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大概是十一点半吧,我妈发了一个红包给我,紧接着是一段语音:“哎呀我忘记了,你看我现在这个脑子,还好还有半个小时。儿子生日快乐,第三个本命年了。”

于是我把电话打了过去。她接听的时候,我听见清晰的电视剧背景音由强转弱,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在惬意享受。老熊先生在十点半之前一定会上床睡觉的。所以由十点半到午夜,是她独占客厅与大屏幕的好时光。她问我:“有人给你过生日吗,今天?”我说:“怎么会没有,大人小孩都有,特别热闹。”我妈语气平淡:“哦,你又是去小杨他们家了……”老杨到了我妈这里就成了“小杨”,有时候我也会在短时间里切换错误。

在她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我姑姑和我表哥的太太最近究竟爆发了什么冲突之前,我及时地打断了她:“妈,我有个事和你说。”

“要我说你姑姑那个人有点不像话,虽然……欸?你说。”

“我交了个女朋友,已经几个月了,一切都……挺好的。”

我妈沉默了一下,然后:“哎呀那可太好了,等一下,你告诉过人家你离过两次婚吧,要是人家介意这也没办法,可是咱们在这件事上不能撒谎,你把你的离婚证都拿给人家看看……”

在我爸妈的价值观里,离过两次婚约等于坐过一次牢,非重刑的那种。

“她也有过一次婚姻,”我觉得我的心跳声就要隔着手机传到对面去了,“她带着一个小女孩。”

我妈再度沉默,片刻之后她说:“这样倒是公平一点。那孩子多大了?”

“三岁。”

“很好。”我妈突然愉快了起来,“这么小,反正长大了什么都不记得。”

“原来如此……”她确实有一些让人不知说什么好的智慧。

“你看这样,这个事就先你知我知,你爸爸那个人你也明白,他比较保守,说不定会有点介意对方有孩子。我呢,这段日子慢慢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你不用管了,就交给我——恭喜你呀儿子,你说你虽然一直在这方面不靠谱可是还一直都有运气,姑娘多大了,哪里人,家里什么背景,发张照片来看看嘛,她自己干什么的,有没有跟你一样留过学,你现在的这个房子是小了点儿,虽然现在聊这个可能有点早了,但是我们总得未雨绸缪啊,你说呢……”

看来我妈今晚是睡不着了。

其实我不觉得我爸是一个多么保守的人,他只是沉默,很少表达。所以在我妈需要他保守的时候他就是保守的;在我妈需要他固执的时候他因为懒得辩解所以只好固执;我妈偶尔也会需要他开明起来……一切的解释权都在我妈。老熊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居然说不好。童年时代我对老熊先生只有两个强烈的印象,一个是他虽然不会做饭可是他喜欢买菜,早市上他一个摊位接一个摊位地转,满脸放松且怡然自得,他知道那个卖茄子和土豆的小贩老家是哪里的——具体到县城的名字,他知道那个卖蒜头的老太太其实才五十出头只不过看上去面相比较老,他还知道那个守着水果摊位的瘸子总会因为什么事情跟他老婆打架……老熊先生买一圈菜回来,好像已经在菜市场说完了一天需要说的话,把菜篮子放进厨房,重新变成了那个沉默的父亲。

另外一个印象,其实准确地说是一个画面。这个画面通常发生在小时候的傍晚。他不需要加班的时候,晚饭前就会在家了。他坐在客厅窗前那张很旧的椅子里面看我们那里的晚报,客厅里有张桌子是给我写作业用的,偶尔我悄悄回过头去看他,永远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得到那张晚报的头版。有时候我想和他说话,却又犹豫了。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应该是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我已记不清楚究竟是寒假,还是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学。我妈在厨房里烧茄子,茄子下油锅的那一声响动非常刺激。这让我有点神往,于是我就回了一下头,我想知道老熊先生有没有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声音。然而我愣住了。在我和老熊先生之间一直会存在的那张晚报不见了,晚报被老熊先生放在了膝盖上。 他在看着我。

很认真的那种凝视,他并不知道我会回头。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办了,于是只好和他对看着。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全然陌生的东西。我想似乎有什么事情让他很高兴,但我百分之百确定那并不是因为我。片刻之后他笑了。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点隐隐的得意,他说:“北北,你已经长大了,以后得多帮妈妈干活儿,也学着照顾自己,知道吗?”我茫然地点头,心里在想,难道这个意思是让我现在到厨房去学怎么烧茄子?说完,他慢慢地把晚报捡起来,晚报像幕布一样,缓缓将他的脸隐去,我转过身去继续写作业。

