿走,代之以从妈妈那儿拿来的法国小说;然后弄些响炮撒在地板上;然后在她的衣袋里藏一副纸牌,等等,等等。总而言之,恶作剧一个比一个坏。老太太大为光火,气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卡佳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着从姑奶奶身边跑开。老太太立刻派人去叫公爵夫人。整个事端就此开始,公爵夫人眼含泪水两个小时,乞求这位亲戚原谅卡佳,考虑到她在生病,不要施加惩罚。老公爵小姐一开始不想听,她声称,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家,变得缓和也只是因为公爵夫人向她保证女儿康复后再惩罚她,这才平息了公爵小姐的义愤。不过卡佳受到严厉的训斥,她被带到楼下公爵夫人的房间。

但这个小调皮在午饭后还是逃掉了。我偷偷下楼时,恰好在楼梯上遇见了她。她稍稍推开门,招呼法斯塔夫。我瞬间猜到她正在策划一场可怕的报复。事情就是这样的——

老公爵小姐再没有比法斯塔夫更不可调和的敌人了。它不跟任何人亲热,也不爱任何人,它傲慢、自大、野心勃勃到了极点。它不爱任何人,但显然要求所有人给予它应有的尊重。所有人也确实如此待它,不过在尊重中掺入了适当的恐惧。但突然间,随着老公爵小姐的到来,一切都变了:法斯塔夫受了极大的冒犯——那就是,它被正式禁止上楼。

一开始法斯塔夫因受辱很是气愤,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用爪子抓着从楼上通到下面房间的楼梯尽头的门;但很快它就猜到被驱逐的原因,在老公爵小姐外出去教堂的第一个星期天,法斯塔夫就尖声吠叫着扑向这可怜的女人。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从受辱公狗的凶残报复中解救出来,因为它被赶走是依照老公爵小姐的命令,她声称她见不得它。从那时起,法斯塔夫以最为严格的方式被禁止上楼,老公爵小姐下楼时,它就被赶到最远的房间。最严格的责任落在仆人身上。但这只复仇的野兽还是找到办法闯上去三次。它一冲上楼梯,就穿过一长排房间去老太太的寝室。没有什么能阻挡它。幸运的是,老太太的门总是锁着的,法斯塔夫也仅限于在门前吓人地嗥叫,直到人们跑过来把它赶下去。老公爵小姐呢,在这只不屈不挠的斗牛犬造访的整个过程中大声喊叫,好像她被吃掉了似的,而且每次都被吓得真生起病来。她几次向公爵夫人提出ultimatum,甚至达到那种地步,有一次忘乎所以地说,要么她,要么法斯塔夫必须离开这个家,但公爵夫人不同意与法斯塔夫分开。

