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命案与人生

我合上课本,趴在讲桌上,拼命闭合双眼,我甚至想,这时候赶紧死了,比什么都强。我们的课桌,是铁腿加淡黄色板材的那一种,桌面是仿自然木纹贴皮,轻巧,耐用。但这一刻我发现,它对于身高一米八多的我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高度不够,特别是用来趴着睡觉时。如果那时候有人在侧面看我,一定是像个放倒的“G”字。但我不想起来,我不想睁眼看这个教室,看这些同学,看前面那几块可升降毛玻璃黑板,看黑板前站的那个人——这一切,都让我心烦。我就想使劲闭着眼,睡过去。但我越这般想,越睡不着,不一会儿,腰也疼起来,胳膊也压麻了,脖子也酸了,脸部选择哪个地方压在手臂上都不舒服。很快,趴着对我来说,成了酷刑。

我只好重新坐直了。

学好不容易,学差也是件难事。

还好,于泽远老师很快来了。林幸哲好像还有点恋恋不舍,他朝于老师欠了欠身儿,放下粉笔,走下了讲台。我目光不由得跟随他走向教室西南角最后一排,看他落座,看他从桌肚抽出张餐巾纸擦手上的粉笔末,看他旁边和右前方,趴在桌面上睡得正香的范明暄和何晓玮。突然想这两尊大神天天趴桌上睡觉,也不嫌难受?

他们俩已经被训斥过无数次了,那时候除了班主任,其他的任课老师,已经对他们不抱希望,也不再跟他们生气了。我虽然不是好学生,但像他们这种“境界”,我还从未感受过,特别是趴桌上睡觉这一功,我恐怕是练不出来了。范明暄个子和我差不多,何晓玮更高一些,这样蜷在低矮轻巧的小桌子上,一睡一节课,真想请教一下,他们是怎么化解浑身的酸麻的呢?

这两位同学,在东技的三年学习中,我几乎没有跟他们聊过天,他们本身话也不多。我回忆了一下,唯一的交集好像是毕业实习时,我在学院新建的世界技能大赛培训中心指导学弟学妹们(其实99%是学弟),而何晓玮进入了校企合作的工厂。一次我回宿舍取杯子,还没到三楼,听到当啷啷几声响,我几步跃上去,站在楼道东首,远远地看到有个人穿着灰色工装,蹲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等我走近,才看清是何晓玮,他在捡散落在地上的一堆碎钢条头和形状不一的钢板边角料,右胳膊缠着纱布吊在胸前,好的一只手在把钢条头往身旁的一只塑料马甲袋里捡。我抬头看看,这里离420宿舍还有三个门口,而塑料袋根本盛不住这么尖锐、这么重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工厂提到楼上来的。我正好抱着防护手套,赶紧戴上帮他往宿舍门口捧,一共捧了三趟才捧完。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不出声,既没正眼看我,更没道谢。后来我回宿舍取了杯子再出来,快走到楼梯口了,听到他突然在喊我的名字,我回头,见他站在宿舍门口朝我招手,我迟疑了下走过去,他示意我进他宿舍。

我看到了焊枪,焊条,切割机。

他一只好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示意我给他拿住,他自己翻开相册。我看到一个面色苍白,满是皱纹,看上去六十多岁,龟缩在一张简易木板床一角的男人。

这是我爸爸,何晓玮说,瘫了好多年了,没钱买轮椅,我学会电焊了,拿——捡了这些料回来,想给我爸爸焊一张板上带圆孔的椅子——何晓玮比画着——就,就方便多了。

说完,何晓玮看着我,扯了扯嘴角,看得出来,他是想笑,但没成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就点头,我看他也点头,就转身走了。

我下了楼,往世赛中心走,走到东操场南头的花圃边,才突然明白,他是怕我去告密,说他偷东西。

几年后,有一回,在班级群里看到他那个小男孩撑伞站在雨中的卡通头像,因为实习时不遵守操作规程造成了事故,他是6个进厂实习同学中唯一没被录用的,那时候,也不知道他干什么了。我很冲动,想跟他说送他父亲一台轮椅,点了好几次他的头像,点开对话框,但最终没将心里那句话打进去。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又想起课堂上他趴着睡觉,课下在教室门口进出时耷拉着肩膀的样子,有点惭愧当时为什么不多找他聊聊,而不是看到他趴在桌子上,心里浮起一点点厌来,一转头,又什么都忘了。

