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最尊者

棋战后便回中国的计划,搁浅了,因为他成为日本棋界第一人。

日本民众崇拜强者,战胜大竹减三,并没有因为是中国人而引起日本大众的屈辱感,相反,在东京七所中学的调查报告显示,俞上泉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日本首相近卫文麿。

近卫家是悠久贵族,十二世纪的镰仓幕府时代,为摄政五豪族之一,五豪族为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正是他当政期间发动了中日战争。

为预防万一,顿木乡拙还是让俞上泉入住自己家。素乃退位后,他以棋院理事的身份,接触到军政高层,其爽快的作风、睿智的谈吐,获得“有外交官的风度、内阁大臣之才”的赞誉,交了多位军政界好友。

他的家是安全的。

日本陆军向顿木乡拙婉转表示,俞上泉最好不要离开日本,因为他是棋界第一人,如果要走,也得等到日本棋手打败他。如何对俞母交代?

顿木运用外交技巧,先给在上海的俞母写信,说如果俞上泉与一位日本女子恋爱,并准备结婚,俞母会怎么处理?并一再强调是个假设。

俞母回信,说她不同意俞上泉与日本女子结婚,因为中日开战,携一位日本女子回国,会遭抵触;如果阻拦不住,真结婚了,就先留在日本。俞母字里行间的语气,已认为俞上泉恋爱是事实,“假设”是托词。

鉴于俞上泉受中学生崇拜,顿木乡拙在受调查的七所中学里选择贵族子弟较多的东京大学附属中学,在校门外酒馆坐了两日,看中一位女生。

向校方询问后,这位容貌娟秀、气质文静的女生叫井伊平子,十六岁,高中二年级。井伊家族是德川幕府时代重臣,明治维新后退出政坛,做生意获得雄厚资产。她爷爷是围棋爱好者,参加过几次顿木乡拙为商界举办的围棋讲座。

顿木乡拙主动造访,询问是否愿意孙女与俞上泉结婚,老人回答:“何乐而不为。”

平时不看报纸杂志的俞上泉,近日喜欢读一位叫矢内远忠雄写的社评。他本是东京大学教授,中日开战后,自办杂志《通信》,谴责日军侵略,说出“埋葬日本”的名言——今天,在虚伪的世道里,日本的理想被埋葬。

他的杂志被封杀,遭东京大学辞退。他将《通信》改名为《嘉信》,继续办杂志,被封杀后,又办新杂志《会报》。

《会报》被查封后,顿木乡拙问俞上泉:“矢内先生在自己家里举办‘星期六学校’,每周六的晚上评论时事,他的家欢迎任何人,你想不想去做客?”

在矢内家中,顿木乡拙遇到一位朋友,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是携孙女来的,演讲结束,走出矢内家门,老人请顿木喝咖啡,俞上泉跟着去了。俞上泉和老人的孙女只是静坐,彼此没有交谈。

次日午饭,顿木乡拙询问俞上泉对女孩的观感,俞上泉说“好”。下午,顿木赶到中学,从教室叫出井伊平子,问:“如果做俞先生的妻子,照顾他生活,你就不能读完中学了,可以么?”

平子说:“好。”

五天后,平子办理退学手续。

三个月后,俞上泉与平子举行婚礼。婚礼筹备期,顿木乡拙拿出俞母的信给俞上泉,表明俞母早有指示,婚后要留在日本。

婚礼上午举行,晚上酒宴后,顿木乡拙回家便躲入书房。平日他经常看书至天明,顿木夫人养成习惯,每晚九点睡觉,凌晨一点醒来给做夜宵,送去后继续睡觉。

晚上酒宴,顿木夫人喝了几杯酒,回家后便睡了,凌晨四点惊醒,想到还没给丈夫做夜宵,立刻起身到厨房热了三根红薯,切成小块,配西式点心,拼作一盘,端至书房外,听到门内有哭声。

开门,见顿木乡拙上身倾伏在榻榻米上。夫人绕到身前,顿木擦去泪水:“没事……他留在日本了。”

* * *

炎净一行入住东京棋院,被授予八段。棋界传统,棋士分为九段,世上只能有一位九段,九段等于第一人。素乃是三十年来唯一九段,大竹减三与俞上泉为七段,如果大竹胜利,便会在五年内升为九段。