公爵夫人喜爱的人不多,除了孩子们,这世上她最爱的就是法斯塔夫。这是为什么?一次,大约六年前,公爵散步回来,随身带了一只小狗,肮脏、病弱,看上去非常可怜,不过,这倒是只血统最纯正的斗牛犬。公爵救了它一命。但由于这位新居民不识礼节,行为粗野,在公爵夫人的坚持下被带到后院并拴了绳索。公爵没有反对。两年过后,当全家人住在乡下别墅时,萨沙——卡佳的弟弟,掉进了涅瓦河。公爵夫人惊呼一声,第一个动作就是跳入水中去救儿子。人们勉强救下她,否则必死无疑。这时孩子很快被水流冲走,只有他的衣服漂在水面上。人们赶快去解小船的缆绳,但除非奇迹出现,他才能得救。突然,身形巨大、勇士般的斗牛犬冲入水中,挡住溺水的男孩,用牙齿咬住他,带他一起凯旋般地游向岸边。公爵夫人冲过去亲吻那只又脏又湿的狗。但是法斯塔夫(当时用的还是平淡无奇、高度平民化的名字“弗里克萨”)无法忍受任何人的爱抚,竟然倾其牙齿之力在她肩头咬了一口,作为对公爵夫人的拥抱和亲吻的回应。公爵夫人一生都为这一创伤所苦,但她的感激是无止境的。法斯塔夫被带到内室,清洗干净,得到一个做工精美的银项圈。它定居在公爵夫人书房一张华丽的熊皮上,随即公爵夫人就得以抚摸它而不必担心即刻会受到惩罚。得知自己的宠物名叫弗里克萨,她感到非常震惊,立即开始寻找一个新的名字,尽可能古老些。但列克托、塞尔伯尔等名字又太平庸,需要一个完全体面的家中宠儿的名字。最后,公爵考虑到弗里克萨异乎寻常地贪食,建议这只斗牛犬叫作法斯塔夫。这一名号被欣然接受,就此一直伴随着这只斗牛犬。法斯塔夫的表现很好:像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沉默、阴郁,不会先向什么人扑过去,而只是要求别人恭敬地绕开他那块熊皮上的地盘,表现出应有的尊重。有时它好像惊厥发作,被一股怒气控制了,在这种时刻,法斯塔夫怀着悲伤回忆起,它的敌人,它那无法和解的敌人,那个侵犯它权利的人,还没有受到惩罚。这时它便悄悄溜到通向上面的楼梯旁,继而发现,按照常规,那扇门总是锁着,它便在不远处卧下,躲进一个角落,阴险地等着什么人一时疏忽,没锁上面的门就离开。有时这记仇的野兽一等就是三天。但看门的严令业已下达,法斯塔夫已有两个月没在楼上出现了。

“法斯塔夫!法斯塔夫!”公爵小姐招呼着,打开门,亲热地引诱法斯塔夫上楼来我们这儿。

这时候的法斯塔夫,感到门被打开,已经准备跨越自己的卢比肯河了。但公爵小姐的呼唤对它来说是那样不可能,以至于一时间它断然拒绝相信自己的耳朵。它像猫一样狡猾,为了不显露出它已注意到开门人的疏忽,它走到窗前,把自己强有力的爪子放在窗台上,开始审视对面的建筑——总之,它表现得像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散步时停下片刻欣赏邻近房舍美丽的建筑式样。与此同时,它的心在甜蜜的期待中悠然跳动。当门在它面前完全敞开,它是多么惊讶、喜悦、欣喜若狂啊,再说,还有人召唤它,邀请、恳求它上去,立即满足它正义的复仇!它,高兴地尖叫一声,龇出牙齿,形状骇人,所向无敌,像箭一样冲了上去。

它的冲力如此猛烈,以至于通路上遇到的一把椅子被它撞飞,弹出去一沙绳远,就地翻了个底朝天。法斯塔夫像挣脱了大炮的弹球一样飞出去。莱奥塔尔夫人惊恐地叫了起来,但法斯塔夫已经飞驰到那扇不可侵犯的房门前,用两只爪子使劲撞,但没能打开,于是它便亡魂似的嚎叫着。回应它的是一阵老处女可怕的叫喊声。不过这时已经由四面八方奔来敌方军团,整个家都搬到了楼上,于是法斯塔夫,凶猛的法斯塔夫,嘴上被干脆利索地套上罩子,四条腿都被拴住,毫无颜面地败下阵来,戴着套索被拖到楼下。

一名特使被派去见公爵夫人。

这一次公爵夫人无意原谅赦免,但要惩罚谁呢?她转瞬之间就猜到了,她的目光落在卡佳身上……原来如此:卡佳一脸苍白站在那儿,吓得直打哆嗦。这个小可怜现在才领悟到自己这场恶作剧的后果。怀疑可能落在仆人身上,落在无辜的人身上,于是卡佳准备说出全部真相。

“是你干的?”公爵夫人厉声问道。

我看见卡佳脸如死灰,便走上前去,用坚定的声音说:

