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中心

驶离休息站的时候,自动汽车问了她几个程式化的问题——包括是否想听音乐,听什么样的音乐,车内温度要升高还是降低,要不要给空气中加点什么味道。它还说,旅行服务包括指定话题陪聊,然后用一成不变的声音开始列举这些话题:“人工授精医疗保险的业务范围”“高收益投资——格陵兰房地产市场”“从互惠体系向垄断体系过渡,成本和利润”“婴儿设计如何成为进化的一部分”“健康——人类学——发展前景”……

“不了,谢谢。”她一边说,一边为了肯定重复道,“不了,不用。”

这下耳根终于清净了。不过在这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非理性的感觉,仿佛失望的自动汽车从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直到现在,它一直依据卫星指令匀速、稳定、几乎无声地运行着,从不违规超车,也不做任何危险动作。它预测人行道上的行人轨迹,通过大量传感器监测动物运动,哪怕是突然跑到车轮下面的动物,它也能监测到。女人蜷缩在角落里,用外套盖住身体,尽管她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做了一个梦:

“你看。”她的姐姐说。

她们站在老房子的水池前,正值某个节日期间,她们在做饭。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惊慌地发现,这双手在自来水的水流下消失了。双手一边洗着碗,一边就化了,如同冰砌的一般。

“你看,”她一边说,一边把两个没了手的手腕抬到眼前,“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她梦到了她的姐姐蕾娜塔。此刻,她正坐车去找她。

中心离机场很远,路上花了三个小时。自动汽车沿着越来越窄的道路前行,路边有很多黄红相间的大牌子,上面写着“TF”两个字母。F比T略高一点儿,两个字母连在一起,被设计成一个像楼梯一样的标志,通向上方——去到变形中心,如

同抵达一片福地。还有些移动广告牌展示着令人惊叹的野生自然图景,增加了这种有些神秘的象征主义的意味。她冷冷地看着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由于某些原因,她对城市给予人们的东西更加关注——完全按照人类理智和规模,规划出来的安全活动空间。

等待她的是一栋木头房子,里面有四间卧室和一个超大的起居室,和她夏天租给家人的一模一样。入口处的摄像头仔细地看了她的脸,然后大门就无声地打开了,自动汽车驶了进去。她下了车,取出小行李箱,汽车礼貌地向她道谢,然后消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拒绝同自动汽车进行任何交流,睡了一路。当然这只是个愚蠢的感觉,就像所有的网络表情包一样。

房间是精心准备过的:床已铺好,桌子也铺上了桌布,冰箱里装满了食物,毛巾洗得干干净净,还有正在播放的古典音乐和附有公司赠言的一瓶红酒。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木制露台临湖而建,面向平静的湖面和黑暗的水平线。其他的木制平房隐藏在树丛之间,显得寂静而昏暗。她看到一栋房子旁边停着辆汽车,车里的灯亮着。姐姐今晚不会孤单了。后面远一些的地方,在森林深处的某个地方,现出了中心一栋栋建筑的外形。这些房子的玻璃外墙通过光学设计,使得建筑看起来比实际上更醒目。周遭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苔藓、松针、菌丝体和树脂的气味,很难相信这不是一所偏僻的脱瘾医院,而是世界级的大型跨医学中心。

自从几个月前最后一次见面,她就再也不能和蕾娜塔联系了,尽管姐姐就在变形中心的某个地方,就在建筑群的外墙后面。她以为自己可能再也认不出她了。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她曾想要竭尽所能地帮助姐姐,现在却不得不停止行动。上一回,这里的人们教她以一种不理性的感情来工作,假装自己面对的是些表情包。就像那句烂熟于心的咒语:情感总是真实的,不真实的可能是引发情感的原因。虚假原因引发的情感同真实原因引发的情感一样强烈,所以常常具有欺骗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去体验它。

时至正午,探视时间到了。她有点冷,向大楼走去。她沿着深灰色的玻璃墙走着,树林里的一切都被玻璃墙反射到了天空上。她在找一些门窗,或者一些形状,但是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不透明的,非常光滑,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这里没有正门,也看不到里边。

她来到一堵垂直的黑墙前面,说了声:“我来了。”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给大楼一点时间来观察和识别她。“我看见你了。”变形中心的巨型大楼说道,然后就让她进去了。

