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段时间整个彼得堡都为一个消息而异常兴奋。四处流传着有关著名的С-茨到来的传闻。所有的人,但凡在彼得堡与音乐沾得上边,全都忙了起来。歌手、演员、诗人、画家、音乐迷,甚至那些从来算不上音乐迷,并偶尔骄傲地宣称连一个音符都不懂的人,纷纷急不可耐地去弄门票。演出大厅连十分之一的热心观众都容纳不下,他们都是出得起二十五卢布入场费的。但С-茨在欧洲的名声,他那桂冠加身的高龄,其才华永不凋谢的新鲜活力,还有他最近已很少执弓拉琴以悦公众的传言,以及确信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巡行欧洲,随后便完全停止演奏的传闻,都产生了一定的效果。总而言之,此番印象既强烈又深刻。

我已经说过,每一位新小提琴手或者哪怕只有些许声望的名人的到来,都会在我继父身上造成最不愉快的影响。他总是抢先急匆匆去听一听这位来访的艺术家,以便尽快了解他艺术的整体水平。很多时候,他甚至因为人们对这位新人的赞美而害病,只有当他能找出新小提琴手演奏的缺陷,并将他刻薄的见解到处传播时,他才会平静下来。这可怜的疯狂之人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天才,只有一位艺术家,而这个艺术家,当然了,就是他自己。但音乐天才С-茨到来的传闻对他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必须指出,在最近十年里,彼得堡从未来过任何著名的天才,甚至与С-茨势均力敌的人都没有。因此,我父亲对欧洲一流艺术家的演奏毫无概念。

有人告诉我,一听到С-茨要来的传言,人们立刻又在剧院的后台看见我的父亲。据说,他显得非常激动,不安地询问С-茨和即将举行的音乐会的事。人们已经很久没在后台见到他了,他的出现甚至引发了一阵骚动。有人想戏弄他,就用挑衅的口吻说:“现在您哪,叶戈尔·彼得罗维奇老兄,听的可不是芭蕾音乐,而是大概让您没法活在世上的那种!”据说,听到这句嘲弄,他脸色变得苍白,不过他还是答话了,歇斯底里地微笑着:“走着瞧吧,隔山的铃声更好听,毕竟С-茨只是在巴黎,法国人为他大吹大擂,可谁都知道法国人是怎么回事!”如此等等。四周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可怜的人生气了,但他克制住自己补充道,反正他也不说什么,“不过走着瞧吧,我们看得到的,到后天也没多久,很快所有的秘密都会解开。”

Б.说,就在那天晚上,临近黄昏,他遇见Х公爵,一位出名的音乐爱好者,是个深入了解、喜爱艺术的人。他们一起走着,谈论着新来的艺术家,突然在一条街的拐角,Б.看见了我父亲,他站在商店前,专注地端详着橱窗里的一张海报,上面用巨大的铅字公告С-茨音乐会的事。

“您看见那个人了吗?”Б.指着我父亲说。

“是谁?”公爵问。

“您听说过他。这就是叶菲莫夫,我跟你说过多次的那位,您甚至还赞助过他。”

“啊,真让人好奇!”公爵说,“您说过很多他的事。他们说他很有趣。我倒希望听听他的演奏。”

“不值得,”Б.回答,“也会很难受。我不知道您什么感觉,但他总让我觉得揪心。他的生活——是一出可怕、丑陋的悲剧。我对他有很深的认识,不管他多么卑污,我对他的好感都没有绝灭。公爵,您说他让人好奇,这倒是真的,但他给人留下过于沉重的印象。首先,他是个疯子;其次,在这种疯狂之中有三起犯罪,因为,除了他自己,他还毁掉了另外两个人:他的妻子和女儿。我了解他,如果他确信了自己的罪行,他早已就地死掉。但可怕的是,已经有八年,他几乎确信了这一点,八年里他一直与自己的良心做斗争,不是几乎,而是要完全承认这一点。”

