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孟小小的身世

周三下午下课后,我尾随着陈浩南下了楼,走过教学楼东边的小路,过了鹿鸣广场,好不容易在湖边等到他脱离了队伍,独自往西走。我也折向西,快步赶上他,跟着他一块儿走进超市。

食堂开饭的点儿,超市里人不多。我跟收银台前的两个同学,也算是我的同事打招呼的时候,陈浩南转身看到了我。

你要买什么?

我跟着陈浩南转过三排食品货架、一排洗化货架,转到墙边的体育用品挂架前时,他终于问我。

我想了想,装做认真查点货品的样子,说,什么也不买,就是转转,看少了什么,明天补货。

我已经比同年级的同学们快了一步,提前成为超市“员工”了。我摆出这点小小的优越感,跟陈浩南拉近乎。

哦,陈浩南拿起一副羽毛球拍翻来翻去看着,那是不是找你买东西能打折?

那当然,我直起腰吹牛说,唉,什么打折不打折的,你看上哪副,我送你好啦。

送我?

陈浩南丝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你为什么要送我?很贵的,他看了看球拍商标上贴的价格签。

哎呀,我心里惊叫了一声,陈浩南拿的是超市最贵的尤尼克斯的球拍,二百一十块钱。我拿起旁边的红双喜,那副五十五块钱,旁边还有李宁的,九十块钱,我说,你选选,看上哪副,我送你。没有为啥不为啥的,我们一个宿舍嘛,再说——请你原谅嘛——我看他拿起我手上的拍子,看了看,又挂到挂架上,又歪头看了看李宁的,最后还是拿起尤尼克斯的那副,说,就这副了,吴楚说这个牌子的最好使。说着往收银台走去,这怎么好意思,这么贵。

我大话已出,只好硬着头皮,抢先一步走到收银台前,对值班的学姐朱欣欣说,欣姐,我拿副球拍,明天过来结账。

陈浩南对我可以明天结账的特权艳羡不已,说,还真有你的,不过太贵了,我回宿舍给你现金。

我说,真送给你的,我一直对……就那天刚开学那会儿,那事儿——

我拿手比画着,看陈浩南脸上尴尬起来,我说,我一直想正式跟你道个歉,又怕你不给面子——你看,要不,我再请你吃饭吧?

陈浩南只是有点大大咧咧,但一点不傻,我要再请他吃饭的话一出口,他就停下脚步扭头上上下下看了看我,说,欸,这个——你是有事儿求我吧?

我缩起脖子笑了。

我抱着他肩膀,悄悄说,我想请你替我送封信。

送信?

陈浩南疑惑地看着我想了一会儿,突然打开我的手,说,啊,我明白啦,你竟敢打吴楚的主意!

哈哈哈——想到这里,我心里又一次笑起来。我们班里只有吴楚一个女生,送信这句话,让这个和我一样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警觉并且愤怒起来了。殊不知,我正是看上他已经有喜欢的女孩这一点才敢找他帮忙的。

嘘,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不是吴楚。

噢——陈浩南慢慢松懈下来,展开笑颜,说,那也用不着送这么重的礼嘛。说着嘿嘿笑起来。

这时我才知道,平时大大咧咧的陈浩南,猴精猴精的。从小花园到食堂三百米的路程,他迅速敲定了他的援助报酬,果断地进入食堂,走到最贵的熟食窗口,请师傅给他拿了四只鸡腿。

饭后,陈浩南一只手抓着球拍,一只手背擦着嘴上的油,对我说,别误会,我要不这样,你会怀疑我帮你的决心和诚意。

我╳!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奸贼。

但骂归骂,当晚第一节晚自习,我就把信写好了,虽然我对自己的措辞、情感表达浓度、文章结构等无一满意,但我现有的文字水准也就这样了,短期内是无法提高了。陈浩南也果然没白享用一副二百多块钱的球拍和四只鸡腿,下课铃一响,我把语文课本递给他,他熟练地,并且几乎称得上是流畅优雅地用食指准确地挑开书页,不动声色地把我折成一只纸鹤的信攥在手里,极其自然而又极其痛苦地蜷起身子,捂着小腹,夸张地呻吟几声,以与他微胖的体形极不相称的灵活敏捷,采用了弓字形路线躲闪开课桌椅和站在过道上的同学,一溜烟儿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节课,我盯着语文课本封面上的浅蓝绿条纹和黑色的书名,仿佛已经看到孟小小拆开了陈浩南送去的信,并在娇羞生涩与局促不安中写好了回信交给了陈浩南。陈浩南已经揣着信,跑下那栋灰色的教学楼,穿过迂回的花园小路,穿过白云楼前的广场,然后往东南一溜烟儿跑上了我们教学楼,九十九次平静又难掩只有我觉察得出的兴奋跑进教室,同样流畅优雅地用食指挑开他的课本书页,把回信夹在里面,不动声色地回身放在我的课桌上。

