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很晚才记得自己的事,那是从八九岁时才开始的。我不知道,这个年纪之前发生的一切怎么会没给我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但从八岁半开始我就清楚地记得每件事,日复一日、连续不断,仿佛从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远不过昨天。的确,我可以像做梦那样记起更早的一些事情:黑暗角落里燃着长明油灯,在古老的圣像旁边;然后,有一次我在街上被一匹马撞倒,我后来被告知,这就是为什么我卧病了三个月;还有在这次伤病期间,夜里我在一起躺着的妈妈身边醒来,就像我突然受惊于伤痛的梦境、夜的沉寂和在角落里抓挠的老鼠,我整夜吓得发抖,藏在被子底下,却不敢叫醒妈妈,由此我认定,我害怕她甚于任何恐惧。但从我开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就迅速、出乎意料地发育了,许多完全不属于孩子的印象对我来说变得可怕地明白易懂。一切都在我面前变得明朗起来,一切都异常急速地变得清楚明了。我开始清楚记得自己的那个时期,在我内心留下了强烈而悲伤的印象;这种印象随后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在增长;它将黑暗和奇怪的色调投在我跟父母的生活上,因而同时也投在我的整个童年上。

现在我觉得自己突然清醒了,就像从沉睡中醒来一样(诚然,这一点当时对我来说并不那么令人惊讶)。我置身于一个大房间里,天花板很低,里面窒闷又不干净。墙壁上涂着脏兮兮的灰色油漆,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式炉子,窗户朝向街道,或者,不如说,是朝着对面房子的屋顶,它们又矮又宽,像一道道裂缝。窗台离地板那么高,我记得,我不得不摆上椅子、长凳,然后才能设法够到窗口,没人在家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那儿。从我们的住所可以看到半个城市:我们住在一幢六层的、巨大房子的屋顶下。我们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只漆布面沙发的残余,满是灰尘和外翻的韧皮纤维,一张简单的白色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妈妈的床,角落里有个装着什么东西的小橱,一个永远侧歪着的抽屉柜,以及几面残破的纸围屏。

我记得,时值黄昏,什么都杂乱无章、四处散落:刷子、破布、我们的木制碗碟、破瓶子,还有些不知是什么东西。我记得,妈妈异常冲动,因为什么事哭了起来。继父坐在角落里,穿着他一直穿的破旧的常礼服。他冷笑着答了她一句,让她更生气了,这时刷子和碗碟又飞到了地板上。我哭了起来,尖叫着冲向他们两个。我吓坏了,紧紧地抱住爸爸,用自己来保护他。上帝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妈妈跟他发脾气毫无道理,他没有过错;我想为他请求原谅,为他承受任何惩罚。我非常害怕妈妈,也认为所有人都这样害怕她。妈妈一开始很惊讶,然后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围屏后面。我的胳膊撞在床上,很疼;但惊恐甚于疼痛,所以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还记得,妈妈开始痛苦而激动地对父亲说了些什么,指着我(我会在这个故事中继续称他为父亲,因为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不是我的生父)。整场吵闹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而我,因期待而颤抖着,竭力猜测这一切会如何结束。最后,争吵平息了,妈妈出门去了什么地方。然后父亲把我叫过去,亲了亲、抚摸我的头,让我坐在他膝头,我紧紧地、甜蜜地贴着他的胸口。或许,那是父母的第一次爱抚,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从那时起就开始如此清晰地记得一切。我也注意到,我赢得父亲的宠爱是因为我袒护了他,而就在这时,我似乎第一次被一种想法所震撼,即他忍让、承受了很多妈妈带来的痛苦。从那时起这种想法就一直留在我心里,一天比一天让我更加愤愤不平。

从这一刻起,我内心开始了对父亲的某种无止境的爱,但那是一种奇妙的爱,好像根本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我想说,这更像是一种出于同情的、母性的情感,如果这样定义我的爱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是有点儿好笑的话。父亲让我觉得总是那样可怜,那样忍受迫害,那样被压制,以至于对我来说,不去神魂颠倒地爱他,不安慰他,不对他亲热,不竭尽全力为他着想,是一件可怕的、不近人情的事情。但直到如今我仍不明白,为什么我偏偏会有这种想法,认为我父亲是世界上那样一个受难者,那样一个不幸的人!是谁向我灌输了这个呢?用什么办法,我,一个孩子,能够对他个人的种种失败哪怕有一点点理解呢?可我理解它们,尽管我按自己的方式在想象中扭曲、改造了一切,但直到如今我仍无法想象,我内心是如何形成了这样的印象的。也许,是妈妈对我太严厉了,于是我就依恋父亲,就像依恋一个我认为和我一起受苦的人。

