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仍然没有回答,约翰·德莱文第三次敲门,他敲得非常用力,弄得门玻璃在腐烂的玻璃胶里发出嘎嘎的响声,手都敲疼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生气。如果梅里尔真的像凯文认为的那样,他不生气才怪……没错,德莱文越想越觉得凯文是对的。但令他吃惊的是,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怒火。

这似乎是一个更加了解自己的早晨,他想,这想法有点像学校的说教。这让他笑了笑,放松了一下。

凯文没有笑,但看上去也不轻松。

“好像三种可能中的一种发生了。”德莱文先生对儿子说,“梅里尔要么还没起来开门,要么他发现我们逐渐搞清楚了情况,就拿着你的相机潜逃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真的笑了起来,“我想还有第四个。也许他在睡梦中死了。”

“他没死。”凯文把头靠在门上的脏玻璃上,他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有进去。他双手遮住眼睛的周围,以免从城市广场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在玻璃上的光线太刺眼。“看。”

德莱文先生也用双手遮住脸的两侧,鼻子紧贴着玻璃。他们背对着广场,肩并肩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幽暗的荣光商店,仿佛非常想买橱窗里的东西。“嗯。”几秒钟后,他说,“看起来他好像是逃走了,把他那堆破烂都甩在了身后。”

“对……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见了吗?”

“看什么?”

“挂在那根柱子上的。放满钟的那个柜子旁边。”

过了一会儿,德莱文先生确实看到了:一台拍立得相机用带子挂在柱子上的钩子上。尽管那可能是他的想象,但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看到那个有缺口的地方。

那不是你的想象。

当他开始体验到凯文的感受时,他的笑容消失了:那是一种怪异又令人不安的确定感,好像有某种构造简单但又十分危险的机器正在持续运转……与大多数“老爹”的时钟不同的是,这个钟的时间是准的。

“你觉得他是不是坐在楼上等着我们走?”德莱文先生大声说,但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门上的锁看起来又新又不便宜,但他愿意打赌,如果他们其中一个——也许凯文的力气更大——足够用力地撞在门上,那这旧木门就会被撞开。他胡乱地想着:门坚固的程度决定了门锁坚固的程度。人们从不考虑这一点。

凯文一脸紧张地看着父亲。在那一刻,约翰·德莱文被凯文的脸所震撼,就像凯文不久前被他的脸所震撼一样。他想:不知道有多少父亲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他不会总是看起来这么紧张、这么凝重吧——上帝啊,我希望不会——但这就是他将来的样子。天哪,他会长得很帅!

和凯文一样,他也经历过这样紧张的时刻,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刻很短,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它总是在他的脑海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出现。

“什么?”凯文沙哑地问,“什么,爸爸?”

“你想把门撞开吗?因为我想撞了。”

“还没有。我想我们不必这么做。我想他不在这儿……但他在附近。”

你不可能知道“老爹”在哪儿。想都别想。

但他的儿子确实这么认为,他也相信凯文是对的。爸爸和儿子之间形成了某种联系。“某种”联系?认真想的话。他非常清楚这种联系是什么。是因为那该死的相机挂在墙上,这种情况持续得越久,他就越觉得那相机在开着,齿轮在运转,不具思考能力却又邪恶无比的轮轴在转动,他就越讨厌它。

砸碎相机,砸碎相机,他想,然后说:“你确定吗,小凯?”

“我们到后面去吧。试试那边的门。”

“有门。他一直锁着。”

“也许我们可以爬过去。”

“好吧。”德莱文先生说,跟着儿子走下荣光商店的台阶,在小巷里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是大门并没有锁上。“老爹”这一路上某个时候忘记了锁门。尽管德莱文先生不喜欢爬栅栏,说不定还会从栅栏上摔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很可能会伤到睾丸,但不知怎么的,他更不喜欢就这么敞开的大门。尽管如此,他和凯文还是进了门,来到了“老爹”杂乱的后院,即使是十月的落叶也无法改善这里乱七八糟的观感。

凯文在“老爹”废弃的一堆垃圾中摸索着前进,“老爹”懒得去垃圾场,都是往后院丢。德莱文先生跟在他后面。他们来到砧板前的时候,大约与此同时,“老爹”从艾尔西娅·林登太太家的后院走出来,来到西边一个街区外的桑葚街。他会沿着桑葚街一直走到狼颚木材公司的办公室。公司装纸浆的卡车已经上了西缅因的路。从六点半开始,伐木工的电锯的咆吼声也在这个树木越来越少的地区附近响起,九点之前,没有人会来办公室,现在离九点钟还有十五分钟。木材公司小小的后院后面有一道高高的木板篱笆。那儿的门是锁着的,但“老爹”有钥匙。他会打开大门,走回自己的后院。