那天的晚饭桌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老熊先生尝了尝凉拌豆腐丝的咸淡,然后跟我妈说:“我觉得啊,我还是应该去。宋工说得对,这样的机会也许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再加点香油吧。”我妈看起来也是淡淡的,顺势拿了香油瓶子,再坐回来:“可是现在办停薪留职,下半年分房子就不会有咱们的事。北北需要有自己的房间了。”老熊先生的筷子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你这几天没有看报纸,你不知道,真的不一样了,《南方谈话》你该看看。”我妈有点不耐烦:“那都是你们男人的事儿,就跟看球一样,我没兴趣。”老熊先生叹了口气:“当着孩子,你别总说这种话,什么男人女人的,关心一下形势又不是上公厕,还分男女的?分房子过几年肯定还有机会,可是……”

我当时在想,“南鲟”是一种鱼类吗?我只知道中华鲟。

总之,那顿饭快吃完的时候,我妈终于长叹一声:“那你去吧去吧,省得过些年,万一看着别人混好了,你又埋怨我。我先跟你说好,你走了,我会经常接我妈过来住,反正北北也想外婆……”老熊先生默默地又添了一勺白饭:“你放着吧,我刷碗。”

就这样,没过多久,老熊先生去了深圳。

我是在一个华中小城里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在北方人眼里属于南方,在南方人眼里属于北方——在北京、上海人眼里,反正都是蛮夷之地。小城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几座工厂,我父母的父辈们从五湖四海迁徙而来,亲手建造了这座城。在铁路边上,在厂房和厂房的中央。火车咬着铁轨一路撕扯呼啸,与车间机器轰鸣有时一唱一和,有时并不。我的爸爸妈妈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也听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口音,几十年间,我们这里甚至形成了一种杂糅了好几个地方的口音的方言。不过到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更小的一些孩子就已经不怎么会讲那种方言了,有的语言也是短命的,从诞生,发展,成熟,到消亡,只需要不到三代人的时间。只不过我很惊讶原来有那么多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就像对于成蜂蜜而言,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是加拿大。对十岁的我来说,那个最遥远的地方是深圳。我们家是我们那栋楼里第一家装上长途电话的,那个时候装电话很贵,我妈还去跟外婆借了好几百块钱,偶尔会有邻居跟远方的家人亲友商量好时间,到我们家里来接或者打电话,至于他们是用什么办法隔空约好时间的,这是一个谜。总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熊先生成了电话里的一个声音,成了邮包上或者汇款单上的一个姓名……以至于直到今天我都有个下意识的错觉——任何一件事情,只要我跟我妈说了,那就等于是告诉了全家人。

因为老熊先生是个客人。后来等我们全家搬到深圳去没有多久,我就出国上学了,这个家里的客人就变成了我自己,直到今天。

不过春节的时候老熊先生一定会回家来,大包小包,风尘仆仆,一个略显生疏甚至是客气的微笑会在他脸上挂几天,直到除夕夜,亲戚们推杯换盏,酒意上来了,才会消失。可再过上最多十天,老熊先生就要重新启程。他会把妈妈给他新买的厚外套又留在家里,说南边根本用不着。

那个初春,我六年级,是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天。

老熊先生已经回深圳去好些天了,某天晚饭时间,我已经摆好了碗筷坐了下来,妈妈还在壁橱前面翻找着什么。她关上抽屉,再打开隔壁的柜门,老熊先生的羽绒服跟其他几件衣服并排挂在一起。她似乎是愣了一下,像是无意地轻轻把老熊先生的袖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她回过头对我笑了,她说:“下次去火车站接你爸爸的时候,一定记得,把这个给他带去。省得他在站台上挨冻。”

她的笑容让我有点不安。我说:“妈,我饿了。”

她总算回过神来,坐过来和我一起吃饭。刚刚盛了一碗蛋花汤,还没有盛第二碗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北北,你想不想,有个妹妹?”

我困惑地说:“都行。”准确讲,我觉得这个事情并不在“我想”或者“不想”的范围之内。她终于还是忘记了要给自己盛汤,眉飞色舞地往我碗里夹菜:“你放心北北,妹妹会在冬天出生,不会影响你的毕业考的。”

没错,那个时候,小学毕业升初中是有考试的,可是我其实已经在我们小学的保送名单上——妈妈她看来是忘记了。

两天后就是周末,周末通常会早一点放学,我回家的时候,隔着门板,听见了外婆的声音。印象中,外婆很少情绪激动地大声说话的,可是今天,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外面的走廊上。不过我想,对门的邻居应该还没有回家。

