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亨利真的从德国跑来了,他和亚歷克在小丘广场旁一群吃可丽饼的观光客旁碰面,身穿一件正蓝色的夹克,脸上带着邪恶的微笑。两瓶红酒之后,他们跌跌撞撞回到亚歷克的饭店房间,亨利跪在白色大理石地面上,用深不见底的蓝色大眼望着亚歷克,而亚歷克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他。
他好醉,亨利的嘴好软,这一切都法式得让他忘了把亨利送回自己的饭店。他忘了他们不会一起过夜。所以,他们一起过夜了。
早晨时分,他发现亨利蜷曲在他身边,他的嵴椎在背上形成一个个尖锐的小凸起,但当亚歷克伸手去碰触时,他发现那其实还是软的。他的动作很小心,不去吵醒他,因为他难得好好睡着一次。客房服务送来了脆皮法国面包、塞满杏仁的甜塔,还有一份世界报;亚歷克要亨利翻译给他听。
他模煳地记得,他告诉过自己,他们不会做这种事的。但现在这已经变得不太清楚了。
等亨利走了之后,亚歷克在床边的便条纸上发现亨利留下来的字:尼可.巴瑟洛缪起司舖。留给你秘密一夜情的对象起司专卖店的地址,亚歷克真的不得不承认,这完全就是亨利的作风。
稍晚,萨拉传了一张内容农场的萤幕截图给他,上面写着他和亨利「本世纪最佳男男恋」的故事。文章里整理了很多他们的照片:几张来自州际晚宴,还有他们在格林尼治的马厩外对着彼此微笑的画面,另一张则是在巴黎,一个法国女孩的推特上贴的偷拍照,亚歷克靠在一家小咖啡馆外的椅子上,亨利则正在喝掉两人之间的那瓶红酒。
报导下方,萨拉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了一句:干得好,你这个小废物。
他想,这就是他们的应对方式了──这世界会一直把他们两人视为最好的朋友,他们也要继续这样保持下去。
客观来说,他知道自己该自律一点。这只是单纯的肉体关系。但是固执又完美的白马王子会在他高潮的时候大笑出声,或是在奇怪的半夜时分传简讯给他:你这个卑鄙下流无耻的恶魔,我要亲你亲到你连话要怎么说都忘记。亚歷克其实满吃这一套的。
亚歷克决定不要想太多。通常状况下,他们一年只会见几次面;他们得用点创意来安排各自的行程,或是和他们双方的团队甜言蜜语几句,才有可能在他们的身体有需求的时候见到彼此。至少他们还有一套面对国际公关关系的策略。
后来他发现,他们的生日只隔了不到三个星期,这代表在大部分的三月之中,亨利二十三岁,而亚歷克二十一岁。(我就知道他是个该死的双鱼座,茱恩是这么说的。)三月底,亚歷克正好在纽约大学有一场选民登记运动,而当他把这件事传给亨利时,他十五分钟后得到了亨利简短的回应:把纽约的慈善机构事务改到这个周末了。到时候纽约见,准备好好给你一顿生日教训。
当他们在大都会博物馆前见面时,摄影师们已经一个个现身了,所以他们握着彼此的手,亚歷克则露出拍照专用的微笑说道:「我现在就想要跟你独处。」
在美国本土,他们的行事就更加小心了,两人分开进入饭店,亨利由两名随扈伴随着从后门进入,片刻后,亚歷克则和卡修斯一起进来,后者心知肚明地笑着,但什么都没说。
这一次的过程中充斥着香槟、接吻、以及亨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生日杯子蛋糕上的奶油,黏在亚歷克的嘴边、亨利的胸口、亚歷克的喉咙、以及亨利的双股之间。亨利把他的手腕摁在床上,把他整个人都吞噬,亚歷克醉得一塌煳涂,魂都飞了,感受着二十二岁生日这一天,某种一生只有一次的放纵。而另一个国家的王子的脑袋可能正好合用。
这是他们几个星期内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而在各种逗弄与也许一点点的拜托下,他终于说服亨利去下载了Snapchat。大部分的时候,亨利传来的都是安分的、衣着完整的性感照,让亚歷克在上课的时候坐立难安:对着镜子的自拍、沾着泥土的白色马裤、或是穿着俐落西装的照片。某个星期六,当亚歷克正在看公共事务电视网的节目时,亨利传来了一张他站在游艇上,对着镜头微笑的照片,金黄的阳光洒在他的裸肩上,而亚歷克的心脏节奏变得好怪,他不得不把脸埋在手心里整整一分钟才恢复正常。
(但是,嗯,还好啦。这也不是全部。)
在这些照片之间,他们会聊亚歷克的竞选事业,亨利的慈善事业,还有他们两人的公开活动。他们也聊到阿波如何宣称自己完全爱上茱恩了,并且在他和亨利相处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疯狂地颂赞茱恩、或是拜托他问亚歷克她喜不喜欢花(喜欢)或是异国鸟类(喜欢看,但不想拥有)或是做成她脸形状的珠宝(不喜欢)。
很多日子里,亨利都很乐意收到他的讯息,也回得很快,带着幽默感,对亚歷克的陪伴和他脑中纠结的思绪饥渴不已。但有些时候,他会被某种阴暗的情绪给淹没,讲话会尖酸刻薄很多,变得既陌生又脆弱。他会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亚歷克几小时或几天,而亚歷克开始了解到这是亨利的阵痛期、忧郁情绪的小小发作、或是一切都太累人了的时候。亨利讨厌这种时刻。亚歷克希望自己帮得上忙,但他其实不太介意。他只是对亨利的阴暗面、他恢复正常的过程,以及在这之间各种各样的其他情绪同样有兴趣。
他也发现只要有正确的楔子,就能戳破亨利淡定的言行举止。他喜欢提起那些会让亨利一讲就停不下来的话题,像是:
「听着。」某个周四晚上,亨利在电话的另一边热烈地说。「我不在乎乔安纳有什么话好说,雷木思.路平绝对是同到不能再同的同性恋,我绝不接受别人的反对意见。」
「好吧。」亚歷克说。「老实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还是请你解释一下吧。」
于是接下来亨利就开始一连串长篇大论,亚歷克听着他说,一方面觉得有趣、一方面又不得不赞叹,直到亨利讲到自己的结论:「我只是在想,身为这该死国家的王子,如果真的要说什么英国的正向文化里程碑,我们大可做到不出卖我们自己的小众族群。人们美化了佛莱迪.墨裘瑞、艾尔顿强、或是大卫鲍伊,容我说一句,他们可是在七○年代时在街头大跳杰格舞步的人。但那种美化就不是事实。」
这是亨利的另一个习惯──他会丢出他读到、看到或听到的分析,让你知道他同时有英语文学学位、又对自己国家的同性恋歷史有广泛的研究。亚歷克一直都知道美国的同性恋歷史──毕竟他父母的政治生涯一直都和这有关──但直到他搞清楚自己的状态后,他才开始和亨利一样认真参与。
他开始理解自己第一次读到石墙风暴时,为什么胸口会有一股难以平复的骚动,或是当二○一五年美国最高法院通过同性婚姻法案时,他为何会有那种隐隐作痛之感。他开始在空闲时间大量阅读:诗人惠特曼、一九六一年伊利诺州法、一九七九年旧金山暴动、以及纪录片《巴黎在燃烧》62。他在办公桌上贴了一张照片,镜头中是八○年代的某场游行,一个男人穿着一件夹克,上头写着:如果我死于爱滋──别埋葬我了──把我丢到食品药物管理署门口就好。
当茱恩某天经过办公室来和他吃午餐时,她无法把视线从那张照片上移开,脸上的表情很诡异,跟亨利熘进他房间后的隔天早上、他们喝咖啡时,她看他的表情一样。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边吃寿司、边聊着她手头上最新的计画,想要把她所有的笔记集结起来,做成一本回忆录。亚歷克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被她写进去。如果他快点告诉她,也许有机会。他应该要快点告诉她了。
很奇怪,和亨利现在的关系反而让他了解了自己很大的一个部分。当他陷入自己的思绪,开始想像起亨利的手、结实的指关节和优雅的手指时,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从来没发现。当他下一次在柏林的一场舞会见到亨利时,他再度感受到那股引力,拉着他乘着礼车跟在亨利后方,然后用亨利自己的领带把他的手腕绑在饭店床铺的柱子上,而他觉得他又更了解了自己一点。
两天后,他参与了每周固定的简报会议,而萨拉用一手抓住他的下巴,硬是把他的头转到一边,仔细看着他的颈侧。「那是草莓吗?」
