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叔叔,生日快乐——”微信的语音信息里,难得传出来蜂蜜如此热情乖巧的声音,那团软软的声音就像是棉花糖在那个机器里缓慢地滚成一朵云,一阵惊喜导致我在一瞬间开始犹豫,我该回复她什么,只说谢谢是不是显得太没有诚意了……然而那条语音信息并没有结束,几秒钟的空白后,成蜂蜜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认真:“我说了,你们今天会给我吃冰淇淋,对吧?”这句其实没说完,信息就被人急急地掐断了。没事,即使有冰淇淋的诱惑,我也相信蜂蜜祝我生日快乐是有诚意的。

其实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见面了。我坐在餐厅的一角,等着其他人的到来——从我成年以后,这应该是第一次,邀请了一个儿童参加我的生日宴。服务生撤走了我们这桌的一把椅子,换上了宝宝椅,这是蜂蜜的王座。一共只有四个人,除去蜂蜜,就是我,崔莲一,以及休假归来的苏阿姨。苏阿姨不多说话,你甚至很难从她脸上看出来她是否高兴——她牵着成蜂蜜的手,远远地走过来,俨然是铁面瘟神带着一只狐假虎威的小鬼出来巡山了。我也觉得奇怪,被苏阿姨牵着手的蜂蜜,和被她妈妈牵着手的蜂蜜,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崔莲一先拉开我身边的一张椅子,把蜂蜜的双肩小书包和她自己的背包放下,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把两个包都放在了相邻的椅子上,直接坐在了我的旁边。今天她是打扮过的。她这件衬衫,和领口处露出来的项链坠子,都很美。服务生弯腰指点着我面前摊开的菜单,给我推荐一道招牌菜:“您看,就这个,分量特别适合像咱们这种小规模的家宴……”

“家宴”两个字一落地,我抬头望了一眼崔莲一,没想到她也在这个瞬间扬起睫毛看着我,眼神撞个正着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慌乱,我及时地把脸转向了服务生:“好,就来这个,然后让女士点吧,您帮忙推荐一两个适合小朋友的……”崔莲一也同时打开了菜单,细长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大闸蟹的图片上。

王座里的成蜂蜜又开始有了新的诉求,“我不洗手,不洗手……”一边宣布,一边愤怒地晃着四头身,宝宝椅跟着微微摇晃,显而易见,洗手是一件有辱大节的事情。苏阿姨不慌不忙:“不洗手的话,这个阿姨不给饭前不洗手的客人上菜,大家都只能饿着,阿姨您说对吧?” 随即苏阿姨认真地看着服务生,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目光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服务员愣了一下开始配合:“对的,小朋友,不洗手是不能上菜的。”蜂蜜愤懑地环顾四周:“要看鱼!先看鱼!”崔莲一恰到好处地抬起头给我解释,“我们之前来过这家店,每次蜂蜜都要到前边去看他们的鱼缸。”

“这个好说。”我抓住那只愤怒的小手,问她,“我先带你去前面看鱼,看完了,你得洗手才能吃饭,能成交吗?”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让我和吹风机玩一会儿。”崔莲一继续解说:“她的意思是烘手的机器。”此刻苏阿姨爽快地回复了:“可以,今天可以和烘手机玩两次。”

当蜂蜜站在硕大的鱼缸前面,迅速就安静下来了。刚刚那个愤怒的小人儿被遗留在连环画前面的那页。她的小手按在鱼缸上,我试图阻止她把鼻子也贴上去。鱼缸里的鱼逡巡来回,对她视若无睹。但是她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能得到回应,她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了很久,视线追随着鱼的轨迹,我已经开始觉得厌倦了,但是她还是一样地专注,只不过把两只小手从鱼缸上挪了下来,鱼缸的玻璃上残留着两只类似猫爪的痕迹。“蜂蜜,”我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转过脸,笑了,因为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让她的笑容看起来像个大孩子:“我……我在指挥交通。”

“明白了,刚刚这条,就这条白色的,它左转了,是你让它转弯的。”

她羞涩地点点头,似乎自己也明白这不大可能。她这时候的表情,跟崔莲一一模一样。

那天整顿饭蜂蜜都很乖,非常配合地去洗了手,非常安静地吃饭,几乎没有玩食物,甚至得到了上菜服务生的由衷赞美。崔莲一笑着说幼儿园果然还是管用的。而我却有种得到了鼓励的感觉,我总会觉得,这说明蜂蜜已经越发地习惯跟我待在一起,慢慢地一定会当我是自己人中的一个,我和崔莲一之间的联结会因为蜂蜜越来越牢固……崔莲一说蜂蜜从出生到现在,几乎从没有吃过冰淇淋,只不过有数的几次,小勺子挑起来一点,让她尝过味道。蜂蜜的姥姥和苏阿姨在这个问题上出人意料地达成了一致——小孩子的肠胃不可以被那么凉的东西刺激。崔莲一讲述这个的时候也是有点无奈,不过,现在蜂蜜已经满三岁了,于是妈妈答应了蜂蜜,今天借着给大熊叔叔庆生,允许蜂蜜独自吃完一支蛋筒。最后一道菜上完了,我自告奋勇地站起身,我要去隔壁的甜品店里给蜂蜜买蛋筒——蜂蜜此生的第一支冰淇淋,从此就是我买的了。