炎净一行三十年前退出棋界时是六段,素乃逼迫炎净一行以本音坊名位做赌注下棋,三大世家均施加压力。如果三大世家支持炎净一行,他便可拒绝素乃赌约,不会因一局棋而输掉一生。

三大世家对炎净一行有愧疚,也看出陆军的用心。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与日军在中国战场的大胜很不协调。俞上泉是七段,立一个日本人做八段棋士,在段位上压过俞上泉。

于是,炎净一行从本音坊一门的最尊者,成为整个棋界的最尊者。当年的落拓山野,与今日荣耀相比,真如梦幻。

炎净一行在八段授予仪式上,发言表示,八段是现今棋界最高段位,不能只是个荣誉称号,为让八段名副其实,决定与俞上泉下十番棋。

授段仪式尴尬地结束。

顿木乡拙代表棋界和军政界劝说炎净一行,希望不要再提十番棋。八段是民众、棋界、军政界的平衡点,并不需要证明实力。

炎净一行表示,他将辞去八段。

* * *

一个月后,东京棋院成立“元老团”,安排六段以上老棋手去热海旅行,作为对老棋手的福利。素乃为避免顿木乡拙挑战,永不准他升段,顿木乡拙至今还是五段,但棋界普遍认为他有六段实力,所以让他以旅行团领队的身份参加。

当世六段老棋手仅有两位。到达热海后,没有游玩,直接入住别墅,开始快棋循环赛。循环赛是众人以各种组合方式下棋,直至每一个人跟所有人都下过两盘。

循环赛没有进行完,炎净一行跟每人下过两盘后,便结束了。说是循环赛,其实是对炎净一行的车轮战。其间,不断有日本军政界、商界人物来观棋,出现鸠杉一郎、永业护、藤津兵务等巨头。

炎净一行取得压倒优势,为五胜一负,一负是输给顿木乡拙,但两人二次交锋,炎净一行以九十七手迅速击溃顿木,显出泣鬼神的杀力。

顿木乡拙给军政、商界巨头们讲解棋局,得出的结论是:炎净一行的棋是本音坊一门正面作战的极致,与素乃相比,他的近距离缠斗技巧更加复杂凶险,如果素乃没患病,两人像三十年前一样再做一场豪赌,败者将是素乃。

棋赛结束后,元老们享受了诸多娱乐,等到第十二天,顿木乡拙接到军部电报,是两个字:“可战。”

* * *

八月酷暑,神奈川的腰越山上,有两位清晨的登山者。一位胡须及胸,一位时而咳喘,是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

炎净一行:“这里的景物一点没变,只是没了当年的杀气。真是宁静呀。”

前多外骨:“壮观。”

一阵风,吹起松涛。

炎净一行:“三十年前的松涛也该这么美吧?可是当年一点也看不出来。”

三十年前,素乃与炎净一行的赌棋之地正是这里。炎净一行与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轰动天下,在四国岛朝圣的素乃给前多外骨发来电报,是“舍命相助”四字。

前多外骨向炎净一行恳求做他的助理,照顾棋战期间的生活起居。两人相处几日后,前多外骨的周到得体,让炎净一行倍感满意,暗赞素乃会调理手下。

做了两月助理,前多外骨的思维不自觉转到炎净一行立场,这种情况在服侍世深顺造时也出现过,他对此习性十分厌恶,痛骂自己奴性,而且是奴性中最坏的一种——不忠于旧主。

他还是不自觉张口说:“如果先生不出现那手失误,就不会有素乃三十年的天下。”言罢,想剖腹。

炎净一行:“我要告诉你个秘密,从来就没有失招、漏算,只有实际水平的差距。我失误,素乃没有失误,就是他比我强。”

前多外骨:“先生!”

炎净一行:“哈哈!只有承认别人强,你才会变得更强。素乃师兄患病,我也年近花甲,世上出现一个新的强者——俞上泉,他会令本音坊一门变强。”

* * *

东方山道,顿木乡拙和俞上泉在登山,在山的另一个角度,看到炎净一行看到的松涛。

顿木乡拙:“炎净一行隐遁深山三十年,棋力未退反进,斩杀我二十九子大棋的手法,奇招迭出,其中三手令我倍感意外,局后研究,却发现他的奇招不是随机应变,而是经过周密铺垫,怎能不让人生畏?”

