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卷土重来：猛兽的时代已然来临
情势崩塌
1988年，乔布斯举办NeXT电脑发布会时，曾一度引爆热烈反响。但等第二年电脑终于上市销售的时候，市场反应却归于平淡。乔布斯让媒体眼花缭乱、心生敬畏、趋之若鹜的才能每况愈下，日渐感觉力不从心，关于公司面临困境的负面报道也层出不穷。美联社的巴特·齐格勒（Bart Ziegler）写道：“计算机行业的发展方向是不同的操作系统之间可以互通。在这种大趋势下，NeXT却反其道而行之，与其他电脑均不兼容。由于能在NeXT操作系统上运行的软件相对较少，所以这款电脑很难得到消费者的青睐。”
1996年，史蒂夫·乔布斯
NeXT试图把自己重新定位成“个人工作站”这一新类别的领跑者，让消费者既能获得工作站的强大功能，又可以享受个人电脑的友好易用。但提供同类产品的太阳微系统公司发展迅猛，市场份额不断扩大。1990年，NeXT的营收为2800万美元，而太阳微系统公司的营收是25亿美元，IBM也放弃了使用NeXT授权软件的协议。虽然乔布斯始终认为硬件和软件应该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但危机当前，他也不得不做出违背个人理念的决定：1992年1月，他同意授权NeXTSTEP操作系统在其他品牌的电脑上运行。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一当口，让——路易·加西竟然主动为乔布斯发声。加西当年在苹果接替了乔布斯的职位，因此跟乔布斯有过矛盾，后来加西自己也被逐出苹果。他撰文对NeXT产品的创新性大加赞扬。加西写道：“也许NeXT不是苹果，但史蒂夫仍然是史蒂夫。”几天后，有人到加西家登门拜访。他的妻子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站在外面的正是乔布斯。妻子上楼叫加西下来，告诉他乔布斯来了。原来，乔布斯特意登门对加西表示感谢，同时邀请加西出席一场活动：乔布斯要和英特尔的安迪·格鲁夫共同宣布，NeXTSTEP操作系统可以用于IBM/英特尔平台。加西回忆了活动当天的情景：“我坐在史蒂夫的父亲保罗·乔布斯旁边，保罗备受尊重。史蒂夫从小不服管教，让父母伤透脑筋。但是看到史蒂夫和安迪·格鲁夫共同登台，保罗显得无比骄傲，非常开心。”
一年后，退无可退的乔布斯在无奈之下改变了策略：完全放弃了制造硬件。这是个痛苦的决定，就像当年他在皮克斯放弃制造硬件时一样。乔布斯非常在意自己产品的方方面面，对硬件更是充满了特殊的热情。他会因为出色的设计而心潮澎湃，会痴迷于产品制造的各种细节，甚至会连续几个小时观看工厂机器人制造出完美的产品。但现在，他不得不解雇一半以上的员工，把心爱的工厂卖给佳能公司（佳能公司后来拍卖了那些别致的家具），只留下一家聊以自慰的公司，把操作系统授权给那些生产平庸机器的制造商。
20世纪90年代中期，乔布斯家庭温馨幸福，在电影行业也成绩斐然，生活自有乐趣。但他对个人电脑行业失望透顶。1995年底，乔布斯对《连线》杂志的加里·沃尔夫（Gary Wolf）说：“电脑行业的创新已经完全停滞。微软称霸了市场，却鲜有创新。苹果输了。计算机市场进入了黑暗时代。”
在接受《红鲱鱼》（Red Herring）杂志创办人托尼·帕金斯（TonyPerkins）和几位编辑的采访时，乔布斯心情阴郁，行为乖张。首先，乔布斯展现出个性中恶劣的一面，在帕金斯和他的同事到达之后不久，乔布斯就从后门溜出去“散步”，过了45分钟才回来。当杂志社的摄影师给乔布斯拍照时，乔布斯对她嘲讽挖苦，还让她停下。帕金斯后来说：“操纵他人，自私自利，丝毫不加掩饰的粗鲁无礼，我们真的不懂他为什么如此狂躁。”而当乔布斯终于坐下来接受采访时，乔布斯表示，即便是网络的出现也无法阻止微软获得统治地位：“Windows系统已经赢了，很不幸，它打败了Mac、UNIX和OS/2。一款低劣的产品反而占了上风。”
苹果坠落