那是一封带着淡淡的香味和鸢尾花纹的信笺,娟秀的小楷,字里行间都翻滚着火辣辣或软绵绵的情意,我可要小心些,不要让同桌王赫、前边的吴楚后面的朱子康以及隔着过道的孙英俊看见。或者,我干脆到卫生间看好了,厕格子门一关,最保险。但是我想起周遭的气味,当即否定了这个方案。我直接到学校东南角小树林的路灯下看好了,这个季节,虽然没有淡淡的花香,但侧柏密实,人迹罕至,给我留足了心花怒放心旌荡漾心怀不轨的空间。

第一节课后,陈浩南没有返回。

下课后我下了楼,转到楼北边通向校门口的小路边,我想说不定那个胖乎乎的身影正进了校门,看到站在路灯下的我就高高扬起圆满完成任务的小手儿。

没有。楼下是有几个人影儿,看样子都是值班的学长们忙着校园各处的事务,校门口一高一矮两位保安,在渐起的东北风里坚守在门外的值班台边。我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口,抻着脖子,看着马路对面长长的电动伸缩校门反射着初冬清冷的光。半空里,有嘎嘎的鸟叫声,大雁早就南飞了,那就应该是乌鸦吧。我躲在教学楼西北角几棵高大塔松的阴影里,看着夜色中校园的明明暗暗,在被上课铃声催促着走进教学楼、爬上楼梯时,心里闪过一丝不祥。

我进教室时,发现戴维站在讲台上分发试卷。我在讲台前伸出手,戴维说,好,试试吧。

落了座,仔细看,才发现这是张“我们”文学社招聘编辑的答卷,上面有详细的个人情况表,应征的理由,最后面和反面,才是主题写作,题目是《口罩》。文学社的负责学长将通过这些情况和文章,选拔出他们需要的编辑人选。

我对这个一点兴趣没有,所以又把试卷还给戴维了。戴维没说话,接过试卷放到讲台上,说这张卷在周五下课前给他就好,还说我们东技这几年非常重视人文建设,戴维提高了声音说,一座没有人文气息的学校,是不可想象的。戴维还说,从现在开始,学院的各个兴趣组织要陆续吸纳新生力量了,让我们注意校门口,湖边花园中间和食堂门前的电子屏,或者到校园网上查看相关信息,当然,他届时都会在班里通知。说这既是兴趣培养、同好交流,也是世界技能大赛和国内各种赛事的前沿选拔小组,成绩突出者会选送到更好的平台学习提高。学院为了学生的发展,这三年时间在每个专业都设立了特长团队,让我们务必从现在结合自己的兴趣特长,慎重考虑下自己的选择。

如你有这些团队中没有的专长,放心,学院将会单独为你设立团队,单独培养。学院现有的老师没有能力指导你的,院方负责找别的学校,我们的宗旨就是,因材施教,不叫每一个追求上进、富有才华的孩子被埋没。

这一刻,我在脑海里迅速盘点自己有什么特长,可惜想到最后,就是一无所长,心里突然凄凄然起来,好像是捧着一大把钥匙,却没有一个保险箱。

陈浩南——

戴维说完学院的政策,鼓励我们结合自身情况踊跃报名后,顿了顿说,肚子还没好吗?

我明白,刚才有观察仔细的同学已经把陈浩南捂着腹部往外跑解读为闹肚子并告诉戴维了。

看上去大大咧咧的陈浩南,心思是多么缜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更厉害了,他回宿舍吃泻立停了。

我还未说完,就看到前桌吴楚转身朝我挤起一只眼睛,伸长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个家伙,我心里慌慌地骂道,一定是把我的事告诉了吴楚,这个重色轻友的奸人。但我仔细前前后后想了下,陈浩南好像并没有告诉吴楚的时间哪。那一定是吴楚把陈浩南在我递过去的书里取信看在了眼里。

这么说,吴楚对陈浩南也有好感啊,不然,这么注意他做什么。

想到这儿,我定下心来,看着吴楚男孩子样的短发和穿着米白色长毛衣的背影,感觉有点像见到了一个战壕的战友似的亲切和激动。

林幸哲,你和我一起去宿舍看下陈浩南。

戴维把剩余的试卷卷起夹在腋下。

下课时我回去看了,喝了药,应该没事儿了。

我说完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一下子站起来。

哦?戴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幸哲,林幸哲拽了下他开着襟的老干部夹克,说,老师你跑了一天了,我自己回去看看吧,一会儿到你办公室汇报。