崔教授把姐姐带到了这里,也是他负责为姐姐做的变形手术。他是个比较中性的人,苗条,又很健壮。他跑下楼梯,向她走来,温柔地笑了,就像面对一个女性朋友。他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运动衫,戴着一顶帽子,盖住了额头。她以为崔是个女人——袖子上的全息摄影徽章写着的“崔博士”没法让她确定性别。很多像崔这样的富人都是如此——他们关注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从出生起就很完美,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他们很聪明,对自己的优势很清楚。崔应该被称为“它”,但是在她最经常使用的、在家里说的语言里,这个“它”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几百年来,无性的“它”指代的都不是人,而是非人类的东西,仿佛人类生而必须处于性别的两极之上。所以之前她就已经决定把崔视为“他”。这有助于她与他保持距离。她不喜欢完全信任某个人。

“你没睡多长时间。”他关心道。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想跟他说话。她这会儿最想做的就是一言不发地扭头走掉。她本来是想说点什么的,算是打招呼吧。但她的喉咙发紧,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的眼里满含泪水。他仔细地看着她。

“难过是一种奇怪的、毫无理性的情感,”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无法抹去什么。它属于无效、无用的感情,没任何好处。”

他有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和一张比例完美的脸。看起来他是一个知识渊博却不张扬的人。慧黠,敏锐,又很有同理心。

“我们出去走走?”他的头转向树林和湖的方向。

墙打开了,他们走到了通向针叶林的露台上。她听话地跟在他的身后,向湖那边走去。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一言不发地递给了他。照片上,她和姐姐坐在木栅栏上,自行车靠在一边。那是四十五年前的暑假,她们去乡下的舅舅家度假。作为姐姐,蕾娜塔教她骑自行车。那时她七岁,蕾娜塔十三岁。她们俩都望着镜头,就好像在看向未来,直视着看照片的人。

崔认真地看了看照片。她觉得他被感动了。

“很多人都把照片带在身边,”他说,“这是一种试图理解原因的尝试,对吗?你在寻找原因,这是可以理解的。你觉得自己是有过错的。”

“一直以来,她给我们的感觉都是一个典型的、按部就班的'乖乖女’。”

“我们这里有心理师,如果你想要的话。”

“不,”她说,“我不需要。”

水流将他们的谈话带到了湖对岸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那所谓的“中心”。她还记得童年时代,人们称其为“自然保护区”,还为这个名称争论不休。

“那儿有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她想过很多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所说所做的一切。他会不会只是一个优秀的销售员,销售变形手术这个新产品。

“一个没有人的野生世界。我们看不到它,因为我们是人。我们主动和那个世界分离开来,如果现在想要回去,就必须做出改变。我们是自己的囚徒。这是一种矛盾,是一种有趣的认识事物的方法,但同时也是一种糟糕的进化论错误:人只看得到自己。”

她突然对他电报式的语言风格感到生气。他用这些简短的句子跟她说话,好像老师对待小孩儿的方式。

“我对这一切实在是不理解。我可以无数次地成为她。用她的眼睛看,用她的大脑思考……”她现在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她开始嘲讽他,“我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能想要这样的东西。”她甚至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名字,“违反自然。”

她转过头,想要掩饰自己因激愤而流下的泪水,哪怕她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反应过度,不该再感情用事。突然,她发现自己听到了他无声的笑。她看起来越来越生气,而他只是咳嗽了一声,点燃了一支电子烟。于是她继续说下去,越说越快,越说越大声:

“我来这儿只是因为,家里面没人愿意管这些事儿。我是她的妹妹。父母都老了,他们不大懂这些。孩子们将她的决定看成疯狂的举动,至少一个孩子是这样想的。她儿子再不过问这一切。我只觉得痛心。我把这个事儿扛在了自己肩上,但是我不理解。说实话,我也不想理解。我不在乎。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走个程序。”

她的火气正好给了她力量和信心,但崔大夫,这个高大魁梧的亚洲人,表情神秘而不可捉摸,以一种可以称作高高在上的温柔感看着她。

“你有发怒和失望的权利。你在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保护你的独立自由。”他继续自以为是地说着,她对他忍无可忍。