在乔布斯被赶出后的几年里，苹果还能够延续在桌面出版领域的主导地位，靠着高利润率安然度日。1987年，以奇才自居的约翰·斯卡利发表了一系列如今让人觉得极为尴尬的言论。他写道，乔布斯希望苹果“成为一家出色的消费产品公司，这个计划愚蠢至极……苹果永远不会成为一家消费产品公司。虽然我们的梦想是改变世界，但我们不能因此而扭曲现实。高科技不可能被设计成消费产品，在大众市场销售”。
这一判断让乔布斯厌恶至极。20世纪90年代初，在斯卡利的领导下，苹果的市场份额不断下滑，乔布斯对斯卡利的愤怒和蔑视也与日俱增。乔布斯后来悲叹道：“斯卡利把贪婪的人和堕落的价值观带进了公司，把苹果给毁了。他们关心的是赚钱，主要是自己能赚到钱，同时为苹果赚钱。他们对打造伟大的产品毫不在意。”乔布斯认为，斯卡利对利润的追求是以牺牲市场份额为代价的：“Mac之所以输给了微软，就是因为斯卡利坚持榨取每一分利润，而不是改进产品和制定合理的价格。”到了最后，利润也不复存在。
微软花了几年时间才模仿出Mac的图形用户界面。1990年，微软推出Windows 3.0系统，开始在计算机市场占据主导地位。1995年发布的Windows 95成为当时最成功的操作系统，与此同时，Mac的销量开始暴跌。乔布斯后来说：“微软完全就是剽窃他人成果，但苹果也是咎由自取。我离开后，苹果再也没有开发任何新产品，Mac也几乎没有改进。面对微软，苹果只能坐以待毙。”
乔布斯对苹果的失望在一次演讲会上表露无遗。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的一个社团在学生家里举办活动，乔布斯受邀前去演讲。这个东道主学生请乔布斯在Mac键盘上签名。他同意了，但前提条件是他得去掉苹果在他离职后加上去的几个按键。他掏出汽车钥匙，撬掉了他曾经禁止使用的四个箭头光标键，还有最上面一排的F1、F2、F3等功能键。“我正在改变世界，一个键盘一个键盘地来。”乔布斯面无表情地说完，然后在残缺不全的键盘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1995年圣诞节，乔布斯来到夏威夷康娜度假村。他那位魅力十足的好友甲骨文公司董事长拉里·埃里森也在那里休假。他跟乔布斯沿着海滩散步，讨论是否可以把苹果买下来，然后让乔布斯回去重掌大局。埃里森说他可以拿出30亿美元。“我把苹果买下来，你作为首席执行官立即就能拿到25%的股份。我们就可以联手让苹果重现昔日辉煌。”但乔布斯不同意，他解释说：“我不是那种搞恶意收购的人。但如果苹果的人请我回去，则另当别论。”
到1996年，苹果的市场份额已经从20世纪80年代末的最高点16%大跌到4%。1993年，负责苹果欧洲业务的德国人迈克尔·斯平德勒（Michael Spindler）接替斯卡利，担任首席执行官。上任之后，斯平德勒先后尝试把公司卖给太阳微系统公司、IBM、惠普公司，但都没有成功。1996年2月，斯平德勒也被赶下台，取而代之的是研发工程师出身、曾任美国国家半导体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吉尔·阿梅里奥。在阿梅里奥上任的第一年，公司就亏损了10亿美元，股票价格从1991年的70美元狂跌到14美元，而当时正值科技泡沫，其他公司的股价都在一路暴涨。
阿梅里奥不太喜欢乔布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1994年，当时阿梅里奥刚获选进入苹果董事会。有一天，乔布斯给他打电话说：“我想过去跟你见个面。”于是阿梅里奥邀请他到自己在美国国家半导体公司的办公室。阿梅里奥后来回忆说，他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墙看着乔布斯走过来，看起来“像一个拳击手，咄咄逼人，神秘莫测，也像一只优雅的丛林猫，随时准备扑向猎物”。乔布斯跟阿梅里奥寒暄了几分钟（远超他平时与人寒暄的时长），然后宣布了自己登门拜访的目的：他希望阿梅里奥能帮助他重返苹果担任首席执行官。乔布斯说：“只有一个人可以号令苹果大军，只有一个人可以重整公司秩序。”乔布斯认为，Mac时代已经过去，苹果必须另行创造划时代的新产品。