“是我把法斯塔夫放进去的……我不是故意的。”我补充道,因为我的全部勇气在公爵夫人可怕的注视下都消失了。

“莱奥塔尔夫人,请处罚吧!”说完,公爵夫人就离开了房间。

我望了一眼卡佳: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双臂垂在两侧,苍白的小脸望着地面。

对公爵的孩子们唯一使用的惩罚是把他们关进空房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上两个小时——倒没什么。但一个孩子被强行关进去,违背他的意志,还宣布说他被剥夺了自由,这种惩罚就相当严厉了。通常他们把卡佳或她弟弟关两个小时。我被关了四个小时,这是考虑到我的罪行的严重性。我兴奋难耐,走进自己的囚牢。我想着公爵小姐,我知道我赢得了胜利。我在其中待了不止四个小时,而是一直坐到早上四点。下面就是这件事的原委。

在我被监禁了两小时后,莱奥塔尔夫人得知她女儿从莫斯科来到此地,突然生了病,希望见见她。莱奥塔尔夫人走的时候忘了我的事。照料我们的女仆大概以为我已经被放了出来。卡佳被叫到楼下,被迫在她母亲那里待到晚上十一点。回来时,发现我不在床上,她十分惊讶。女仆给她脱了衣服,安顿好,但公爵小姐有自己的理由没问起我。她躺下了,等着我,大概知道我被拘押四个小时,以为我们的保姆会把我带回去。但娜斯佳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况且我一直是自己脱衣服的。就这样,我在拘押中过了一夜。

夜里四点钟,我听见有人在我的房门上又敲又擂。我正设法躺在地板上睡觉,醒来后吓得大声喊叫,但我立刻分辨出卡佳的声音,听上去比任何人都响亮;然后是莱奥塔尔夫人的声音,再是受惊吓的娜斯佳的、女管家的。最后她们打开了门,莱奥塔尔夫人含着眼泪抱住我,请求我原谅她把我忘了。我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泪流满面。我冷得直打哆嗦,全身骨头都疼,因为躺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我两眼寻找卡佳,但她跑进了我们的卧室,跳上了床,等我进去时,她已经睡着或假装睡着了。从傍晚起她就一直等我,后来不留神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四点钟。当她醒来时,就大吵大闹,叫醒了已经回来的莱奥塔尔夫人、保姆和所有女仆,才把我解救出来。

第二天早上,家里所有人都得知了我的历险,甚至公爵夫人也说,我受到了过于严厉的对待。至于公爵,那天我平生第一次见他这样怒气冲冲。他在早上十点多钟上楼,情绪非常激动。

“容我问一句,”他开始对莱奥塔尔夫人说,“您在做什么?您是怎么对待这可怜的孩子的?这是野蛮,纯粹的野蛮,是斯基泰式的残暴!这是个生病、虚弱的孩子,这样爱憧憬又胆怯的小姑娘,耽于幻想,却把她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关了一整夜!这会毁了她的!难道您不知道她的经历?这样做是野蛮的,是不人道的。我再跟您讲,夫人!而且怎么会用这种惩罚?是谁发明的,谁能发明这种惩罚?”

可怜的莱奥塔尔夫人眼含泪水,惊惶不安地开始向他解释整个事件,说她忘了我的事,她女儿来了,但惩罚本身是好的,如果持续时间不长的话,又说甚至让-雅克·卢梭也有类似的说法。

“让-雅克·卢梭,夫人!但让-雅克不可能这么说。让-雅克不是权威。让-雅克·卢梭不敢谈论教养问题,他没有权利这样做。让-雅克·卢梭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夫人!让-雅克是个坏人,夫人!让-雅克是个坏人。”

“让-雅克·卢梭!让-雅克是个坏人!公爵!公爵!您在说什么啊!”

