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初恋滋味

二〇一八之春在校园的枝条上绽出第一枝花芽,我收到了孟小小还我的《香草营》。

是彭浪捎给我的,彭浪朝我挤了下眼,说是小菲让他拿回来的。小菲,就是那晚我们文学社活动后在楼梯上叫住彭浪的短头发女孩。

彭浪把书塞我怀里,说得走了得走了,小菲要到外面去吃焗番薯饭,说着指了指远处抱着个紫色口袋背包,站在一拢灰蒙蒙的花枝边的女孩。

你们,那啥了?我悄悄地说。

嘘——纯粹的友谊,纯粹的友谊。彭浪转头走了。

我将书夹在腋下,扭头往教室走,才想起刚才彭浪好像在校服外穿了一件新风衣,黑色的,长的,让我想起一部老电影海报《富贵浮云》。这海报出现在《刀锋,1937》电视剧中,顶针和兄弟们救了裁缝店老板,店老板给他们做新衣裳,问做啥样的,顶针指着《富贵浮云》的海报,说,就做这样的。

那个齐肩短头发女孩,让我们的书生彭浪,硬生生生出了黑老大的气质。

教室里十来个人,五六个伏在桌前看书,几个凑在窗前就着一台平板刷剧。

我看着那个少年,做贼心虚地拿余光探察过四周,见无人注意,把书口朝上夹了半路的《香草营》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挡在朝向过道的一侧,另一只手拇指捻住册页,哗哗哗,一气翻了几遍。

——什么都没有。

少年不相信地揉了揉眼,怀揣八十八个不甘心,让书口朝下,朝着合并的双腿抖了再抖——哪怕掉下一粒沙子呢——什么都没有。

他不得不放在桌上,拿手一页页翻起,翻完《香草营》翻《拾婴记》再翻《慈菇》,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望着小小的“92”的阿拉伯页码数字,有点哭笑不得。以往在言情小说中,在影视剧中,在漫天的故事里,都没有这样的情节啊。这几天来,一次次浮起又被他摁也摁不下的那情愫,在他心里几回沸腾流溢着的欢喜的泡沫,一下子破灭在冷锅底,只剩一层煳渣渣。

他的后背又一次麻痒起来,但与上次同孟小小站在寒风中的图书馆前不同,这次痒得发虚,他再次回头看看窗前刷剧的几个人,确定没有一个人看他后转过头,还是感觉不舒服。那天的晚自习三节课,心里没安定过一刻。他望着演草纸上的数学公式,心说要集中精神集中精神,但手里握着的笔,却在纸上划出一行又一行开平方符号,一长串,下课铃响起,他看一眼,竟然突然不认识这个奇怪的、钓竿儿样的东西了。

第二节课,他写了会儿英语单词,为了防止走神儿,他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几遍脸和脖子,回来边写边念,最后,还是一边念着英特难申闹(international),手里却一遍遍写着北贼内死(business)。第三节课,他没有再坚持,而是课间跑到卫生间洗了遍脸,跑到楼下让冷风吹了会儿,上课铃响起,他在上楼还是不上之间犹豫再三后,迈开步朝校门口走去。

出西门,碾过东西校门间耀眼的荧光剂斑马线,进东门,直奔那座砖红与浅灰相间的办公楼,直接上三楼,奔着303过去敲了门。

你找姚老师吧?

对着门口桌前的庄春青老师问他。

这时,这天晚上一直浮荡在他心里的那团迷雾才忽地消散了,他想,看似临时起意,实则蓄谋已久。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同姚曼老师说说话,想看看她。

但他也突然想这位年轻老师因他、因他们而受的无端瓜葛,尴尬惭愧起来。他挠着头,甚至最后捂住突然咕噜噜响起来的肚腹,说,是,是,庄老师。

他看出来了,庄春青老师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因为她看他的目光,是自然的,是熟悉的,是友好中带着那么一点戏谑的。

她在隔壁。庄春青老师拿手指指西墙。

他道了谢,退出门,刚迈了两步,就看到姚曼老师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道着谢退出门来,他闻出来了,姚曼老师端的是红糖水,很香甜。

你找我?