亚歷克僵在原地。「我……呃,不是吧?」
「我看起来很笨吗,亚歷克?」萨拉说。「这是谁种的?你为什么没有让他们签保密协定?」
「我的天啊。」他说。认真说,萨拉最不需要担心资讯外流的对象就是亨利了。「如果我需要保密协定,我早就告诉妳了。安啦。」
萨拉不喜欢人家对她说「安啦」。
「看着我。」她说。「我从你还会在抽屉里贴贴纸的时候就认识你了好吗。你觉得我会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在说谎?」她尖锐而缤纷的指甲戳上他的胸口。「不管那是谁留下的,那最好是在竞选期间你准许会面的女孩子之一。你离开我的视线之后我就会再寄一份名单给你,以免你已经弄丢了。」
「最后提醒你一下。」她继续说。「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任何白痴行径毁掉你妈妈──我们的第一任女性总统──成为继该死的乔治.布希之后第一个没有连任成功的总统。你听懂了吗?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你锁在房间里一整年,你可以用摩斯密码考期末考。如果你需要管好你的小头,我可以帮你用钉书机钉在大腿上。」
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去埋首在她的笔记上,好像不知道自己刚刚才威胁要取他性命。在她后方,他看见茱恩坐在桌子旁,同样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在说谎。
「你姓什么?」
打给亨利的时候,亚歷克从来没有真正和他打过招唿。
「什么?」对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饶富兴味,慵懒地问道。
「你的姓啊。」亚歷克重复道。现在是傍晚时分,官邸外头正狂风暴雨。他躺在日光室的中间,正在读着工作要用的草稿。「我有两个。你用你爸的姓吗?亨利.福克斯?这听起来超屌的。还是王室的姓比较重要,所以是用你妈的姓?」
他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摩擦声,便猜测亨利可能躺在床上。他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了,所以他脑中立刻就浮现了那个画面。
「官方姓氏是蒙克里斯顿─温瑟。」亨利说。「跟你的一样是连字。所以我的全名是……亨利.乔治.爱德华.詹姆士.福克斯─蒙克里斯顿─温瑟。」
亚歷克瞪着天花板看。「我的天啊……」
「没错。」
「我还以为亚歷山大.盖比瑞尔.克雷蒙─迪亚兹已经够糟了。」
「你这是根据谁命名的吗?」
「亚歷山大是开国元勋,盖比瑞尔则是外交守护神。」
「这简直就是命中註定了。」
「对吧,我连选都没得选。我姐叫卡塔莉纳63.茱恩,是取自那座岛和茱恩.卡特.凯许64,但我的就是个自证预言。」
「我的确也有两个同性恋国王的名字。」亨利指出。「我这也是预言啊。」
亚歷克大笑,把他的竞选资料夹踢到一边。他今晚不会再用了。「三个姓也太惨了吧。」
亨利叹了一口气。「在学校里,我们都只是用威尔斯而已。不过现在在皇家空军里,菲力已经是温瑟中尉了。」
「所以是亨利.威尔斯啰?那还好啊。」
「一点都不好。你是为了这个打来的吗?」
「也许喔。」亚歷克说。「就当作我是对歷史好奇吧。」但事实是,他想听亨利微微拖长的语调,而他在打这通电话前已经犹豫了一个星期了。「讲到对歷史的好奇心,跟你说一件事:我现在所在的房间,就是南西.雷根发现雷纳德.雷根被枪杀的房间欸。」
「老天。」
「也是老二总统跟他家人说他要请辞的房间。」
「抱歉──谁是老二总统?」
「尼克森啊!听着,你现在是在毁掉这个国家所有祖辈呕心沥血的成果,在强夺公民所栽培出的美丽鲜花。你至少要知道基本的美国歷史吧。」
「我不觉得强夺是个正确的字眼。」亨利朗声说道。「如果是如此,那我至少该有处女新娘可以抢。但现在显然不是如此。」
「嗯哼,我想你那些技巧大概也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吧。」
「嗯,我的确有去上大学。只是不是从书上学来的。」
亚歷克哼了几声以示同意,然后让斗嘴的节奏停在这里。他看向房间另一端──那扇窗户原本只有薄纱窗帘作为遮挡,是塔夫脱总统一家在热天晚上睡觉用的房间,艾森豪总统以往打牌的角落,现在则堆满了里欧的旧漫画。那些藏在表面下的东西。亚歷克总是能把它们挖出来。
「嘿。」他说。「你听起来怪怪的。没事吧?」
亨利屏住唿吸,清了清喉咙。「我没事。」
亚歷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沉默在两人之间拉成一条细细的线,然后才开口打破:「你知道,我们这个安排……你也可以跟我说一些事的。我什么都告诉你,政治的、学校的、还有八点档的家事。我知道我不是最正常的人类沟通典范,但是,你懂的。」
又是一个停顿。
「我……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很会说话。」亨利说。
「嗯,我以前也不是很会口交啊,但我们都要边学边成长,小甜心。」
「以前不是?」
「喂!」亚歷克喝斥道。「你是说我现在还是很烂吗?」
「不是,不是。我哪敢这样说啊。」亨利说,而亚歷克可以听见他声音里浅浅的笑意。「只是第一个,嗯。至少很有热忱啦。」
「我可不记得你当时有抱怨喔。」
「对啊,但我当时可是等了超级久。」
「好啦,你看看。」亚歷克指出。「你这不就说了吗?你也可以告诉我其他事啊。」
「这是两回事。」
他翻身趴在地上想了一下,然后非常刻意地说了一声:「宝贝。」
这已经变成一种默契了。他知道的。他几次不小心说熘嘴,而每一次,亨利都明显地融化了,亚歷克只是假装没有注意到。现在他打算来阴的。
电话另一边发出一声细细的吐气声,像是空气穿过窗户上的一个裂缝。
「现在,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他说。「你是怎么形容的?八点档的家事。」亚歷克瘪起嘴唇,咬住脸颊内侧。终于。
他一直在想,亨利什么时候才要告诉他王室家庭的内幕。他会用模煳的隐喻来表示菲力被紧紧困住,使他像个原子钟一样衰败,或者提到他祖母又不同意什么事了,而他也和亚歷克提起茱恩的频率一样常常提起小碧。但亚歷克知道远远不止这样。但他没办法说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起亨利的情绪变化的。
「啊,」他说。「我知道了。」
「你应该没有在关注英国的八卦小报吧?」
「尽量不看。」
亨利发出最苦涩的笑声。「嗯,每日邮报一直都很喜欢揭露我们家的丑事。他们,呃,他们几年前给了我姐一个绰号。『白粉公主』。」
亚歷克似乎有点印象。「那是因为……」
「是的,古柯硷,亚歷克。」
「嗯,听起来满耳熟的。」
亨利叹了口气。「嗯,有人想办法越过了随扈,在她的车上喷了『白粉公主』的字。」
「靠。」亚歷克说。「然后她就炸毛了?」
「你说小碧吗?」亨利笑了,这次听起来比较真诚了一点。「不,她其实不介意这种事。她还好。她比较介意的是居然有人能闯过随扈。祖母把一整队的随扈都开除了。但是……我也不知道。」
他的话音渐落,但亚歷克猜得到。
「但你很在乎。因为虽然你是弟弟,但你还是想要保护她。」
「我……对。」
「我知道这种感觉。去年夏天,我在芝加哥音乐节的时候差点动手揍一个人,因为他想摸茱恩的屁股。」
「但你没有吗?」
「茱恩把自己的奶昔倒在他身上了。」亚歷克解释道。他耸了耸肩,但知道亨利也看不到。「然后艾米又用电击枪放倒他,胖猪哥身上的草莓奶昔烧焦的味道真的满屌的。」
这让亨利放声大笑。「她们其实不需要我们,对吧?」
「真的。」亚歷克同意道。「所以你生气是因为这些传言不是真的吗?」
「嗯……其实那是真的。」
喔。亚歷克想。
「喔。」亚歷克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回应,于是把希望转向自己平常的政治场面话,但却觉得每一句都既现实又令人难以忍受。