莱奥塔尔夫人登时满脸通红。

莱奥塔尔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最不喜欢显得受屈生气;但触动某位她最喜欢的人,惊扰高乃依、拉辛的古典主义的亡魂,侮辱伏尔泰,称让-雅克·卢梭是坏人,称他为野蛮人,我的上帝!泪水涌出莱奥塔尔夫人的眼眶,老太太激动得浑身发抖。

“您忘乎所以了,公爵!”她最后说道,激动得难以自控。

公爵立刻醒悟过来并请求原谅,然后走到我面前,动情地吻了吻我,画了个十字,便离开了房间。

“Pauvre рrince!”莱奥塔尔夫人说,自己也深受感动。随后我们在课桌前坐下来。

不过公爵小姐学习很不专心。在去吃午饭之前,她走到我身边,脸颊烧得通红,唇边带着笑意,在我面前停下,抓住我的肩膀,说话匆匆忙忙,好像为什么事情感到羞愧。

“怎么?昨天是为了我才挨罚吧?午饭后我们去厅里玩会儿。”

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公爵小姐立刻背过脸去。

饭后,黄昏时分,我们俩下楼来到大厅,手拉着手。公爵小姐处于深深的激动之中,呼吸急促。我又快乐又幸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想玩球吗?”她对我说,“站这儿吧!”

她让我待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可她自己并没有走开且把球扔给我,而是停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看了看我,面红耳赤倒在沙发上,用双手捂住脸。我向她移了一步,她以为我想走开。

“别走,涅朵奇卡,跟我待着,”她说,“过一阵就好了。”

但转眼间她跳了起来,满脸通红,满眼是泪,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她的脸颊是湿的,嘴唇肿得像樱桃,鬈发散乱不整。她疯狂地吻着我,吻我的脸、眼睛、嘴唇、脖子、手臂;她歇斯底里地抽泣着;我紧紧贴着她,我们甜蜜地、快活地拥抱在一起,像朋友,像久别重逢的恋人。卡佳的心跳得那样厉害,我都能听到每一次搏动。

但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呼唤,有人叫卡佳去公爵夫人那里。

“哎,涅朵奇卡!好吧!晚上见,夜里见!现在上楼去吧,等我。”

她最后一次亲吻我,安静无声,充满深情,然后便在娜斯佳的召唤下匆匆离开了。我跑上楼去,像一个起死回生的人,扑倒在沙发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兴奋地哭了起来。我的心在狂跳,仿佛要撞穿胸膛。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熬到夜里的。最后,时钟敲响了十一点,我躺下睡觉了。公爵小姐直到十二点才回来,她从远处向我微笑,但一句话也没说。娜斯佳开始为她脱衣服,像是故意拖延时间。

“快点儿,快点儿,娜斯佳!”卡佳嘀咕着。

“您怎么了,公爵小姐,您一定是在楼梯上跑来着,您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娜斯佳问道。

“哦,我的上帝,娜斯佳!真烦人!快点儿,快点儿!”公爵小姐生气地用一只小脚跺着地板。

“哎,多好的小心肝!”娜斯佳说,给公爵小姐脱下鞋子,吻了一下她的小脚丫。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公爵小姐躺下,娜斯佳离开了房间。转眼间卡佳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朝我扑过来。我尖叫一声,迎着她。

“去我那儿吧,跟我一起睡!”她说着,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片刻之后我就到了她的床上,我们相拥在一起,贪婪地紧贴着对方。公爵小姐把我吻了个遍。

“我倒是记得,你夜里是怎么吻我的呢!”她说,脸红得像罂粟。

我啜泣起来。

“涅朵奇卡!”卡佳含着眼泪低声说,“你是我的天使,我早就、早就爱上你了!你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什么时候?”

“就是爸爸下令请求你原谅,而你护着自己的爸爸的时候,涅朵奇卡……我的小——孤——儿!”她拖长声音,再次在我身上洒遍亲吻。她又是哭又是笑。

“哎,卡佳!”

“怎么呢?怎么呢?”