姚曼老师看看他,好像意料之中的样子,边与半个身子露在门外与她打招呼的一个女老师摆手,边示意他到她办公室。

我——他说,就在门外说吧。

哦——

姚曼老师看他停住脚,略想了想说,那去那边吧。

那边,指的是楼梯口东边的一块空地,离这边几个办公室较远,相对安静。

我遇到点小问题——他说,同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说说,姚曼老师说着,呷了口红糖水。

我——我先去个卫生间吧。他听着越来越响的肚腹,说。

好啊。姚曼老师说。

那,我去你办公室拿点纸吧。他硬着头皮,捂住肚子。

好啊。姚曼老师说着,把红糖水放在就近的窗台上,快步给他取卫生纸。

当他轻快地返回时,姚曼老师站在窗边,呷着红糖水,说,说吧,没事的。

一句没事的,让他安心了好多。

有个人,让我没法安心学习。他说完,咬起了嘴唇。

嗯。

姚曼老师咕咚吞了一口水,过了好久,说,你是个淳朴的孩子。

是的,姚曼老师可能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更可能,少有向她求助的学生。所以她说他是个淳朴的孩子。

试着去了解。姚曼老师说,一件事物,只要你看清楚了,就不会再迷惑了。

姚曼老师说完,开始对着杯口吹气,然后一边吹着气一边抬手摆了摆,和他告了别。

他很想和姚曼老师说,一看到她,他就想到了他母亲。但这样的话怎么说出口呢。他下到楼梯转角回过头,看到姚曼老师高高地站在上面举着茶杯朝他摆了下手。回吧,姚曼老师拿手在头上拉了一下,说,下了楼把帽子拉上来。

从此,我慢慢地开始相信,人和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姚曼老师一定是知道了我的心思,生出了慈母的心肠,或者她本有慈母的心肠,才知道我的心思,才说,把帽子拉上来。

那夜,直到入睡,我都沉浸在姚曼老师给予我的温暖之中。我在床上少有地摊开身子,摊开手脚,将自己无所保留地交给了窗帘上晃动着的初春夜晚,合上眼就睡着了。

那晚,我做了梦,我踩着滑板车,在两边都是唐老鸭、米老鼠、小矮人儿、蓝精灵的彩色道路上飞奔。当远远地看到上高中那会儿的姐姐也踩着滑板车向我飞来,我将双手拢在嘴上,朝姐姐喊,姐姐,姐姐,我见到母亲了——

我拉着姐姐的手,踩着滑板车飞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从一朵云滑向另一朵云,从一道彩虹飞向另一道彩虹——好开心啊——

我是笑醒的。

醒来,我盯着屋顶,看到窗缝中透进的光,在屋顶上切出一根长长的锥子,我听着外面渐起的晨声,泪水顺着眼角爬进鬓角,渗到枕头上。

第二天上课前,看到戴维在教室门口一闪,我心里竟然有点虚虚的,感觉好像是背叛了他。但一想到姚曼老师是他的前妻,并且还将重新成为他的妻子,就轻快多了。但是第三节的专业课,我还是听得格外认真,主动到讲台上做了道题,两次主动回答戴维的提问。恍惚间感觉专业课进了一大步。

迎春新绿的叶子覆盖了黄色的花瓣的时候,二〇一七级的高考基础课辅导开始了。我拿到课表,看到上面注着所有任课老师,都是院内老师自愿报名,利用晚自习和周末时间义务辅导,周一至周五晚自习和周末两天,密密麻麻排满了课。

戴维还说他十分赞同这次高考辅导动员大会上学院领导的讲话:学校,不是工厂,学生,不是产品,老师,不是给学生制定人生规划,而是变成望远镜,变成桥梁和舟楫,变成拐杖和铺路石,就是尽最大努力引导孩子们树立理想,并变成现实——把所有尖子生集中起来考985、考211不是本事,让跌倒过、失望甚至绝望过的孩子重新站起来,跳起来,触摸全新的自己,才是一个老师,一所学校的本分。

戴维告诉我们有几个没有排上的年轻老师,还去教务处找了,认为是自己的教学能力受到了怀疑。

戴维说得我们有了点群情激荡的意思,虽然何晓玮和范明宣一如既往地趴在桌上。

——我姐姐为我报的辅导班,也就此结束了。

在周六晚数学课阶梯教室里,我第一次主动坐到了孟小小旁边。

我要大胆地坚定地把姚曼老师教我的方法实践一下,她说,只要我看清楚了,就不会再迷惑了。我在下课时主动为她接了瓶热水,在递给她杯子时问她,《香草营》里你最喜欢哪篇?