“您说过,他很穷吗?”公爵说。

“对,不过贫穷如今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幸福,因为那是他的借口。他现在可以向所有人保证,妨碍他的只有贫穷,要是他富有,他就有时间,就没有操心事了,别人立刻就会看出他是一个艺术家。他结婚时,奇怪地希望他妻子的一千卢布能帮他站稳脚跟。他的行为像个幻想家,像个诗人,生活中他的行为一直如此。您知道,他整整八年不停在说什么吗?他声称,造成他不幸的祸首——是他妻子,她阻碍了他。他两手一叉不想工作。要是把这个妻子从他身边带走——他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生物。他好几年没拿起过小提琴了——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每一次,当他拿起琴弓,他内心都不得不承认,他什么都不是,是零,而不是艺术家。可是现在,琴弓放在一边,他还有一丝模糊的希望——这些不是真的。他是个幻想家:他认为,突然之间,借助某种奇迹,他会一下子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人。他的座右铭是:aut Caesar,aut nihil,好像恺撒可以在一瞬间变成似的。他的渴望——是荣耀。如果这种感觉成了艺术家主要或唯一的动力,那么这个艺术家就不再是艺术家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主要的艺术本能,那就是对艺术的热爱,仅仅因为它是艺术,而不是其他东西、不是荣耀而爱它。但是,С-茨恰恰相反,当他拿起琴弓,世界上除了他的音乐,就什么都没有了。琴弓之后他首先关心的是钱,第三位的,似乎才是荣耀。但他很少操心它……您知道,现在这个不幸的人在忙什么吗?”Б.补充道,指着叶菲莫夫,“他被世上最愚蠢、最微不足道、最可怜、最可笑的事占据着,那就是:究竟他比С-茨高,还是С-茨比他高,别无其他,因为他仍然确信,他是全世界头号的音乐家。您要是向他确证说,他不是艺术家,我跟您讲,他会像挨了雷劈那样当场死掉,因为放弃一成不变的想法太可怕了,他为之牺牲了整整一生,这想法是很深、很严肃的,因为他的天赋一开始是真实的。”

“令人好奇的是,等他听了С-茨,会发生什么。”公爵说道。

“是的,”Б.沉思着说,“不,他会马上恢复过来;他的疯狂比真相更强大,他会编造出某种借口。”

“您这样认为?”公爵说道。

这时候他们走到与我父亲平齐处。他本想悄悄溜走,但Б.叫住他,跟他说起话来。Б.问他会不会去听С-茨。父亲漠然回答说,他不知道,他有比听音乐会和所有到访能手更重要的事情。不过,他再看看,如果他有一小时的空闲时间,为什么不呢?什么时候会去一趟。他迅速而不安地看了看Б.和公爵,不信任地笑了笑,然后抓着帽子,点点头便走了过去,推说没有时间。

但我已经在一天前就知道了父亲的烦心事。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折磨着他,但我看得出他极度不安,就连妈妈也注意到了。她在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病得很重,几乎挪不动步子。父亲一刻不停地进进出出。早上有三四个客人来见他,都是他过去的同事,这让我很惊讶,因为除了卡尔·费奥多雷奇,我几乎从未见过别人来我们这儿,自从父亲彻底离开剧院后,所有人都疏远了我们。最后,卡尔·费奥多雷奇气喘吁吁地跑来,还带来一张海报。我专注地仔细听、仔细瞧,而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不安,就好像是我一个人的过错,造成了全部纷扰和我从爸爸脸上看到的焦虑不安。我真的很想弄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С-茨的名字。然后我明白了,至少需要十五个卢布才能见到这个С-茨。我还记得,爸爸不知怎么没能克制住自己,摆了摆手说,他知道这些海外的奇情异事、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天才,也知道С-茨,说这些全是犹太人,都在掏俄罗斯人的钱,因为俄罗斯人随随便便就相信任何胡说八道,更不用说法国人大吹大擂的事了。我已经明白,没有才华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客人们开始哈哈大笑,很快就都走了,留下父亲心烦意乱。我明白,他因为什么事情对这个С-茨很生气,为了讨好他,为他消愁解闷,我走到桌边,拿起海报,开始大声拼读并念出С-茨的名字。然后,我笑了笑,看了看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上的爸爸,说:“这个人,大概,像卡尔·费奥多雷奇那样:他,大概,也是怎么都不遂人意。”爸爸打了个哆嗦,仿佛吃了一惊,从我手里夺过海报,叫喊着跺了跺脚,抓起帽子就要走出房间,但又立刻折回来,把我叫到穿堂,吻了吻我,带着某种不安、某种隐隐的恐惧开始对我说,我很聪明,是个善良的孩子,还说我显然不想伤他的心,他在等着我帮一个大忙,但到底是什么,他没有说。此外,听他说话让我难受;我看到他的话和爱抚不是真心的,这一切让我有点儿震惊。我开始痛苦地为他担心。

第二天,吃午饭时——这已是音乐会的前夕——爸爸完全垮了。他可怕地变了模样,不断地看着我和妈妈。最后,他甚至跟妈妈说起什么事来,我很诧异,因为他几乎从来不跟她说话。饭后他开始特别关照我:不停地以各种借口叫我去穿堂,环顾四周,好像害怕别人撞见他,他一直抚摸我的头,一直亲吻我,一直对我说,我是善良的孩子,我是听话的孩子,说我肯定爱自己的爸爸,肯定会做他要求我做的事。这一切使我感到难以忍受的悲伤。最后,当他第十次叫我上楼梯时,事情就清楚了。他一副愁苦疲惫的样子,不安地四处张望,问我是否知道,妈妈昨天早上带来的那二十五个卢布放在哪里。听到这种问题,我吓呆了。但就在这一刻有人在楼梯上弄出声响,爸爸吓了一跳,撇下我跑出门去。他回来时已是傍晚,窘迫、忧伤、焦虑、默然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带着些许胆怯不时望一望我。某种恐惧向我袭来,我故意避开他的目光。最后,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的妈妈叫我,给了我几枚铜钱,让我去杂货店给她买茶叶和糖。我们家很少喝茶:妈妈只有在她不舒服和发热病的时候,纵容一下自己这任性的要求。我拿了钱,走到穿堂,立刻跑了起来,好像我害怕被人追上似的。但我预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爸爸在街上追上我,把我带回楼梯上。