可是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这件事,都会后悔。

我举着一支完美无缺的蛋筒冰淇淋,香草口味的,一路从甜品店跑回到了餐厅里。感谢十月初的天气,刚刚好,我跑回去的时候冰淇淋没有丝毫变化。远远地就看着,蜂蜜的眼睛就亮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做了交接,蜂蜜的舌头已经伸到唇边等候着,她终于让两只手一起抓住了蛋筒,迟疑片刻,终于舔了舔冰激淋最顶端,那个往回倒钩了一点的部分。“谢谢。”她极其有礼貌地矜持着,幸福已经让她的苹果脸看起来更加饱满多汁。然后她在冰淇淋上,又小小地咬了一口,“真凉呀,大熊。”

热带长大的人第一次看见下雪,应该就是这样了。蜂蜜从小是城市小动物,估计没怎么见识过大自然,可是对她来说,一样的,眼前这个曼妙回旋着的蛋筒就是造物的奇迹。

然后我就去收银台那里买单了,排了很久的队,主要是排在我前面的一位大哥因为开发票的事情还吵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确实开错了,需要重新开。我扫码的时候,大厅里传来一阵恐怖的哭喊声,我吓了一跳,当小票从机器里慢慢地挣扎出来,那阵哭喊还在继续,而且变得无助甚至凄厉,我是听见了崔莲一的声音,才意识到那哭声来自蜂蜜。

脊背上的那股寒气瞬间顶到了我的指尖,甚至是额头上。我想她会不会是被某个粗心的服务员的热汤烫了,从前在社会新闻里看到的那些恐怖画面纷至沓来地在我脑袋里炸开,可是——看起来不像,她们的那张桌子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有一个好端端坐在宝宝椅里面不停尖叫的小孩儿。她紧紧地捏着那个蛋筒的底部,蛋筒在她的小手之间已经开始变形,香草冰淇淋在融化,没有了最初的形状,几滴奶油色的液体顺着蛋筒流在了她的手指间,激发出来新一轮更加吓人的哭喊。苏阿姨在一旁急切地跟她说:“没事啊蜂蜜,冰淇淋化了,冰淇淋就是会化的,你现在马上吃一口……”

“我不要!”那张苹果脸彻底地被恐惧扭曲成了愤怒的卡通苹果,“我不要!我就是不要!”“蜂蜜,”崔莲一也急了,“冰淇淋会化的这是自然现象,你不信就现在尝尝味道,乖,还是甜的,一点都没变……”周围那几桌已经有人厌恶地看了过来。

“我不要……”蜂蜜的尖叫声开始拖长了,一直在某个分贝上持续,冰淇淋飞了出去,蛋筒倒扣着立在餐桌的桌布上,一坨香草冰淇淋飞到了某盘剩菜里,崔莲一的衬衫弄脏了,领口处飞溅上了香草汁以及菜盘子里可疑的油渍,崔莲一也不管不顾地抬高了声音:“成蜂蜜我警告你,你再这么胡闹妈妈真的要生气了!”蜂蜜的尖叫声终于停止,她只是用力地看着崔莲一的脸,不停地流眼泪。

我从来没有见过蜂蜜这样的表情。她也许还没听过“失望”这个词,可是“失望”已经对着她重重地砸过来了。我弯下身子把她抱了出来,我说:“蜂蜜,不怕的,不要怕,大熊再带你去……”其实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只想马上抱着她离开这里,崔莲一脸色发白地说,我警告你,你再这么胡闹妈妈真的要生气了——为什么会这样,就在那个瞬间,我想起来的是无数次童年时代似曾相识的恐惧。面对着崔莲一一脸恼怒的神情,我突然变成了若干年前那个小孩,只能跟哭泣的蜂蜜肩并肩地罚站,在一堵墙下面努力为她寻找一个有些阴凉的空地。我原本想说“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呢?你明明已经生气了”,但我居然说不出口,就像我自己小时候那样说不出口。

餐馆外面,天空一片澄澈,是北京最美的季节。我今天三十六岁了,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冰淇淋融化。

蜂蜜在我怀里发抖,那么小的身体,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发抖,我抱着她飞快地一路跑到了隔壁的甜品店,站在冰淇淋柜台前面,店员倒是不以为意——她的工作应该经常能碰到哭泣的小孩。