阿梅里奥问道：“如果Mac已死，那用什么来替代呢？”而乔布斯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阿梅里奥后来说：“史蒂夫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漂亮话。”阿梅里奥觉得自己当时亲身体验了乔布斯的现实扭曲力场，他也因为自己不为所动而颇感自豪。他毫不客气地把乔布斯请出了办公室。
1996年夏，阿梅里奥意识到了苹果问题的严重性。当时苹果寄希望于打造新的操作系统科普兰（Copland），但阿梅里奥担任首席执行官后不久，就发现公司对科普兰系统的性能配置和研发进度过分乐观，最后很有可能难以兑现，无法满足苹果对加强网络和内存保护的需求，也不能在1997年如期上市。阿梅里奥公开承诺将尽快找到替代方案，但问题是他根本没有任何可选的方案。
因此，苹果需要一个能够制造稳定操作系统的合作伙伴，这个系统最好类似UNIX系统，并且有一个面向对象的应用程序层。显然，有一家公司可以提供这样的系统，也就是NeXT。但苹果花了一段时间才认清这个事实。
苹果先是锁定了让——路易·加西创办的公司Be。双方开始协商合并转让事宜。1996年8月，加西和阿梅里奥在夏威夷开会，过于自负的加西表示想把自己的50人团队带到苹果，并要求获得苹果15%的股份，价值约为5亿美元。阿梅里奥惊呆了。苹果估算后认为Be的价值也不过在5000万美元左右。经过几次讨价还价，加西表示无法接受低于2.75亿美元的报价。加西以为苹果至此已经别无选择。阿梅里奥事后听说加西告诉别人：“我已经抓住了他们的要害，我要把他们捏到喊疼为止。”这让阿梅里奥很不高兴。
苹果的首席技术官埃伦·汉考克（Ellen Hancock）建议使用太阳微系统公司基于UNIX的Solaris操作系统，但Solaris系统还没有开发出友好的用户界面。而阿梅里奥居然开始倾向于使用微软的Windows NT操作系统，他觉得可以把Windows NT的外观进行微调，使其跟Mac一样，同时能跟Windows的用户可用的各种软件兼容。急于达成合作的比尔·盖茨多次给阿梅里奥打了电话。
当然，苹果还有另一个选择。两年前，《Mac世界》（Macworld）杂志的专栏作家（此前曾任苹果软件公关总监）盖伊·川崎（Guy Kawasaki）发表了一篇恶搞的新闻稿，称苹果正在收购NeXT，并请乔布斯担任首席执行官。在这篇恶搞文里，迈克·马库拉问乔布斯：“你是愿意一辈子卖裹了糖衣的UNIX系统，还是想改变世界？”乔布斯回答说：“因为我现在当爸爸了，所以我需要一个更加稳定的收入来源。”文章指出，“在NeXT公司的历练让乔布斯谦逊不少，他很可能会把这种新精神注入苹果”。新闻稿还援引比尔·盖茨的话，说如今又有更多来自乔布斯的创新可供微软剽窃了。当然，这篇新闻稿中的所有内容纯属虚构，以资笑谈。但现实就是这么奇妙，其发展的脉络竟然跟新闻稿的预言惊人地相似。
徐徐走近库比蒂诺
阿梅里奥问手下员工：“谁跟史蒂夫关系还不错，能给他打个电话谈谈这件事？”因为两年前与乔布斯的会面不欢而散，阿梅里奥并不想亲自打电话给他。但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自己打电话，因为苹果已经收到来自NeXT的橄榄枝。NeXT公司的中层产品营销人员加勒特·赖斯（Garrett Rice）在没有请示乔布斯的情况下，直接拿起电话打给了埃伦·汉考克，问她是否有兴趣了解一下NeXT的软件。于是，汉考克派人去跟赖斯见了面。
1996年的感恩节，两家公司已经开始了中层会谈。乔布斯直接给阿梅里奥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正在去日本的路上，但我一周后就会回来。我希望一回来就能见到你。在我们见面之前，不要做任何决定。”虽然阿梅里奥跟乔布斯有一段不愉快的过去，但阿梅里奥接到这个电话后依然欣喜若狂，为二人合作的可能性感到兴奋不已。他回忆说：“对我来说，接到史蒂夫的电话，感觉就像闻到了上等陈年美酒的醇香。”他答应在他们两个见面之前，他不会跟Be或其他任何公司达成交易。