各路山道的汇集处,有一座供歇脚的木亭。两人坐入亭内,顿木乡拙道:“三十年前,炎净一行便是在这座山上输掉本音坊名位,输掉一生。他选择这里跟你下十番棋。”

俞上泉略显惊诧。顿木乡拙泛起老于世故的笑:“人老了,难免斗志不足,这个他曾经惨败的地点,可以把他的斗志最大限度激发出来。”

俞上泉:“炎净先生的意志令人钦佩。”

顿木乡拙:“令人钦佩的是他的谋略,选择这里,会令所有参与者都产生怀旧心理,倾向于他,众人的心理一定会影响你。当年的败兵之地,恰成了今日的风水宝地。”

他止住话,左眼的余光,见南路山道升上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双方都没有想到对方也在山上,均一怔。一怔之后,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泛起友好笑容,挥手打招呼几乎同时。

顿木乡拙对俞上泉低语:“注意他走路的姿势,不再是僧人步态,有了王者风范。他已进入决战状态。”

炎净一行对前多外骨低语:“俞上泉体弱,站姿歪斜,但他的神态却如此沉着。他是个随时可以坐下来下棋的人。”

双方走近,说笑半晌,炎净一行道:“我们只评说风景,没有提到棋。这不是很奇怪么?”

顿木乡拙:“是很奇怪呀,多么奇怪呀!炎净先生,记得在我入段之前,您已是六段强手。现今您是唯一八段,没有人可以跟您平等交手。近来我常想,日本的段位制度,是对成功者的保护制度,有着浓郁的人情味,毕竟身居高位者都曾历尽艰辛,但人的鼎盛时期又如此短暂,段位制可以让荣誉保持得长久些。”

高段位者对低段位者下棋,采取让棋的方式,八段跟七段下棋,虽不让子,但采取“先相先”制度,在三局棋里,让七段两局棋持黑。

围棋是黑子先走,白棋后下,“先招之利”十分明显,不单先占据目数,而且领导棋局进程,白棋要奋力追赶,有时不得不下无理之招,而无理之招又很容易受攻击,所以持白棋会陷入被动。

虽然当代棋赛已经尝试实行贴目制度,在终局结算时,少给黑棋算四目半,以作为对白棋的补偿。但十番棋是古代制度,为遵循传统,不实行贴目。

在不贴目的情况下,黑棋的优势有多大?逝世于一八六二年的日本棋圣秀策论断,双方均是最佳应手的情况下,黑棋将三目获胜。在后世的实践中,甚至有人认为是七目以上。

按照先相先的方式下十番棋,俞上泉十局中会有六局持黑棋,在不贴目的情况下,占据优势。从身份地位的角度讲,这是炎净一行作为高段,故意对低段出让的利益,俞上泉获胜本在情理之中,而炎净一行虽败犹荣,八段名誉不会受损。

这样的棋战,已失去十番棋定一生荣辱的意义,而炎净一行获胜,俞上泉便万劫不复,所以俞上泉先相先的优势,其实是他的劣势,胜则无意义,输则毁一生。这是棋界、军政界、商界共同商议出的计策,作为棋院理事的顿木也参与了讨论。

顿木乡拙的弦外之音,炎净一行自然明白,显露怒色:“八段与七段对局,分先也可以。只有平等交手,才是真正较量!”

顿木乡拙:“先相先是棋赛前的协议,每人轮流持黑棋的分先,有损八段身份。”

炎净一行:“不要说了,不给对手平等交手的机会,才有损八段身份。”

顿木乡拙:“后天就开始对局了,临时更改交手规则,恐怕众人不能同意。”

炎净一行:“不同意,我就回东京。”狠瞪前多外骨,“还站着干吗,下山!”前多外骨委屈地跟下台阶。

炎净一行走路的动作幅度很大,显得余怒未消。俞上泉道:“师父,先相早先的安排,我已认了。您何苦刺激他?”

顿木乡拙:“你在棋上是高手,在人事上是低手。他已人老成精,刚才是故意发火。他是一代豪杰,早有心与你做一场真正的较量。”

俞上泉:“为何不在棋战筹备期提出?”