“涅朵奇卡,”他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我亲爱的!听着,把这些钱给我,我明天就……”

“爸爸!爸爸!”我喊道,跪下来求他,“爸爸!我不能给!不行!妈妈得喝茶……不能拿妈妈的钱,无论如何也不行!我下次再拿给你……”

“就是说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他小声对我说,处于某种癫狂之中,“所以说,你不愿意爱我?嗯,好吧!我现在就丢开你。跟妈妈在一起吧,我离开你们,也不会带你走。你听见了吗,狠毒的小姑娘?你听见了吗?”

“爸爸!”我喊道,完全吓坏了,“钱你拿着吧,给!我现在怎么办?”我说,两只手扭动着,抓住他常礼服的衣襟,“妈妈会哭的,妈妈又要骂我了!”

他,似乎没有料到这番抗拒,但他拿了钱。最后,他无法忍受我的怨诉和抽泣,把我留在楼梯上跑了下去。我向上走去,但到了我们住所的门口就没了气力;我不敢进去,也不能进去;就我内心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被扰动和惊慑了。我用手捂住脸,扑向窗前,就像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希望妈妈死掉的时候那样。我陷入某种恍惚、呆滞状态,打着哆嗦,倾听楼梯上最细微的簌簌声。最后,我听见有人匆忙上楼来了,是他,我分辨出了他的步伐。

“你在这儿呢?”他低声说。

我朝他奔去。

“给!”他喊道,把钱塞到我手里,“给你,拿回去吧!我现在不是你的父亲,你听见了吗?我现在不想做你的爸爸了!你更爱的是妈妈,不是我!那就去找妈妈吧。我理都不想理你!”他说着这些,把我推开,又顺着楼梯跑去。我哭着,冲上去追赶他。

“爸爸,好爸爸!我会听话的!”我喊道,“我更爱的是你,不是妈妈!把钱拿回去,拿去吧!”

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消失了。整个晚上,我就像个死人,浑身打战,发起了寒热病。我记得,母亲跟我说了些什么,把我叫到身边。我就像不省人事似的,什么都没听到、没看见。最后一切的结局是一场歇斯底里大发作:我开始又哭又喊,妈妈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做。她把我带到她的床上,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抱着她的脖子睡着的,每分钟都在哆嗦着,害怕会发生什么。一整夜就这样过去了。早上我醒得很晚,当时妈妈已经不在家了。这时候她总是外出做自己的事。爸爸那边来了个外人,他们两个在大声交谈着什么。我好不容易等客人离开了,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扑到父亲面前,哭着开始求他为昨天的事原谅我。

“你要做个聪明的孩子吗,像以前那样?”他严厉地问我。

“我要,爸爸,我要做!”我回答,“我告诉你,妈妈的钱放在哪儿,就放在她这个抽屉的匣子里,昨天在的。”

“在吗?在哪儿?”他喊道,转过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放在哪儿?”

“钱锁着呢,爸爸!”我说,“等一等,等晚上妈妈让我去换钱,因为我看到零钱都花光了。”

“我需要十五卢布,涅朵奇卡!你听见没有?只要十五卢布!今天你给我拿来,我明天还给你。我现在就去给你买水果糖,买坚果……也给你买布娃娃……明天也会……每天都给你带礼物回来,只要你做个聪明的小姑娘!”

“不要,爸爸,不要!我不想要礼物,我也不吃,我还会把它们还给你!”我喊道,哭得肝肠寸断,因为一瞬间我整个心脏难受至极。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他并不怜惜我,他不爱我,因为他看不见我有多爱他,觉得我是因为礼物才为他效劳。就在那一刻,我,一个小孩子,把他看得明白透彻,并且已经感觉到我永远都要被这种意识所刺痛,我已经不能再爱他,我失去了我原先的爸爸。他对我的承诺有点儿欣喜若狂,他看到我准备为他做一切决定,我会为他做一切事情,上帝见证,当时这个“一切”对我来说何其之多。我明白,这些钱对可怜的妈妈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她可能会因为失去它们伤心得生病,我心里痛苦地发出悔过的呼号。但他什么都没看见,他以为我是个三岁的孩子,而我却什么都明白。他的欣喜没有止境,他吻了我,劝我不要哭,向我许诺,今天我们就要离开妈妈去某个地方——想必是在奉承我一直抱有的幻想——最后,从口袋里拿出海报,开始向我肯定地说,他今天去见的这个人,是他的敌人,他的死敌,但他的敌人不会成功。他跟我谈起他的敌人,他自己就完全像个小孩子。他注意到我没有像以前他跟我说话时那样微笑,而是默默地听他说,便拿起帽子走出了房间,因为他急着去某个地方;但是,出门时,他又吻了我一下,笑着向我点点头,似乎对我没有把握,好像竭力不让我改变主意。

