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2005年5月5日,无惮生日。

〔美国西海岸某市富人区一栋豪华别墅,地处半山,面向大海。坐在客厅里可以俯瞰宁静的港湾。港湾里白帆点点,鸥鸟翻飞,巨大的轮船无声地滑过。远处是横跨海湾的雄伟大桥。

〔客厅右侧,是无惮的半敞开式书房,中间格扇相隔,有月亮门与客厅相通,左侧有楼梯通向楼上,别墅入口亦在左侧,登场人物均由左侧上。

〔客厅正面横亘着一个长方形的大鱼缸。一个人横躺进去绰绰有余。鱼缸里养着色彩艳丽的热带鱼,有绿色的水草、红色的珊瑚点缀其间。开场时此鱼缸用红布遮住。

〔大鱼缸前面是半圈沙发、一张茶几。在合适的位置放一张麻将桌。

〔大幕拉开时,无惮已坐在沙发的正位上。他摇了一下铜铃,女佣端着一杯茶和一叠报纸上。

〔无惮喝茶,看报。

〔慕飞从台侧悄悄地走到无惮身后。

无 惮 (冷冷地)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许多遍了,我最不喜欢别人悄悄地出现在我身后。

慕 飞 (谦恭但略带讥讽地)对不起,市长,我忘了。

无 惮 我也对你说过,不要叫我市长了。

慕 飞 对不起,市长,我忘了。

无 惮 (一字一顿地)我已经不是市长了。

慕 飞 对不起,市……叫习惯了,发音器官也有惯性。

无 惮 说吧,有什么情况。

慕 飞 我先给您说一下美国的情况。

无 惮 美国的情况与我有什么关系?

慕 飞 咱们这不是住在美国吗?

无 惮 可我总觉得这是个梦。

慕 飞 市长,这不是梦,是事实。

无 惮 当我不做梦的时候,一切都是梦;只有当我做梦的时候,一切才都是真实。

慕 飞 市长,您本质上是个诗人。

无 惮 初中时我即在省报上发表过诗歌;大学时,我在国家级文学期刊上发表过诗歌。

慕 飞 如果您不从政,现在就是大诗人。

无 惮 你这是拍马屁!

慕 飞 发自内心的。

无 惮 说说吧,我们滨海市昨天有哪些新闻慕飞青云大桥通车典礼。

无 惮 终于通车了。

慕 飞 出席通车典礼的有省委领导顾衡、市委书记赵良新,市长梁魁主持典礼。

无 惮 好,很好。

慕 飞 这是典型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无 惮 准确的说法是前任奠基,后任剪彩。

慕 飞 如果您晚出来一年,主持典礼的是您!

无 惮 (自嘲地)晚出来一年有可能我在主持通车典礼,更大的可能是我在写交代材料。

慕 飞 其实您没有什么事……您那点事,多大的一点事啊!

无 惮 (摆摆手)别说了,已经这样了。

慕 飞 他们最不应该的是把大桥的名字给改了。您原本定的名字多好啊!起凤大桥,大桥的造型像凤凰展翅,象征着我们滨海市像凤凰一样腾飞。

无 惮 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改的。

慕 飞 青云大桥,青云直上,升官梦嘛。

无 惮 不要庸俗化阐释。这也是原方案中有的,大桥这头是青城区,对面是云港镇。

慕 飞 不如“起凤”有气魄。

无 惮 我是有私心的。我的父亲名叫单起,母亲名叫于彩风。

慕 飞 这么巧妙,您若不说,谁也想不到。

无 惮 他们把名字改了,说明他们已经想到了。

慕 飞 他们不改,老百姓也不会知道的。

无 惮 是老百姓先知道了,然后他们才想到的。这世界上,也许有上帝不知道的事情,但没有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

慕 飞 市长,以前在国内时,还没发现您的水平这么高,可出来之后我发现您就是一个哲人。

无 惮 刚才说我是诗人。

慕 飞 您是诗人里的哲人,哲人里的诗人。

无 惮 我刚才还说过,已经都这样了!