“蜂蜜,你看,”我指着架子上那只刚刚做好的甜筒,“它们是冰,房间里很暖和,它们就是会化的,这没有办法,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她好像是安静了一点儿,她看着店员新做好一支抹茶口味的蛋筒,把它递给收银台旁边等候的人。“来,你再选一个,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都好,大熊请你。”她颤抖着深呼吸一下,有点疑惑:“绿色的,就不会化?”我也深呼吸了一下:“绿色的也会化的,这儿的所有颜色,红色的,橙色的,咖啡色,绿色的,紫色的……所有颜色的冰淇淋,都会化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再选一个。”“我不愿意。”苹果脸上的小嘴唇一瘪,嘴角在用力往下扯。“我知道,蜂蜜,你不愿意,你可以一直把它们放在冰箱里,只要你拿出来了,就得接受它们会化。”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终于选好了草莓味的。

我跟店员要了两个小小的勺子,然后我抱着蜂蜜随便找了张临街的桌子坐下。“咱们有办法在它没化之前吃完它。”我跟蜂蜜这么说,我用一个小勺挖起了很大的一块,“你把这个都吃了,马上,每一口都吃这么多,就能赶在它化了之前吃完。”苹果脸再一次被按了暂停键,然后她很小声地说:“可是,我——我想先看看它。”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很配合地把勺子里的部分吃了下去,突然笑了:“真的是草莓味的,大熊你没有吃过吧!”

她以为我和她一样。

我就这么认真地看着她吃,在她吃到三分之一,冰淇淋开始有融化的迹象的时候,把开始融化的部分拿另一只小勺子挖掉喂她,于是,就没有彩色的液体滴落下来。冰淇淋虽然在减少,但是减少得很整齐。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的脸,突然间又担心了起来:“又吃了一个新的,我没有告诉妈妈……”“没事的,”我语气很肯定,“我去跟妈妈解释。妈妈不会怪蜂蜜的。”她舔了舔嘴唇:“妈妈坏。”“不能这么说,”我再喂了她一勺,“你知道,妈妈她只不过是一时忘了,她小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冰淇淋会化……但是这点疏忽,我觉得也不是大事。妈妈一个人带着你,其实很辛苦的,蜂蜜长大了,就懂了。”“不是,”她严肃的眼神又回来了,“还有苏阿姨。”我一愣:“好吧,还有苏阿姨,妈妈和苏阿姨两个人带着你,可是,即使是这样,妈妈也还是很辛苦的。”

“即使是谁?”她继续严肃地看着我。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即使到底是什么人呢?落地窗外面,崔莲一慢慢地走了过来,看着我们。她应该已经看了一阵子了,我们眼神相遇的时候,她的食指往嘴唇上放了一下,然后她后退了几步,耐心地看着窗内的我们。蜂蜜倒是没有发现她,只是继续执着地问我:“那冰淇淋在加拿大也会化吗?”——崔莲一的舅舅一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所以“加拿大”是蜂蜜的世界里最遥远的地方,我只好说:“嗯,这个嘛,有点不好说,加拿大有一小部分在北极圈里,在北极,我们待在室外,可能冰淇淋是不会化的。”

“那咱们一起去吧。后天去。”——在蜂蜜版中文的世界观里,“后天”的意思是很久很久以后。

“好吧。得先买好滑雪的衣服。”

那天下午,蜂蜜还有一节游泳课要去上,她一定要我在游泳池外面等她。结束之后,我送她们到停车场。崔莲一问我:“你今天也很累了吧?”我说:“哪有。”崔莲一接着说:“不然,就跟我们回家去?苏阿姨随便煮一点面当晚饭,很快的,苏阿姨的汤面你要尝尝,反正,今天还没吃寿面啊……”我说:“好。”

我和蜂蜜一起坐在后座,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段机场高速。那时不过四点多钟,太阳已经偏西。蜂蜜的头偏向一侧,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直到我发现,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戳了戳车窗上面那轮火红的,西斜的日头。车在迅速地移动,她的小手试着挪动,以便于适应窗户上那个太阳的速度。鉴于她不知道冰淇淋在常温下会融化,我也不太确定,她知不知道她不可能隔着玻璃抓住那个公路边上的太阳。于是我侧了侧身体,我让我的手指也划在了车窗上,太阳匀速下降,我粗大的手指在前面轻易地拦截住了它,于是蜂蜜的小手也追上来了。如此反复,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太阳一次也没有从我们的手指间逃走,太阳也是够给面子的。

蜂蜜从安全座椅和车座之间的缝隙里,拿出来一盒彩虹糖。她先是坏笑了一下,接着用眼神恳求我保持安静。我立即意会了,这是不能让妈妈听到的事情。我帮她无声地把盒子打开,她慢慢地从盒子里拿出来三颗不同颜色的糖粒,全部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惊喜地用口型跟她说:“谢谢。”她又舍不得给这么多了,从三颗糖粒中拿走了一颗。然后她抓住我的胳膊,要我靠近她一点,接着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妈妈买蛋糕了。你吹蜡烛,蛋糕是我的。”

上一回给我买生日蛋糕的人是谁呢?好像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当我终于站在崔莲一的客厅里,餐桌上面,干干净净地摆着一个镶了一圈草莓的蛋糕,当中站着一只笨拙的北极熊。我想我表达出来的惊喜有一点夸张,但又没有夸张到让崔莲一怀疑什么,因为我绝对不能出卖我的新朋友成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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