对乔布斯来说，与Be的竞争既是业务竞争，也是个人较劲。NeXT已经在走下坡路，而能够被苹果收购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极具诱惑力。此外，乔布斯是个记仇的人，有时候甚至会对仇人恨之入骨。尽管乔布斯在NeXT时似乎已经与加西和解，但加西在他的黑名单上依然位居前列。乔布斯后来说：“加西可以说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之一。1985年，他在我背后捅了一刀。”这番评价当然有失公允。至于斯卡利，他还算有绅士风度，是在正面捅的乔布斯。
1996年12月2日，史蒂夫·乔布斯来到位于库比蒂诺的苹果总部。自11年前他被赶出之后，这是他首次故地重游。在行政会议室里，他见到了阿梅里奥和汉考克，向他们演示了NeXT。他又一次在苹果的白板上奋笔疾书，介绍了计算机系统的四次浪潮，表示NeXT的推出将第四波浪潮推至顶点（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尽管他并不尊重面前的这两个人，但依然使出浑身解数，施展个人魅力。乔布斯尤其擅长装出谦虚的样子。他说：“这可能是个超级疯狂的提议”，但如果你们感兴趣，“我可以按照你们的想法安排任何形式的交易：授权软件、把公司卖给你们，或者任何其他方式，都可以。”但其实，乔布斯最大的渴望就是把公司全盘出售，因此他极力推荐这个方案。乔布斯告诉他们：“你们只要多加了解，就会想要买下整个公司，带走所有的人才，而不仅仅是购买我们的软件。”
几周后的圣诞假期，乔布斯一家又来到夏威夷。跟一年前一样，拉里·埃里森也在那里度假。乔布斯和埃里森在海边散步，乔布斯说：“拉里，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一个方法让自己重回苹果，拿到控制权，不用你去收购苹果了。”埃里森回忆说：“他跟我讲了他的策略，就是让苹果收购NeXT，这样他就能进董事会，那么距离首席执行官的位置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埃里森认为乔布斯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但是，史蒂夫，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不收购苹果的话，怎么赚到钱呢？”——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两个人想要的东西大相径庭。乔布斯把一只手放在埃里森的左肩上，把他拉近到贴上鼻尖的距离，然后说：“拉里，这就是为什么有我做你的朋友非常重要。你已经不缺钱了。”
埃里森回忆说，自己的回答几乎是在发牢骚：“好吧，我可能不需要这笔钱，但为什么要把赚钱的机会送给那些富达的基金经理？为什么要让别人把钱赚了？为什么不能咱们自己赚？”
乔布斯回答说：“我想如果我回到苹果，但不持有苹果的股份，而你也不持有苹果的股份，那么我就会占据道德高地。”
埃里森说：“史蒂夫，这块道德高地可真够贵的。听着，史蒂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苹果是你的公司。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尽管乔布斯后来说，他当时并没有谋划接管苹果，但埃里森认为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埃里森后来说：“不管是谁，只要跟阿梅里奥相处超过半小时，都会意识到，他除了自我毁灭，什么都做不了。”
1996年12月10日，在帕洛阿尔托的花园庭院酒店，NeXT和Be两家公司在阿梅里奥、汉考克和苹果其他6位高管面前展开终极对决。NeXT率先出场，阿维·泰瓦尼安演示了软件，而乔布斯则施展了他幻术般的销售技巧。他们展示了系统在屏幕上同时播放4个视频、制作多媒体文件、连接到互联网等一系列功能。阿梅里奥说：“史蒂夫对NeXT操作系统的推销令人目眩神迷。他滔滔不绝地赞美系统的特色和优势，就像在描述知名演员奥利弗扮演麦克白时的杰出表现。”
之后轮到加西上场。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而他的演示内容并无新意，只是说苹果团队已经了解Be操作系统的性能，然后问他们是否还有其他问题。他的展示很快就结束了。在此期间，乔布斯和泰瓦尼安一起在帕洛阿尔托的街道上散步。过了一会儿，他们碰到了一位评选现场的苹果高管。他告诉他们：“你们赢定了。”