我已经说过,他就像个精神错乱的人;但前一天这就很明显了。他需要钱买音乐会的门票,那对他来说可能决定一切。他仿佛提前预感到,这场音乐会将决定他的整个命运,但他是那样失魂落魄,以至于前一天想从我手里夺走那几个铜钱,好像他能用它们弄到一张门票似的。他的怪异在吃饭时显现得更厉害了。他根本坐不住,也不碰任何吃食,不停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再次坐下,似乎改变了主意;时而突然抓起帽子,好像要去什么地方;时而突然奇怪地变得心不在焉,喃喃自语,然后突然看我一眼,向我眨眨眼睛,对我做出某种手势,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尽快拿到钱,又好像因为我迄今还没从妈妈那儿拿到钱而生气。甚至妈妈也注意到这些怪异现象,惊讶地望着他。我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吃完饭,我蜷缩在角落里,像发热病一样颤抖着,数着每一分钟,直到到了我母亲往常差遣我买东西的时候。我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痛苦的时刻,它们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在这些瞬间还有什么我没有经受过!有那么几分钟,人的意识所感受到的东西远比几年还多。我感觉到我这是恶劣的行为:是他激发了我的善良本能,当时他第一次怯懦地把我推向了恶,自己也为之感到害怕,向我解释,说我的行为非常恶劣。难道他不明白,要欺骗一个渴求体会种种印象的意识、已经感受并理解了许多恶与善的天性是多么困难?我毕竟明白,显然存在着可怕的极端情况,使得他决意再一次把我推向恶行,就此牺牲我可怜的、无力自卫的童年,冒险再次动摇我尚不稳定的良心。而现在,我蜷缩在角落里,暗自想道:为什么他要为我凭个人的意志已经决定做的事情而许诺奖励?新的感觉、新的渴望以及迄今未曾知悉的新的问题成群地在我心中涌起,我被这些问题折磨着。然后,我突然开始想妈妈;我想象着她失去最后一点儿劳动所得的悲伤。最终,妈妈放下她勉强在做的活计,叫我过去。我颤抖着走向她。她从抽屉柜里拿出钱来,递给我,说:“去吧,涅朵奇卡。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像前些天那样让人家少给了,也千万别弄丢了。”我带着恳求的神色看了父亲一眼,但他点了一下头,鼓励地朝我微笑着,焦急地搓着手。时钟敲了六下,可音乐会定在七点。他也在这番等待中经受了许多。

我在楼梯上停住,等着他。他是那样兴奋和急切,毫无防范地立刻跟着我跑了出来。我把钱给了他。楼梯上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拿钱时浑身颤抖。我站在那儿,就像愣住似的待在原地。最后,当他差遣我上楼给他拿帽子时,我才缓过神来。他自己都不愿意进去。

“爸爸!难道……你不跟我一起去?”我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问道,想着我最后的希望——希望他能庇护我。

“不……你就一个人去吧……啊?等一下,等一下!”他喊道,醒悟过来,“等一下,我这就给你带件礼物来,你只要先去把我的帽子拿到这儿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手突然攥住。我大叫一声,推开他,冲上楼去。当我走进房间时,脸上毫无血色,如果我决定说钱被别人夺走了,那么妈妈会相信我的。但我在这一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在一阵惶然的绝望中我横着扑倒在妈妈的床上,两手捂住脸。一分钟后门怯生生地“吱呀”一声开了,爸爸走了进来,他来拿他的帽子。

“钱在哪儿?”妈妈突然喊道,一下子就猜到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事情,“钱在哪儿?说吧!说!”接着她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搁在房间正中。

我默不作声,眼睛垂向地面。我几乎弄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别人又要拿我怎么样。

“钱在哪儿?”她又喊了一声,撇下我,突然转向爸爸,他正拿着他的帽子,“钱在哪儿?”她重复道:“啊!她给你了?不敬上帝的人!我的祸害!我的恶棍!你也祸害了她!一个孩子!她,她?!不!你不能就这么走掉!”

转眼间她冲到门边,从里面锁上门,收起钥匙。

“说!承认吧!”她开始对我说,声音由于激动勉强能听见,“全都承认吧,快呀,说!不然……我不知道我要拿你怎么办!”