我已经讲了我从婴孩之梦中第一次觉醒,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动作。我的心从第一个瞬间就受到了伤害,继而以一种难以理解的、令人疲惫的急速开始了我大脑的发育。我已经不能满足于单一的外在印象了。我开始思考、推断、观察,但这种观察的发生早得不自然,以至于我的想象力不能不把一切按自己的方式加以改造,于是我便突然无意间进入了某个特殊的世界。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我父亲常对我讲的那个神奇的童话,那个时候,我不能不把它当成纯粹的真实。奇怪的概念诞生出来。我很清楚地了解到——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生活在一个奇怪的家庭里,我的父母完全不像那时候我碰巧遇见过的那些人。“为什么,”我想,“为什么我看其他的人,不知怎么一看就不像我父母那样?为什么我注意到其他人脸上的笑容,为什么我立刻感到惊讶,在我们的角隅里从来都不笑,从来都不高兴?”是什么力量、什么原因使得我,一个九岁的孩子,那样勤勉地观察并倾听那些人的每一句话,当我在傍晚时分,用妈妈那件旧上衣遮住自己的一身破布,走进商店买几个铜钱的糖、茶叶或者面包的时候,偶然或在我们的楼梯上,或在街上遇见的那些人?我明白了,但不记得是怎么明白的,在我们的角隅里——有某种永恒的、无法忍受的悲伤。我绞尽脑汁,竭力猜测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是谁帮我按自己的方式猜透这一切的。我责怪我的母亲,我认为她是我父亲的恶人。我再说一遍:我不明白,这种骇人的概念是怎么在我的想象中形成的。我有多么依恋我父亲,就有多么痛恨我可怜的母亲。直到如今,这一切的记忆仍深刻而痛苦地撕扯着我。但还有一件事,比第一件更能让我奇怪地接近父亲。一次,晚上九点多钟,妈妈派我去杂货店买酵母,爸爸不在家。回来时,我摔倒在街上,把碗整个撒掉了。我最先想到的是妈妈会多么生气。与此同时我感到左胳膊疼得厉害,无法站起来。我周围过路的人们停下,一个老妇人开始扶我起来,一个男孩从我身边跑过,用钥匙敲我的头。最后,他们扶我站稳当了,我捡起破碗的碎片,摇晃着勉强挪动双腿,突然间我看见了爸爸。他站在一座富人房舍前的人群中,就在我们的房子对面。这座房子属于某些显贵人物,装饰得金碧辉煌,门廊旁有很多马车,阵阵乐声从窗里飘到街上。我抓住爸爸常礼服的衣襟,让他看摔破的碗,开始哭着说,我害怕去见妈妈。我好像确信他会袒护我。但我为什么确信,是谁暗示我,谁教我认为他比妈妈更爱我呢?为什么我毫无畏惧地接近他呢?他拉着我的手,开始安慰我,然后说,他想给我看件什么东西,还把我抱了起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抓住我碰伤的手臂,让我疼得要死,但我没有喊叫,怕让他伤心。他一直问我看到什么没有。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取悦他,回答说,我看到了红色的窗帘。当他想带我到街对面,离房子更近的时候,我不知为何突然哭了起来,搂住他并求他快点儿上楼,回妈妈那里。我记得,那时父亲的爱抚让我觉得更难受了,我无法承受一个我那样想去爱的人——疼我、爱我,而另一个我却不敢甚至害怕去靠近。但妈妈几乎完全没有生气,就打发我去睡觉。我记得,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让我发了热病。不过我特别高兴的是,一切都如此顺利地结束了,这一整夜我都梦见邻近的那座挂红色窗帘的房子。