慕 飞 (递上几张照片)我从网上下载了几张青云大桥的照片,打印出来了。

无 惮 (欣赏照片)看上去还挺美。设计是一流的。

慕 飞 看上去也还结实。

无 惮 质量还是有保证的。

慕 飞 网上有人说这大桥是个纸糊的风筝。

无 惮 那是胡说!(沉思片刻)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我就摊开了说吧。我承认这座大桥建设过程中存在贪腐现象,甚至是比较严重的贪腐现象,但那是预算的一部分。

慕 飞 您的意思是?

无 惮 扣除了贪腐那一部分,剩下的钱足以保证这座大桥的质量。我不敢保证它像赵州桥一样千年不倒,但我敢保证它一百年后还屹立在那里。

慕 飞 我坚信不疑。

无 惮 为了保证工程质量,你应该还记得,我对那些承包商说,该拿的钱大家都拿了,如果谁还敢偷工减料,我就刨了谁的祖坟。

慕 飞 您这句话流传甚广。

无 惮 你也不会忘记,我每周至少去工地视察一次。

慕 飞 您还经常搞突然袭击,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工地上。有一次,您扇了那个外号“灰耗子”的包工头一记耳光,一记响亮的耳光。

无 惮 打人总是不对的。

慕 飞 但这一耳光让老百姓拍掌叫好,也让您的威信大增。老百姓给您起了一个外号,叫“铁巴掌”。

无 惮 为此事,我在省委领导面前做过检查。——但我坦率地告诉你,做这种检查是愉快的。因为,我知道自己赢得了民心。从这种意义上说,做一个好官,真是一种幸福。(沉浸在回忆中)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女佣上。

女 佣 老爷,车备好了。

无 惮 我对你说过,不要叫我老爷。

女 佣 是的,老爷,但是我叫习惯了。

无 惮 习惯是可以改的。

女 佣 是的,老爷。

无 惮 让他等一会儿。(转问慕飞)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慕 飞 今天是2005年5月5日,您的五十五岁大寿。

无 惮 五十五岁,土埋到胸口了。

慕 飞 您可别这么说,五十五岁,年富力强,大有可为。

无 惮 我还有什么可为?等死而已。

慕 飞 我们要好好庆祝一番。

无 惮 老母在堂,不做寿!

慕 飞 老人家远在国内。我们这边,小规模的,何况,今天日子特殊。

无 惮 嗯?

慕 飞 2005年5月5日,五十五岁。

无 惮 八八八八八,发发发发发;九九九九九,久久久久久;五五五五五,有什么说法?五十五盒三五牌香烟?

慕 飞 打扑克时,除了大小王,五是最大的。

无 惮 九九九,劝君更尽一杯酒;五五五,谁能知我心中苦!(对女佣)出发!(女佣帮他穿上风衣,递给他墨镜、帽子)这个马大夫,医术还可以,我去扎过几次了?

慕 飞 今天是第六次。

无 惮 能不能请他来家扎?

慕 飞 跟他谈过,但他说从不出诊。

无 惮 还有不出诊的医生?

慕 飞 滨海市没有,这里真还有。

无 惮 落时的凤凰不如鸡?

慕 飞 大丈夫能屈能伸。

无 惮 我只能屈着了!走。

〔无惮由女佣陪伴下。

〔瘦马出现在楼上弧形的栏杆内,这里应该是与卧室相连的一个空间,可以俯瞰整个客厅,亦可透过玻璃远眺港湾风景。她身穿睡衣,用一把红色的梳子梳理着披散的长发。

慕 飞 (不快地)你以为这是滨海市啊,这是美利坚合众国!

瘦 马 (懒洋洋地)说谁呢?

慕 飞 (吃了一惊,略带讥讽地)夫人,您睡好了?