“为什么我们那么长时间……那么长时间都……”我说不下去了。我们相互拥抱,有两三分钟没说一句话。

“听着,你说,你想过我吗?”公爵小姐问。

“哎呀,想得可多了,卡佳!我一直想,日夜都在想。”

“夜里你还说我呢,我听见了。”

“真的?”

“还哭过很多次呢。”

“你瞧!可你为什么总那么高傲?”

“是我愚蠢吧,涅朵奇卡。我常常会这样,就是这么回事。我总是对你那么凶。”

“因为什么啊?”

“因为我自己不好吧。首先是因为你比我好,然后是因为爸爸更爱你。不过爸爸是个善良的人,涅朵奇卡!是吗?”

“哦,是的!”我含着眼泪回答,想起了公爵。

“他是个好人,”卡佳认真地说,“可我该怎么对待他?他总是那样……嗯,然后我开始请求你原谅,差点儿哭起来,然后为这件事又生起气来。”

“我看见了,我看见你都要哭了。”

“哎,闭嘴吧,你这个傻瓜,你自己就是个爱哭精!”卡佳冲我喊着,用手捂住我的嘴,“听着,我真的很想爱你,然后突然我想恨你,我是那么恨你,那么恨你!……”

“为什么啊?”

“我当时那么生你的气。不知道是为什么!然后我看出来了,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我就想,我就这么折磨她,讨厌的小姑娘!”

“哎,卡佳!”

“我的小可爱!”卡佳说,吻着我的手,“然后,我就不想跟你说话,怎么都不想。你还记得我抚摸法斯塔夫的事吗?”

“你呀,真是什么都不怕!”

“可我真的……胆……怯了,”公爵小姐拉长声音,“你知道,为什么我要靠近它?”

“为什么?”

“因为你在看啊。当我看见你正在看……哎!我就不管不顾,走过去了。我吓着你了吧?你为我担心吗?”

“担心极了!”

“我看到了。我很高兴法斯塔夫卡走了!上帝啊,它走了,后来我才真的害怕了,那样的大……怪……物!”

公爵小姐神经质地哈哈笑了几声,然后突然抬起她发热的脑袋,开始专注地看着我。小小的泪滴,就像珍珠,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动。

“真的,你身上到底有什么,让我这样爱你?瞧,你脸色那么苍白,头发也是那么淡淡的金黄,人也是傻乎乎的,还是个爱哭鬼,一双蓝眼睛,我的小孤儿!!!”

卡佳弯下身子,又无数次地吻着我。她的几滴眼泪落在我的脸颊上。她深深动了情。

“瞧我多么爱你啊,可我一直在想——不,不!我不能告诉她!多固执啊!我害怕什么呢,我有什么对你害羞的!看,我们现在多好!”

“卡佳!我觉得太好了!”我说,整个人都处在兴奋的狂乱之中,“高兴得心都疼了!”

“是啊,涅朵奇卡!你往下听啊……对了,听着,是谁给你取了‘涅朵奇卡’这个绰号?”

“妈妈。”

“你把妈妈的事都给我讲讲好吗?”

“好,全都讲,全都讲。”我欣喜若狂地回答。

“你把我的两块手帕弄到哪儿去了,带花边的?还有,你为什么要把丝带拿走?哎,你真不知羞耻!这事我知道。”

我笑了,脸红得都快掉眼泪了。

“不行,我想,我要折磨她,让她等着。可有时我想,我根本不爱她,我受不了她。可你总是那么温顺,真是我的小绵羊!我多害怕你觉得我愚蠢啊!你很聪明,涅朵奇卡,你非常聪明,对吧?”

“哦,你说什么啊,卡佳!”我回答说,差点儿生气了。

“不,你很聪明,”卡佳坚定而严肃地说,“这我知道。只是有一天早上起床时,我就那样爱上了你,真可怕!我整夜梦的都是你。我想,我要去找妈妈,请求住在她那里。我不想爱她,不想!第二天夜里我睡着了,心想,她要是能来就好了,像昨天夜里那样,可你真的来了!哎,我多会装睡啊……哎,我们俩多么无羞无耻啊,涅朵奇卡。”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爱我?”

