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格林德瓦 22岁(18)

凌晨两点,小镇大多数人处于睡梦之中,并没有意识到突然的变化。只是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舞池也漆黑一片。

红砖公寓的顶楼,窗帘飘动,Owen睁开了眼睛。屋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莫名觉得不安。

屋里有人。

他坐起身,摸索床边的开关,摁了几下,毫无反应。他缓缓挪动身子下床,险些绊了一跤。他嘴边的豁口还没结痂,略微一动就会裂开。手脚的关节仿佛嵌入了楔子,略微一动就钻心地疼。他不知道赌场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打了半天,内里五脏六腑都快错位了,外面一点伤痕也看不出来。

他跌跌撞撞走到卧室门边,因为手指不停哆嗦,试了好久才打开门。

关上门,走了两步,他猛地刹住脚。

沙发上有个隐约的黑影。

他屏住呼吸,压低声音,凶狠地问:“谁?”

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警惕性挺高,”那人说,“是这些年逃惯了吗?”

Owen绷紧全身的肌肉,这个动作让他疼得龇牙咧嘴:“是你。”

对方没有答话。

Owen扭头看向屋顶,他在客厅书架上安了摄像头和警报器,但红点已经熄灭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入侵者的轮廓:“Leo不是你的真名吧。”

“是一个绘本作家的名字。”

“赌场那群人是你找来的?你把我的债卖给了他们?”

“你不是说,得罪出版社和作者了吗?我想你短时间内还不了钱了,就把你欠的债打折卖出去了,”叶庭看着他走近,从在地面拖着的脚步声判断,被打得不轻——有点满意,但还不够,“你忘了,上次赌完牌,你答应按照法律规定的最高利息还钱,还在转移债务的同意书上签字了。我知道他们名声不太好,可他们对卖家的态度挺不错。”

Owen冷笑一声:“是挺不错。”

“看来他们去拜访你了。”

Owen盯着沙发上的黑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是你干的。”

叶庭没有反应。

“赌场,出版社,还有那些邮件,”陈彦合咬着牙,“都是你干的。”

叶庭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哦,你看到邮件了。”

“我怎么能看不到?”陈彦合指了指嘴边的血痂,疼痛化成怒火,在胸口左突右撞,“这就是那个邮件留下的。”

他辱骂编辑、擅自毁约,还恶意诋毁作者,本身很难接到新活。屡屡碰壁之后,好不容易有了试稿的机会,发出去的邮件却杳无音信。

直到朋友上门,照着他的脸直揍一拳,他才知道,自己发过去的试稿,构图都是照抄朋友之前的作品。

他点开邮箱,企图向朋友证明,自己没有抄袭,却发现附件里的图变了样,完全不是他发过去的那个。

而自己保存在电脑里的试稿,莫名其妙消失了。

“Nils之前来过,”Owen的声音阴郁低沉,“进门就是一拳。”

“就一拳?”叶庭说,“你们艺术圈的体力不行,打人可真温和。”

“之前给出版社打电话的也是你吧,”Owen语气阴冷,“你怎么能模仿我的声音?”

叶庭无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说任何可能留下把柄的话。

这个人不知道AI技术的发展有多快,合成音有多逼真。就算给他父母打电话,都未必能听出来。

“你还把我的债卖给别人,”Owen攥紧拳头,疼痛让他瑟缩了一下,“你赔钱也要让人来整我,到底是为什么?”

叶庭说:“我仔细想了想,我没有经验。”

Owen喘着粗气,走到了叶庭跟前:“经验?”

“普通人,就算再恨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折磨他,”叶庭说,“遵纪守法的日子过惯了,想象力匮乏。专业人士就不一样了,他们知道哪里打下去没有伤痕,但是最痛,他们知道怎么不触犯法律,就让人寝食难安,生不如死。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研究这些东西,所以我决定,把这些浪费生命的事情交给别人,我只要看到结果就够了。”

就在这个说话的档口,Owen扑上来,一把揪住叶庭的领子,攥紧拳头,朝他脸上挥去。

“我哪里得罪你了吗?”他怒吼,“我们根本不认识!”

叶庭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往侧面一扑,砰一声把他按在地板上。Owen挣扎着想起来,叶庭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刀,朝地上的人扎去。利刃尖端擦过Owen的手腕,没入地板,离颈动脉只有一寸之遥。

“你确定吗?”叶庭盯着Owen,指尖能感受到颈部血液在汩汩流动,“难道你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没伤害过任何人?”