她抓起我的两只手拧着,审问我。她气疯了。在这一瞬间我发誓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提爸爸,但又胆怯地最后一次朝他抬起眼睛……他的一个眼神,他的一句话——我期望和暗自祈祷的随便什么话,我都会感到幸福,无论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拷问……但是,我的上帝!他却以无情、恐吓的手势命令我沉默,好像我在这一刻还会害怕什么人的其他威胁似的。我喉咙哽咽,气喘不已,两腿发软,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我昨天那种神经性发作又反复了。

我醒了过来,当时突然有人敲我们住所的房门。妈妈打开门,我看见一个穿仆人制服的人,他走进房间,惊讶地环视着我们所有人,说要找乐师叶菲莫夫。继父说自己就是。这时仆人递上一张便函,通报说这是Б.捎来的,他此刻正在公爵那里。信封里有一张С-茨音乐会的请柬。

一位穿着豪华制服的仆役出现了,叫出了公爵的名字,这位主人派信差来见穷乐师叶菲莫夫,这一切转瞬间给妈妈留下强烈的印象。我在最开始讲述她的性格时说,这个可怜的女人仍然爱着父亲。而现在,尽管经历了整整八年连续不断的忧愁和痛苦,她的心仍然没有改变:她仍然能够爱他!上帝知道,也许,现在她突然间看见了他命运的改变。哪怕是某种希望的影子也会对她产生影响。谁知道呢,也许,她也多少染上了自己那个狂妄的丈夫毫不动摇的自信!的确,这种自信不可能不对她、这个孱弱的女人,产生些许影响,而针对公爵的关注,她转眼间能够为他制定出上千种计划。一瞬间她准备再次倾情于他,她可以就自己的整个一生原谅他,甚至权衡了他最近的罪行——牺牲她唯一的孩子这件事,在一阵重新燃起的热情中,在一阵新的希望中,将这一罪行降为一般的过失,降为缺乏毅力,是贫穷肮脏的生活、绝望的处境所迫。她心里一直怀有迷恋之情,而在那一瞬间,在她内心已经为她不可救药的丈夫再次备好了无限的宽恕和怜悯。

父亲忙乱起来,他也为公爵和Б.的关照感到震惊,他直接转向妈妈,低声说了些什么,她便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她回来了,带来了找开的钱,父亲立即给了使者一个卢布银币,后者礼貌地向他鞠了一躬走了。与此同时,妈妈出去片刻后拿来了熨斗,取出丈夫最好的胸衬开始熨起来。她亲手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条白麻纱领带,这条领带不知从何时起一直保存在他的衣橱里备用,一起存着的还有一件黑色的、已然很旧的燕尾服,那是在他进入剧院任职时缝制的。装扮完毕后,父亲拿起帽子,但出门时又要了一杯水;他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水我已经递了过去。也许,不甚和悦的情绪重新潜入妈妈的心中,她最初的迷恋之情冷却下来。

父亲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蜷缩在角落里,长时间默默地看着妈妈。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她的嘴唇在颤抖,她苍白的脸颊突然烧得发红,偶尔她的整个肢体都会颤抖。最后,她的悲伤开始在怨诉,在低沉的呜咽和哀叹中倾泻而出。

“是我,这都是我的错,不幸的人!”她自言自语,“她会怎么样?我死了,她会怎么样呢?”她继续说着,在房间中央停下,这个念头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她。“涅朵奇卡,我的孩子!我的小可怜,不幸的孩子!”她说,把我拉进怀里,痉挛般地抱着我,“能把你托付给谁呢,连我活着都不能抚养你,照料看护你?哎,你不明白我的心思!你明白吗?你能记住我现在说的话吗,涅朵奇卡?你以后会记住吗?”

“我会,我会的,妈妈!”我说,合拢两手恳求着她。

她长时间地、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仿佛一想到要和我分开,她就会全身发抖。我的心碎裂了。

“妈妈!妈妈!”我抽泣着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不爱爸爸?”一阵呜咽没让我把话说完。

一声呻吟从她胸膛里挣脱而出。然后,她进入一种新的、可怕的愁苦状态,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的小可怜!可我都没注意她怎么长大的;她知道,什么都知道。我的上帝!这都是什么印象,什么榜样啊!”绝望之中她又拧着双手。

然后她走到我跟前,带着疯狂的爱意亲吻我,亲吻我的手,在上面洒下泪水,乞求原谅……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痛苦……最后她似乎筋疲力尽,陷入昏沉的状态。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然后她站了起来,又疲又累,说让我去睡觉。我去了自己的角落,裹在被子里,可是无法睡着。她让我难受,爸爸也让我难受。我焦急地等待他的归来。一想到他,某种恐惧就会攫住我。半小时后,妈妈拿着蜡烛走到我面前,看看我是否睡着了,为了让她放心,我眯起眼睛假装在睡觉。对我查看一番后,她轻轻走到碗橱前,打开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喝下去就躺下睡觉了,把燃着的蜡烛放在桌上,打开门闩,就像爸爸晚归时常常做的那样。

我神志不清地躺着,但睡梦没有合上我的眼睛。我刚一合上它们,就会从某种可怕的梦境中醒来,战栗不已。我的忧伤愈发增长。我想叫喊,但喊声闷在了我的胸口。最后,已是深夜,我听见我们的门开了。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但当我突然完全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爸爸。我觉得,他脸色白得可怕。他坐在紧靠房门的椅子上,似乎在默想着什么。房间里一片死寂。流淌着油脂的蜡烛郁郁寡欢地照着我们的处所。