外婆说:“人人都只生一个小孩,只要你吃公家饭,家家一个小孩这是国家政策,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这么特殊?你就非得生两个不可?你对北北到底有哪里不满意?北北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不要贪心不足……”

妈妈的声音也忍无可忍地抬得很高:“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这跟北北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要个女儿。我知道这个孩子肯定是个小姑娘……他爸爸上火车那天我梦见了一个小女孩——”

外婆已经气急败坏了:“你听听你自己满嘴说的都是什么话!你好歹也是上过大专的,结果比你外婆还迷信。”

妈妈也吼了起来:“要是我外婆真的还在,她肯定站我这边!北北他爸已经停薪留职了,分不分房子我们不在乎,而且我都打听好了,超生的罚款现在也不是付不起……”

脖子里挂着的那把家门钥匙,已经被我的手心焐热了。当我终于一闭眼睛,狠心把门打开,进门却发现,她们俩并排站在厨房里,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了。我轻轻地关上门,不想弄出任何响动。

外婆开始愤怒地剁饺子馅儿:“不要以为北北他爸才刚多赚了几个钱,就真的什么都能拿钱换——你妈我,上半辈子还是见识过什么叫暴发户的——只有像你们这样,口袋里刚刚多了几个铜板的人才恨不能摇晃着让全天下的人都听见响。罚款交了,北北他爸不用回来了,那你自己呢?你们单位因为超生要处分你,你还怎么做人?你这些年勤勤恳恳,所有的工程师都愿意找你来画图——你以为没人恨你没人想趁机会整你?……”

菜刀砸在案板上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了,妈妈突然转过了身,也许她想去门后拿围裙的,于是她就看见了我。我拎着书包飞速跑进了里屋,我知道我此刻应该把电视机打开,听见动画片的声音,我妈就能放心大胆地继续跟外婆吵架了。遥控器已经在我手心里,可是我在犹豫,厨房里的对白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舍不得错过。

妈妈似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想过的——要是单位因为这个为难我,大不了我也走了,我跟北北他爸去深圳,像我这样有经验的绘图员,找家私人公司的工作,一点也不难。”

“哐”的一声巨响,随后一片寂静。我就在那阵还带着“嗡嗡”余韵的寂静里打着寒战。外婆应该是用力一刀,将菜刀剁在了案板上,在我的想象中,那把菜刀应该是明晃晃地竖立在那堆沉默的饺子馅中央。我以为外婆是要咳嗽,可是她开始说话了。

“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这么好的一个单位,能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现在人人都眼红深圳,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你们年轻,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瞬息万变——现在说得轻巧,辞职,下海……万一以后有个变化这片海没了呢?谁管你们养老,谁管你们看病……”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菜刀剁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应该是换了妈妈拿菜刀,因为她剁馅的力道没有那么大。

我默默地按下了遥控器,直到饺子煮好上桌。外婆看起来神色如常,好像厨房里的那场争执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妈妈单位里有几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过我们家找她,我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春天越来越深了,就在柳树完全变绿的某个下午,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叫住了我:“熊漠北,明天你妈妈有没有时间来学校一趟?”

当然有,只是我从来不会被老师叫家长,我是最好的学生。班主任笑笑:“你什么错没犯,我是要跟你妈妈商量一些你保送上中学的事儿。”也许是因为我没有马上转身离开,班主任随即也愣了片刻,又是一笑:“回家吧,就是要跟你妈妈商量个很小的事情,都是细节。”

次日放学以后,我没有马上回家。我知道我妈应该正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正因为如此,我想我晚一点回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或者说,我隐约觉得我的生活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是那个时候,我其实并没有能力把所有的迹象都串联起来,一切都是从妈妈问我“你想不想要个妹妹”开始的,可是那时的我,连这个也不知道。我跟着同学去了游戏厅,我们一起玩了一会儿《街霸》,主要是他在玩儿,我在旁边看着。虽然我最喜欢的是肯,不过我那天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我的朋友和他的古烈磕磕绊绊地鏖战。后来我的朋友输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不然你来玩一会儿,我歇歇再战。可是我说算了吧我看着就好。我没有心情。

我是看着街道尽头的落日回家的。它安静地待在地平线往上一点点的地方,看着我慢吞吞地走过那段并不遥远的路。我还以为是它在陪伴我,结果我不过转个弯而已,天就黑了,路边的小摊小贩们都在亮灯。我这才知道,原来是我送落日回了家,也许当一个小孩心事重重,他就办得到这件事。