“滚开。”她只有嘴唇在动,把头扭向湖那边。她沿着湖岸走去,水面波光粼粼,对面如墙的森林和清澈的天空慢慢地抹去了她的愤怒。她感到一种平静从水面掠过,甚至预感接下来会迎来一种神奇的冷漠,就像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并决定再也不回来的时候。那时她坐在公共汽车上,对自己说:我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人怎么能选择不做自己?”她冲跟着她走在后边的崔说道,“这是自杀。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是在对她施行安乐死。”崔抓住了她的手,停了下来。他摘下帽子,这时他的脸看起来更加女性化。阳光下,直升机在他们的头顶掠过。

“西方人认为自己和其他地方的人,和其他生命体截然不同,认为自己是特殊的、悲惨的。他们讨论‘被抛境况’,谈论绝望、孤独。他们歇斯底里,喜欢自我折磨。但这只是将微小差异变成了宏大戏剧。我们为什么要假设人与世界之间的鸿沟比其他两种现存个体之间的鸿沟更伟大,更重要呢?你能感觉到这些吗?为什么你和这个落叶松之间的鸿沟就比这个落叶松和啄木鸟之间的鸿沟更重要?”

“因为我是人。”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难过地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他们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你记得奥维德吗?他预见到了这一切。”崔继续说着,他坐在了栏杆上,湖就在他的身后,“蜕变从不基于机体的差异。变形也是一样:它强调的是相似性。从进化的角度来看,我们仍然都是黑猩猩、刺猬和落叶松,这一切就在我们身上。这一切对我们而言都触手可得。我们和它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距离。只有关节和细小的缝隙能将我们区别开来。宇宙是一元的。世界只有一个。”

这一切她都已经听过好多次了,但是这些理论从来就没进入过她的内心。她认为这过于抽象。她宁愿知道,变形手术疼不疼?姐姐在那里会不会感到孤单?手术在力场进行是什么意思?人是否从始至终都有意识?她还会是她自己吗?万一她改主意了呢?到时候怎么办?她好几次感到恐慌,觉得应该努力救姐姐,把她抢回来,然后关在家里,让她像往常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就像成百上千、上万次活过的那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落里,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半年前,她和姐姐在这儿的公园里道别。平静而具体,几乎没说什么话。蕾娜塔把签满了字和盖满了政府印章的公证书给了她,然后把一条水滴形水晶吊坠项链递到她手里,这是姐姐唯一戴过的首饰。蕾娜塔走向变形中心的时候,手拿吊坠的妹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就像我们意识到某件事情正在不可逆转地发生。她看着她走远,希望她回头,甚至改变主意,然后回来。可是并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只看到了她的后背,看到深色大门无声地关上,留下一个黑色的、不透明的平面。

“她一直在这儿吗?她在哪儿?”

崔用手指了指变形中心的一栋楼。

“是的,她已经完成了。”

虽然之前有过几次交谈,但她不喜欢崔。她知道这个人无法让她高兴,虽然他聪明又温暖,甚至很会照顾人。她本能地感觉到了他的高高在上,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复述了一遍小册子中写的内容,好像再找其他办法向她解释整个手术过程也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奥维德的《变形记》就像宾馆里的《圣经》那样放在床边。书本精美,复古风格的装帧,配有插图,看起来像十九世纪的图书——定能激起人们对久远的、自然的、稳定的事物的怀念,能让人安心。她曾多次在小册子中读到,没有一种永久的、同样的物质能充斥世界,而世界是力量和关系相互对抗的源泉。每个个体都有让它存在下去的意志。现实由成千上万相互缠绕成网、彼此叠加的个体意志组成。其中的一些精巧生动,另一些则怠惰认命。在这样的世界里,许多至今尚不可思议的事情成为可能,而各种个体间的界限则是虚妄的。现代医学知道如何克服此等脆弱的界限。

“我们回去吧,”她想要结束这次谈话,“我很冷。”

她感到一种轻微的不悦,轻到如同挠痒一般。他那种颐指气使的挑衅语气惹恼了她,他的无懈可击也让她不高兴。他抱歉地看着她,与她告别,说他晚上会再过来。

她们曾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两个人都是。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父母相亲相爱,后来为了彼此都好才不再交流,各自老去。悲欢——均在人间。健康——尚可掌控。孩子,两个女儿——都算成才。姐妹俩相差六岁——这差距不算大,所以她们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也不算小,因为她们已经不听同样的音乐,也不换穿时髦的衣服。她们之间有着一个无法跨越的空白地带。她们充满爱意地、好奇地打量对方,带着一种很容易被误解为爱情的依赖感,但实际上,她们并没有太多共同之处,各行其是。