亨利有点紧张地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小碧一直都只想学音乐。」他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爸妈放太多强尼.米歇尔的歌给她听了。她想学吉他,但祖母想要她学小提琴,因为这比较正式。小碧两个都学了,但大学她唸的是古典小提琴。总之,她大四的时候,我爸死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他就那样走了。」
亚歷克闭上眼睛。「靠。」
「对。」亨利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们都有点招架不住。菲力不得不变成一家之主,我变成了一个混蛋,我妈变得足不出户。小碧则是觉得一切都瞬间变得没有意义了。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刚入学,菲力那时候在阿富汗服役。她每天晚上都跑出去,跟一堆伦敦愤青混在一起,在地下场所表演吉他,又嗑了一大堆的古柯硷。那些八卦小报爱死这段了。」
「天啊。」亚歷克低声说道。「我很遗憾。」
「没事。」亨利说,声音里逞强的语调扬起,好像他有时候会固执地扬起下巴那样。亚歷克真希望自己能看到。「不管如何,这些过度检视和狗仔的照片,还有那个该死的绰号,一切都变得太超过了,然后菲力就回来了一个星期,祖母则逼她去勒戒,然后对媒体宣称她身体微恙休养。」
「等等──抱歉。」亚歷克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道。「只是。你妈妈呢?」
「在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就很少露面了。」亨利吐了一口气,然后打住。「抱歉,这样讲也不公平。只是……当时她完全被悲伤给困住了。她当时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现在还是。她曾经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我也不知道。她还是会听我们说,也努力要做点什么,她希望我们都幸福。但我不知道的是,她还有没有办法成为任何人幸福中的一部分。」
「这样……好可怕。」
一个沉重的沉默。
「总之,小碧她……」亨利继续说下去。「她拒绝勒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瘦到连肋骨都凸出来了,而且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我说话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传简讯给我,叫我带她出去,我就抓狂了。我那时候几岁啊,十八岁?我开车去勒戒中心,看到她坐在房间里,穿着高跟鞋,准备让我载她去夜店。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跟她说她不能这样把自己毁掉,因为爸已经死了,我是同性恋,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我是这样跟她出柜的。
「隔天,她就戒了,而且在那天之后就完全没再碰过。我们从来没跟别人提过那晚的事。我猜现在是第一次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我只是,真的从来没说过。我是说,阿波是有参与到大部分的事,我──我也不知道。」他清了清喉咙。「总之,我这辈子应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个字,所以现在,随时欢迎你打断我的悲剧。」
「不,不。」亚歷克急急忙忙地说,差点咬到舌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啊。这样有让你觉得好一点吗?」
亨利安静了下来,而亚歷克好想看到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好想碰触他的脸。亚歷克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吞咽声,然后亨利说:「我想有吧。谢谢你愿意听。」
「当然了。」亚歷克对他说。「我是说,像我这么可怕又累人的人,有时候听听跟我无关的事也是挺好的。」
这句话让亨利低吼一声,而当亨利再开口时,他忍不住吞下嘴角的微笑。「你真的很扫兴。」
「对啦,对啦。」亚歷克说,然后他趁此机会问了他一个自己想问好几个月的问题。「所以,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你的事?」
「小碧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我猜其他人也怀疑过。我一直都有点不一样,不像其他人那么坚毅。我猜我爸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有一天,祖母等我上完课之后,叫我坐下,然后狠狠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种很可能会制造王室丑闻的奇怪性癖,并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有些办法能帮我维持形象。」
亚歷克的腹部一阵翻搅。他想像着青少年时期的亨利,背负着无法想像的沉重悲伤,却又被人要求得吞下去、并把其余的自己给封闭起来。
「屁啦,认真的吗?」
「王室奇谈之一。」亨利高傲地说。
「天啊。」亚歷克一手搓着脸。「我是为了我妈假装过一些事啦,但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叫我对自己的事情说谎。」
「我觉得她不认为那叫做说谎,她只觉得那是必要之恶。」
「就是屁话。」
亨利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一阵长长的停顿,而亚歷克想着皇宫里的亨利,想着亨利过去的那些年岁,以及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里的。他咬了咬嘴唇。
「嘿,」亚歷克说。「跟我说说你爸吧。」
再次停顿。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不──如果你想的话啦。我只是在想,除了他是詹姆士.庞德之外,我还真的不太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人?」
亚歷克在日光室里一程一程地走着,听亨利说话,讲着一个和亨利一样金黄发色、鼻樑笔挺的男人的故事,但他只有在亨利说话、移动或大笑的时候才偶尔瞥见这男人的一点影子。他听着那些偷熘出皇宫、并在郊区蹓跶的故事,或是他怎么学驾驶帆船,或是坐在导演椅上的事情。在亨利记忆中,这个男人既是超人,又让人心碎地有血有肉。这个男人主导了亨利的整个童年,取悦了全世界,但他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亨利描述他的方式就像是在进行一尊雕塑,两端角落因喜爱而上扬,但中间则因为沉甸甸的重量而凹陷。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他父母的相遇──凯瑟琳,第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公主,当时二十五岁,正在学习莎士比亚。她去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看《亨利五世》65的表演,而亚瑟正是主角,然后她就这样跑去后台,躲开她的随扈,和他一起消失在伦敦的夜里,跳舞跳了整整一夜。女王反对他们,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了。