于是当我第二天醒来,第一个念头,我第一件惦记的事就是挂红色窗帘的房子。妈妈刚刚出门,我就爬上窗户开始看它。这房子已然激发了我孩童的好奇心。我尤其喜欢在傍晚看它,此时街上燃起灯火,光照明亮的房子的整块玻璃后面,那些紫红的帷帘开始闪耀血色的、特别的闪光。几乎总是有华丽的马车驶近门廊,套着漂亮、高傲的马匹,一切都吸引了我的好奇心:门口的叫喊和骚动、马车上的各式灯笼以及乘车到来的、穿着漂亮的女人。这一切在我童年的想象中都有了某种君王般的豪华和童话般魔力的样貌。现在呢,我在那里遇到父亲后,这座房子对我来说变得加倍不可思议和令人好奇。现在,在我深感震惊的想象中开始产生种种奇妙的概念和假设。而我也并不吃惊,在母亲和父亲这种古怪的人中间,我自己也变成了那样怪异的、奇妙的孩子。我特别惊奇他们的性格反差。例如,妈妈永远关心、忙活着我们贫穷的家庭,永远责备父亲,说她一个人是所有人的苦力。于是,我不由得向自己提问:为什么爸爸一点儿都不帮她,为什么他就像外人一样住在我们家?妈妈的几句话让我对这件事有了点儿概念,我稍感惊讶地得知爸爸是个艺术家(这个词被我保留在记忆里),爸爸是个有才华的人。在我的想象中立刻形成了一个概念,即艺术家是某种特殊的人,不像其他人那样。也许,是父亲的行为本身将我引向这个念头;也许,我听到了什么,可它现在已离开了我的记忆;但父亲话里的意思很奇怪地能让我明白,那是有一次他在我面前怀着某种特殊的感情说的。他说,有朝一日,他不再贫穷,到时候他自己就成了老爷和富人;还有,当妈妈死去时,他最终会再次复活。我记得,一开始我让这些话吓得要死。我无法待在房间里,就跑到我们寒冷的穿堂,臂肘撑着窗户,两手捂住脸,号啕大哭。但是后来,当我不停地思忖这件事,当我习惯了父亲这可怕的愿望时,幻想突然之间前来帮忙了。是的,我自己也不可能被未知困扰太久,我必须停在某种假设上。所以,我不知道,这一切起初是怎样开始的,但最后我停在了这一点上,那就是,当妈妈死去时,爸爸会离开这间令人烦闷的住所,与我一起去某个地方。可是去哪儿呢?我直到最后也都无法弄清楚。我只记得,我一门心思认定我们会一起去,所有我能用来装饰我跟他一起去的地方的东西,所有能在我的幻想中创造出辉煌、浮华和壮丽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些梦想上发挥了效力。我觉得,我们立刻会变得富有;我不会被差遣着去杂货店,这件事对我来说十分艰难,因为我走出房门,邻近房子里的孩子们就总是欺负我,这让我非常害怕,尤其是当我拿着牛奶或黄油的时候,我知道如果我弄洒了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然后,我拿定主意,幻想着,爸爸会立刻为自己做一件好衣服,我们会住在华美的房子里,而现在——这个挂着红色窗帘的富丽堂皇的房子,和在它旁边与爸爸的相遇,他想给我看里面的什么东西——这些都来帮我想象了。立刻在我的设想中形成的是,我们正是要搬进这座房子,在里面生活,置身永恒的喜庆和永恒的幸福之中。从那以后,每到傍晚,我就怀着紧张的好奇从窗户看这座对我来说神奇的房子,想起抵达的场景,想起那些来客,那些我从未见过的装扮漂亮的人;我仿佛听见由窗外飞来的阵阵甜美的音乐;我凝视着窗帘上闪动的人影,努力去猜测他们在做什么——一切都让我觉得,那里是天堂和永远的节日。我恨我们可怜的住处,恨自己穿的破衣烂衫,有一天妈妈对我大声喊叫,命令我从惯常爬上的窗台上下来,我脑子里顿生一念,觉得她就是不想让我看那座房子,不让我去想它。我们的幸福让她不快,这次她就想碍事……整个晚上我都在专注而怀疑地看着妈妈。

我内心怎么能够产生这样的残忍,来对待像妈妈那样一个永远受苦的人?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她饱受苦难的一生,回想起这个蒙难者就不无心痛。即使在当时,在我奇异童年的黑暗时代,在我最初生命的不自然发展的时代,我的心常常因痛楚和怜悯而缩紧——焦虑、困惑和怀疑落入我的心灵。即使在那时,良知已经在我心中升起,我经常怀着痛苦和忧戚,觉得自己对妈妈不公平。但我们之间有些疏远,我不记得我跟她亲近过哪怕一次。现在,常常是最微不足道的记忆刺痛和震颤着我的灵魂。有一次,我记得(当然,我现在要讲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粗俗的,但正是这样的回忆不知为何特别令我痛苦,甚于任何印刻在我记忆中的东西)——有一次,一天晚上,当时父亲没在家,妈妈差遣我去杂货店给她买茶叶和糖。但她一直在想,一直在犹豫,出声地数着铜钱——她能够支配的可怜的数目。我想,她数了有半个小时,可还无法完成清点。况且在别的时刻,可能是出于悲伤,她会陷入某种胡言乱语。而现在我记得她一直说着什么,一边数着,声音很轻,不紧不慢,仿佛是无意之中随口而出;她的嘴唇和脸颊很苍白,双手总在颤抖,独自思考时总是摇着头。

“不,不需要,”她说,看了我一眼,“我还是去睡觉吧。嗯?你想睡吗,涅朵奇卡?”