她们不是亲姐妹。父母带着各自的孩子结婚——她属于母亲,姐姐属于父亲。她们一开始就明白必须做朋友,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拯救父母。她们有一个共同创建和谐家庭的任务,而且成功了——她们都是有责任感的人。那时她六岁,蕾娜塔十二岁。蕾娜塔的亲生母亲去世太早,以至于她不记得自己的妈妈。正因如此,她立即接受了新妈妈,而且很爱她。况且表示不满也是不应该的。她小一点,因为将要有个姐姐而感到骄傲。她很喜欢她,还有她的书、音乐、风干的青蛙尸体。姐姐参加了同学的生日聚会后晚归,她把她怪怪的样子理解为生病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喝多了酒。她记得她在晚上看书,屏幕上的光让她的脸像个面具。

中学毕业后,蕾娜塔立即搬出家门,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几年,只有圣诞节才回来。她在大学里学习宇宙空间工程,后来发现这个学科与她的愿望不同,根本不需要从家里出来看天。大学毕业后,她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电脑屏幕前,追踪一些图表和数据,然后把自己计算出来的信息添加进去。她挣的工资不低。后来她怀孕了,与一个像她一样沉默的工程师住在了一起。他是一位为遥远国家处理污水的专家,经常出差,不过他们生活得很好,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他们在南部买了房子,那里有蜜蜂和一个野生花园。有一次,火灾烧毁了他们的蜂场,他们又把它重新建好。她记得,蕾娜塔曾在电话里哭着说起这些蜜蜂。她不记得她还为其他事儿哭过。同她杂乱无章的生活相比,姐姐的生活似乎是一条笔直的碎石路。她很少去拜访她,只记得她身穿运动服、头戴发带的样子——她喜欢长跑和野外求生,乐此不疲。

她冲了个澡,煮了咖啡,坐在露台的台阶上,再次望向湖面。水波吸引着人的目光,不过也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于是她的思绪不断滑向过去。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想,蕾娜塔的生活中有什么转折点、发生变化的标志和首次想到要变形的原因?是因为神经衰弱,还是她所有的亲近之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抑或是一次经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迷失在细碎的回忆中,过去的画面在她的眼前交替闪过。这原因也许就像灰尘一样:单个的粒子是看不见的,但是众多粒子汇集就必然产生尘雾。她想起了一个画面:她们站在镜子前,一边把连衣裙掀到臀部,一边比较她们的腿。她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腿比姐姐的更长,苗条而匀称。蕾娜塔同意她的看法。然后她们俩在沙发上跳来跳去,只穿着内裤。第二个画面:她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和其他女孩赛跑,六十米短跑。蕾娜塔没有像其他所有人那样停在终点线,而是绕着整个操场跑了一圈。第三个画面:她们在海边玩,互相把对方埋在沙子里。蕾娜塔在沙子里躺了几乎一天都不想出来,只有呼吸时能看到沙子上有轻微的变化。结果到了晚上,她发现自己的脸都被太阳晒伤了。

究竟是哪个时刻,可以解释现在发生的事?那一定有一个开始,一个变化的种子,一个起点,一个想法,一件伤害到她的事情,或者因为读了某一本书、听了某一首歌曲之后产生了变化。她们相互给对方发送过成千上万首歌曲,尽管知道没有时间把它们都听完。所有的事情,琐碎的场景,在脑海中掠过。父亲曾说,蕾娜塔出生时哭了好长时间,哭得嗓子都发炎了。

确定菜单的时候,是一个和善的男子接待她。他的年纪很难判断,漂亮的砖红色皮肤和白衣服形成了强烈对比。他得给她推荐几道小吃。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心情不错,仿佛在帮她准备结婚前的单身派对。这种好心情让她不悦。

“这得是葬礼后吃的那种菜。”她不怀好意地说,带着一种愉悦的满足。

他热情地看着她,可她觉得那目光带着几分同情。

“葬礼餐,婚礼……食物总是令人高兴的。”

五颜六色的糕点又大又圆,按照不同的颜色放在不同的托盘上,好像一个个装油漆的盒子。她被这种丰富打动,手指来回移动,想要在粉红和薰衣草紫色的饼干之间,在覆盆子、蓝莓和可可口味的饼干之间做出选择,同时可以选择的还有糕饼上的酱料——绿金色的或者紫红色的。它们看起来非常不天然,像是人工合成的。砖红色皮肤的男人在糕饼上点了点头。