他告诉亚歷克在肯辛顿皇宫长大的过程,小碧多喜欢唱歌、而菲力是怎样黏着祖母,但他们很快乐,穿着羊毛衣和及膝袜,搭着直升机和闪亮亮的车在各个国家之间穿梭。他爸爸在他七岁生日时送了他一架铜制望远镜。他在四岁时就知道全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告诉他妈妈他不喜欢这样,而她跪下来告诉他,她永远、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于是亚歷克也开始说。亨利几乎已经知道了他现有生活的所有大小事,但谈起过去的成长经验,他们似乎都有一条跨不过去的界线。他说起贾维斯郡,说起五年级时为学生竞选,用美术纸做成的海报,还有去瑟夫赛德度假的家族旅行,他是如何一头栽进浪花里。他说着他旧家的大片落地窗,而亨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爱死了亚歷克以前藏在椅垫下的那些纸片。
外头的光线逐渐转暗,官邸外是沉闷而潮湿的傍晚时分。亚歷克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他听着亨利讲自己大学时期形形色色的对象,说他们一开始是如何享受和王子上床的感觉,但在见识到所有的保密协定和文件之后就立刻抽身;还有亨利无意间提到自己对这些保密和文件的负面情绪。
(「呃,但是,当然了。」亨利说。「在我跟你之后……就没有……」
「我知道。」亚歷克回答得比自己想像的快。「我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听着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那些他不敢相信自己敢说出口的话。他说着连恩,说着那些夜晚,还有当他的成绩下滑时,他是如何偷偷干走连恩的「聪明药」,然后让自己两、三天不睡觉。他也讲起茱恩,说她是如何住在这里照顾着他,还有他因为自己无法离开姐姐而产生的罪恶感。他说起有些关于他妈妈的谎言是多么伤人,还有他多害怕她会选输。
他们讲了好久,久到亚歷克不得不把手机插上充电器,以免直接关机。他翻过身听着亨利说话,一手手背抚过旁边的枕头,想像亨利躺在电话另一端的床上,两人之间相隔了三千七百英里。他看着自己咬得脱皮的指缘皮肤,想像着亨利在他的手指下,想像他们只隔着几寸的距离在说话。他想像着亨利的脸,在这片蓝灰色的黑暗中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有一小层浅浅的鬍渣,等着早上起床再刮,也许他的黑眼圈在黑暗中会显得不那么明显。
但亚歷克曾经以为这人无所在乎,全世界的人也仍然相信他就是一位亲切、无拘无束的白马王子。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完全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好想你。」亚歷克脱口而出。
他立刻就后悔了,但亨利说:「我也想你。」
「欸,等等。」
亚歷克坐在椅子上,从自己的办公隔间里滑出来。下班后的清洁阿姨停下手边的工作,一手握着咖啡壶的把手。「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噁,但妳可以把它留给我吗?我想要喝完。」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把最后一点煮得像烂泥一般的咖啡渣留下,然后推着她的推车离开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唯一支持克雷蒙」的马克杯,对里头沉淀的杏仁牛奶皱眉。这间办公室为什么就是没有正常的牛奶?所以德州人才讨厌华盛顿菁英。就是他们毁了整个乳制品产业。
他的桌上有三叠资料。他一直盯着那些纸张看,希望如果他在脑中复诵的次数够多,他就会知道怎么说服自己已经准备得够好了。
第一叠是枪枝资料。这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种美国人能够合法持有的疯狂枪枝,还有每一州不同的枪枝管理条例,他得研究这份资料,好起草一份新的联邦武器规范。这份资料夹上有一块很大的披萨油印,因为它让他压力大到暴饮暴食了。
第二叠则是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资料。他知道他得好好面对这份文件,但他几乎没有动过它,因为它实在无聊到极点。
第三份则是德州资料。
他不应该有这份资料的。这份资料不是政策组的主管给他的,也不是竞选团队里任何人授权的。这甚至跟政见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与其说是文件夹,这份资料实际上是一个大风琴夹。他应该要称唿它为德州资料包。
德州资料包是他的宝贝。他贪婪地守护着它,每当他离开办公室时,他都会把它一起塞进自己的邮差包里,避开欠揍韩特的注意。里头有一份德州地图,记满了复杂的投票人口分析,同时搭配着当地非法移民孩童的人数、没有登记投票的合法住民,以及过去二十年的投票倾向。他在资料包里塞了满满的数据表、投票纪录、还有他拜托诺拉帮他计算的曲线图。
二○一六年时,当他妈妈在普选时获胜,最让人不爽的就是他们输掉了德州。她是继尼克森总统之后,第一个打赢选战、但输掉自己户籍州的总统。他们其实不意外,因为德州一直都是泛红的选区,但他们一直都默默希望洛梅塔的小希望能破除这个魔咒。她失败了。
亚歷克一直回头去看二○一六年至二○一八年之间的数字,一区一区地比较,而他没办法假装自己没感受到一丝希望。这里面有一点什么,有些什么在改变。他敢发誓。
他并不是不对起草政见这个工作心怀感激,只是……那和他以为的不太一样。这份工作既让人挫败又慢得可以。他应该要更专心、花更多时间在上面,但他反而一直回头去看他的资料包。
他从欠揍韩特的哈佛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开始第一百万次勾勒出德州的地图,重新画出过去那些老白人为了选票而规画出来的选区。
亚歷克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而当他每天花这么多个小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被所有枝微末节的资料压得坐立难安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但如果他能找到一个方法,让德州的选票真正反应出它的精神……他当然没有实力一手改造德州不公平的选区划分,但要是他能──
一阵连续的震动声将他拉回现实,他从背包底部挖出自己的手机。
「你在哪里?」茱恩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质问道。
干。他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四十四分。他一个多小时前就应该要去和茱恩吃晚餐的。
「靠,茱恩,对不起啦。」他从桌边跳起来,把东西扫进背包里。「我工作耽误了──我、我完全忘了。」
「我发了大概一百万条简讯给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在帮他策画丧礼了。
「我的手机关静音了。」他无助地说,同时往电梯移动。「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王八蛋,我现在就走。」
「别忙了。」她说。「我外带了,回家见。」
「老姐。」
「拜托你现在别那样叫我。」
「茱恩──」
通话切断了。
当他回到官邸时,茱恩正坐在床上,吃着塑胶盒里的义大利面,平板上正在放《天涯小筑》66的影集。她刻意无视出现在门口的亚歷克。