然后,他顿了顿,咬牙说出了那三个字。

“陈彦合。”

月光破开云层,柔和的光晕照进屋里,黑暗像浓雾一样逐渐驱散,地上人的面庞清晰起来。

和文安一样的鼻梁、眉骨。

和文安一样的绘画天赋。

听到名字的瞬间,陈彦合的眼睛骤然睁大。

“你竟然没有认出他,”叶庭慢慢地收紧手指,“你打了他十年,他站在你面前,你竟然没有认出来。”

陈彦合用手拼命掐叶庭的手臂,挺动着双腿,想顶开身上的人,但徒劳无功。

“你竟然说什么创作秘诀,什么灵感,”叶庭的瞳孔黑得可怕,“你敢在我面前说,你打他是为了灵感。”

意识到无法挣脱后,陈彦合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庭。面孔印在月光里,显得鬼气森森。

“你应该得癌症的,”叶庭说,“你应该每天痛得死去活来,躺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每一秒钟都想快点去死。可你竟然这么轻松地活着,你凭什么?”

陈彦合看着他,突然翘了翘嘴角,露出阴森的笑容:“你干了这么多事,是想让我忏悔吗?”

叶庭心底的怒火喷涌而出,事到临头,这人竟然还在笑?

“再怎么样,我好歹养了他十年,吃喝拉撒不都是我照顾的吗?”陈彦合说,“压力太大的时候,打他两下而已,你至于吗?”

叶庭从没指望过他会忏悔,这种人是不可能有良心的。他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他对文安的伤害,是他罪有应得。

结果,他竟然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真没想到是因为他,我还以为是我以前弄过的哪个女人,”陈彦合说,“他妈跑了,家里也没人养他,瘦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早死了呢。”

叶庭猛地把地上的刀拔出来,刀尖抵着对方的颈动脉:“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陈彦合说,“你上他了?他连话都不会说,上起来有意思吗?”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铺天盖地的黑暗涌来,像蚕茧一样裹住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疯狂蔓延的杀意。

正如父亲死去的那天。

黑暗像旋涡一样,在脚下汇成一个深渊。

叶庭瞬间攥紧了刀柄,刀尖危险地往下压了压,眼见就要没入皮肉。

“我是真的,真的,不想杀你,”叶庭说,“但你让这件事变得太难了。”

这是绝好的机会。几个街区停电,没有监控,夜色深沉,即使有人在街上看到他,也很难看清容貌。

杀了他。

他就该死。

黑暗变成了真空,深渊的失重感袭来。

叶庭扬起刀刃,刀尖反射着寒冷的月光。

只要一下,一切都结束了。

刀刃从空中划过。

在刺入脖颈的前一秒,忽然,屋内响起了铃声。刺耳的声音如同坠落的流星,划破了黑暗的夜幕。

刀尖悬停在脖颈上方。

叶庭认出,这是自己的铃声。这个时间点,会打电话的没有别人。

他缓缓放下了刀刃,左手仍然掐着陈彦合的脖颈,右手伸进口袋,接通了电话。

文安的声音传过来,似乎是刚睡醒,黏腻的尾音里带着一丝委屈:“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就这样。

就这样,黑暗忽然消散了,如同大风卷过晨雾。

我在干什么?叶庭看着地上的男人想,我到底在干什么?

陈彦合是在激他。

这个人想死。就像从前一样,这个人只想要放纵的、肆意的、毫无负担的生活。这样负债累累、一片黑暗的未来,他不想要。

自己呢?

因为十岁的过往,自己遭受过多少非议和磨难?

现在和那时不同。那时是无心的,现在是有意的。

见叶庭没有回答,话筒对面顿了顿,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失重感骤然停住。

在茫茫的时空长河中,始终有一个人在等他,一个永恒不变的原点。

“停电了,”文安叹了口气,“好冷啊。”

月光缓缓移动,刀刃没入了阴影中。叶庭看了眼地上的人,打破了沉默:“我马上回来。”

然后,他放开了陈彦合。

对方瘫在地板上,大口喘气,汗珠从额头滴落下来。他看着叶庭,似乎是惊异于最后一刻的停手。

“怎么了?”陈彦合讥讽地说,“不敢动手?”

叶庭看着他,收起了刀。“这样太便宜你了。”

陈彦合的脸色阴阴的,迎着月光,苍白得瘆人。

“我会时常来看你的,”叶庭说,“我会保证,你未来的每一天,都很不幸。”

说完,他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听到背后的风声。他猛地转身,看到陈彦合抄着一把刀,朝他冲过来。他往旁边闪开,捏住对方的手腕,往下一折,腕骨瞬间脱位,陈彦合惨叫起来。

画家的右手比生命更珍贵。

他伤害的人,也比叶庭的生命更珍贵。

很公平。

陈彦合跪倒在地,抱着手腕,大声嚎哭。叶庭反手攥紧拳头,朝他脸上挥了一拳,让他跌倒在地。

“这是替文安打的。”叶庭说。

推开门,走廊上是皎洁的月光。

叶庭走下楼梯,摘下手套,长出一口气。夜深风寒,白雾在嘴边缭绕。他抬起头,仰望天上的一轮弯月。柔和纯净的光芒洒落下来,让雪山拢上了一层银色纱幕。

他的目光慢慢从夜幕滑落,忽然在眼前停住。

文安正站在不远处的街角,笼罩在轻盈的月色下,静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才来啊,”他说,“我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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