“请您品尝一下。也许味道能帮您做决定。”

“对不起。我从来不知如何做决定。”

他把菜单递到她的面前。

“那只是因为那些东西不重要。当我们真的想要什么的时候,我们就不会怀疑。”

她不确定地点点头,擦了擦鼻子。他把开胃菜的菜单递给她,骄傲地说:

“其实不用我说,这些肉很干净,是我们用自己的孵化器制作的。”

她曾在餐厅门口看到了和实物一样大小的动物纪念碑——牛、猪、鸡、鸭和鹅——这些动物给孵化器提供了组织细胞。她想起了奶牛的名字:阿德拉。她无助地看着一长串菜单,然后看向餐厅老板的脸。他的黑眼睛热情地看着她,带着好奇。

“我能抱抱你吗?”她突然问。

“当然。”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犹豫,就好像这也是菜单里包含的一项服务。

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他的身上有一股织物柔顺剂的味道,极普通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的服务员团队开始在客厅和露台上为小型派对做准备。一盒盒小三明治和沙拉被端上来。灵巧的手指把水果摆到盘子里。

服务员走后,太阳刚好开始落山,她看到了一幅不同寻常的景象——北边森林里茂密的树梢上,闪烁着橙色的光,倒映在湖水中就像一支巨大的烛台。夜幕降临了。她看到黑暗从树的根部、蘑菇丛下面冒出来,好像是从湖水深处冒出来一样。突然,这些形状变得锋利起来,仿佛所有东西都想在消失于黑暗之前再次展示自己的存在。树状的烛灯熄灭了,冷空气突然袭来,预告着夜的到来。于是她穿上外套,朝湖边走去。她的电子烟在黑暗中闪着光——她想,对岸的人一定能看到,看到它到了她的嘴边又回到手上。如果有人在看的话。

男孩打来了电话。家里人都这么叫他,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叫他男孩。他是姐姐蕾娜塔的儿子。他口齿不清地说自己不来了,大概是喝醉了。

“别再折磨她,也别折磨我们了。”她小声地回应着他颇具攻击性的胡言乱语,“你这样就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儿。你什么也没做过,什么忙也不帮。”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失控,愤怒一秒接一秒递增,“你把这一切都扔给我,哪怕你才是她的儿子。我办理了证件,我来这里看她,我和医生们谈话,现在我还得来应付这些见鬼的糕点。你知道吗?你就是个倒霉的小混蛋。”

她摔了电话,结果电话掉进了针叶丛中。

她随便吃了些刚刚送来的食物,然后坐在露台上等着。对岸又粗又黑的水平线吸引了她,可是那边什么也没发生。湖面上的森林倒影像一条锯齿般的线条。她看到两只大鸟在树上盘旋,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在蕾娜塔的孩子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她去看望过她。那时她就觉得好像她失去了光彩。虽然像平时一样保养得宜,衣饰精致,但紧致的身体稍稍有些发福,脸部线条也不如以往清晰。她已经不跑步了,改成了长时间散步,步伐小而坚定。每次回来时她都大汗淋漓,然后就去冲澡。她从不是个健谈的人,可这次她完全不相信她,也不愿说自己的事。她很少笑,好像已经失去了幽默感。她把所有时间都用来侍弄花草和照顾孩子,男孩和汉娜。她送他们上学,还上一些其他课程。装三明治的小包,装午餐的饭盒,这些东西都得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拿出来用。房子里满是孩子的气息,特别的、黏腻的、憋闷的,像是监狱的气息。房间总是干净的、实用的、明亮的。她的丈夫是个安静沉默的男人,早出晚归,但是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密。他们可能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独特交流方式。当她,妹妹偶尔造访的时候,她们就在下午时分小心翼翼地坐在客厅的浅色沙发上,不让咖啡或茶洒到上面。她们坐在沙发的两个角落,谈论着像电视屏幕下方的滚动新闻那样的日常琐事:汉娜六月要考试,她丈夫的工作合同要他出国工作一段时间,有很多办法可以节省花园中的用水,科学家的最新研究表明尼古丁有益于长寿。她们的谈话飘浮在漫画书里云朵状的对话框里,然后像保证长寿的电子烟的烟雾一样消散。她对蕾娜塔井然有序的生活赞叹不已,甚至有些嫉妒——她的生活一直不稳定,她必须工作,在人群中穿梭——不过当她回到属于自己的混乱中时,才能松一口气。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儿。孩子们长大成人,离开了家,而她的丈夫因病去世了。他得了一种可怕的癌症,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对他从未被发现的罪行进行了审判。几年后再见面,她已经独自生活。她在森林的边上买了一个带菜园的小房子。一开始在那里种药草,后来园子就荒芜了。她不再保养自己,也不再染头发,披肩长发变得花白。白头发越多(那时她还不到四十岁),她的脸色就越暗。她皮肤黝黑,两颊潮红,浅色的眼睛充满审视和警觉。她移开了视线,仿佛害怕会透过眼睛看到里面的……什么?会在那里看到什么?