但那次数学课上,他们睡觉的样子之所以留给我的印象深刻,是因为于泽远老师讲完两道例题,临下课前布置几道题让我们当堂完成。正在桌间转时,林幸哲伸手想拉醒他前边的何晓玮。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何晓玮突然站起来抱头尖声高叫。

喊完后他转过身,背贴上墙,愣了会儿倒吸一口气,抱头的手嗖地滑下来捂上嘴。

把我们全班都吓傻了。

于泽远老师吓得往旁边躲,接连撞翻了两张课桌和第一张课桌后坐着的朱子康。

只能说,他这句话太惊人了。后来我听顾作新处长讲,他收到于泽远老师的反映后直接向秦院长汇报,立即调了课堂监控,他们把监控拷进影视专业后期非线编辑团队最好的电脑上,以最慢的速度看了多遍,何晓玮站立的疾速,嘶叫中的惊悸,脸上恐惧的表情,让他们无法判断何晓玮自己解释的,这只是做了个因捕杀邻居家一只公鸡烧着吃完后父亲将他吊到梁上抽鞭子的梦。

戴维对把这件事报到公安局很迟疑。但他实在拿不出不是因更可怕的原因造成那些应激反应的证据。他详细分析了监控,也不得不承认,“不是我杀的”这五个字和叫喊时的表情太让人惊心了。

学院尽了对自己学生的心理伤害降到最小的努力,协调了公安局办案人员便衣办案,在学院办公楼上,专门收拾了小会议室作为办公场所。来校的警察,也没有开警车。

廖院长、顾作新处长、秦院长、牛建国处长还有戴维,组成了家访小组,直奔菏泽市成武县胡集镇姜家旺村,那是何晓玮入校前一直生活的地方。但他们此行毫无收获,何晓玮姿色出众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跟一个下乡收青贮的盐城男人跑了。转年秋天,父亲在帮他大姑父往家里拉棉花柴装车时摔断了腰椎,高位瘫痪了,从此在两个兄弟的帮助下趴在床边编柳条筐养活自己和儿子。学院一行在他家的四十多分钟时间里,这个被瘫痪和生活折磨得皮包骨头的男人探身在床边,用柳条编着篮子,一句话不说,不论学院领导掏干净口袋表达心意,还是婉转地问他何晓玮在家的情形,这个男人拿与孱弱的身体不相称的巨大的、如钢钩般的手摆弄着柳条满屋纷飞,半字不吐。他们了解到的基本情况,还是听一起陪他们去的大队书记说的。

他中学时的班主任和两个任课老师倒是毫不保留,但说来说去,也就是疲疲沓沓,不学习,不爱说话这些基本上没有价值的东西了。当问及附近有没有未破的悬案时,这些老师一下子提高了警惕,除了连声问何晓玮怎么了,接下来,连刚才那些没太有用的话,也不肯多说一句了。

紧跟学院的人去的,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两位办案经验丰富的刑警,去了直接对接县公安局刑警队,了解到确实有件人命悬案,发生在二〇一七年六月十三日,是农历的五月十九,就在胡集镇,过桥庄,与何晓玮的家姜家旺村距离五华里,村后一对常年争吵的夫妇中午饭时妻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被丈夫又一次追打到街上,丈夫冲过几个邻居的阻拦,猛踹已经倒地的妻子头部,致使妻子满脸鲜血,脱落两颗牙齿。丈夫被邻居拉开,妻子则坐在地上,哭着吐出打掉的牙齿发毒誓,说要让这个畜生活过今晚,她娘家死得一命不剩。