我默不作声,她托起我的头,看着我,那样平静,那样亲切,她的面容清朗起来,焕发着那样充满母爱的微笑,让我的心一阵酸痛,狂跳不已。此外,她叫我涅朵奇卡,意味着这一刻她特别喜爱我。这个称呼是她自己发明的,怀着爱意把我的名字,安娜,改成一个小名涅朵奇卡,当她这么叫我的时候,就意味着她想爱抚我。我受了感动,我想抱住她,依偎着她,和她一起哭。她,可怜的女人,而后久久抚摸着我的头——也许已经是机械地,忘了她在爱抚我,一直在说:“我的孩子,安涅塔,涅朵奇卡!”泪水拼命要涌出我的眼眶,但我克制自己,坚持住了。我不知为何很是固执,不肯在她面前表露我的感情,尽管自己很难受。是的,这不可能是我内心天生的残酷无情。她不可能单单凭着对我严厉就那样激起我逆着她。不!我被我对父亲的那种幻想的、不同寻常的爱给毒害了。有时我会在晚上醒来,在角落里,在我的小床上,在冰冷的毯子下面,而我总是不知为何感到可怕。在梦中我回想到,还是在不久以前,当我小一些的时候,我和妈妈睡在一起,晚上醒来也不那么害怕:只要依偎着她,眯起眼睛并紧紧抱住她——很快,也就睡着了。我仍然觉得,我还是不得不悄悄地爱她。我后来注意到,许多孩子往往是畸形地缺乏感知,如果他们爱上谁,就会格外地爱。我的情况也是这样。

有时我们的角隅里几个星期都是死一般的寂静。父亲和母亲会厌倦争吵,而我照旧生活在他们之间,总是沉默,总在思考,总在发愁又总在我的种种梦想中获得什么。望着他们两个,我完全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我明白了他们那种无声的、永恒的敌意,明白了栖身我们角隅的无序生活这全部的痛苦,这全部的乌烟瘴气——当然,明白也不知因果,我能明白多少就明白多少。有时候,在漫长的冬夜,藏身某处角落,我接连好几个小时观察他们,仔细审视父亲的脸,竭力猜测他在想什么,是什么占据着他的心思。然后,我又被妈妈惊吓到了。她一直在房间里走动,不知疲倦,来来回回一连好几个小时,常常甚至是夜里,在她为失眠所苦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暗自嘀咕着什么,就像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时而摊开两只手,时而把它们交叉在胸前,时而在某种可怕的、无尽的烦闷中扭折着它们。有时泪水在她的脸上流淌,这泪水,常常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因为有时她已陷入遗忘。她有一种很难治愈的病,她对此完全忽视了。

我记得,我的孤独和我不敢打破的沉默让我越来越苦恼。已经一整年我过着有意识的生活,思考着、梦想着,暗暗被一些无人知晓、不甚清晰的追求折磨着,这些追求在我的内心生发。我变得孤僻,仿佛在森林中。最后爸爸第一个注意到我,把我叫到近前,问我为什么那样专注地看他。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他什么:我记得,他为着什么沉思起来。最后,他看着我说,明天他就给我带来识字课本,开始教我读书。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识字课本,一整夜都在梦想中度过。终于,第二天,父亲真的开始教我了。我从三言两语中就明白了他对我的要求,我学得很快,因为我知道这能让他高兴。这是我当时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当他夸奖我的理解力、抚摸我的头并亲吻我时,我立刻欣喜得哭了起来。渐渐地,父亲喜爱上了我;我已经敢于跟他说话了,我们经常聊上几个小时也不累,尽管有时我一句都听不懂他对我说的话。但我有些怕他,害怕他会认为我跟他在一起无聊,所以我竭尽全力向他表明我什么都明白。傍晚跟我一起坐着最终变成他的习惯。天一开始黑下来,他回到家,我就马上拿着识字课本去找他。他让我坐在长椅上面对着他,课后他就开始读一本什么书。我什么都不懂,但我哈哈笑个不停,觉得这会为他带来快乐。的确,我占据了他的心思,他看我笑也很开心。就在这段时间,一天下课后,他开始给我讲童话故事。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童话。我像中了魔法似的坐在那儿,焦急不安地听他讲,跟随故事飞到了某个极乐之地,到故事结束时已是欣喜若狂。并不是童话故事对我产生了如此的影响,不是,而是我把一切都当成了事实,马上就随意发挥起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立刻把虚构跟现实混淆起来。立刻出现在我想象中的还有那座挂红色窗帘的房子。随即,不知是怎么回事,出现了戏剧人物一般的我的父亲,可正是他本人在向我讲述这个童话,还有妨碍我们俩去什么地方的妈妈。最后——或者,应该说是首先——是我,怀着神奇的幻梦,想入非非的脑袋里充满疯狂的、不可能的怪影——这一切在我的脑海里那样混杂一起,以致很快就形成最丑陋不堪的乱象,有些时候我丧失了任何分寸感、任何真实的辨别力,上帝才知道活在什么地方。在这种时候我焦急得要死,想跟父亲谈谈未来有什么等待着我们,他自己期待着什么,当我们最终离开我们的楼顶间,他会带着我一道去哪里。我确信,从自己这边来说,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但如何发生,这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是折磨着自己,绞尽脑汁想这件事。时常——这种情况尤其发生在傍晚——我觉得,爸爸随时会偷偷地向我眨眨眼,叫我去穿堂;而我,悄悄溜过妈妈身边,拿起我的识字课本,还有我们的画,一张蹩脚的石印画,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不带画框挂在墙上,我决意一定带上它,我们要悄悄逃去某个地方,这样我们就再也不返回妈妈这里了。有一次,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选了父亲特别愉快的时刻——这发生在他稍稍喝了点儿酒的时候——走到他身边,开口说起什么,意在立刻转到我珍爱的话题上。终于我设法让他笑了,而我,紧紧抱住他,心颤抖着,完全吓坏了,就像准备谈论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事,开始毫不连贯、每一步都磕磕绊绊地问他:我们要去哪里,快了吗?随身要带上什么,要怎么生活,还有,最后,我们是否要去挂红色窗帘的房子?