她们一起度过了两天,做饭,坐在荒芜了的园子里的长椅上。她感觉姐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有看到自己的狗时,才会活泛起来。她有三条大狼狗,从未脱离过她的视野。在姐姐家做客时,这些狗在旁边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它们警惕地看着她,仿佛能够感知一切微小的变化。

在几乎空着的客厅里挂着一个家用投影仪,给整间屋子打上了一片柔和的灰色的光。乍看之下,她很难理解这动态的画面展示了什么。她以为是一个抽象的图形,但走近时,她才看到了真实的细节。那是俯拍的冬季景色。山丘的北侧被森林所覆盖,云杉看起来就像乱七八糟地散落在白纸上的一个个逗号。动物在森林附近的广阔田野中活动。它们顺着森林的边缘,一只接一只地走着,彼此距离保持一致。这些黑色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物,就像正在寻找更好居住地的印第安部落。一串动物从屏幕框中走出去,并再次出现在屏幕的另一侧。如此往复。

“这是两群狼,为了过冬而聚在一起。”蕾娜塔说着,从后面走了过来,出乎意料地把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你看,它们走得多整齐。”

她仔细地看了看。这些动物的形体并不一模一样。前面的那些看起来小一些,更加驼背。它们之间的距离也不太一样。

“所有的狼都沿着母狼的足迹走,她是狼群的首领。她后面跟着的是一些比较孱弱的狼。”她说着,头放在妹妹的肩膀上,并没有看那些画面,好像对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最老的狼给整个狼群设定步调,否则它们会掉队而死。之后是最强壮的雄狼,它们负责保护狼队免受袭击。它们是狼群中的战士。在它们后面是最多的母狼和小狼,就像人类世界中的妇女和儿童。狼队的最后,你看到这头孤独的狼了吗?”很明显,这头狼与其他狼保持着距离,掩护这支队伍穿越旷野。它们是自由分子,是异类。在狼群中也有它们的位置。

“噢,我以为那是一群狗。”她说。

“狗和狼是不可能混淆的。”蕾娜塔站起来,走近画面,指着一些细节给她看,“狼要大一些,腿更长,头更大,脖子也更粗壮。你看,这很明显。它们尾巴上的毛更浓密。”

“那你的狗呢?”

“那是品种不纯的狼狗,但不是狼。它们之间真正的区别在于眼神。狗的眼神是聪明而好奇的,有感情的,而狼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冷漠,但是警惕。令人战栗。”

显然,谈到狼,她一下子来了精神。

然后她们一起在厨房里做了饭,喝了一点红酒。那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聚。她还记得,她们在门口告别:

“动物是识别意愿的大师,你知道吗?”蕾娜塔突然说,仿佛在结束一场她们在现实中并未进行过的谈话,“我们能从它们身上学习到这种能力,如果我们想到这一点。如果你有这种能力,你就会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会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不会感到任何不安。”

可是当时她根本没理解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天黑后,她的父母和汉娜一起来了。母亲的脸色苍白而忧虑。她的嘴总是紧紧地抿着,仿佛在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稍微忍耐一会儿。”不过这应该不是针对蕾娜塔的决定。妈妈总是这种表情。这表情就像制服一样,她从没脱下来过。她总是认真地对她说:“你有正经事儿的时候再来找我。”父亲最近总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让人没法猜到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抑或究竟有没有事发生。有时他没来由地突然尖叫,深陷在自己生命的内部,没人能真进得去。他唯一能注意到的就是他的妻子。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进来的时候,母亲问道。她问得直截了当,就好像在问一个不得不做的小手术,勉强做完了以后就好了。