外婆刚刚切好一盘午餐肉,摆在桌上,除此之外,厨房的案板上只切了两个西红柿。她们没有开灯,我也没有开灯,我听见外婆的声音从妈妈的房间传了出来,妈妈并没有关门。这次,外婆说话的口吻倒是一切如常。外婆说:“人家老师都说话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老师是好意,为咱们北北着想。保送这个事情,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铁路局一年三个名额,92厂三个名额,你乔叔叔他们单位是两个,你们设计院的孩子只有一个……现在如果你在单位因为这种事被处分,单位万一找到学校来要求把保送的人选换了——你也知道学校是不想得罪人的……而且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呀你想过没有,设计院早就有人把话放出去了……”

外婆出来了,随手开了灯,满室突然的明亮让我手忙脚乱。外婆淡淡地说:“洗手吃饭吧,今天来不及炒菜了,外婆给你煮面。”我刚刚走到厨房里准备拧开水龙头,外婆突然问我:“北北,要是你们学校不保送你去一中了,你得自己考,你觉得你能考得上吗?”我简直如释重负——如果真的只是这件事而已,我说:“应该吧,没什么问题……”

“妈,你够了。”妈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别跟孩子讲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心里都有数。”

外婆嗤之以鼻:“有数……你真有数的话……”

妈妈转过脸看着我:“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家。”

我挺直了腰杆,我认为我有必要表达出来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最近家里究竟在发生什么其实我不太知道,但是我必须让她明白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保送不保送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不需要再把我当成一个孩子小看我了……我必须用傲慢的态度用一句简单的话表达以上这么多复杂的意思,于是我就用了一种看似很轻松的语气说:“我就是去打了会儿游戏。”

妈妈走过来,对着我的脑袋重重地拍了一掌:“打游戏是吧?打游戏!”

我什么也没有反应上来,只记得接下来她的巴掌就一个接一个落在我的头上和脸上,有的很疼,有的也没有很疼。慌乱之余我只惦记着水龙头上还有那么多肥皂泡沫来不及冲掉——错愕之中她说的话更让我觉得逻辑混乱:“你滚出去打游戏别回来了!不知道别人都要考中学吗,你保送了不起啊,保送了不起啊,为了让你保送不用去考试妹妹不能来这个家了,你知道吗,妹妹不能来了,你觉得什么都理所当然该给你你不用珍惜是吧,我叫你打游戏……”

我的脑袋里仿佛装了一个老旧的电灯开关,“啪嗒啪嗒”地在意识深处响着微弱的动静——眼前跟随着那个声音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不完全吻合,所以我觉得那个开关一定是太老所以不灵光了。

外婆的吼声开始嘶哑:“秦凉玉你就是疯了,你给我放手……”

当我终于回到水龙头旁边,身后回响着妈妈隐隐的抽噎声,我发现,即使我放着不管,那些停留在水龙头上的肥皂泡也自己破掉了,老旧的水龙头只是有些湿漉漉的,没有了曾被白色泡沫污染的痕迹。肥皂泡真是世界上难得的好东西。

好几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一段,才恍然大悟。在我妈失去理智地殴打我的时候,妹妹还沉睡在她的身体里。后来,日子就恢复了往日的无聊与平静,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有点想故意向我妈示威,再去打一会儿《街霸》,晚一点回家——不过我终究没那么做。我可不是怕她,我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只不过,她打我打到最后,自己会开始哭——那个很吓人,而且,我觉得,挺没必要的。

我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妈妈的房门关着,外婆笑盈盈地招呼我:“鸡汤马上就好了啊,稍等十分钟,就能喝了。”

我才不准备喝那个鸡汤——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给我的。但那是准备给那个并不存在的妹妹的吗——我有点说不好这件事。总之我趁外婆不注意,悄悄地尝了小小的一勺,就一勺,然后把整碗鸡汤都倒回了那个砂锅里。

直到今天,我一直都没有问过老熊先生,他知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差点就有了个妹妹?我妈妈是跟他说了,还是从头到尾就没提过?如果他知道了,他到底有没有像我妈妈一样对妹妹表示过由衷的欢迎?他知道妹妹不会来了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我一无所知。老熊先生看起来也不是一个适合交流这些问题的人。准确地说,他好像在大多数时间都没什么感受。我当然知道一个活人不可能没有感受,但是一个父亲的感受,在儿子面前,好像是一种极为羞耻的隐私。

有一件事,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在那天,那个黄昏突然消失的夜晚,我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想好了——等熊妹妹会走路了,我一定牵着她的手去游戏厅,教她玩《街霸》,她可以选“春丽”,我会尽量耐心一点——她已经很可怜了,一个女孩子,她姓“熊”,同学们都叫我大熊,给她取的绰号只能更难听更不能忍。所以即使她的春丽总是很快被打死,我也不会骂她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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