“嗯……我在说什么呢!我一直都爱着你!我一直都爱你!后来我就受不了了。我想,有一天我会吻她,或者又掐又拧弄死她。这就让你尝尝,你这个小傻瓜!”

于是公爵小姐掐了我一下。

“你还记得我给你系鞋带的事吗?”

“记得。”

“记得!你觉得挺好吧?我看着你,真可爱啊;我想,我来给她系鞋带,看她怎么想!我自己感觉挺好。你知道,真的,我想跟你亲吻……可又没有吻。然后又觉得那样可笑,太可笑了!一路上,我们一起散步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哈哈大笑。我都不能看你,太可笑了。而我是多高兴你为我去了监牢啊!”

“监牢”就是那个空房间。

“可你害怕了吗?”

“害怕极了。”

“我高兴的不是因为你揽到自己身上,而是你为了我坐监牢!我想,现在她在哭呢,我是多爱她啊!明天我要那样亲吻她,那样亲吻她!可我也不可怜你,真的,不可怜你,虽说我哭了。”

“但我没哭,我偏偏还高兴呢。”

“你没哭?哦,你真坏!”公爵小姐喊了一声,用两片嘴唇吸吮着我。

“卡佳,卡佳!我的上帝,你多漂亮啊!”

“难道不是吗?好了,现在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折磨我,拧我!求你了,掐我!我的小鸽子,掐吧!”

“调皮鬼!”

“哦,还有什么?”

“小傻瓜……”

“还有呢?”

“还要给我一个吻。”

我们亲吻、哭泣、哈哈大笑,我们的嘴唇都吻得肿了起来。

“涅朵奇卡!首先,你要一直来我床上睡。你喜欢接吻吗?我们要接吻。然后我不想让你那样烦闷。为什么你那样闷闷不乐?你跟我说说啊!”

“我全都跟你说,不过我现在也不烦闷,我很开心!”

“真的,你也会有一对红润脸颊的,像我一样!哎呀,真想让明天快点儿到来!你困了吗,涅朵奇卡?”

“没有。”

“好,那就说说话吧。”

我们又聊了两个小时。上帝知道还有什么我们没有说到。首先,公爵小姐告诉我她自己对未来的全部计划和当前的状况。我从而得知,她爱爸爸胜过爱任何人,几乎胜过爱我。然后我们俩都认为,莱奥塔尔夫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也完全不算严厉。接着,我们随即想好了我们明天、后天要做的事情,恨不得盘算今后二十年的生活。卡佳设想,我们要这样生活:一天她向我下达指令,我来完成所有事情;第二天反过来——我下达指令,她则毫不犹豫地服从;然后,我们俩平等地相互发号施令,若是有谁故意不服从,一开始我们就吵一架,做做样子,然后设法尽快和解。总而言之,无尽的快乐在等着我们。最后,我们聊累了,我的眼睛也闭上了。卡佳嘲笑我贪睡,自己却比我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同时醒了,匆忙地相互亲吻了一下,因为有人要进来,我赶紧跑到自己床前。

一整天我们都高兴得不知如何相处。我们总是躲起来,逃避所有的人,最害怕别人的目光。最后,我开始向她讲述自己的经历。卡佳被我的故事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真坏,你这个坏家伙!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一切?我就会特别爱你,特别爱你!街上那些男孩打你很疼吗?”

“很疼啊。我特别怕他们!”

“哎,真可恶!知道吗,涅朵奇卡,我亲眼看见一个男孩在街上打另一个男孩。明天我就悄悄拿上法斯塔夫卡的皮鞭,要是我遇到一个这样的,我就这么抽他,这么抽他!”