顿木乡拙:“筹备期长达五个月,这么长时间,人们总要寻找万全之策,提出了也不会被主办方通过。他只有在赛前两天里提出,逼得主办方没退路,才有实现的可能——这是本音坊一门的杀法。”

时值早上八点,阳光转烈,黑蓝色的松叶变为绿色。

下山道上,炎净一行神态轻松:“这次登山太好了,跟主办方费口舌的事,扔给顿木了。”前多外骨忙恭敬赞叹。

* * *

腰越山修建了一座茶室,作为对局地。茶室按照传统制式,造型典雅,临窗是宁静如湖的腰越之海。

第一局棋,在正午时分结束,炎净一行认输,所有人均看出他手法生硬,未调整好状态。

退回住所后,炎净一行打开箱子,将一幅三米绢画挂于墙壁。画中是一座城的平面图,有十二城区,分布着数百位菩萨、明王、护法,中央是红色莲花,坐着九位佛。

作为自小参拜寺院的日本人,前多外骨知道是密宗的大日坛城。炎净一行没有用香烛花束供奉,也未陈列香瓶宝珠作法,只是静坐观看。

炎净一行:“今日开局。天未亮,我就醒了,梦中很想看它。起床后,又想到这幅画有两百年了,传到我手二十六年,打开一次,便损一次,又不忍心看它,就这么犹豫着坐到天明。”

前多外骨:“俞上泉在早晨用盐洗澡,是打扫房间的用人发现了地上的盐粒。消息散布,许多人感到心怵,民间传说中,鬼怪在盐里藏身,难道俞上泉是修妖法的人?”

炎净一行闭眼。

前多外骨:“先生,今日的棋并未达到您应有的水平,您在下棋时是否感到心神恍惚?是不是受了妖法蛊惑?”

炎净一行张眼,仰望绢画:“我是故意输给他的,以引出他的杀力。”

炎净一行的棋风以刀技比喻,是刺。正面对攻,穿越对方刀法的缝隙,不做躲闪。三十年前,他以“百密一疏”作为自己的理论,正面的防守是最严密的,正面的攻击是最强烈的,但百密必有一疏,严密、强烈处的漏洞是致命的,因为已达饱和,无法调整。

能在瞬间找到对方纰漏的剑士不屑迂回作战,宁可立判生死,也不闪避半步。俞上泉是迂回作战,将胜负扩展到全局范围,炎净一行是将对手逼在局部对决。

一人将棋盘变大,一人将棋盘变小。截然相反的两种战法,双方均谨慎避免落入对方路数。经过四十手僵持,炎净一行在俞上泉阵势中落下三颗子,三子出路不明,又难以就地做活,终于引出俞上泉的杀力。

延续六十多手后,俞上泉杀棋成功,炎净一行投子认输。观局者皆认为炎净一行的挑衅极不明智。

炎净一行:“人下棋是有惯性的,俞上泉的杀力被引出,即便他不想,在第二局,也会不由自主地下出杀棋手段。他杀我,我才有机会杀他。”

前多外骨感到胸腔里有什么冻结了。

绢画中央的红色莲花以金线勾边,金线闪光如人眼般眨了一下。

* * *

任何事物都可产生邪恶,过热的温度,令阳光也有邪恶之感。俞上泉以粗盐洗澡的事,引起主办方不安,顿木乡拙解释,古代剑士有用粗盐洗澡的记载,是一项被遗忘的习俗。

但俞上泉为何知道此习俗?顿木乡拙回答,俞上泉一家刚到日本时,自己在闲聊时讲的。这是他从古书上看到的,他可以派人去家里取书,以做证明。

三名主办方代表表示不必取书——他们的反应,在顿木的预计中,他们不会做如此失礼的事。

林不忘探明了实情。俞上泉小时候看过父亲用粗盐洗澡,是雪花山上传的健身法。与妖魔在盐中隐身的日本民俗不同,在中国北方,盐是纯净之物,纯净如神。

五十九岁的炎净一行展现出决战者的强悍气息,令俞上泉感到自己的体弱,用粗盐洗澡是一个即兴的行为,粗盐是临时向厨房要的。以粗盐洗澡,有愉快感,随着皮肤麻热,来自炎净一行的压力消失。

林不忘对此有独到认识,颓废自卑时,回忆父亲,有镇定效果。虽然自己的父亲待自己冷淡,但忆想父亲容貌,仍可产生积极力量……俞上泉以粗盐洗澡,不是粗盐能健身,而是此法是他父亲所教,决战前夕的乏力感,令他要借助血缘。

* * *

第二局如期举行,俞上泉手持松油瓶。松油抹在太阳穴,可祛暑清神。他并不涂抹,只是指尖在松油表面一圈圈转。

炎净一行持红杉木折扇,一遍遍开合扇子的第一叶。工作人员抬入两米高冰柱,放于角落。炎净一行:“这是做什么?”