瘦 马 我睡好没睡好,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慕 飞 (暧昧地)看您这气色,应该睡得不错。

瘦 马 吃了两片安眠药,睡了两个小时,这算错呢,还是不错呢?

慕 飞 有人吃两片安眠药,只能睡一个小时。

瘦 马 这么说我睡得还不错?

慕 飞 但也有的人一片安眠药也不用吃,就能睡十个小时。

瘦 马 也有人吞下一瓶安眠药便能睡一觉,睡到地球毁灭。

慕 飞 您这不是抬杠吗?

瘦 马 我如果不找个人抬抬杠,不是要变成白痴吗?

慕 飞 大学时听我的老师说,黑格尔经常半年不说一句话。

〔瘦马把梳子往头发里一插,抓住一条拴在栏杆上的看上去很柔软的红绳子,纵身滑了下来。

慕 飞 (惊呼)鱼缸!

〔瘦马越过鱼缸,稳稳地落在无惮适才坐过的椅子上。

瘦 马 (得意地)你以为我会跳到鱼缸里淹死?

慕 飞 (惊魂未定,讥讽地)夫人,您常有惊人之举!

瘦 马 “夫人”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总是这么别扭。

慕 飞 你们家的人为什么总是爱在称谓上较真呢?

瘦 马 我们合伙办公司时,你叫我“马总”。

慕 飞 是这样叫过。

瘦 马 当着他的面时,你叫我“瘦马”。

慕 飞 是的。

瘦 马 你看着我不顺眼,想骂又不敢时,就叫我“夫人”。

慕 飞 偶尔会有这样的潜意识。

瘦 马 但有的时候,你会叫我“马儿”“小瘦马儿”……慕飞确有这种情况。

瘦 马 所以,从你对我的称谓,可以知道你的心情。

慕 飞 人非草木,总是会有些情绪变化。

瘦 马 你以为草木就没有情绪吗?

慕 飞 你说有就有。

瘦 马 不是我说有,是他说有。

慕 飞 他说有当然更有啦。——我想起来了,有一年他针对个别市民偷剥杜仲树皮的不文明行为做过一个报告,其中谈到过植物的情感问题。

瘦 马 也不是他说的,是他老婆对他说的。——他老婆的继母好骂人。有一次,院子里有棵枣树碰了她,她骂了一上午,你猜怎么着?——只见那枣树叶子由绿变黄,由黄变枯,第二天就死了。

慕 飞 太厉害了,活活骂死一棵树。

瘦 马 你说她在这样一个继母手下长大,该有多扭曲。

慕 飞 (幸灾乐祸地)她可是你的冤家对头!

瘦 马 (不屑地)她也配?我跟她是井水不犯河水。

慕 飞 平心而论,老头子对你还是不错的。

瘦 马 可他至今也没给我个名分。

慕 飞 她是有名无实,你是有实无名。甘蔗没有两头甜。

瘦 马 可有的甘蔗从根甜到梢儿。

慕 飞 那肯定不是甘蔗,那是棒棒糖。

瘦 马 你就会跟我油嘴滑舌。

慕 飞 陪夫人解闷儿。

瘦 马 又来了。

慕 飞 不过,我劝你,这名分的事儿,不提也罢。

瘦 马 为什么?

慕 飞 老头子现在的口头禅是“已经都这样了”。

瘦 马 他起码登报声明一下。

慕 飞 那你还不如让他回国自首去。

瘦 马 娘希匹!

慕 飞 不要说脏话。

瘦 马 我这是跟蒋中正学的。

慕 飞 今天是老头子生日,我们要想法让他高兴。

瘦 马 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女佣上。

女 佣 夫人,早餐准备好了。

瘦 马 (对慕飞)你跟我一起吃吗?

慕 飞 我已经吃过了。(手机响,接答)喂,我是,你哪位?牛先生,对对对,单先生十点回来,提前到一会儿?当然可以,欢迎欢迎,待会儿见。

瘦 马 什么人?

