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不老

俞上泉令大竹降级的第六局,大杀三十七个子,却并未引起赞誉。只是俞上泉单方面屠杀,全局压抑,没有豪情。

唯一说好的,是炎净一行:“俞上泉以最简单的杀法,像个棋院初等生般,杀了‘杀力天下一品’的大竹之棋——妙在此处。俞上泉不是杀棋,是杀了大竹减三的才华。正如剑道,让对手怯场,方是高手。”

离开对局室,炎净一行回房,见门口候着前多外骨,奉上颗白子,说受本音坊素乃嘱托,十番棋结束后,将棋子送他。

职业棋手一望便知,是爱知县产的哈马古力石,顶级棋子。炎净一行:“名贵。怎样呢?”

前多外骨:“啊,您已经忘记它了么?本音坊说,三十年前,他与您争位,第一百六十手令他扭转局势战胜了您。一百六十手,便是它。”

炎净一行眼中,这颗白子周围顺延出两百余颗棋子……笑道:“素乃一生地位因它赌得,他应该保留。给我干吗?”

前多外骨:“本音坊说自己不配保留它。三十年来,他把它当作荣耀来收藏、当作命运之神的垂迹来供奉,直到偏瘫,再不能下棋,才意识到——它是他的杰作。”

白子装入绒袋。

前多外骨双手递上:“本音坊说,他辜负了它许多年,所以要把它送给您。”

炎净一行伸手,将摸上绒袋又停住。这颗棋子令他失去尊位,山野放逐三十年,虽然自觉早已释然,但真的碰触到它,仍是心绪难平。

终于接过绒袋,在手内团紧,隔着绒布握实了它。脊椎如弓,全身肌肉都在握这颗棋子。

许久,抬头:“明白了,虽然素乃用卑鄙的手段逼我赌棋,但我并不是败给了卑鄙,是败给了它。它是手好棋。”

前多外骨离去,给素乃回信:炎净一行将挑战俞上泉,做十番棋之争,因为他渴求一个自己的杰作。

* * *

俞上泉和大竹减三的第一局后,世深顺造便离开建长寺,转住山下农家。农家有鸡有鱼,刀伤痊愈,要食众生肉。

前多外骨来农舍告辞,说要回东京棋院。世深顺造躺在榻榻米上,背身睡去。

武士的离别往往冷漠,没有市民阶层的温情。本音坊一门沿袭武士传统,本是冰冷寡情的世界,前多外骨对此习以为常,默默走了。

对生存在组织内的人,世深顺造历来厌恶,曾对留在一刀流内的老友们说:“你们是蚂蚁。”前多外骨是只蚂蚁……

蚂蚁离去,竟有不舍。其实早已痊愈,一直躺着,是贪恋别人的关心。宫本武藏一生不近女色,不把得意之徒留在身边,因为他的人生是一柄柄迎面砍来的刀……

听到声短音,世深顺造判断,百米内有一人被杀,刀刺入的同时,杀手将块布塞入被杀者嘴中。二十秒后,这样的短音又响了一次。

世深顺造坐起。照顾自己的农家夫妇,男的二十二岁,女的十八岁,听过他俩在隔壁造爱的呻吟,正处在享受身体的最好年纪。

* * *

农家稻草房,陈着农具,世深顺造推门而入,农家夫妇的尸体旁,站着那晚的女人。农家夫妇面无痛苦,一种“来了”的坦然,雪来了、雨来了、风暴来了,农民都这样坦然。

杀他俩,为乱我心神……

“你爷爷是我尊重的剑士。你长成后,出众地漂亮,我们都觉得你可嫁入军政世家,即便高攀不上,喜欢时髦的艺术家,也是一般女孩的天性,可你一直与落魄的老剑士鬼混,好奇怪啊。”

女人笑起:“你是唯一拒绝我的人,想问一句,你真的对我不动心?”

“动心。让我动心之物,都是剑道障碍,我必斩杀。为保你性命,我离开了京都。”

女人:“哈哈,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在爷爷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不睡他孙女的。”

“你错了,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想夺去你的贞操。当时我六十一岁,体力未衰。”

女人:“唉,真为你感到可惜。”手中尖锥闪着蓝光。她家祖传古代战场长枪术,为适应都市狭隘街道,取消枪杆,化为近战的尖锥。

世深顺造左眼眨动,尖锥扎入肋下。她倒在世深顺造怀里,像私奔的女人见到情人后,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后发生的虚脱。

尖锥未能入肉,夹在他腋下。没掐断她咽喉,只是让她窒息晕厥。但她身体猛地冷却,世深顺造大惊,抬起她右手。

脉搏正常。

她挣脱而起,如跳出水面的鱼,袖中还藏着枚短锥。世深顺造的剑士本能,令他折下短锥,刺入她后腰。

她脖颈扭动,眼现爱慕之色。世深顺造仰望横梁:“你的体温是怎么变冷的?”