一名主办方:“天太热,降温。”

炎净一行:“心静自然凉。这东西摆进来,下棋的格调就破坏了。”

冰柱撤下。

俞上泉额头有层细汗。炎净一行看到,言:“冰柱还是搬进来吧。”

冰柱搬入。

作为裁判长的顿木乡拙行到棋盘前:“时间到,拜托了。”俞上泉和炎净一行相互行礼,俞上泉打下一子。

三颗水珠自冰柱顶端滑下。

* * *

棋至第三日深夜,俞上泉胜。

炎净一行回到住房,大叫“点灯”,前多外骨拉亮电灯。炎净一行走到大日坛城绢画前:“纵观全局,俞上泉始终不能摆脱我的纠缠,多少有些狼狈吧?”

前多外骨:“您刺透他防线的一手,是绝难想到的选点,天下棋士皆服。”

炎净一行仰望绢画:“哪里是北?”

按照惯例,上北下南。前多外骨指向绢画上方。

炎净一行:“错。图的四方,以王者的坐位为准。大日坛城延续上古礼法,王者坐西朝东。”以此定位,则图为上东、下西、左北、右南。

炎净一行面现慈祥:“棋盘也是此方位。”

棋盘前的两人不是南北对坐,是东西相向,尊者坐于西侧。炎净一行:“我就是误在了东南。”

言罢,失神。

* * *

第三局棋在五十六天后举行,已值秋时。下午六点二十分,棋盘映出淡红色。送茶的工作人员进入,纸门开合间,展现夕阳中的腰越海面,赤如女子初夜之血。

俞上泉在微晃脊椎。体弱之人,不耐久坐,在缓解疲劳。炎净一行手中扇子仅开一叶,指扣这一叶,已十三分钟。

“咔”的一声轻响,此叶归位,炎净一行抖开右臂袖子,露出瘦如刀柄的小臂,将一颗白子打下。

俞上泉止住摇晃。

炎净一行的抖袖之态,是年轻便有的习惯,是他杀棋的前兆。

黑白棋子交织成几缕长线,与上盘一样,再次延伸向棋盘东南角。开始,一块黑棋与一块白棋近距离互攻,双方均不能成活,只能贴在一起前行,如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相扑手,稍一错开,都会摔倒。

后来,白棋撞上另一条黑棋,将其也引向东南。观棋者均觉得白棋裹在两条黑棋中,自陷凶险。但随着棋局进程,发现两条黑棋并不能形成对白棋的合攻,反而相互妨碍,在重围中的白棋呈现自由姿态。

棋在晚上七点暂停,炎净一行提议,晚饭后继续下棋。他离开茶室时,扇子插腰,如古代武士插刀。

俞上泉由正坐改为散坐,急揉胫骨。正坐之姿,胫骨要抵在榻榻米上,久坐生茧。

炎净一行没吃晚饭,去登山,下山时捡了片落叶,赞美叶脉纹路清晰细密,是名匠也达不到的工艺。

晚上九点,棋局重开,炎净一行捻着落叶,未至两小时,俞上泉认输。

棋盘东南,一条黑棋被白棋斩杀。

棋界元老皆为此局棋振奋,顿木乡拙夸赞炎净一行坚持正面作战,不惜以弱击强,为本音坊风格再现,棋之正道的楷模。

林不忘与顿木乡拙独处时询问:“您在诸元老面前贬低自己弟子,是交际韬略?”

顿木乡拙:“是真话。我已老,俞上泉的棋如果是对的,那么我一生的追求便错了。”

主办方摆出名贵折扇,请棋界元老在扇面题字,一位元老写的是“柳受边风叶未成”,诸元老相视一笑,皆明其意。

化为人形的妖精总在柳树下出现。边风是北方寒流,边风令柳叶不生,妖精无处藏匿。

元老们冷静后,评估俞上泉处于竞技状态顶峰期,继续下去,炎净一行有连输危险。如果棋界最尊者被降级,棋之邪道便扼杀了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