说完,气呼呼地拒绝了邻居们的搀扶,自己从地上爬起回了家。目击的邻居最后一次见他们是在晚上六点多钟,看到他们前后脚出了门,丈夫去村西小卖部买了点熟猪头肉和一瓶绵竹大曲,走到街对面边看着村里几个老棋客下象棋边吃喝完,大约九点半钟离开;妻子在丈夫之后十几分钟出门去了村北的庄稼地里。那时候,玉米苗刚长到不久前刚收割过的冬小麦茬高,她家地两边的邻居们还在地里间苗,他们看到这个妻子额头和鼻梁上贴着胶布,从地南头走到地北头,挥起镰刀,削砍地头的青草和开花的紫穗槐,离她最近的人问怎么突然干这个,是家里买了牲口吗?她骂骂咧咧地说,是给家里那牲口砍块空地,一会儿埋进去。

问她的邻居不以为然,因为他们两口子说起对方,常常是这种口气。

接着这个妻子问邻居附近哪里有卖棺材的,这让邻居有点诧异,但很快,邻居还是以为她在说气话。她见邻居不信,信誓旦旦地说,今晚,我们总有一个要躺进去,你现在不告诉我,我赶紧买了来,明天,说不定还得麻烦你去帮着买。

邻居劝了她几句,七点半左右,她们一起往村里返,被村口二拐家嘻嘻哈哈的声音吸引,进去后发现二拐从县城买了个电椅子回来,说能治腰腿疼,几个邻居正在试坐。她俩就留下,等着排在她们前头的五个人坐完后,她们相继坐了半个多小时,二拐说十点多了,天不早了,她们又一起往家走。这个妻子与邻居在离她家两条胡同的路口分了手,过了一条胡同后,看到几个年轻人在一家门口过道的白炽灯下收拾网和刚打到的杂鱼。她站在门边看了会儿,说了会儿闲话,还买了七斤小鲫鱼。她提着鱼回了家,隔着墙头和对门打了招呼,对门问她手里提着什么,她说是鱼。邻居说恁一大兜,吃得了吗?天热,不赶紧收拾出来就坏了。她说那我们分着吃吧,吃个鲜。接下来,她们就价钱问题让了一会儿,邻居就返回屋里拿盆,拿出来后一起到她家院子里,她进门拉开灯,想在院子的水龙头下平分开。一开灯,她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倒在西屋门口的那个丈夫,人仰卧在血泊中,不知啥情况,两个女人吓没了魂儿,扔了鱼和盆跑出去。

妻子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也没有人看到有人进到他家里,现场也没有他人的痕迹。夺命的一把三齿钢耙插进胸口,边上的耙齿伤及了心脏。耙杆上,只有死者的指纹。耙齿锋利。妻子说,做丈夫的在和她吵架时不止一次把它举在她头顶,威胁说要耙死她。

到现在仍未破案,戴维说,起先,重点怀疑对象是女方娘家人,但经过排查,所有直系亲属均有充分的不在场的证据。其他那些多年生活中和他们有过不愉快的,都排查一遍,就成悬案了。

最玄的,他们很快发现,这家人的大儿子和何晓玮在一个班,并且,初二下半年寒假中,曾经来过他家里。

学院的人后来早回来了,因为两位刑警还要到中学调查取证,不方便一起。

戴维说中学的班主任查过值班日志,他没有请假或者离开学校的记录。毕业班是封闭管理。又询问了他宿舍其他7个学生,没有人记得他那段时间夜不归宿。

没有人记得。

戴维说,就是因为这句话,让何晓玮可能受了些委屈。具体情况戴维没有告诉我。我详细查阅了那几天的日记,没有多余的话,就是记了一句“何晓玮数学课上睡梦中突然站起来喊:‘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吓死我们了。”

我记得何晓玮消失几天再次趴在课桌上后,他后面的范明暄上课再也没有睡过觉,传说420宿舍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先后找过戴维要求把何晓玮调出去,未果。