他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他八岁,茱恩十一岁。他记得他们一起站在茱恩的浴室镜子前,看着他们两人面孔的相似之处:圆圆的鼻尖,同样粗浓而不受控制的眉毛,以及遗传自他们妈妈的坚毅下巴。他记得开学第一天,自己在刷牙时研究着茱恩的表情;那天他们的爸爸替茱恩编了辫子,因为妈妈人当时正在华盛顿特区,没办法陪他们。
他现在也在茱恩脸上看见了类似的表情: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失望。
「真的很对不起。」他又试了一次。「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很烂,拜托不要生我的气。」
茱恩继续咀嚼,死死盯着萤幕上的莱丝莉.诺普。
「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吃午餐。」亚歷克焦急地说。「我请妳。」
「我才不在乎一顿蠢饭,亚歷克。」
亚歷克叹了一口气。「那妳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希望你不要变得跟妈一样。」茱恩终于抬起眼看着他。她把食物盖起来,爬下床,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好吧,」亚歷克举起双手。「妳是说我现在就是了吗?」
「我──」她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不该那么说的。」
「妳的意思很明显了啊。」亚歷克说。他把邮差包扔到地上,走进房里。「妳干脆把话说清楚好了。」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双手交抱在胸前,背紧贴着她的衣柜。「你真的不知道?你都不睡觉,不断让自己投入下一个工作。你乐意让妈随意利用你,让那些八卦媒体追着你跑──」
「茱恩,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亚歷克温和地打断她。「我要成为一个政治家。妳一直都知道的。我一毕业就要开始──只剩下一个月了。我的人生以后就会是这样,好吗?这是我的选择。」
「嗯,也许这是个错误的选择。」茱恩咬着嘴唇。
他把重量压在自己的脚跟上。「妳这句话是从哪冒出来的?」
「亚歷克,」她说。「你也帮帮忙。」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在今天以前,妳一直都是挺我的呀。」
她挥起一只手强调,直接打翻柜子上的一盆仙人掌。「因为在今天以前,你也还没有跟英国王子上床啊!」
这句话很有效地堵住了亚歷克的嘴。他走到沙发区,一屁股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茱恩看着他,脸颊涨红。
「诺拉告诉妳了。」
「什么?」她说。「她才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你选择告诉她而不是我,这实在让人满不爽的。」她再度环抱起双臂。「对不起,我本来一直想要等到你自己告诉我的,但是老天,亚歷克,你一次又一次自愿参加那些国际性的公开活动,我们以前可是避之唯恐不及,你要我怎么相信?而且,你忘了我这辈子几乎一直都睡在你对门的房间里吗?」
亚歷克瞪着自己的鞋子,还有茱恩精心挑选的中世纪地毯。「所以妳要为了亨利的事生我的气?」
茱恩发出一声丧气的低吼,当他抬起眼时,茱恩正在挖着柜子上层的抽屉。「我的天啊,你为什么可以同时这么聪明又这么笨啊?」她从内衣下方捞出一本杂志。他正准备告诉她他现在没有心情,但她已经把杂志丢到他身上了。
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J14杂志》,正中间摊开,上面印着十三岁的亨利。
他抬起眼。「妳早就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她说,一面戏剧性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你每次都会留下油油的小指印!你怎么老是觉得你可以装没事矇过去啊?」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直到后来我懂了。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的暗恋什么的,或是我可以帮你找个新朋友,但是亚歷克,我们遇过这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有很多人是白痴,也有很多独一无二、了不起的人,但我几乎从来没有遇过能和你平分秋色的人。你知道吗?」她倾身向前,一手搭上他的膝盖,粉红色的指甲衬着他的蓝色长裤。「你是这么有想法的人,要找到能和你相提并论的人实在太难了。但他可以,蠢蛋。」
亚歷克瞪大双眼看着她,试着吸收她所说的话。
最后亚歷克决定说「我觉得妳把妳的少女心投射到我身上了」,茱恩立刻抽回手,再度怒瞪他。
「你知道分手其实不是伊凡提的吗?」她说。「是我提的。我本来要和他一起去加州,跟爸住在同一个时区,然后在该死的沙加缅度蜜蜂报找一份工作。但是我放弃了那一切,选择来这里,因为那才是我该做的事。我和爸做了一样的事──我选择了最需要我的地方,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但妳后悔了?」
「没有。」她说。「我不知道。我不觉得啦。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想。爸有时候也会。亚歷克,你不用犹豫。你不用和我们的爸妈一样。你可以留住亨利,然后再考虑其他东西。」她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有时候你的火烧屁股根本就没有理由,你会把自己烧干的。」
亚歷克向后一靠,一手拇指抚着扶手上的缝线。
「所以呢?」他问。「妳要我放弃政治这条路,跑去当公主吗?这很不女权喔。」
「女权也不是这样运作的好吗。」她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别种方式能够发挥你的天赋?或是用其他方式在这世界中产生最大的影响?」
「我觉得我跟不上妳的速度。」
「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蜜蜂报这件事──这从头到尾都行不通的。那是我在妈变成总统之前的梦想。但是身为第一小姐,我不可能再进行那种新闻工作了。现在这个世界因为有她而变得更美好,所以我也在找一个更好的梦想。」她迪亚兹家的棕色大眼睛直视着他。「所以,我不知道。也许你也可以有不一样的梦想,或是不只一种达成的方法。」
她耸了耸肩膀,歪着头坦然地看着他。茱恩时常让人觉得摸不透,像是一团复杂的情绪和想法,但她的心是诚实而真挚的。在亚歷克心中,她就是南方精神最神圣的化身:永远慷慨、温暖而真诚,工作勤奋而可靠,是一盏不会熄灭的灯。她只是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毫无私心、毫无算计。他突然意识到,她想和他谈这些已经很久了。
他低头看着那本杂志,感觉到自己的嘴角缓缓上扬。他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了,茱恩居然还留着它。
「他看起来好不一样。」长长的一分钟过去后,他开口说。他看着书页上稚嫩的亨利,还有他那股伪装不来的轻松而坚定的态度。「我是说,长得当然差很多啦。但是他的姿态。」他的手指滑过纸张,就像他小时候做的那样,经过他金黄色的头发,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它的触感了。在他知道现在的亨利是怎么成长的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有时候,想到这件事就让我很不爽,他到底都经歷了些什么。他是个好人。他真的很有心,也很努力。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茱恩倾身向前,和他一起看着照片。「你跟他说过吗?」