《拾婴记》。

接杯子脸上还带着笑的孟小小,一下子拉长了脸。一颗小黑痣,在低下去的下巴上颤了一下。

为什么是这篇?

我硬着头皮瞧着她。

孟小小把一支中性笔笔管上印着粉色小花的笔帽拔下又摁回去,接连几遍后,抬头往黑板方向看了一眼,扭头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我身后坐着马纯陈浩南和吴楚,我能听到他们在小声说话。

出我意料的是孟小小看了一周遭,再把头转向我的时候,眼里已蓄满泪水。

我就是那个被丢弃的女婴。

孟小小哽咽了下,低头拿手抹了下眼睛,说,母亲不要我——都不要我——

她说完,拿手托起腮斜着背向我坐了片刻,然后胡乱把书和笔记本塞进深蓝色帆布包,不顾老师已经开始讲课,艰难挤过接连站起为她让路的同学身体和前椅背间的缝隙,走了。

这结果,我始料未及。

我看着她钻到阶梯过道上,踮着脚下了台阶,瘦小的影子在门口一闪。我想起《拾婴记》最后说那小羊的话:羊眼睛里似乎是覆盖着一层泪光。为了不让那覆盖着一层泪光的双眼在我眼前晃啊晃啊,晃得我根本没法听课,我决定去找她。

更出我意料的是,我挑开棉门帘,想出去时,孟小小正想进来。于是我缩着脖子,弓着腰又跟着她退回教室,坐在最后排。

奇怪的是,明明隔着那么远,接下来的课,我却听得比以往更清楚明白。下课时,我小声对孟小小说,我喜欢你。

孟小小嘴角浮现出一丁点笑,接着拉下脸,说,神经。

那一刻,我的心,要开出花儿来。

我是多么矛盾啊,我真的说不清楚是喜欢她更多些,还是害怕她更多些,或者说因为喜欢她,所以必须克服这种害怕。这个说起来简单,有点拗口又无比困扰我的问题,让我每次去补习都像念经般在心里先盘桓一回,并在课前早去,站在教室门口等她。一开始,她有时候还故意等我坐下后离开我几排或几个位子再坐,后来,话说得多了,她看上去不那么介意了,再后来,我们就和陈浩南、吴楚、马纯他们坐一起了。而孟小小和陈浩南好像更合得来,我怀疑是因为我请陈浩南当信使造成的先入为主,这让我数学成绩的突飞猛进也没能填补内心里的失意。

同样进步的还有英语,还有专业课。

当我发现林幸哲也在补习教室中时,已经是六月份了,阶梯教室前面的花圃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月季花。我们的班长林幸哲,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宝蓝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提着个牛皮质竖款公文包,如果不是认识他,还以为是新上任的课监老师。

陈浩南看到他也来上课非常不解,问他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了,还费这劲干吗。林幸哲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说,来上课,就一定是为了高考吗?

陈浩南不解地扯着嘴角,说,难道,难道——

人家是真喜欢学习。我说。

啊哈哈哈,陈浩南突然看着远远往这边走的汪闪闪,笑出猪声。

人家也是年轻人嘛。林幸哲一改老干部形象,突然撒娇地扭了下身子。

说着,和我们一齐猪叫般笑起来,我突然觉得他不再是个特权分子,而是再次成为我的同学了。

但另一方面,让我不安的是,我们班已经有三个同学因为灰了心,再次放弃了高考。我们的阶梯教室由原来的满员,到后面空出近三排,到现在,可能只是原来的一半多一点了。每次上课,每个老师,都在给我们打气,说能坚持下来的都是好样的,一定要坚持啊。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连记笔记都比以前用力了很多,快把纸面划破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攒住一口气,坚持下去。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月末测试中,我从上一次的二十三名前进到第九名。数学考了全班第一。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戴维,也豁出了好几个诸如努力有志气意志坚定等这样的好词儿,夸了我一通。