泰瓦尼安后来说，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我们有更好的技术，我们有完整的解决方案，而且我们还有史蒂夫。”阿梅里奥知道让乔布斯回来是一把双刃剑，但让加西回来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拉里·特斯勒是当年的Mac老将，他建议阿梅里奥选择NeXT，但特斯勒补充说：“不管你选择哪家公司，都会有人取代你的位置，这个人不是史蒂夫，就是让——路易。”
权衡再三，阿梅里奥选择了乔布斯。他给乔布斯打电话说，他计划向苹果董事会提议，争取就收购NeXT进行谈判的授权，并问乔布斯是否愿意参加会议。乔布斯说他愿意。董事会会议那天，乔布斯走进会议室，看到了迈克·马库拉，两个人都百感交集。对乔布斯而言，马库拉曾经是他的导师，情同父子，但在1985年，马库拉站在了斯卡利那边，之后乔布斯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乔布斯走上前去跟马库拉握了手。
乔布斯邀请阿梅里奥到他在帕洛阿尔托的家里进行协商，因为这样的环境更加轻松友善。阿梅里奥开着他那辆经典的1973年款奔驰车如约抵达，让乔布斯眼前一亮，乔布斯很喜欢这辆车。乔布斯家的厨房终于装修完毕。他烧上水，准备泡茶，然后两个人在露天比萨烤炉前的木桌旁坐下，开始谈判。财务部分的沟通进展顺利。乔布斯想要避免加西所犯的狮子大开口的错误，他建议苹果以每股12美元的价格收购NeXT，总价约为5亿美元。阿梅里奥认为要价偏高，提议每股10美元，总价略高于4亿美元。与Be不同，NeXT有实际的产品、真实的营收和出色的团队，但这个出价还是让乔布斯喜出望外。乔布斯立即接受了。
有一个问题比较棘手：乔布斯希望苹果付给他现金。阿梅里奥则坚持说乔布斯需要“参与游戏”，只能付给他苹果的股票，而且他要同意持股至少一年。乔布斯不同意。最后，双方都做出了让步。乔布斯将拿到1.2亿美元的现金和价值3700万美元的股票，并承诺至少持股6个月。
像往常一样，乔布斯请阿梅里奥一起出去，边走边聊。当他们在帕洛阿尔托闲逛时，乔布斯提出要进入苹果董事会。阿梅里奥劝他说毕竟以前有那么多风风雨雨，现在让他进董事会有点儿操之过急。乔布斯说：“吉尔，这真的很伤人。这是我的公司，但是自我与斯卡利闹掰以来，他们就一直不让我参与。”阿梅里奥说他理解，但他不确定董事会的想法。在跟乔布斯谈判之前，阿梅里奥已经暗下决心，要“严格地以逻辑思考为指导原则推进谈判”，“避免受乔布斯人格魅力影响”，但在一起散步的过程中，跟很多其他人一样，他完全陷入了乔布斯的现实扭曲力场。他回忆说：“我被史蒂夫的能量和热情迷住了。”
在长长的街区绕了几圈之后，他们回到了乔布斯家里，正好赶上劳伦娜和孩子们到家。他们一起庆祝了谈判的顺利开展。然后阿梅里奥开着他的奔驰车离开了。阿梅里奥回忆说：“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他交往了一辈子的老朋友。”乔布斯确实有这个本事。后来，乔布斯策划把阿梅里奥赶出了苹果，阿梅里奥回忆起乔布斯那天的友善，不无感伤地说：“我痛苦地发现，那只是他极其复杂的人格的一面而已。”
阿梅里奥先是把苹果收购NeXT的决定告知了加西，接下来就要做一件让他更加发怵的事：告知比尔·盖茨。阿梅里奥回忆说：“比尔知道之后火冒三丈。”乔布斯能够最终得逞，这让盖茨觉得荒谬至极，但也许并不令盖茨意外。盖茨问阿梅里奥：“你真的认为史蒂夫·乔布斯手里有什么真家伙吗？我了解他们的技术，那只不过是炒UNIX的冷饭，根本不可能在你们的机器上运行。”盖茨和乔布斯在一点上非常相似，就是有时候会越说越激动。这次就是这样：“你难道不明白，史蒂夫压根不懂技术吗？他不过是很会推销罢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做出了如此愚蠢的决定。他对电子工程一窍不通，他所说的、所想的99%都是错的。你到底为什么要买那个垃圾公司？”