“房子?红色窗帘?什么意思?你在胡说什么,傻孩子?”

这时,我比先前更加害怕,开始向他解释,当妈妈死的时候,我们不会住楼顶间了,他会带我去某个地方,我们两个会很富有,很幸福。最后,我向他保证,这是他自己答应我的。我在说服他的时候,完全相信父亲以前确实对我说过这件事,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母亲?死了?母亲什么时候死?”他重复道,惊讶地看着我,皱着他那浓密、灰白的眉毛,脸色稍有变化,“你这是在说什么,可怜的傻孩子……”

他开始骂我,久久地跟我说我是个傻孩子,我什么都不懂……我不记得还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很伤心。

他的责备我一句也听不懂,不明白他有多么痛苦,因为我仔细听了他在愤怒和深深的愁闷中对妈妈说的话,记熟了它们又暗自想了很多。不管他当时是什么样,不管他自己的癫狂行为有多么严重,但是这一切,自然会令他十分震惊。然而,尽管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我还是非常痛苦和悲伤,我哭了起来,我觉得,等待我们的一切是那样重要,让我这个傻孩子,既不敢说,也不敢想这件事。此外,尽管从第一句话开始我就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我对不起妈妈。惊恐与惧怕向我袭来,一阵怀疑潜入内心。当时他,见我又是哭,又是委屈难过,便开始安慰我,用袖子为我擦去泪水,叫我不要哭,但我们两人默默坐了一段时间;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反复考虑着什么,然后他又开始跟我说话;但无论我如何集中注意力,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极其不清楚。凭着这次交谈中至今我仍记得的某些话,我得出结论,他在向我解释他是谁,他是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任何人都不理解他,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我还记得,在问过我是否明白,当然,也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后,他让我重复:他有才华吗?我回答:“有才华。”对此他轻轻笑了几声,因为可能最后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他竟然跟我说起一个对他来说如此严肃的话题。我们的谈话被卡尔·费奥多雷奇的到来所打断,随即我笑了,完全快活起来,因为当时爸爸指着他,对我说:

“可是卡尔·费奥多雷奇连一个戈比的才华都没有。”