「我们不是……」亚歷克咳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们不太会这样说话。」
茱恩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嘴巴发出一声超大的放屁声,打破了严肃的气氛。亚歷克松了一口气地滑落到地上,爆出一串歇斯底里的大笑。
「喔,少来!」她喊道。「你的情绪用词都到哪里去了?我们的祖先经歷几世纪的战争和瘟疫和大屠杀,我真不敢相信他们会造就你这种可悲的家伙。」她把抱枕往他脸上丢去,正好击中,他发出一声尖笑。「你应该试着把那些话告诉他啊。」
「别再把我的人生珍.奥斯汀化了好吗!」他喊回去。
「听着,他是一位神秘的年轻退休贵族,你是一位个性强烈的天真少女,勾起了他的兴趣,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好吗?」
他大笑着,试着爬走,她却抓住他的脚踝,又拿起另一颗枕头抡他的头;他还是对于放她鸽子的事情感到很抱歉,但他想他们现在应该没事了。他会努力的。他们在她的顶棚大床上抢着位子,然后她逼他讲起和一个真正的王子幽会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茱恩就知道了,她知道了他的秘密,然后拥抱了他,然后她一点都不介意。直到这股恐惧消失,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害怕。
她再度放起《天涯小筑》,并让厨房送了冰淇淋过来,亚歷克想着她说你不用和我们的爸妈一样时的口气──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把他们的爸妈相提并论。他知道她向来不满他们的妈妈在世界上占有这样的地位,不满他们没办法有正常的生活,也不满妈妈把自己从他们的生活中抽离。但他从不知道她对于爸爸,也和他有同样的失落感。只是她对于爸爸的失望已经是面对过、也释怀了的。而和妈妈的部分,她还在应付。
他还是觉得她错了──他不相信他现在需要在政治与亨利之间选边站,也不觉得他的事业起步得太快。但是……他想到他的德州资料包,还有其他像德州一样的州、还有几百万需要有人为他们奋战的人,还有他腹中那股激动,好像他充满斗志,而他能把这些动力集中成为某个实际的作为。
他还有法律学院这个选项。
每次当他看着德州资料包时,他知道这会是他跑去考该死的法学院入学考试的一大诱因,他父母也一直都希望他能往这条路前进,而不是一头栽进政治圈里。他一直、一直拒绝。他不喜欢等待,也不喜欢像这样花时间,更不喜欢被人指使。
他从来都把这个选项当作一条别人为他铺好的路而已,没有认真去思考过。也许他该想一想了。
「我如果现在跟妳说,亨利那个超性感又超有钱的好朋友,基本上已经完全爱上妳了,妳会不会觉得我很靠北?」亚歷克对茱恩说。「他就是某种亿万富翁、天才、疯子、精灵和梦想慈善家的综合体。我觉得妳应该满吃这一套的。」
「麻烦你闭嘴。」她说,然后把冰淇淋桶抢了回来。
在茱恩知道后,心照不宣的小圈圈就变成七个人了。
遇到亨利之前,他作为美国第一公子的恋爱关系,一直都是属于仅限一次的意外,卡修斯或艾米在事前会先没收对方的手机,在事后又会安排对方签保密协定──艾米是技术性的专业,卡修斯则带着游艇船长般的沉稳。他们两个不可避免地会知道。
然后就是夏安,除了亨利的谘商师之外,夏安是王室成员中唯一一个知道亨利是同性恋的人。只要不惹上麻烦,夏安完全不在乎亨利的形象。他是一个穿着洁净无瑕西装的完美主义者,对于世上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他对他主子的溺爱,在他把亨利当成一株盆栽植物般来照顾的行为中表露无遗。夏安和艾米与卡修斯知道的原因一样:这是百分之百的义务。
再来就是诺拉,每当这个话题出现时,她总是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还有小碧,有一天她不小心乱入了他们晚上的视讯时间,让亨利接下来的一天半都只会口吃和放空。
至于阿波,他好像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个秘密。亚歷克想像着那天,在甘迺迪花园里接吻后,亨利是怎么在连夜逃离美国时被阿波质问的。
当亚歷克在华盛顿时间的凌晨四点打视讯电话给亨利,预期他应该在喝早餐茶的时候,接起来的人是阿波。亨利正在家族拥有的一间乡村宅邸里放假,而亚歷克却在大学最后一周的炼狱中生不如死。他不知道自己的偏头痛,为什么会想要靠亨利舒服而优雅、坐在绿色乡间喝茶的画面来舒缓。他只是按下了手机上的通话键。
「亚歷山大,亲爱的宝贝。」接通时,阿波说道。「在这么叹为观止的周日早晨,你竟然愿意致电你的阿波阿姨,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坐在一辆看来十分豪华的车子副驾驶座,面带微笑,戴着一顶大得荒谬的遮阳帽,肩披条纹披肩。
「哈啰,阿波。」亚歷克咧嘴笑起来。「你们在哪里?」
「我们出来兜风,享受一下卡马森郡的可人风景。」阿波告诉他,同时把镜头转向驾驶座。「跟你的姘头说声早安吧,亨利。」
「早安,姘头。」亨利暂时把视线从路上转开,对着镜头眨了眨眼睛。他的脸看起来清新而放松,灰色亚麻衬衫的袖子卷起,亚歷克知道在威尔斯的某处,亨利难得睡了一场好觉,这让他平静了许多。「你怎么四点还没睡啊?」
「我该死的经济学期末考。」亚歷克翻身,瞇起眼睛看着萤幕。「我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你不能想办法弄一副特勤组用的那种耳机吗?让诺拉帮你啊。」
「我可以帮你摆平。」阿波插嘴道,一边把镜头转向自己。「我有的是钱。」
「对啦对啦,阿波,我们都知道你无所不能。」亨利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你不用特别强调。」
亚歷克偷笑着。从阿波拿电话的角度,他可以看见车窗外快速划过的威尔斯风景,带着戏剧化的色彩。「嘿,亨利,再说一次你们这次住的房子叫什么名字?」
阿波把镜头转向亨利,正好照到他的半个微笑。「林威维摩。」
「再说一次。」
「林威维摩。」
亚歷克哀号一声。「我的天啊。」
「我本来很期待你们会开始开黄腔的,」阿波说。「请你们继续吧。」
「我不觉得你招架得住喔,阿波。」亚歷克告诉他。
「噢,是吗?」画面回到阿波身上。「那如果我把我的──」
「阿波。」亨利的声音说着,然后一只小指戴着纹章戒指的大手伸了过来,捂住阿波的嘴。「求求你了,亚歷克。我说他『无所不能』,你就真的这么想挑战?拜托,你会害死我们两个的。」
「这不就是我的目标吗?」亚歷克快乐地说。「所以你们今天要干嘛?」
阿波舔了舔亨利的手掌,逼他把手拿开,然后继续说:「我们要在山间裸奔,把羊吓死,然后再回到屋里进行例行公事:喝茶、吃小面包,一边歌咏爱神,一边颂扬克雷蒙─迪亚兹姐弟俩。在亨利跟你搞上之后,我就正式变成一人单恋了。我们以前可是一起灌着白兰地,一边互舔伤口,在那边哀号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我们──」
「不要跟他说这个!」
「──现在我只会问亨利说:『你的诀窍是什么?』然后他就说:『我只是一直羞辱亚歷克,好像满有效的。』」
「我要把车调头了。」
「那对茱恩行不通喔。」亚歷克说。
「先让我拿支笔──」
原来他们这个假期是用来构思慈善活动的。亨利这几个月以来都在告诉亚歷克,他们想要把事业国际化,而现在他们在讨论的是,在西欧设立三个难民专案、在内罗毕和洛杉矶设立爱滋门诊,还有在四个不同的国家里成立LGBT青少年收容中心。这野心很大,但既然亨利的日常开销都是用他爸爸给他的庞大遗产,他的王室户头还完好如初。他一直都决定要把王室的钱用在慈善上。