戴维没说话,林幸哲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跟戴维怎么汇报的,反正,戴维也没再问,这事儿像是就这样过去了。

林幸哲位子在教室西南角,论说他不会像吴楚那样有可能看到我和陈浩南的小动作的。

每当回忆起林幸哲这一刻的表现,我除了充满感激,就是理解了当时的我,以及我的室友们面对林幸哲时内心的无限纠结。一方面,他一副干部模样,让那个年龄阶段的我们十分反感,这个反感中,有传统价值中既对权势保有仰望,同时又对追逐权力者的鄙视。后来,我和姚曼老师聊起这个,姚曼老师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她说,我们为什么对官迷们有这种情愫,因为手中有权力,意味着对别人有了支配的能力,是一种威胁。年轻时,我们反感政治,反感对政治热衷的人,等上了年岁才发现,我们无时无刻不处于政治之中。政治是什么?无非是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现阶段,也许永远,社会是必然有层级的;有层级,就必然有职位的高低,必然有权力不平衡,我们,特别是没有机会和能力在社会体系中获得更高一级权力的人,天然对权力拥有者有种抵制,是正常的。

好吧,我们没有机会获得更高一级的权力,但又常常需要面对更高权力的制约。因为我们好像无法避免地要常常搞一点小动作,比如迟到、旷课去做别的事,比如陈浩南这件事,又需要一个协调转圜能力强的人的帮助,我们对林幸哲这样的人,自然又爱又恨,又离不开。

就像这次,等了两天,陈浩南旷课的事儿都没有露馅儿,我就找林幸哲表达了感谢。林幸哲却好像忘了这事儿一样,说,哦,前天晚上,我走到半路感觉很饿,到超市买了面包吃,赶我回到宿舍,已经下课了。

看吧,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一样,但却这样装糊涂,让你对他实在爱不起来,恨恨地对他笑一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可过后又感觉,和这种人交往,真的是很省心,也体面。

我这样说,也许是言重了,十五六岁的学生,不可能做这样的思想的。但现在,我二十岁了,成了一名教师,需要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了,再想这个,感觉非常有启发。

陈浩南没有带回孟小小的信,没有只言片语,因为他没有见到孟小小。但陈浩南脸上没有一丁点愧疚的样子。我们站在黑漆漆的三楼厕所里,我都能感觉得到他脸上闪着兴奋的火花。那时候已经十点多,宿舍楼门已经关了,他感觉无法说服值班的李老师放行,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在专家楼前,把白天维修自行车棚顶用的梯子搬到楼后面,从窗户爬进来的。

明天千万要早起,把梯子搬回去,让老李看见,会把那个矮点的窗户钉死的。

你等等,陈浩南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说,孟小小去文学社参加读书活动了,我没见着,但是我同和她最好的同学苏文殊聊了一晚上,把孟小小所有的事儿都给你打听清楚了。我把你的信请苏文殊代为转交了,跟苏文殊说周末请她到素朴餐厅吃西餐,这个,你——

我说,我请我请,你快说。

先从她和林乐打架说起吧,陈浩南说,你不就是送她去医务室才——那啥的吗——

我说,你低点声儿。陈浩南看看外面,不屑地说,又不是国家机密,都睡了。

原来,孟小小的腿骨折,是被一个叫林乐的同班女同学打的。陈浩南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了他在现代服务系17级文旅二班听来的故事。

文旅二班有个女生,叫马筱慧,新生入学军训的队列中,排在孟小小后面。马筱慧呀,怎么说呢,陈浩南啧啧了几声,脑子缺点东西,不论跑步还是齐步走,老是踩孟小小的鞋跟,一天能踩下七八次,弄得孟小小很心烦。那天晚训,直接把孟小小给踩地上了,膝盖蹭破了,孟小小就骂了马筱慧。马筱慧这里,有问题,就感觉孟小小欺负她,哇地坐在地上哭开了。她们俩都个子矮小,在队尾,林乐个子高,在最前面,论说犯不着她啥事儿,但林乐听到哭声,听到马筱慧说孟小小骂她,二话不说,上去就把孟小小摁地上揍了一通。等教官和同学们反应过来,已经打完了。当时,林乐看到孟小小在地上爬不起来,还骂她真会装。直到姚曼老师来把孟小小架走,她才知道自己闯祸了,但她一点不害怕,对姚曼老师说去她办公室等着她。

还有这种混账东西?