这个卡尔·费奥多罗维奇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我在那段时期见过的人很少,以至于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现在我对他的印象是:他是德国人,姓梅耶尔,生于德国,怀着加入彼得堡芭蕾舞团的强烈愿望来到俄罗斯。但他的舞技很差,甚至都不能收他做群舞演员,只能在剧院里做配角。他扮演了福丁布拉斯的随从中各种不说话的角色,或者维罗纳的众骑士之一,这些人齐刷刷地,为数二十人,举起硬纸板做的短剑,高呼:“为国王而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世界上没有一个演员像这位卡尔·费奥多雷奇那样,如此热忱地忠实于自己的角色。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不幸和痛楚是他没能进入芭蕾舞团。他将芭蕾艺术置于其他所有艺术之上,从某一点上看,他依恋它,就像爸爸对待小提琴那样。他们还在剧院工作时,他就跟爸爸交了朋友,从那以后这位退休的群舞演员一直没离开他。两人经常见面,两人都哀叹自己命运不济,不被人认可。德国人是世界上最敏感、最温柔的人,对我的继父怀有最真诚、最无私的友谊;但是父亲,好像不是特别倾情于他,只是在熟人之中容忍他,因为也没什么别人。此外,爸爸以其自身的排他性,无论如何无法理解芭蕾——也是一门艺术,这让可怜的德国人气得快哭了。爸爸知道他这根脆弱的弦,就总是去触碰它,当可怜的卡尔·费奥多罗维奇情绪激动,发起脾气,提出反证的时候,爸爸就嘲笑他。我从Б.那里听了很多有关这位卡尔·费奥多罗维奇的事,他将其称为纽伦堡的咬核桃小人。Б.讲了很多他跟父亲的友谊;顺便说一句,他们不止一次聚在一起,喝下几杯之后,他们开始一起哭自己的命运,哭他们不被认可。我记得这些聚会,也记得,看着两个怪人,有时我也哼哼唧唧地哭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总是发生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德国人特别怕她,总是在穿堂站一会儿,等着有人出来,如果他得知妈妈在家,就会立刻跑下楼梯。他总是带来一些德国诗歌,激情似火地给我们两个人读,然后朗诵它们,用蹩脚的俄语翻译过来以便我们理解。这让爸爸十分快乐,而我有时也笑得流出眼泪。但有一次他们两人弄到一篇俄罗斯的作品,极大地燃起了他们的激情,以至于后来他们在一起时几乎总要读它。我记得,那是一位著名的俄罗斯作家创作的诗剧。我把这本书的开头几行背得那样熟,以至于后来,已经过了好几年,当我偶然拿到这本书时,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它。这部戏剧诠释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种种不幸,叫什么热纳罗还是贾科博,在某一页他喊道:“我不被承认!”而在另一页:“我被承认了!”或者:“我没有才华!”然后,隔了几行:“我很有才华!”一切结束得很凄惨。当然,这部剧是极其庸俗的作品;但神奇的是——它以最天真和悲剧性的方式影响了两位读者,他们发现主人公身上与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我记得,有时卡尔·费奥多罗维奇激情燃烧到那种程度,以至于从座位上跳起来,跑到房间对面的角落,不依不饶、令人信服、眼中含着泪水,请求爸爸和被他称为“小姐”的我当即就他与命运、与公众之事做出评判。他当即开始跳舞,做出各种步法,对我们喊叫,让我们马上告诉他,他是谁——是不是艺术家,是否有可能说出相反的话,即他没有才华?爸爸一下子高兴起来,悄悄朝我眨了眨眼睛,好像在预先通知,他马上就要开心地嘲弄一下德国人。我觉得可笑极了,但爸爸做手势吓唬我,我便克制自己,因为想笑而喘不上气来。即使是现在,一旦想起来我仍然无法不笑,就好像我现在能看见这个可怜的卡尔·费奥多罗维奇似的。他个子矮小,非常瘦,头发已然灰白,发红的弯钩鼻,上面沾着鼻烟,还有一双畸形的弯腿,尽管如此,他好像还要夸耀它们的构造,穿着紧身裤。当他最后停下,以一个跳跃摆出姿势,向我们伸出双手并朝着我们微笑,就像舞蹈演员最后完成步法时微笑那样,爸爸沉默片刻,好像对发表评判犹豫不定,故意让未被承认的舞蹈演员保持着那个姿势,如此一来他两边来回摇摆,单腿站立,竭尽全力保持平衡。最后,爸爸神色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邀请我为评判做不偏不倚的见证人,与此同时舞蹈者也向我投来那怯懦、恳求的目光。

“不,卡尔·费奥多雷奇,你怎么都做不到!”爸爸终于说,假装他自己也不喜欢说出残酷的事实。这时从卡尔·费奥多雷奇的胸膛迸出真正的呻吟,但转瞬间他又高兴起来,以加快的手势再次请求予以注意,声称自己没有按章法跳,恳求我们再做一次判断。然后他又跑到另一个角落,有时跳得那样用力,以至于头都在天花板上撞疼了,但是他像斯巴达人一样,英勇地忍住疼痛,再次停下来站好姿势,再次微笑着向我们伸出双手,再次要求决定他的命运。但爸爸不为所动,依旧愁眉苦脸地回答:

“不,卡尔·费奥多雷奇,看得出来——你的命运就是:怎么都办不到!”

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爸爸也跟着我一起笑。卡尔·费奥多雷奇终于注意到受人嘲笑,气得满脸通红,眼里含着泪水,带着一种深深的、尽管滑稽可笑、但让我随后为他这个不幸的人感到难过的情感,对父亲说:

“你这个耗无信义的朋有!”