当华盛顿特区的太阳升起时,亚歷克蜷曲着身子,抱着枕头和他的手机。他一直都希望自己死后能留下一些什么。亨利毫无疑问地会是那样的人。这让他满亢奋的。但是没关系,他只是熬夜熬过头了。
最后的最后,期末考周比亚歷克想像得更平淡地结束了。这一周挤满了考试和报告和通宵达旦的准备,然后就这样结束了。
他的大学生涯基本上都像是这样。他从来没有那些其他人有过的经验,他总是被自己的名声孤立,或是被随扈包围。当他满二十一岁时,他从没机会在酒吧里盖一个额头上的章,也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跳入道根喷水池里。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没进过乔治城大学,而是一口气唸完了一系列课程,只是刚好和这间大学在同一个地理位置上而已。
不管如何,他是毕业了,而全礼堂的人都向他起立致敬,虽然感觉很奇怪,但还是满酷的。他的一群同学们在典礼结束后想要找他合照。他们全都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从来没和任何一个说过话。他对着他们父母的手机微笑,一边想着自己以前是不是该释出一点善意的。
亚歷克.克雷蒙─迪亚兹毕业于乔治城大学,获得政治系学士学位。礼车上,他甚至还来不及脱下自己的帽子和长袍,他的谷歌通知就跳了出来。
白宫办了一场很大的花园派对。诺拉身穿一件夹克和洋装,脸上挂着狡猾的微笑,吻了一下亚歷克的下颚侧边。
「白宫三巨头的小弟终于也毕业了,」她咧嘴说道。「而且你甚至不用贿赂或色诱教授就能拿到学位耶。」
「我想有些教授终于可以把我从他们的恶梦里赶出去了。」亚歷克说。
「你们上学到底都在干嘛啊。」茱恩微微哽咽。
与会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政治家和家族朋友──包括两者皆是的拉斐尔.路那。亚歷克看见他站在海鲜沙拉旁,看起来很累却又帅气十足,正和诺拉的祖父,也就是副总统,比手画脚地聊个不停。亚歷克的爸爸刚结束一场优胜美地的旅行,皮肤晒得黝黑,脸上带着骄傲的微笑。萨拉给了他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恭喜你成功符合期待了。而当他试着拥抱她时,她差点就把他推进了一旁的鸡尾酒盆里。
一小时后,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话讲到一半便忍不住分神去看萤幕,换来茱恩的一记怒视。他本来都准备不把这则讯息当一回事了,但在他周围,突然所有人都纷纷从口袋里捞了手机出来。
是欠揍韩特发来的简讯:贾辛多刚招开记者会,据说宣布退出初选,现在正式变成克雷蒙对战理查了。
「靠。」亚歷克把手机萤幕转向茱恩。
「来得真是时候啊。」
她说得对──才不过短短几秒,一半的桌子就空了,竞选团队和国会议员纷纷离席,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有点太戏剧化了吧。」诺拉评论道,同时从牙籤上咬下一颗橄榄。「我们都知道他最后一定会把提名让给理查。搞不好是被关在禁闭室里严刑拷打,才不得不退选。」
亚歷克没有听见诺拉接下来说的话,因为棕榈厅旁的一个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爸爸正拉着路那的手臂,两人一起消失在一道侧门边,朝管家的办公室前进。
他把自己的香槟留给两位女孩,然后沿着一条蜿蜒小径来到棕榈厅外,假装在滑自己的手机。然后,在他衡量过负责干洗的员工会给他的责备,还是觉得这么做值得之后,他便弯身钻进灌木丛里。
管家办公室面南那道墙的第三扇窗户,有一片松动的玻璃。它微微从窗框上翘起,让它防弹和抗噪的功能有失水准。整个官邸中,有三片玻璃是这样的。刚搬来白宫的前半年,他就发现了,那是茱恩毕业、诺拉转学之前的事,那时的他只有一个人,除了这些小小的在地调查之外,他实在无事可做。
他从没和人提起这些玻璃的事。他一直都猜测这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他蹲低身子,爬到窗边,凭着直觉前进,泥土落进他的懒人鞋里,直到他找到那扇对的窗户。他靠过去,试着把耳朵更贴近窗户一点。风声吹动他身边的树丛,但他还是能听见两个低沉而紧绷的声音。
「……该死,奥斯卡。」其中一个声音用西班牙文说着。是路那。「你跟她说了吗?他知道你要我这么做吗?」
「她太小心了。」他爸爸的声音说。他也是说西班牙文──以防被偷听,他们两人偶尔会採取这种措施。「有时候,她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一阵吐气与身体移动的声音。「我不会背着她做违背这种违背我自己意愿的事。」
「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在理查对你做过那种事之后,你还是不会想要把那个混蛋烧成灰烬啰?」
「当然不是,奥斯卡。老天。」路那说。「但你我都知道这他妈的没那么简单。从来就没那么简单。」
「听着,拉斐。我知道你有所有的纪录。你甚至不需要公开发表什么言论,你只要把它外流给媒体就好。你觉得有多少孩子,在那之后──」
「不要说了。」
「──还会有多少──」
「你不认为她有办法自己打赢这场选战,对吧?」路那打断他。「在一切的一切之后,你还是对她没有信心。」
「并不是这样。这一次不一样。」
「你何不把我和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件烂事,和你对你前妻放不下的感情分开,嗯?然后好好专心面对这场该死的选举,奥斯卡?我不──」
路那打住了,因为此时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有人走进了办公室。
奥斯卡切换成清脆的英语,找了一个讨论法案的藉口,然后对路那用西班牙文说:「你再想想就是了。」
接下来是奥斯卡和路那离开办公室的窸窣声,亚歷克则跌坐在草皮上,思索着自己刚才究竟错过了什么。
一切都始于一场募捐活动、丝绸套装和一张支票,还有一场晚宴。一如往常地,这一切也是始于一封简讯:下周末在洛杉矶有募款。阿波说要帮我们每个人都弄一件绣花和服。我帮你登记三人同行啰?
他和爸爸一起吃了午餐,但每次只要亚歷克提起路那,他爸爸就会直接转移话题。午餐后,他便前往舞会会场,而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小碧见到面。她比亨利矮了好多,甚至比茱恩还娇小,有着和亨利一样的伶牙俐齿,和他们母亲的棕发与心型脸蛋。她在自己的鸡尾酒洋装外罩了一件机车夹克,而她的姿势有点像是亚歷克的妈妈,那种已经戒了菸的老菸枪才会有的动作。她对着亚歷克露出开阔而淘气的微笑,然后亚歷克立刻就懂她了:她也是个叛逆的孩子。
亚歷克喝了很多香槟,握了太多双手,并听了一场阿波的演说,而他一如往常地充满魅力。活动结束后,他们双方的随扈便出现在出口处,护送他们离开。
阿波遵守约定,为他们准备了六套丝绸和服,每一件的背面都绣着一部电影里的某个名字的改写。亚歷克的和服是鲜艳的蓝绿色,上头绣着:婊子戴姆伦。亨利的则是莱姆绿的和服,上面绣着:王子新娘。
最后,他们来到西好莱坞的一间破烂但灯光闪烁的卡拉OK酒吧。阿波不知道为何知道这里,而尽管卡修斯和随扈团队们在他们抵达的半小时前就已经来这里检查过,并交代过人们禁止拍照和摄影,这里的霓虹灯还是耀眼夺目,几乎让亚歷克觉得不像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酒保的嘴唇涂着完美无瑕的粉红色口红,鬍渣从厚厚的粉底下刺出,并很快地准备了五杯一口酒与一杯莱姆汽水。
「喔,天啊。」亨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空酒杯。「这是什么?伏特加吗?」
「没错。」诺拉确认道,而阿波和小碧在一旁发出了一阵窃笑。