这些,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只是从此,直到那天我回宿舍取水杯,一直没有长出过和何晓玮对视的勇气。在帮他往宿舍门口移那些零碎钢板和他在我身后喊我时,我心里是有点惊悸的。直到今年的二月八日晚上,零点三十九分,手机突然响起微信新消息提醒。我当时在床上躺下,手机在单人床对面的一张简易沙发背上充电,一连串的响铃让我不得不起身察看,点开班群的对话框,满屏都是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男人点燃鞭炮后又捂上耳朵的动画表情,我往上翻,一直翻,一直翻,一直翻到顶,才看到是十三帧网页截屏,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的是某裁判文书网的一件抢劫杀人案。作案六起奸杀四人的罪犯申方金在家乡邯郸完成第三起奸杀案后,辗转到徐州途中路过过桥庄,搭了辆拉货的卡车走到村边下车进了村,当时看这一家黑着灯入室想搜罗点盘缠,跳墙进了门,还未等下手听到大门响,听到被害人在院里破口大骂,并打开了院子里的电灯,从西屋门边抄起那把钢耙,嘴里边不干不净地骂,边举着钢耙往门口走,高喊:今天弄不死你我就不是个人!申犯以为已败露,隐身在门边,待被害人骂骂咧咧踢开门进屋,趁他不备申犯一把夺过钢耙,一脚把他踢回到院子里,没等他反应过来把钢耙夯进了他的左胸。

看完我呆了好久,直到凌晨三点多,我才把前前后后的事串联起来。然后喝了一个易拉罐装过期的啤酒,数了数那些表情,一共一百六十一个。

夜太深了,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在这个夜里看到这些表情,不知道发这些表情时何晓玮住在什么样的地方,过着怎样的日子,一气之下的一百六十一个表情,就是他一直孤独、被怀疑、压抑悲苦的日子吧。

那天黎明前我睡了会儿,醒来仍不知道在群里说点什么,不知道戴维和其他老师,同学们是什么时候看到的——没有人在群里发出一个字。

在当时,我只是纳闷他睡得那么自在,让我羡慕。也不知道现在,他有没有给他父亲买张好轮椅。

我问戴维这件事时,戴维明显不愿多说,只说,嗯,一句梦话,唉——也不能说警惕的人不对呀,嗯——嗯——我对他,关心还是不够。

但那时候大部分时间,我也来不及想他,因为我要考大学,对我这样的学生来说,考大学难于上青天。虽然音标和课本上大部分单词我勉强记住了,但除了现在进行时,其他时态我还稀里糊涂,代数的分解公因式弄通了,根公式弄通了,但死活搞不懂带着“Δ”符号的那些公式是怎么回事。作文一如既往地分数不错,但那些基础知识还欠缺很多,物理老师说的光线介质分界面我也有点模糊,对我来说,化学的那些元素周期是个高度抽象的东西,从听到初中物理老师说起,我就怀疑门捷列夫是个外星人。

两年后的高考,路说不上远,但上下求索的难度,对我来说太大了。何况,还有同学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对我要考大学的怀疑和嘲笑,还有在那晚突然又冒出来的孟小小。

孟小小从没告诉过我是什么原因让她愿意和我交往了。但从那晚借我的书开始,她重新又进入我无限的遐想和有限的脑海里,让我又心神永无宁日了。而另一方面,我“屈辱”地顺从了姐姐的安排,利用周末和节假日,到西城那家她那个孙大圣同学说的培训学校,找柳姓老师补习英语。

那个周三傍晚,下课后在教室做了几道数学题后去食堂的路上,在湖边公告栏上看到我勉强通过学院的高考选拔考试后往餐厅小跑,想尽快找到朱子康用他手机跟我姐姐分享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听到彭浪在我身后高喊我的名字。我站住,透过西点专业的同学们密匝匝的专业实践课成果展位,看到彭浪和陈浩南在向我招手。

你爸在门口儿等你!

彭浪大声说。

我刚刚还奔流着快乐的心河,咯噔,断流了。

我朝他们摆摆手,往校门口走,一面走一面想辙。走到湖边,我站在当初跳下去的地方透过夏日里蓬勃葳蕤的藤架朝大门口看,水泥藤架上,盘曲着浅褐色的枯藤,藤架两边,秃枝上抖动着二月料峭的晚风,我看看南来北往的同学和老师,在倏忽笼起的夜幕下拿定主意,转过头,朝餐厅走去。

我打了一份番茄鸡蛋盖饭,就近找个座位三下五除二往肚子里吞。我远远看着彭浪和陈浩南在餐厅那一头边吃饭边手舞足蹈,我想,我也不给我姐姐打电话了吧,我只是获得了参加考试的资格而已,离能学好,能考中,还有十万八千里,不要让姐姐空高兴一场了吧。

赶回教室上晚自习时,路过湖畔,我偏过头,没有往门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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