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上空下着一场巨大的夏雨,雨打在树上,树叶发出铁皮一样的声响。墙壁因为浸了水而变暗。阴沟里的水在奔流,街道被遗弃了。雨从黄昏时分开始。九点的时候,还在继续往下泼洒。

他们在多尔。他们从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的窗户往外看着,两个人在那里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对面有个空空的停车场,不是很大。里面正竖起一套奇怪的器械。一根高耸的电线。两根长长的木桩支在地上。几个人还在雨中工作,检测着电灯。对过那些楼房的正面一次又一次在蓝色的泛光灯中显露出来,但是悬在黑暗上空的电线本身却看不见。屋顶上,烟火像花朵般突然无声绽放。

那里要举办本地的露天游乐会。本来会有一群人,可是雨将他们赶走了。现在,只有几家人挤在帆布遮篷下面。另外一些人坐在车里。灯光再次熄灭。广场深陷在黑暗中。

咖啡馆并不空荡。一张桌边坐了三个男人,还有一个穿着雨衣、露着下面两条白腿的杂技演员在吧台边等着。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已经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过了会儿,老板给了他一杯喝的。谢谢。现在杯子已经空了。他孤单地站在那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外衣披在肩上。

安-玛丽用一种倾诉秘密般低沉的声音开始描述起这个人来。他是城里人,来自巴黎一个穷人区,她很了解。他有个女儿,她说,一个跟着他四处奔波的小女孩。妈妈跑了。他们一块儿走遍了法国,只有他们两个。住最廉价的旅馆。小女孩没有朋友,只有她父亲。说到玩具,只有一个洋娃娃。她平常总是安安静静,从不说话。迪安没有听出这个著名的故事。他瞧了眼那个男子疲惫的脸。那个孩子正在楼上睡觉。这一切在他看来真实得有些苦涩,像篇早已在他心中预留了位置的小说。

外面,他们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他们走进咖啡馆里来就想说这个。那个杂技演员好像有点奇怪地置身事外,他们也没有停留片刻陪他待在一起。你有种感觉,好像还有别人存在,一个剧院经理,一个大家都俯首从命却看不见的人。

那个杂技演员又接受了杯酒。迪安谨慎地观察着,有些害怕自己看到的东西。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整个那套装置:条条串起彩色电灯的拉索,从黑暗中升起的纤细的撑杆,看不见的平台——这都不过是他们正在安排的一场死亡。他对此确信无疑。他能感觉到这种确信就在他的胸膛里。

那位杂技演员始终没说话,一句话都没有。他几乎动都没动。可能有人就喜欢他这种消极和顺从,就喜欢那张吉卜赛人黝黑的脸庞。如果雨继续下个不停,可能就没法演出。雨势来得很重,几乎没有变化,鼓点般敲打着外面那辆早已湿透的轿车的雨篷。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在等候。

迪安点出付账的钱。法郎的硬币好像亮得不同寻常。他把钱放在盘子里,钱币发出轻微的牙齿磕碰般的响声,很清脆,就在这个刹那,他意识这声音被听到了,惊醒了吧台边那个孤独的出神的人——他抬头看了眼,不过,没有,杂技演员没有注意到什么。他注视着那面镜子。那两条穿着白色袜子的腿,白得像面粉,在脚踝处交叉着。练功鞋都破了,可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这个人。他是个特工,一个间谍。他选了一种伪装,穿着那东西活动起来很紧张,就像普通人群上方的聚光灯里一只苍白的飞蛾,但这纯属臆想。他要远比这个重要。迪安知道。他看出来了——但没法解释。其实这甚至都与她无关。完全是冲着他来的。得知表演被取消时,迪安毫不惊讶。没关系。表演本身不过是顺带的事。

“在这儿等着,”他说,“我去取车。”

他消失在雨中。安-玛丽就站在门口,直到那辆车带着罕见大气的优雅开到跟前来,车头灯亮着黄光,反射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雨刷慢慢地刮着。她向车跑过去。他斜着身子横过座位替她打开车门。他的脸庞和头发都湿淋淋的。她匆匆上了车。