凯文走到砧板前。德莱文先生赶上来,顺着儿子的目光眨了眨眼睛。他张开嘴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又闭上了嘴。不需要凯文解释,他开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想法让他不安,一切都不对头,从他过去跟“老爹”打交道的痛苦经历(雷金纳德·马里昂·“老爹”梅里尔掺和过那件事,他不久前才把事情告诉他的儿子),他知道了一时冲动的决定很容易造成后悔莫及的后果,但不要紧。尽管德莱文先生并不这么认为,但公平地说,德莱文先生只是希望当这一切结束后,自己能恢复理智。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拍立得相机的残骸。当然,那只是他的想法,试图在重复中找到一点理性:砧板上和周围的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照相机、拍立得相机或其他东西。所有这些齿轮和飞轮只能属于一台时钟。然后他看到了一动不动的卡通布谷鸟,他甚至知道了那是什么钟。他想张开嘴问凯文,上帝啊,为什么“老爹”会把一只布谷鸟闹钟拿来,然后用大锤把它砸死。他又想了一遍,决定还是不必问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浮现了出来。但德莱文不想看到,因为在德莱文先生看来,这个答案意味着疯狂,但这并不重要。答案已经出现了。

你得在什么东西上挂个布谷鸟钟。你必须把它挂起来,因为钟摆是很重的。你要把它挂在什么上面?当然是钩子。

也许是从横梁伸出的钩子。

就像挂着凯文的拍立得相机的横梁。

现在他开口了,他的话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凯文,他到底怎么了?他疯了吗?”

“他没疯。”凯文回答,他的声音似乎也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们站在砧板旁,低头看着破裂的钟,“他是被相机逼成这样的。”

德莱文先生说:“我们必须砸烂相机。”他的声音仿佛在他感觉这些话从嘴里冒出来很久之后才传到他的耳朵里。

“还不行。”凯文说,“我们得先去趟药店。他们正在搞促销。”

“促销什……”

凯文摸了摸他的胳膊。约翰·德莱文看着他。凯文抬起头来,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嗅到火的鹿。在那一刻,这孩子不仅看起来英俊,几乎让人感觉到神圣,就像临死的年轻诗人。

“什么?”德莱文先生急切地问。

“你听到什么了吗?”凯文脸上的警觉慢慢地变成怀疑。

“街上有辆车。”德莱文先生说。他比他儿子大多少?他突然想知道。二十五岁?天哪,他是不是得开始好好表现了?

他把这种陌生感推开,尽量和它保持一定距离。他拼命地寻找自己表现成熟的机会,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就像穿上了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衣那样空虚。

“爸,你确定就只有车?”

“对啊。凯文,你太紧张了。控制住自己,否则……”否则什么?但他知道,于是颤抖地笑了起来:“不然你会让我们俩像兔子一样跑了。”

凯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像刚从熟睡中醒来的人,也许甚至是一种恍惚状态,然后点了点头。“来吧。”

“凯文,为什么?你想要什么?他可能在楼上,只是不开门——”

“我们到了就告诉你,爸。走吧。”凯文几乎把父亲从塞满垃圾的后院拖到狭窄的小巷里。

“凯文,你是想拽掉我的胳膊吗?”他们回到人行道上时,德莱文先生问。

“他还在那儿。”凯文说,“躲着。等着我们走。我感觉到了。”

“他在……”德莱文先生停了下来,然后又开始说,“嗯……假设他在,我只是假设,我们假设他在,那不应该回去揪住他的领子吗?”后来又补充说,“他在哪儿?”

“在篱笆的另一侧。”凯文说,他的眼神似乎在飘浮,德莱文先生越来越不喜欢这样,“他已经去过了。他已经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我们得赶紧了。”

凯文已经开始走到人行道的边缘,打算穿过城市广场去拉维蒂耶尔大药房。德莱文伸出手抓住了他,就像列车员抓住了试图逃票的家伙一样。“凯文,你在说什么?”

然后凯文真的说出口了,他看着父亲说:“爸,那东西要出来了,求你了。这关系到我的命。”他看着父亲,用苍白的脸和飘浮着的古怪眼神恳求着。“狗要来了。我们就算闯进去拿走相机也没用。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求你不要阻止我,别打断我。这关系到我的命。”

德莱文先生做了最后的努力,不让自己屈服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然后放弃了。

“走吧。”他说着用手勾住儿子的胳膊肘,几乎把他拖进了广场,“不管这是什么事,让我们来搞定它。”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时间够吗?”

“我不确定。”凯文说,然后不情愿地说,“我觉得时间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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