然后他抓起帽子跑了出去,对天地万物发誓再也不来了。但这类争吵并不持久;几天后,他再次出现在我们这儿,再次开始读那出著名的剧作,再次洒下泪水,然后天真的卡尔·费奥多雷奇再次让我们评判他与公众、与命运之事,只是这次恳求我们认真评判,就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而不是嘲笑他。

有一次,妈妈差遣我去杂货店买东西,我回来了,小心地拿着找给我的一个银币。走上楼梯时我遇见了父亲,他正要出门。我朝他笑了起来,因为我一看见他,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他弯下腰吻了吻我,注意到我手里的那枚银币……我忘记说了,我对他的面部表情太了解了,以至于只看一眼就明白他的任何愿望。当他郁郁寡欢,我就心生愁闷。最经常,也是最让他愁苦的,就是当他完全没有钱,因此一滴酒也喝不成的时候,而那已是他的一种习惯。但就在那一刻,当我在楼梯上遇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在他身上发生了某种特别的事情。他那双变得浑浊的眼睛四处乱转,一开始他没注意到我,但当他看到我手里闪闪发光的硬币,脸突然红了,然后又变得苍白,本想伸手拿我的钱,可马上又把手缩了回去。很明显,他内心发生着一场斗争。最后,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吩咐我上楼去,自己下了几级楼梯,但突然停下来,匆匆向我喊了一声。

他显得十分窘迫。

“听着,涅朵奇卡,”他说,“把这些钱给我,我会还给你的。啊?你会给爸爸吧?你是个好心眼的孩子吧,涅朵奇卡?”

我好像预感到了这个。但一想到妈妈会多么生气,胆怯和最要紧的、为自己和父亲感到的本能的羞耻,阻止我把钱交出去。他旋即注意到了这一点,急忙说:

“哎,不要了,不要了……”

“不,不,爸爸,拿着。我就说丢了,说邻居的孩子抢走了。”

“好,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他说,颤抖着嘴唇笑了笑,当他感觉到有钱在手里,就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你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你是我的小天使!来,把小手让我吻一下!”

他抓住我的手想亲吻,但我很快抽了回来。一种怜悯攫住了我,耻辱开始让我越来越难受。我怀着某种惊惧跑上楼去,丢下父亲,也没跟他道别。当我走进房间,由于某种折磨人的、至今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两颊发烧,心怦怦直跳。不过我勇敢地告诉妈妈,我把钱掉在雪地里,无法找到了。我预料会挨一顿揍,但这件事并未发生。妈妈一开始的确伤心至极,因为我们穷得吓人。她对我大吼大叫,但似乎立刻醒悟过来,不再骂我,只是说我是个又笨又粗心的女孩,说我显然不够爱她,竟然这样不小心地看护她的钱财。这句话比挨一顿揍更让我伤心。但妈妈已经了解我了,她已经注意到我的敏感,常常病态地易于激动,于是她认为痛苦地指责不够爱,就会给我更强的震撼,迫使我在以后的时日更加小心。