“这雨真是太大了!”她说。

迪安没有马上开走。相反,他试图透过移动的玻璃最后看眼咖啡馆里面的情况。吧台前不见有人。杂技演员已经走了。

他们穿过一个不知名小镇的大街。雨像沙子般往下倒灌。看着仪表盘上的绿灯,他感觉自己像罪犯一样无家可归,孤独凄凉。她用手指轻轻擦着他淋湿的脸颊。他们无处可去。他们是这里的陌生过客。整个镇子都对他们大门紧闭。他的心里忽然充满了会在什么地方被发现、被抓住、被带走的暗示。甚至都没有机会跟她说句话。他们会被隔离开来。两人失去彼此的音讯。在这个拼接起来的梦中,他想大声喊叫,想告诉她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办,可是情况太复杂了。他办不到。她已经走了。

某种逼真的绝望感席卷全身。他没有钱真的跟她逃走。他们被关押在小小的欧坦,逃走一两个晚上没什么关系,现在,没错,他知道了,他们已经被发现。迪安对此确信无疑。至于我,回想起来,也觉得他是对的。那个杂技演员已经消失在法国的村镇,可能已经消失在整个欧洲的夜晚。那辆德拉奇在街上显得孤零零的。当它缓慢地穿过黑夜时,你不需要跟踪——在任何地方都能被认出来。

迪安很沮丧。他在旅馆房间脱衣服时很小心,放下去时好像那些衣服不是他的,好像要被烧掉。下了那么大的雨,晚上很冷。一股冷气窜过他赤裸的身体。他感觉瘦弱得像个孤儿。过去已经消失,他害怕未来。他的钱放在桌上,黑暗中,他走过去数了数,只数了纸钞。他拿起叠好的钞票。硬币四散开来,有的还掉到地上,滚走了。他听着声音,但不清楚滚到哪个方向去了。安-玛丽走到他后面,同样赤裸着身体。他突然僵住不动了,像车前灯照射中的一只兔子。她的胳膊悄悄搂住他,用身体触碰着,她那尖尖的乳房,那团柔软的阴毛,都变成某种致命的折磨。他们互相抚摸着,在黑暗中苍白如胚胎。

她想挪到一把椅子上。迪安找了把椅子,她弯着腰趴在上面。她的乳房甜美地悬着,像低垂的树枝,像一把把握在手里的钱。他的双手滑到她纤细的腰上。开始节奏很慢,她的呼吸像是沉到了一个浴盆中。除了泼洒的大雨,听不到任何声音。

早晨,天安静下来了。他醒来时感觉好像一场高烧退了。欧洲恢复到它真实的尺寸。那些不朽的城市沐浴在阳光中。大河在流淌。他的阳具肿胀,她一睁开眼睛,就把手伸过去。他在自己的衣服中找着那只压皱的铅灰色软管递给她。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拧开盖子的时候,他踢掉被子。她开始为他涂上。那股冰凉激得他要跳起来。然后,她翻过身来,在充足的光线中,他慢慢地插入这份闪闪发光的告白。她的额头压到床单上,紧闭双眼。迪安几乎没有注意到。终于,他长驱直入。他静静地躺着。

“你想读点什么吗?”

“什么意思?”

“阅读,一本杂志什么的。”

“好的。”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他们挪到床边。有本旧的《真相》杂志。他拿过来,放到地板上。她垂下脑袋,开始翻起书页。迪安越过她的肩头看着。那是星期天早晨。十点。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柔和的声音打断寂静。她翻到一篇关于波纳尔绘画的文章。两人一起读着。他等到她读完那页。他又温柔地开始了。

“不太润滑。”她说。

他小心地抽出来——她几乎粘在他身上了,感觉如此——她又多涂了些,在被单上擦了擦手指。它进去了——她安静地躺着——杂志某一页上展示了代表十四种女性魅力(天真、神秘、自然,等等)的照片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开始进进出出,发疯般深深地撞击起来。法国沐浴在阳光中。店铺关着。教堂里坐满了人。在每个城镇,餐馆锁着的门后都摆开了桌子,准备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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