我雄心勃勃,刹那间感觉考个本科如探囊取物。那天下午下课后,我托着腮,想着我父亲得知我拿到某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大惊的表情,当初他那句判决像肥皂泡,啪地在他头顶上破灭了,我甚至都能看得见他听到炸裂声后蹙起的眉头上波浪状的皱纹。这样想来想去,竟感觉十分解气,下楼去餐厅,走到雁栖湖边,发现自己无意间哼起了歌。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儿正鲜艳,温暖的太阳照耀着我们——

我欢乐的心灵,像群小麻雀,在微风细雨枝头摇曳,我听到我的胸口在叽叽喳喳叫了,直到我突然想起,这支歌,是母亲教的。

我所有的欢乐的小鸟儿,全部折断了翅膀,在我踢踏踢踏踩过的石板路面上痛苦地挣扎起来了。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所有的快乐,都只不过是镶嵌在悲伤的石墙上的纸蝴蝶,拿手指轻轻一碰,就四分五裂了。

直到走到餐厅门侧上镌着“融合向善,拙朴匠心”红色大字的大石头旁,看到姚曼老师提着一袋馒头走下门口的台阶,我才不得不调动起脸上全部肌肉,冲她笑了笑。她却问,怎么啦,怎么不高兴?

不知为什么,刚刚还一心想掩饰的我,被姚曼老师一问,须臾放弃了抵抗,自己都能感觉到两只嘴角向下扯,我揉了揉眼,说,我想我妈了。

想妈了?

姚曼老师呵呵笑了下,点着头向楼门口摆摆手,说,多吃点,就想得轻了。边说边往前走了。

我想她并没有听懂我的话,没有人能听懂我的伤心。我进了餐厅,刷了两个馅饼,拿塑料袋抓着,边嚼边往教室返。今天的英语课上,我发现有两三节课的英语单词我没记全,要不是听写,我还以为全都记住了,当时确实也都记住了,但不到一周的工夫就忘了多半。时间像一场又一场大雨,把我这几个月来用功记住的那些公式、单词、名词解释在我松软的大海上冲乱了,模糊了。我要握紧决心的刀子,更多一遍把它们刻上去,我要再咬咬牙,刻得深一点。

那时候,参加高考,摆脱两年后只能当一个工人的命运,变成我活着所有的意义。为此,我能周末两天全在教室学习,为了完成因基础太差近乎完不成的学习任务,我在熄灯后的黑暗中默背单词,拿手指在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写下数学公式,把原来简单的记录的碎片,写成两三页,甚至更多页,最多十来页的文章。我每天五点多一点起床,到操场与并不熟悉的几个同学散落进东操场各个花圃间的小路上,背英语,背政治,背历史和地理,我不觉得累,只恐大脑和身体不配合。第一回,以我十六岁的年纪,生出了怕身体出了问题会耽误正事的担忧;第一回,感觉到我的精神和身体,是需要“我”这个统帅来统一调度、好使它们团结协作的两种不同的东西;第一回,我往嘴里填馅饼包子馒头油条面条米饭肉蛋奶时,不再感受它们的滋味,而是郑重地考虑它们的质地和数量,能支撑我的身体和大脑几个小时。

423的人都说我变了,如在以前,我会以为是取笑,会不好意思摆着手谦虚或否定。而这一回,我告诉他们,我只害怕变得不够多。因为我越学越感觉到,我中学的基础,算不上基础,而是给我挖了个大坑,我拼上命都填不实它。我说着这些话时,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委屈像刚打开的香槟一样从胸口向上涌溢到鼻腔和眼底,与想起母亲的伤心不同的是,这一回,我知道怎样战胜它,我知道最终的胜利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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