黄昏时分,当爸爸就要回来的时候,我,像往常那样,在穿堂里等他。这次我非常惊惶不安——我的感情被某种痛苦地折磨我良心的东西搅扰着。最后,父亲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似乎认为就此我会觉得轻松一些。他已稍有醉意,但是一见到我,他立刻摆出一副神秘、窘迫的样子,把我带到角落里,怯生生地瞥了一眼我们家的门,从衣袋里拿出他买的蜜糖饼,小声训诫我,好让我再也不敢拿钱并瞒着妈妈了,说这种事恶劣、可耻也很不好;现在这么做了,是因为爸爸真的需要钱,但他会还给我的,我以后可以说我又找到了钱,但从妈妈那儿拿钱是可耻的,要我以后绝不可以有这种想法,如果我以后听话,他会给我买更多的蜜糖饼;最后,他甚至补充说,我应该怜惜妈妈,妈妈又有病,又可怜,只有她一个人为我们所有人工作。我惊恐地听着,浑身颤抖,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是那样震惊,以至于无法说出一句话,无法离开原地。最后,他走进房间,命令我不要哭,也什么都不要对妈妈说。我发现,他自己也非常窘迫。整个晚上我都处于某种惊恐之中,第一次不敢看父亲,也不敢接近他。他也显然回避着我的目光。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循着她往常的习惯意识混沌不清地对自己说着什么。那天她的情况更糟,她身上某种疾病发作了。最后,由于内在的痛苦我开始发起热病。入夜时,我无法睡着,病态的梦境折磨着我。最后,我受不住了,开始痛哭起来。我的呜咽弄醒了妈妈;她朝我喊了一声,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但哭得更惨了。这时她点燃一支蜡烛,走到我身边开始安慰我,以为我让梦里的什么东西吓着了。“哎,你这个傻姑娘!”她说,“到现在你梦见什么还哭。行了,别哭啦!”她吻了吻我,说让我过去跟她一起睡。但我不想,我不敢抱住她,不敢去她那边。我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煎熬。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我正要开始说,但想到爸爸和他的禁令,就止住了。“你这个小可怜,涅朵奇卡!”妈妈说着让我躺在床上,用她的旧外衣把我裹起来,因为她注意到我浑身打着热病似的寒战,“你啊,肯定会像我,病歪歪的!”她那样悲伤地看着我,以至于我无法忍受她的目光,只能眯起眼睛,翻过身去。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但很长一段时间,迷迷糊糊中我都听见可怜的妈妈在哄我入梦。我从未经受过如此重的苦痛。我的心紧缩得生疼。第二天早上,我感到轻松些了。我跟爸爸说起话来,不提昨天的事,因为我早就猜到这样他会很开心。他立刻高兴起来,而在这之前,他看我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现在看到我快乐的模样,某种喜悦、某种近乎孩子气的满足攫住了他。很快妈妈出门了,他就再也克制不住了。他开始那样亲吻我,让我到了某种歇斯底里的兴奋状态,同时又哭又笑。最后,他说想给我看一件非常好的东西,我见了会非常高兴,就为了我是个聪明而又善良的小姑娘。然后,他解开背心,掏出一把钥匙,它挂在他的脖子上,拴着黑色的细绳。然后,他神秘地看着我,仿佛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到全部快乐,按他的想法,那是我必定会感受到的。他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形状怪异的黑盒子,我从未见过他有这东西。他拿起这盒子,带着某种胆怯,整个人都变了:笑容从他脸上消失,脸上突然显露出某种庄严的表情。最后,他用钥匙打开这个神秘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那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看上去,那东西的形状十分奇怪。他小心而又虔敬地双手拿着它,说这是他的小提琴,他的乐器。接着他开始用一种平静而庄严的声音对我说很多话,但我听不懂,只记住了我已熟知的用语——他是一个艺术家,他很有才华——还说他以后有朝一日会拉小提琴,我们最终都会变得富有,会获得巨大的幸福。泪水在他的眼里打转,顺着脸颊流淌。我深受触动。最后,他吻了一下小提琴,把它拿给我亲吻。他看出我想仔细看看它,就把我带到妈妈的床边,把小提琴放在我手里;但我看见他害怕得全身发抖,怕我把它摔坏了。我双手拿起小提琴,碰了碰琴弦,琴弦发出微弱的声响。

“这是音乐!”我说,看了爸爸一眼。

“对,对,是音乐,”他重复道,欢快地搓着两手,“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是个乖孩子!”不过,尽管有他的赞美和喜悦,我看到,他在担心自己的小提琴,我也害怕不已,我连忙把它还了回去。小提琴以同样的预防措施被放进盒子,盒子被锁上,放进箱子;而父亲,再次抚摸我的头,许诺只要我像现在这样聪明、善良、听话,就给我看小提琴。就这样,小提琴驱散了我们共同的忧伤。只是到了晚上,父亲出门时,轻声对我说,要我记住他昨天对我说的话。

就这样,我在我们的角隅里长大,渐渐地,我的爱,不,应该说是激情,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强烈的词语能完全表达我对父亲不可抗拒的、对我来说令人痛苦的感情——甚至达到某种病态的易受刺激的状态。我只有一种乐趣——想着他,梦着他;只有一个心愿——去做一切能带给他哪怕最微小快乐的事。有多少次,我在楼梯上等他,常常冻得身上打战、发青,只为早一刻得知他回来了,快点看他一眼。当他对我稍加爱抚时,我就高兴得像疯了一样。与此同时我又常常感到切身的痛苦,因为我是那样固执地冷淡我可怜的妈妈。有时候,望着她,我会因为愁烦和怜悯而痛心疾首。在他们永恒的敌对中,我无法漠然视之,必须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必须站在哪个人的一边,结果我选了这个半疯之人的一边,只因为他在我眼里是那样可怜、卑屈,一开始就那样无法理解地震慑了我的幻想。可是,谁来评判呢?——有可能,我依恋他正是因为他非常古怪,甚至外表也是如此,不像妈妈那样严肃而又阴森森的,他几乎是个疯子,他身上常常表现出某种扭捏作态,某种小孩子的习气,而最终是因为,与妈妈相比,我更不怕他,甚至更不尊重他。他在某种程度上跟我更平起平坐。我渐渐感觉到,甚至主动权在我这一边,我一点点地让他服从我,我对他已是必不可少。我为此骄傲,内心感到欢喜,而且,明白自己对他必不可少,甚至有时还和他卖弄风情。的确,我这份美妙的依恋之情有点像罗曼司……但这种罗曼司注定持续不了多久:我很快就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他们的生活由一场可怕的灾难终结,它沉重而痛苦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中。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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