多年以后，当我向盖茨问起这件事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次有那么生气了。但他依然认为收购NeXT并没有真正给苹果带来新的操作系统：“阿梅里奥花了一大笔钱收购NeXT，但坦白说，NeXT操作系统从未真正派上用场。”不过，这次收购把阿维·泰瓦尼安带进了苹果，是他帮助改进了当时的苹果操作系统，最终在系统中整合了NeXT的核心技术。盖茨知道这次交易注定会使得乔布斯重掌大权。他说：“世事无常，他们最终买下的是那个大多数人都认为无法承担首席执行官重任的人，因为他对此没什么经验。但此人聪明绝顶，有出色的设计品位和工程品位。他只是适度压抑了自己的疯狂，就被任命为临时首席执行官了。”
尽管埃里森和盖茨都认为乔布斯回苹果就是想重掌大权，但事实上，乔布斯对于是否要在苹果担任主要的角色一直犹豫不决，至少在阿梅里奥还在苹果的时候是这样。在公布收购NeXT的消息的前几天，阿梅里奥邀请乔布斯再次全职加入苹果，负责操作系统的开发。但乔布斯一直回避阿梅里奥的邀请。
最后，在准备公布这个重磅消息的那一天，阿梅里奥把乔布斯叫来，要求乔布斯给出一个答案。阿梅里奥问：“史蒂夫，你是想拿了钱就走人吗？如果是的话，那也没问题。”乔布斯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阿梅里奥。阿梅里奥又问：“你是想成为一名正式员工，还是只想做一名顾问？”乔布斯还是一言不发。阿梅里奥出去找到乔布斯的律师拉里·松西尼（Larry Sonsini），问他乔布斯到底想要什么。松西尼说：“我也不知道。”于是阿梅里奥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又问了乔布斯一次：“史蒂夫，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感受？拜托，我现在需要知道你的决定。”
乔布斯回答说：“我昨晚一夜没睡。”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我在想所有需要我应对的问题，思考我们正在做的交易。所有的事情都堆在一起了。我现在真的很累，没有办法清晰地思考。不要再问我任何问题了。”
阿梅里奥说，那不可能，他总得说点儿什么。
最后，乔布斯回答说：“好吧，如果你必须给他们一个说法，就说我是董事长顾问吧。”阿梅里奥照做了。
当天（1996年12月20日）晚上，阿梅里奥在苹果总部250名欢呼雀跃的员工面前宣布了收购的消息。阿梅里奥按照乔布斯的要求，宣布乔布斯将在苹果担任兼职顾问。乔布斯没有从舞台的一侧上来，而是从观众席的后方走进来，信步穿过通道登上舞台。阿梅里奥告诉大家，乔布斯非常疲劳，可能无法致辞，但听到掌声后的乔布斯倦意全无，他说：“我非常激动，期待重新认识一些老同事。”《金融时报》的路易丝·基欧（Louise Kehoe）随后上台，以近乎质问的语气问乔布斯是否会最终接管苹果。乔布斯说：“哦，不会的，路易丝，现在我的生活中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我有家庭，还有皮克斯那边的工作要忙。我的时间有限，但我希望自己可以贡献一些想法。”
第二天，乔布斯开车去了皮克斯。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他想让员工们知道他会继续担任总裁，并深度参与工作。但是知道乔布斯要回苹果做兼职，皮克斯的员工倒是很高兴，因为少一些他的关注反而是件好事。在重大谈判中，乔布斯总能发挥重要的作用，但他如果太闲，恐怕就不妙了。那天，到了皮克斯以后，他走进拉塞特的办公室，解释说即使只是担任苹果的顾问，也会占用他很多时间。他说希望得到拉塞特的祝福。“我一直在想，这样会牺牲我陪伴家人的时间，我也会没有那么多时间花在皮克斯这个家。但我想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有了苹果，这个世界将更加美好。”
拉塞特温和地笑了笑，说：“我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