她眼里闪烁着愤慨的光芒。

一有人进来我们就吓一跳,我们害怕被人撞见我们在亲吻。这天我们至少亲吻了一百次,这天和随后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真怕因为狂喜而死,幸福得喘不过气来。但我们的幸福持续时间并不长。

莱奥塔尔夫人必须报告公爵小姐的一举一动。她观察了我们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她积攒了很多事要讲。最后,她去找公爵夫人,把自己注意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我们俩都处在一种狂热之中,整整三天没离开对方,不停地亲吻、哭泣和哈哈大笑,就像疯子一样——我们像疯子似的聊个没完,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她不知该把这一切归因于什么,但她觉得,公爵小姐正处于某种病态的危机之中。最后,她觉得,我们最好少见面。

“我早想过这件事,”公爵夫人答道,“我知道这个奇怪的孤女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听人讲起她的事,她以前的生活——可怕,真的太可怕了!她对卡佳明显有影响。您是说,卡佳很爱她?”

“简直忘乎所以。”

公爵夫人懊恼地脸红了,她已经因为自己的女儿而嫉妒我了。

“这不正常,”她说,“以前她们相互格格不入,应该承认,我对此倒很高兴。不管这个孤儿多小,我都不能担保不出什么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已经随着奶水吸进了她的教育、她的习惯,也许,还有规则。我不明白,公爵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我已经说了上千次了,该送她去寄宿学校。”

莱奥塔尔夫人想为我说情,但公爵夫人已经决定把我们分开。她立即派人去找卡佳,在楼下向她宣布,她跟我在下周日之前,也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不能见面。

我在夜里很晚才得知了一切,惊恐不已;我想着卡佳,觉得她受不了我们分开。我因忧愁和悲伤陷入了谵妄状态,当夜就病了。第二天早晨,公爵来看我,低声细语,让我抱有希望。公爵用尽了所有努力,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公爵夫人没有改变自己的意图。一点儿一点儿地,我开始变得绝望,悲伤令我心虚气短。

第三天早上,娜斯佳给我带来卡佳的便条。是卡佳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如下:

我非常爱你。坐在maman身边,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逃到你身边。但我会逃走的——我说过的,所以不要哭。给我写信,告诉我你有多爱我。而我一整夜都在睡梦里抱着你,太受罪了,涅朵奇卡。我给你捎去糖果。再见。

我也以这种方式回答了,我对着卡佳的便条哭了一整天。莱奥塔尔夫人以其种种爱抚折磨着我。傍晚时我得知,她去了公爵那里,说如果我见不到卡佳,肯定会第三次病倒,说她后悔对公爵夫人说的话了。我问娜斯佳,卡佳怎么样。她回答我说,卡佳没哭,但她脸色苍白得可怕。

第二天早上,娜斯佳低声对我说:

“您去公爵大人的书房吧。顺着右边的楼梯下去。”

我内心的一切都因为预感到的事情而活跃起来。期待中我气喘不已,跑下楼去,打开书房的门。她没在这儿。突然卡佳从后面抱住我,热烈地吻了吻我。笑声、眼泪……转眼间卡佳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爬到父亲身上,像只松鼠一样跳到他的肩头,但是没能稳住,便从那儿又跳到沙发上。公爵也随着她倒了下去。公爵小姐高兴得直哭。

“爸爸,你真是个好人,爸爸!”

“你们这两个调皮鬼!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这叫什么友谊?什么爱?”