我说。

别急呀,慢慢说,陈浩南说,孟小小被送到医务室简单处理后,按杜大夫意见去了医院,照了X光片,左腿胫骨轻微骨折。医生打好支撑,开了单拐。在医院,姚曼老师打通了她母亲的电话,商量是不是接孟小小回家养伤,因为学校的条件实在有限,她也实在没精力照顾,怕养不好。姚曼老师打电话还挺愧疚的,感觉没有照顾好她的学生。她母亲让姚曼老师把电话给孟小小,孟小小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她妈在那边就爆发了,说,你怎么不被打死呢,还活着干什么?

她妈的声音很大,当时在场的医生护士和老师同学,都听到了。

孟小小从受伤到去医院,一直没有哭,这时放声大哭。姚曼老师蒙了。

后来才知道,孟小小家非常重男轻女,爸妈离婚时,都争抢着要她双胞胎的哥哥孟伟伟,都不想要她。无奈她母亲弱势,孟小小又是女孩,法院认为母亲养育比较好,判给了她母亲,但是在她母亲心里,她就是个累赘,回了娘家居住的孟小小母亲,几乎没管过她一天,都是奶奶在照顾她。初二时,奶奶病得厉害,她母亲不得已,好几个月才从打工的济南回家看她一次。后来,听说找了男朋友,回来得就更少了。回来放下点生活费,话都不说,就又出去了。

我听到这儿,心都要碎了。我感觉我就够命苦的了,想不到还有这么悲惨的人,这个人恰恰又是孟小小。

我明白了,这就是那天在操场上,孟小小在主席台下计分的原因了。

林乐——嗯——我说,我记住了。

陈浩南说,你也别记住,林乐当时就在班里,我们特意从楼下小花园跑回教室后门,我看到了,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当时,林乐被接回家反省了。咱们学校对这种情况,一般的程序是,先劝父母接回家反省,一般五六天或一周左右,父母就会联系学校,学校让班主任出面,让学生写个保证书啥的,就回来上课了。但是林乐回了家,一个多月,都不联系姚曼老师,是姚曼老师撑不住劲了,跑到她家里才知道,她已经跟着她婶婶到寿光蔬菜大棚里打工去了。林乐的爸爸是个盲人,母亲腿不好,前几年,政府的扶贫项目,刚帮着翻盖了原来要塌的小泥屋,一家人住上砖瓦房。因为父母的关系,林乐从小在村里,在学校都很受气,年龄大一点了,个子也蹿起来了,胆子也就大了,开始和取笑欺负她的同龄人打架。一开始,经常放学回到家,衣裳撕得东一块西一块,后来慢慢地就能打赢了,再后来,打遍全校无敌手了,经常有同学父母找到家里来要医药费,看他们这样子又叹口气作了罢,她家里人,一开始担心她受欺负,后来知道她开始欺负别人了,就更担心。这一回,她从学院回了家,对父母说,在哪里都一样,都欺负弱小,说她生不了这个气了,不如闯社会去,还能赚点钱,帮衬一下家里。姚曼老师自己开着车跑到寿光把她找回来的。本来想拿她一把,不承想却反被她拿了。

唉——

陈浩南长叹一口气,说,其实,当时林乐是感觉孟小小平白无故欺负了马筱慧,童年少年的经历刺激了她,她就出手了。

陈浩南告诉我,前段时间整个新生班级和部分老生班级都在做家访,是姚曼老师提议的,学院当一个大工作来抓的,因为我们的戴维旗帜鲜明地认为家访是“舍本逐末”,我们班成了全学院唯一一个没有参加家访的班。

我说,没想到戴维还这么个性。

陈浩南像个大人一样清了清嗓子,说,你不太和人聊天不知道,东技,像孟小小马筱慧林乐这样由家庭问题导致的个性问题,多着呢。咱们班啊,也许是因为戴维的脾气,暴露得不多,也许是我们恰巧赶上了这么个好班。所以说,你也别想报个仇啊啥的,她们心理有问题,你没有吧?再说,人家不想跟你八字有一撇,你复个屁仇,别跟她们计较这个。陈浩南抓抓头皮,说,你想想啊,这些人啊,都是弱者,也都是受害者啊,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能和她们计较这个呢?

这是你在说话吗?你是被林幸哲附了身吧?我瞅瞅陈浩南的脸。

嘁,陈浩南不屑地撇撇嘴,说,你这是瞧不起我。不过你放心,看在四条鸡腿的分儿上,我再找时间,一定把这事儿办妥了,你就放心吧。

再附赠你个秘密,陈浩南说,你猜我刚才在路上遇到谁了?

有屁快放,还卖关子。

林幸哲和——汪闪闪,陈浩南得意地看着我,他们在路边的树下——

在树下干什么?我问。

说话呢。陈浩南翻了下眼皮,在路边还能干什么,你想什么呢。

我╳。这个奸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