我久久地望着,但爸爸还是没挪地方——他坐着不动,一直是同样的姿势,低垂着头,双手颤颤巍巍撑在膝盖上。我有好几次想叫他,但没能做到。我的麻木状态一直持续着。最后,他突然清醒了,抬起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在房间中央站了几分钟,好像在做什么决定;然后他突然走到妈妈床前,听了听,确信她睡着了,便走到放着他的小提琴的箱子那里。他打开箱子,拿出黑盒子放在桌上;然后又四下望了望。他的眼神慌乱而仓促——他的这种眼神是我从来未曾看到过的。

他刚拿起小提琴,立刻又放下了,转过身锁上房门。然后,注意到开着的柜子,便轻轻走了过去,看见杯子和酒,便倒上喝了。接着他第三次拿起了小提琴,但第三次把它放下,走到妈妈的床边。我吓得发呆,等待着会发生什么。

他久久地倾听着什么,然后突然把被子从妈妈脸上掀开,开始用手抚摸她。我打了个寒战。他再次弯下腰,几乎把头贴在她身上;但当他最后一次抬起身来时,他白得可怕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微笑。他小心地给熟睡的妈妈盖上被子,蒙住她的头和脚……我开始因未知的恐惧而颤抖:我为妈妈感到害怕,为她睡得那么深而害怕,我不安地盯着那静止的线条,这线条有棱有角地在被子上勾勒出她的肢体……犹如一道闪电,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完成了所有准备后,他再次走到橱柜前,喝掉剩下的酒。他全身颤抖着,走近桌子。他简直让人认不出了——他的脸是那样苍白。这时他又拿起小提琴。我见过这把小提琴,我知道它是什么,但现在我期待着某种可怕、恐怖、奇妙的东西……于是它最初的声响让我浑身一颤。父亲开始演奏,但声音时断时续;他总是停下来,好像记起了什么;最后,他带着困惑、痛苦的神情放下了琴弓,有些怪异地望了望床上——那里有什么东西一直令他不安。他再次走到床边……我没有错过他的任何一个动作,惊悸于一种恐惧的感觉,注视着他。

突然间,他匆忙地开始在手边找什么东西——那个可怕的念头,就像一道雷电,再次灼伤了我。我突然想到:为什么妈妈睡得那么踏实?为什么他用手抚摸她的脸时她都没醒?最后我看到,他把能找到的我们的衣服都拖了出来,他拿了妈妈的大衣,他的旧常礼服、长袍,甚至我脱下的衣裙,把妈妈完全盖住、藏在抛出的这堆东西下面。她静静躺在那里,任何肢体都一动不动。

她睡得真沉稳!

完成这份工作后,好像他呼吸都更顺畅了。这下已经毫无妨碍了,但仍然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安。他移开蜡烛,面对着门,这样他甚至就可以看都不看一眼床铺了。最后,他拿起小提琴,以某种绝望的手势拉起琴弓……音乐开始了。

但这不是音乐……我清晰地记得一切,直到最后一瞬;我记得当时惊慑了我的注意力的一切。不,这不是后来我得以听到的那种音乐!这不是小提琴的声音,而仿佛是某个人可怕的嗓音第一次在我们黑暗的住所里隆隆作响。要么我的印象是错误的、病态的,要么我的感官被我所目睹的一切震撼了,我本来准备好接纳可怕的、无止境的痛苦的印象——但我坚信,我听到了呻吟声,是人的叫喊声、哭泣声,全部的绝望在这些声音中倾泻而出。最后,当可怕的终曲和弦奏响,其间有着哭泣中的全部恐怖、痛苦中的全部折磨和无望的苦闷中的全部忧伤,这一切就像一下子全部汇集在一起……我无法承受,我浑身发抖,泪水从我眼里迸流而出,继而,随着可怕而绝望的喊声,我扑向爸爸,我用双臂抱住他。他叫了一声,放下小提琴。

有一分钟,他惘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最后,他的眼睛闪动起来,四下移来移去;他就像在寻找什么,突然抓起小提琴,朝我头上挥来……再过一分钟,他就可能当场杀死我。

“爸爸!”我朝他喊道,“爸爸!”

听到我的声音,他像一片树叶那样颤抖着,后退了两步。

“啊!原来还有你!原来还没有全都结束!原来你还陪着我!”他喊了起来,抓着我的肩膀把我举到空中。

“爸爸!”我又喊道,“别吓唬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害怕!哎呀!”

我的哭声让他一惊。他把我轻轻放在地板上,默默看了我一分钟,好像在辨认和回想着什么。最后,突然间,好像什么东西颠覆了他,就像被某种可怕的想法震惊了,泪水从他浑浊无神的眼睛里迸流而出;他俯身贴近我,开始专注地盯着我的脸。

“爸爸!”我对他说,被恐惧折磨着,“别这样看我,爸爸!我们离开这儿吧!我们快点儿离开吧!快走,我们逃跑吧!”