她:“我睡过的男人,都指点过我武技。”

“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这样的美女眷顾,还能隐藏什么?”短锥刺破肾脏,她活不成了。世深顺造忽起共死之心,好奇怪啊,和她一起……

门口进了人,世深顺造睁眼。来者戴斗笠扎绑腿,深灰色修行者布衫,是建长寺见过的老辈棋士炎净一行。他指向女人:“她是三昧耶曼荼罗,可助我修法,请交给我。”

三昧耶曼荼罗是“宝物”之意,诸佛手持的宝物,隐喻诸佛度化众生的种种誓言。世深顺造潜伏密教寺庙多年,知此名词,决定待女人死后即将他杀死,平静说道:“她马上死了,对你没用。”

炎净一行:“大威德明王的三昧耶曼荼罗是一具女尸,或许她会转而不死。”

打动了他。

在炎净一行指导下,他平整出块三米地面,均匀洒水,四角各立一棍,拉系一根五色丝线,抱女人坐于其中。

炎净一行念诵真言“嗡,涩直,迦搂鲁勃,哄岂梭哈”。世深顺造忘却女人将死的现实,只是呆呆地抱着她。

周边丝线是黄、白、红、黑、绿五色,象征构成万物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风、空。太阳是五大构成,她也是五大构成,太阳有无尽之寿,她却片刻便死。平等的元素,为何有不平的结果?

有泪滑下,世深顺造抬手抹,却无泪,是哭意。四十五年没有伤心之感,剑士的世界无畏无悲……她冷却的身体在回暖,泛起一层如露的汗珠。

* * *

女人叫千夜子,被搬到房舍,盖上被子。一根蓝色丝线横在颈上,表示她已回魂。

世深顺造和炎净一行返回稻草房,挖坑掩埋农家夫妇。明治维新之前,剑士有斩杀农民的特权,农民是不洁的。

千夜子杀死这对夫妇,便是此观念,那些落魄老剑士教的。那些老家伙,不剩几个了,或许我是最后一个。年轻时脱离一刀流,想创立自己的流派,四十五年过去,理想格外遥远……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伟大之业,需要时间。

挖出二米深坑,世深顺造停手:“我在平等院潜伏多年,看到的作法,都是铺金布银,想不到你挂点彩线便作了法。”

炎净一行:“你是偷学,看的外观,不知深意。空海大师到大唐求法时,密法仅为宫廷服务,严禁流入民间,所以大师学到皇家气派,但密宗不止于此。”

三昧耶曼荼罗是法器,如莲花、宝剑、宝珠;法曼荼罗是梵文字母,不同的字母代表不同的佛菩萨;羯磨曼荼罗是作法的各种动作;大曼荼罗是一切物质,以五彩丝线代表。

四曼相合,是作法时四曼齐备;四曼相含,是一种曼荼罗里含另三种曼荼罗,作一种曼荼罗,在外观上不足,但专诚至念,便等于四曼完全。

炎净一行:“日月山河也是大曼荼罗,强过五彩丝线,空手也可修密法。”

世深顺造:“不必铺金布银,贫寒人家岂不是可修密法?”

炎净一行:“曾有高僧做过让密法流入民间的尝试,均因沾染民间迷信而变质,自取灭亡,从未成功。”

世深顺造:“密宗脱离了大唐皇室样式,便不能生存?”

炎净一行:“千年如此。”

* * *

农民夫妇的尸体在坑底并列,地面平整后,散沙布草,泯灭痕迹。

罪恶,是人间常态。

世深顺造:“人心大坏,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有愧佛教各派在日本的千年教化。让老人们感到满意的乖顺儿孙,出了国门,立刻嗜血奸淫,究竟是为什么?”

炎净一行:“你相信英美报纸?”