慕 飞 老头子的外甥。

瘦 马 从哪里冒出了个外甥?

慕 飞 说是老头子的姐姐的儿子。

瘦 马 老头子没有姐姐,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慕 飞 也许是堂姐,或者是表姐。

瘦 马 多半是来蹭饭吃的。

慕 飞 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瘦 马 我们富吗?

慕 飞 你们应该算是很富的。

瘦 马 你也不穷。

慕 飞 刚出来那会儿,我不敢说穷;现在,我是真穷。

瘦 马 好赌是中国人的劣根性。

慕 飞 赌博是我的信仰。

瘦 马 如果你是我的丈夫,我会把你的手剁了去。

慕 飞 没有手也能赌。

瘦 马 那才叫高手。

慕 飞 但是我已经不赌了。

瘦 马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狗改不了吃屎。

慕 飞 很多貌似正确的话其实是不正确的。——如果有肉,狗不会吃人的排泄物。

瘦 马 同样一句话,被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一修饰,就显得文质彬彬。

慕 飞 谢谢夫人夸奖。

瘦 马 你真的不同我一起吃早餐?

慕 飞 请你相信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借钱。

瘦 马 你说过多少次“最后一次”了?

慕 飞 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

瘦 马 我干脆帮你把钱直接汇到赌场,反正早晚要输光。

慕 飞 那不行——赌博的乐趣就在过程,但我这次真不是去赌,我是去还一个朋友的债。

瘦 马 其实你可以用那张卡上的钱。

慕 飞 那张卡上的钱是老头子的,用于支付家庭生活费用。君子固穷,公私分明。我是借你的私房钱。

瘦 马 还有句老话叫“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慕 飞 狗吃了羊肉包子,也许会叼回一只野兔子。

瘦 马 (对远处站着的女佣)小辛,给我榨一杯西柚汁儿。女佣是,夫人。

〔瘦马将垂搭在鱼缸外的红绳子抛上去。

慕 飞 我以为你会拽着绳子爬上去呢。

瘦 马 这跟你们官场是一样的:哧溜下来容易,爬上去可就难啦。

慕 飞 能上能下才是好马。

瘦 马 (沿着楼梯上楼,回首道)上有多种上法,下也有多种下法。

〔慕飞手机响,用英文应答,似乎在跟对方谈海参鲍鱼的采买问题。

〔瘦马出现在楼上栏杆后,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扔下来。慕飞接住信封,喜笑颜开,向楼上的瘦马竖了一下大拇指。瘦马隐去。

〔女佣引牛布上。

〔牛布长脸,长发,戴白边眼镜,穿着一件褐色的非僧非道的袍子,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手里提着一支洞箫。牛布有几分拘谨地走上来,他的目光游移,观察着客厅里的摆设,见到慕飞,立即挤出满脸笑意,伸出一只长长的手。

牛 布 (谦恭地)您好!刘先生。

慕 飞 牛布先生吧?欢迎欢迎!

牛 布 (递给慕飞一张名片)请多指教!

慕 飞 (读名片)环球诗人,著名作家,《真真理报》总编。

牛 布 徒有虚名,徒有虚名。

慕 飞 (吩咐女佣)给牛先生上茶。(指指沙发)请坐。

牛 布 (拘谨地落座)我舅舅出去了?

慕 飞 (反应片刻)噢,对对对,单先生出去了。(看看手表)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牛 布 (感慨地)这房子可真够气派的!

〔女佣将一杯茶放在牛布面前。

〔牛布慌忙起立致谢。

慕 飞 牛先生千万别客气。到了舅舅家,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牛 布 是是是,谢谢您。

慕 飞 抽烟可以的。

牛 布 谢谢,不抽。

慕 飞 那您自便。

牛 布 可以吹箫吗?

慕 飞 当然可以。

牛 布 谢谢。

〔牛布吹奏《苏武牧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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