“对,我们逃走,我们逃走吧!是时候了!我们走,涅朵奇卡!快,快!”于是他忙乱起来,好像现在才弄清楚他该做什么。他匆忙四下看了看,见地上有一条妈妈的手帕,便捡起来放进口袋,然后又看见了便帽——也把它捡起来藏在身上,好像整装准备出远门那样,把他需要的东西全都抓过来。

我转眼间就穿好了衣服,也匆忙开始抓起我认为路上需要的东西。

“好了吗,好了吗?”父亲问我,“都准备好了吗?快点儿!快点儿!”

我急忙系了个包袱,把围巾往头上一甩,我们俩就准备出门了,这时我突然想到,应该把墙上挂的画也拿走。爸爸立即对此表示赞同。现在他很安静,小声说话,只是催促我快点儿走。画挂得很高,我们两个搬来一把椅子,然后在上面放了一只板凳爬上去,花了好些工夫才终于取了下来。这时我们已为旅行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拉起我的手,我们就要走了,但突然间爸爸让我站住。他久久揉着自己的额头,好像在回想有什么事还没做。最后,他好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就在妈妈的枕头底下拿出钥匙,然后匆忙地开始在抽屉柜里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回到我这边,拿来他在抽屉里找到的一些钱。

“给,拿着这个,小心点儿,”他低声对我说,“别弄丢了,记住,记住!”

他先是把钱放在我手中,然后又拿出来塞进我的怀里。我记得,当这块银子接触到我的身体时,我打了个寒战,好像我这时候才明白钱是什么。现在我们又准备好了,但他突然又让我站住。

“涅朵奇卡!”他对我说,好像在努力思考着,“我的孩子,我忘了……是什么事?……该做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对了,对了,明白了,我想起来了!……到这儿来,涅朵奇卡!”

他把我带到圣像所在的角落,让我跪下。

“祈祷吧,我的孩子,祷告一会儿!你会好受些!……对,是的,会好受些的。”他低声对我说,指着圣像,有些奇怪地看着我。“祷告吧,祷告吧!”他用某种请求、哀恳的声音说。

我跪在地上,叠合双手,充满了惊恐和绝望,这种绝望已经完全控制了我,我倒在地板上,像断了气一样躺了好几分钟。我穷尽所有的脑力、所有的情感来祷告,但恐惧战胜了我。我稍微抬起身子,深受忧烦之苦。我已经不想跟他走了,我害怕他,我想留下。最后,困扰和折磨我的东西从我的胸膛迸发出来。

“爸爸,”我说,满脸是泪,“可妈妈呢?妈妈怎么了?她在哪儿?我妈妈在哪儿?……”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泪流不已。

他也含泪看着我。最后,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床边,拨开散落的一堆衣服,掀开被子。我的上帝!她躺在那儿,死了,已经冰冷发青。我就像没了知觉一般向她扑过去,抱住她的尸身。父亲让我跪下。

“给她鞠躬,孩子!”他说,“跟她告别吧……”

我鞠了一躬。父亲跟我一起鞠躬……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的嘴唇在动,在低声说着什么。

“这不怪我,涅朵奇卡,不怪我,”他对我说,用颤抖的手指着尸体,“听着,不怪我,这不是我的错。要记住,涅朵奇卡!”

“爸爸,我们走吧。”我害怕地低声说,“该走了!”

“对,现在是时候了,早就该走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匆匆走出房间,“好了,现在就上路!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走下楼梯,睡眼惺忪的看院人为我们打开大门,狐疑地看着我们,而爸爸,好像害怕他问些什么,就先跑出了大门,我勉强才追上他。我们走过门前那条街,来到运河的堤岸上。夜里,铺路石上落了一场雪,现在飘着细细的雪花。天气很冷,我打着彻骨的寒战,跟着父亲跑,疯狂地抓住他燕尾服的衣襟。小提琴夹在他腋下,他时不时停下来,扶住腋下的琴盒。

我们走了一刻钟,最后,他从人行道的斜坡转向一条地沟,在尽头的一座石礅上坐下来。离我们两步远处是一个冰洞,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上帝!现在我还记得那突然攫住我的可怕的感觉!终于,我梦想了一整年的一切都实现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可怜的住所……但那是我所期待、我所梦想的吗?那是当我许愿我并非孩子式地爱着的那个人幸福时,在我孩子式的想象中产生的吗?在这一瞬间最让我难受的是妈妈。“我们为什么要留下她,”我想,“留下她一个人?遗弃她的尸身,就像那是没用的东西?”我记得,这是让我最受煎熬、最受折磨的事。

“爸爸!”我开口说,无力忍受自己令人痛苦的忧心事,“爸爸!”