世深顺造:“我相信人性本恶。”

两人止语,转去房舍。被子散开,千夜子已不在。搜查室内痕迹,断定无人劫持,是她自己走的。蓝色丝线摊在榻榻米上,水纹一般。

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以“地、水、火、风、空”确立章节,五大之外还有识大,蓝色代表识大,识是灵知,万物有灵。

蓝色,让她活了。

蓝色,像是忧伤。

想着她离去的现实,世深顺造眼现冷光:“你为何来到农舍?是跟踪她而来吧?”

炎净一行眼如平湖:“你对了。”

清晨,炎净一行随棋战观战者下山,受素乃委托,要回东京棋院住一段时间。凭借陆军势力,三大世家掌控棋院实权,群龙无首的本音坊弟子惶恐不安,作为本音坊一门的最尊者,他的入住有安抚作用。

众人上车时,一位过路女子蹲在路边,系木屐带子。炎净一行闻到遥远而熟悉的气味,十五岁时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是自己的少男体臭,在二十三岁时变淡,三十一岁时消失,却在五十八岁重现。

炎净一行撤下登车的脚,女子敏感抬头,炎净一行迎上目光,她面色顿红,右手护在胸前、左手摸在腰际,像极了大日坛城顶端的“守城天女”。

炎净一行现在明白,她的姿态是对自己警惕,本能要掏兵器。而在当时看来,她的姿势是多么美妙。近乎舞蹈的姿态,令自己以为她是名艺人。

守城天女所守的是生死之门。他的身体与她发生了乐器与乐器的共鸣。理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城天女,遇到便可恢复青春。

炎净一行找借口不随众回棋院,追踪而来。以此女子为三昧耶曼荼罗,作一场守城天女法事,可延缓衰老。

世深顺造:“可惜我刺死了她,只能用她作大威德明王法,坏了你好事。”

炎净一行:“法法平等,大威德明王法与守城天女法在终极意义上没有区别,我已收守城天女法之效,有了重新下棋的精力。”

世深顺造略惊:“为了下棋?”

炎净一行:“俞上泉的胜利将引起邪道横行。棋之正道,是本音坊一门两百年确立,作为本音坊的最尊者……嗯,要下棋了。”

* * *

两人离去时,没有烧农舍。以火来毁尸灭迹,是杀人者常规思维。两人均饱经世故,明白一场火会招来注意,让房屋存在着,被淡忘即好。

房子需要人气,无人居住,房屋三年便会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间常态,附近的人会忘记这对青年夫妇,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对他方迁徙而来的小夫妇,入住这所农舍,稻草房地下的尸体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间,活人最大。活人的生活,鬼神也回避。

农田尽处有条河,依稀可闻流水声。炎净一行作礼告别,世深顺造却不走,炎净一行再次作礼,让他先行。

世深顺造舔下嘴唇:“她真的延缓了你的衰老?怎么做到的?告诉我!”露出匕首。

不说便斩杀。

看着世深顺造手背的棕色老人斑,炎净一行语音悲悯:“你我都是老人了,但我们身体里有一个不老的东西,她让我认识到此物。不是她延缓我的衰老,而是我本来不老。”

世深顺造:“不要骗我。”

炎净一行:“河水在响。你几岁听到河水声?”

世深顺造:“我是低贱的船户人家孩子,自小活在河上。”

炎净一行:“你小时候的河,跟今日比,有什么变化?”

世深顺造:“全变了,河水变窄变浑了,水声没有以前好听。”

炎净一行:“但有一个东西没变!能听见水声的你!小时候和八十岁,听见水声的你是一个,不是两个!”

世深顺造脸色骤变。

炎净一行:“作大威德明王法时,她复苏的喘息,像极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听到的女性呻吟。那时我二十二岁,女人是酒吧侍者。”

炎净一行浮现些许甜蜜,世深顺造放松下来,“嗯”了一声,表示有相同经历。炎净一行:“身体老了,发声的女人也不同。但听声而震撼的‘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老。”

匕首隐入袖中,世深顺造:“我不老?”

炎净一行:“如果身体老了,那么听声的‘我’也会老,如果‘我’没老,身体也不会老——这便是我的领悟,想通此点,便有了年轻时的精力。”

世深顺造沉思良久,摇头:“这是你的领悟,不是我的机缘,或许刀剑劈身时,我会获得跟你一样的领悟。但你让我明白一点,密宗的法事不是制造产品的工序,而是一个比喻。”

炎净一行面露赞许。

世深顺造回首遥望农舍,转而仰望苍天:“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人是不知报恩的生灵,不老,没有天理。人,是该老的。”

水声依旧,两人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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