“闭嘴,爸爸,你不知道我俩的事。”

我们再次投入对方的怀抱。

我开始端详她:三天来她变瘦了,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苍白。我伤心地哭了起来。

终于,娜斯佳来敲门了。这是个信号,人们突然想起了卡佳,问她去哪儿了。卡佳面如死灰。

“够了,孩子们。每天我们都会聚一聚。再见,上帝保佑你们!”公爵说。

他望着我们俩,很受感动,但他的一番盘算挺差劲。傍晚从莫斯科传来消息,小萨沙突然病了,奄奄一息。公爵夫人决定明天就动身。这件事发生得那样快,以至于直到跟公爵小姐告别,我什么都不知道。告别还是公爵本人坚持的,公爵夫人勉强答应了。公爵小姐像丢了魂一般。我在浑然不觉间跑下楼去,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旅行马车已经在大门口等候了。卡佳喊了一声,看着我,倒在地上没了知觉。我扑过去亲吻她。公爵夫人设法让她恢复知觉。终于,她醒了过来,再次抱住了我。

“再见,涅朵奇卡!”她对我说,突然笑了,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你别看我,没事的,我没病,一个月后我再回来,那时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够了,”公爵夫人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但是公爵小姐再次转身回来,她抽搐般紧紧地搂着我。

“我的生命!”她匆匆低声说,拥抱着我,“再见了!”

我们最后一次相互亲吻,公爵小姐便消失了——那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过了八年我们才再次见面!

我有意如此详尽地讲述了我童年的这段插曲,卡佳在我生活中的第一次出现。但我们的故事是分不开的,她的罗曼司就是我的罗曼司。好像我命中注定要遇见她;好像她命中注定要找到我。而我也不能拒绝自己重温童年回忆的乐趣……现在我的故事要讲得快一些。我的生活突然陷入某种沉寂,而我就像重新苏醒过来,当我年满十六岁的时候……

但是——关于公爵一家去莫斯科后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有几句话要说。

我跟莱奥塔尔夫人留了下来。

两周后来了位信差通报说,公爵一家回彼得堡的旅行被无限期推迟了。由于莱奥塔尔夫人因家里的情况不能前往莫斯科,她在公爵家的任职也就结束了,但她仍留在这个家庭,转而去了公爵夫人的大女儿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那里。

我还没说过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事,我也只见过她一次。她是公爵夫人与第一任丈夫的女儿。公爵夫人的出身和血统有些昏暗不清,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包税商。公爵夫人再婚时,她全然不知该拿她的大女儿怎么办。她不能指望找到多么出色的婚配对象,能给她的嫁妆也在适度范围。四年前,她终于嫁给了一个富裕且有一定官阶的人。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进入了另一个社交圈,看到了她周围的另一个世界。公爵夫人每年去看她一两次;公爵,她的继父,每星期都与卡佳一起去看她。但最近公爵夫人不喜欢让卡佳去她姐姐那儿,公爵就偷偷带她去。卡佳特别喜爱姐姐,但她们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是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安静、温柔、充满爱意;但似乎某种深藏的悲伤、某种隐匿的心痛,无情地在她美丽的容颜上投下了阴影。严肃和冷酷与她天使般清新的容貌不太相称,如同丧服穿在小孩子身上。望着她,不可能不对她产生深深的同情。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脸色苍白,据说还有患上肺结核的趋势。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既不喜欢在自己家聚会,也不喜欢外出见人——就像位修女。她没有孩子。我记得,有一次她来见莱奥塔尔夫人,走到我身边满怀深情地吻了吻我。跟她在一起的是个瘦削、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看着我,流下了眼泪。这便是小提琴家Б。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抱住我,问我是否想在她那里生活,做她的女儿。看着她的脸,我认出这是我的卡佳的姐姐,便抱住她,心中隐隐作痛,让我的整个胸膛一阵酸楚……就像是什么人又一次在我头顶说:“孤儿!”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给我看了公爵的信。信中有几行是写给我的,我无声地抽泣着读完了。公爵祝福我长命、幸福,请求我爱他的另一个女儿。卡佳也给我写了几句话。她写道,现在不能与母亲分开!

这天傍晚,我就走进了另一个家庭,另一座房子,见到新的人,又一次把心与所有令我如此愉悦、对我而言已然亲近的一切扯断联系。我饱含创痛而来,深受内心苦闷的折磨……一个新的故事从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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