“怎么了?”他严厉地说道。

“爸爸,为什么我们把妈妈留在那儿?我们为什么要丢下她?”我哭着问,“爸爸!我们回家吧!我们叫个人去看看她吧。”

“对,对,”他突然喊道,浑身一抖,从石礅上欠起身子,好像脑子里有了某种新的念头,排除了他的所有疑虑,“对,涅朵奇卡,不该那么做,必须去找妈妈;她在那儿很冷!去找她吧,涅朵奇卡,去吧;那儿也不黑,有蜡烛;别怕,叫个人去看看她,然后再来找我;自己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我哪儿也不去。”

我立刻就走,但我刚走上便道,突然间就像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心……我回头一看,见他已经从另一边跑开,离我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抛下了我!我用尽全力叫喊起来,万分惊恐地冲出去追赶他。我气喘吁吁,他越跑越快……我已经看不见他了。路上我发现了他的帽子,是他在奔跑中落下的;我捡起它又开始跑。我简直要断了气,两腿发软。我觉得,好像某种混乱不堪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一直觉得这是一场梦,有时在我心里萌生那样一种感觉,就像在做梦,我在逃避着什么人,但我两腿发软,被人追赶上了,我摔倒在地,没了知觉。痛苦的感觉撕扯着我:我可怜他,当我想象他奔跑的样子,没有大衣,没有帽子,离开我,离开他心爱的孩子,我的心便一阵酸楚,隐隐作痛……我想追上他,只为了再一次深深地亲吻,告诉他,让他不要怕我,让他相信、放心,如果他不愿意,我不会追着他跑,而是独自回到妈妈身边。最后,我望见他拐进了一条街道。我跑到那里,也跟着他拐过去,我仍然能分辨出他在前面……这时我已力气全无,我开始哭泣,开始叫喊。我记得,奔跑中我碰到两个过路人,他们停在便道中间,诧异地看着我们俩。

“爸爸!爸爸!”我最后一次喊道,但我突然在便道上滑了一跤,摔倒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前。我感到我的整个脸都在淌血,瞬间过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床上,看到自己周围一张张和蔼、亲切的面孔,高兴地迎接我的苏醒。我瞧见一位鼻子上夹着眼镜的老太太;一位高大的绅士,他带着深切的同情看着我;接着是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最后,是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一边握着我的手臂,一边看着表。这次醒来,我新的生命就开始了。我在奔跑的时候遇到的一个人,就是Х公爵,我倒在了他家的门口。调查了很久之后,他才得知我是谁,这位给我父亲送去С-茨音乐会门票的公爵,为这件怪诞之事所震惊,决定把我带到他家里,与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养育。他们开始探查爸爸发生了什么事,得知他已然在城外癫狂发作时被人拦住了。他被送进医院,过了两天就死了。

他死了,因为他这样的死亡是一种必然,是他整个一生的自然结果。他只能这样死去,因为生活中支撑他的一切突然崩溃,像幽灵,像无实体的、空洞的梦想一样消散了。他死了,在他最后的希望消失之际,在一瞬间,当他欺骗自己和维持一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化解,进入清朗的意识之时。真相以其难以忍受的光辉炫瞎了他的双眼,原本的谎言,对他自己也成了谎言。在最后的时刻,他听到了一位奇妙的天才向他讲述他自己的命运,并对他做了永恒的谴责。随着最后一声琴音飞出天才般的С-茨的小提琴琴弦,整个艺术的奥秘在他面前揭示开来,天才,永远年轻、强大而真实的天才,以自己的真理性压垮了他。似乎那一切,那整个一生中只在神秘的、难以触及的苦痛之中压迫他的一切,直到如今他只梦见过、只在梦境中折磨他,无形、难以捉摸却让他惊恐地逃离,并以一生的谎言遮住自己的一切,他有所预感,但迄今害怕的一切——这一切突然之间,一下子在他面前明亮起来,展现给他的双眼,而直到之前,他的眼睛还顽固地不愿将光明认作光明,将黑暗认作黑暗。但真相让他的眼睛无法忍受,它们第一次看清了过去、现在和等待着他的一切。真相炫瞎并灼烧了他的理智,它像闪电一样突然而不可避免地击中了他。他一生都忐忑而战栗,唯恐发生的事情突然之间就发生了。仿佛是一把板斧悬在他头上,整个一生中他每时每刻都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等待它劈向他,最后,板斧劈了下来!这一打击是致命的。他想逃避对自己的审判,但无处可逃:最后的希望已经消失,最后的借口也没有了。那个拖累了他那么多年、不让他生活的人,一旦死亡,按照他那令人目眩的信念,他会突然间一下子复活。她已经死了,他终于是一个人了,没有什么再约束他:他自由了!最后一次,在猝发的绝望中,他想自己来审判自己,铁面无情而严厉地定罪,像不偏不倚、大公无私的法官。但他变松的琴弓只能微弱地重复天才的最后乐句……在这一瞬间,监守了他十年的精神错乱不可避免地击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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