她靠辅助器走路。

“天亮的时候。太阳一般出来很早。”女儿一边回答,一边扶着她上了楼梯。

汉娜是个好孙女,把他们小小的行李箱(因为只过一夜)放在了房间里,并点上了晚上用的草药。他们几乎沉默着吃了晚餐,然后母亲僵硬地坐下,拿着一本信息手册,翻到第一页。她几乎能把里面的内容背下来,但还是无法理解。

“我只是想确定,”她的语气刻薄,“这是在捐献自己的身体做研究。就像我的父母之前做的那样,是吗?把身体献给科学。”

小女儿开口回答她,但是——看起来——她并不确定母亲愿意听她说话。这问题显然充满了修辞色彩。

“她死了。”父亲拍了拍妻子的手,然后伸手去拿桌上的彩色杂志,扫了一眼彩色的页面。蕾娜塔不知道他的感觉。他现在患有痴呆症,是世界上最难猜透的人。理解松鼠都比理解她父亲更容易。

“我们还能见到她吗?”母亲问道,几乎都没张开嘴,“我们还能不能,比如说,怎么样,能抱抱她?”

“我说过了,不行。”孙女答道,“几个月前,冬天的时候,我们已经跟她告别过了。”

“那她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来这儿?”爷爷问道。

“她没让咱们来。她要走了,而我们想要见证她的离去。”小女儿说。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父亲嗫嚅道。

男孩到底还是来了。他穿了一身闪闪发光的黑色衣服,骑古老的自动摩托车来的。身上的酒气还能闻到。前不久他和妻子离婚了。一家人坐在露台上,之前服务员过来,把一部分彩色糕点换成了五颜六色的小饼干,明天就会有小鸟来吃。男孩把头盔卸了下来。

“搞这个名堂是为了啥?”他说,“为什么要弄这么一场表演?到这个看上去像精神病院的地方来,还觉得必须这么干!这就是个疯人院。你们所有人都是神经病,是你们让她陷入疯狂。”

他把头盔扔到地上,朝湖边走去。没有人说一句话。“你们是——一——群——怪——物!”他在黑暗中喊道。

客人们开始到场,她像宴会上的女主人那样跟大家打招呼。先来的是蕾娜塔的女性朋友玛格特和她的伴侣,然后是两个年老的男士,他们是姐姐的邻居。

午夜刚过,崔医生就出现在了黑暗中,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的运动服,戴着紧箍在头上的帽子。他把一系列文件交给了她的家人:护照、公证书、检查结果和同意书。他在桌边坐下,就像自己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邀请那样。然后,他说,他一直想看到这一幕。这是一种宇宙的交响——散落的元素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

就在这时,男孩厚重的靴子踏在木制露台上的咚咚声响了起来。她担心自己的外甥会再次发难。尽管实际上她一直在等待,等着他发作,等着一些事情发生,好让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轨道。也许男孩会掀翻这些桌子,砸了红酒。也许那些五颜六色的糕点会被摔得粉碎,混在一起。如果他这么做,她是能理解的。他和她一样害怕。但是他没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地走上露台,给自己倒了一些酒,望向湖面。她发现他已经有了白发,体态也不复从前那般年轻了。

她靠着木制墙面抽着烟,看到汉娜在低声和母亲交谈,轻拍着她的手,她的手背上布满了深色的老年斑。玛格特在厨房里加热一些什么东西。父亲先看了一会儿蕾娜塔的老照片。当他抱着照片睡着了的时候,汉娜把照片从他手里拿走了。

人们在露台上聊天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大家有的尴尬,有的却轻松而满意。崔医生也在其中,十分显眼。她听到了讨论的片段和崔的声音,这声音一瞬间从宴会上的鼎沸人声中冒出来。有人不同意他的说法,但他的回答很快被其他声音淹没了。

然后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泛着光亮的湖面上倒映着男孩和汉娜的身影——相拥的兄妹俩的身体。

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突然冷了下来。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小风,不过可能只是为了刮起湖面的一丝波纹,这湖面看上去像一个填满烟灰的大洞。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正在开始。”崔医生说,“你们看。”

看起来是这样的:

从变形中心大楼的那边,有一排木筏划到了湖上。实际上那只是一个远程遥控的平台,划向没人能够到达的对岸。到达“中心”。刚开始只看得到水的流动和波纹,但是当天空变得明亮,人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映出的木筏的倒影。

一只动物像雕像一样低着头,安静地站在那里。那是一头狼。它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直到自己完全被对岸的阴影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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