「怎么了?」亚歷克说。
「喔,我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再喝过伏特加了。」亨利说。「它会让我变得、呃,嗯──」
「光彩夺目?」阿波提议道。「无拘无束?淫荡?」
「有趣?」小碧建议。
「真是不好意思喔,我一直都很有趣!我超讨喜好吗!」
「哈啰,不好意思,我们可以再点一轮一样的吗?」亚歷克对着吧台喊道。
小碧欢唿起来,亨利大笑着举起双手,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然后一切就像亚歷克所喜欢的那样迷濛而温暖了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进入一个圆形的包厢,灯光昏暗,他和亨利保持着安全距离,不过亚歷克忍不住看着特效灯不断打在亨利脸上、让他的脸在蓝色与绿色的灯光下光影分明。他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身穿一套两千美元的西装和一件和服,已经醉了一半,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亚歷克无法转开自己的视线。他伸手招来一瓶啤酒。
当事情真的开始的时候,没人知道小碧是怎么被叫上台去的,但她从台上的道具柜里翻出一顶塑胶皇冠,然后高歌了一曲金发美女的《打给我》67。他们一行人欢唿尖叫着,而酒吧里的群众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两名王室成员、一名百万慈善家、还有白宫三巨头,正穿着色彩鲜艳的彩虹和服窝在一个包厢里。三轮一口酒出现在他们的桌上──一轮是来自一旁正在举办单身派对的女人们,一轮是来自吧台边一群打扮中性的女孩,另一轮则是来自一桌变装皇后们。他们举杯敬酒,而亚歷克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受礼遇,就连在他们打赢选战的晚会上都没有。
阿波上台,献上一曲惠妮.休斯顿的《如此动情》68。他的假音意外地毫无瑕疵,整间酒吧的人都站了起来,在他飙出全曲最高音时欢声雷动。亚歷克兴奋而惊讶地看向亨利,后者则只是大笑着耸了耸肩。
「我跟妳们说过,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啊。」他的声音压过噪音喊道。
整场表演,茱恩的双手都捧着脸,张着嘴,靠向诺拉的方向,醉醺醺地喊道:「噢,不……他……好……性感……」
「我知道,宝贝。」诺拉喊回来。
「我想我要……把手伸进他嘴里……」她呻吟着,听起来很惊恐。
诺拉爆笑起来,赞赏地点点头,说道:「我可以帮忙吗?」
小碧已经喝了五种不同的莱姆汽水,此时茱恩被阿波拉上了台,她手上的酒杯便到了小碧手上。她礼貌地将一口杯递给亚歷克,而亚歷克仰头一饮而尽。灼热的感觉让他微笑起来,腿也张得稍微开了一点,而在他意识过来之前,他已经把手机掏出来握在手上了。他在桌面下传了一封简讯给亨利:想干点蠢事吗?
他看着亨利拿出自己的手机,露出微笑,并对他挑起一边的眉。
还有什么可以比这个更蠢?
片刻后,当他收到亚歷克的回覆时,亨利的嘴便张开了一个难看的角度,让他看起来又醉又惊慌,却又同时兴奋不已,看起来像只性感的比目鱼。亚歷克微笑着靠到包厢的椅背上,刻意用自己湿润的嘴唇含住啤酒瓶的瓶口。亨利的表情像看到了人生跑马灯,然后他用高了八度的声音说道:「对,嗯,我──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趁整群人还沉醉在阿波与茱恩的表演时,往厕所前进。亚歷克在心底默数十,才从诺拉身边熘走,跟上他。他对着站在墙边的卡修斯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为了融入环境而围着一条浅粉红的羽毛围巾。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离开墙边,去厕所门口守着。
进入厕所后,亚歷克看见亨利靠在洗手台上,双臂交抱。
「我最近有没有说过你根本是恶魔?」
「有啦有啦。」亚歷克再度确认四周没有闲杂人等,然后拉着亨利的皮带,将他拖进一间小隔间里。「等一下再跟我说一次。」
「你──你知道这样还是不能逼我上去唱歌,对吧?」当亚歷克吻着他的脖子时,亨利勉强吐出这句话。
「你真的觉得挑战我是个好主意吗,亲爱的?」
所以,半小时之后,又经过两轮伏特加的洗礼,亨利便站在一群疯狂尖叫的观众前,高歌着皇后合唱团的《别想阻止我》69。诺拉帮他和音,小碧则往他脚边洒下金色的玫瑰。他的和服挂在一边的肩膀上,所以他背后的绣花看起来只是新娘两字。亚歷克不知道那些玫瑰是哪来的,他也大概知道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话说回来,他大概也听不到答案,因为他已经扯着喉咙尖叫整整两分钟了。
「我要把你变成超音速美女!」亨利大喊着,朝一旁扑过去,双臂环住诺拉。「别阻止我!别阻止我!别阻止我!」
「嘿!嘿!嘿!」整个酒吧的观众们喊了回来。阿波已经爬到旁边的桌上了,用一手捶着包厢的墙壁,另一手则帮助茱恩爬上一张椅子。
「别阻止我!别阻止我!」
亚歷克的双手在嘴边弯曲成喇叭状。「噢,噢,噢!」
在一阵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及舞台灯光之后,这首歌终于进入了一段吉他独奏,而当这位英国王子双膝着地滑过舞台,热情而性感地弹奏着空气吉他时,整个酒吧里,没有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诺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瓶香槟,开始对着亨利喷洒。亚歷克笑得快要失去神智,爬到自己的座位上,吹着口哨。小碧已经完全玩疯了,泪水顺着脸颊了下来。阿波站在桌面上,茱恩在他身边跳着舞,而他银白色的头发上印着一个亮晃晃的唇印。
亚歷克感觉到有人拉了他的手臂──是小碧,拉着他来到舞台上。她抓住他的手,带着他旋转了一圈,他拿起一朵金色玫瑰含在嘴里,然后两人一起看着亨利,相视而笑。在无数的酒精之下,亚歷克感觉有某种情绪,清晰无比地从他身上释放了出来,而他和小碧都知道,亨利的这一面有多么难得又美好。
亨利再度对着麦克风扯开喉咙,脚步踉跄,他的西装和和服被香槟黏在身上,变成一团性感的混乱。他向上看去,迷茫而炙热,毫不犹疑地与舞台边缘的亚歷克对视,然后露出一个宽阔而凌乱的微笑。「我要把你变成音速小子!」
最后的最后,人们对他行了一个注目礼,小碧则带着邪恶的微笑,用手拨乱他被香槟喷得又黏又湿的头发。她引导他回到包厢,来到亚歷克身边,他则拉着她在另一侧坐下,然后他们六人便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叠成一团,昂贵的鞋子纠缠在一起。
亚歷克看着大家。阿波脸上带着开朗的微笑和无法抑制的喜悦,他银白色的头发与黝黑光滑的皮肤呈现耀眼的对比。小碧一边吃着一片莱姆,手腕与腰际的轮廓清晰可见,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笑容。诺拉有着一双长腿,一脚翘在桌面上,另一脚则越过了小碧,裙子向上撩起,露出她的一截大腿。然后是亨利,脸色涨红,乳臭未干的模样,却又有着精实的身材,十足优雅,又如此敞开。他的脸始终面对着亚歷克,嘴唇因为大笑而张开,像是在表达欢迎。
亚歷克转向茱恩,口齿不清地说:「双性恋真是个美好又复杂的存在啊。」茱恩大笑着往他嘴里塞了一张纸巾。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亚歷克几乎没什么印象了──他只记得一群人挤进礼车后座,诺拉和亨利抢着要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们一起去了一趟速食店买外带,茱恩在他耳边对着阿波尖声大叫:我说的是动物薯条,你有听见我说动物薯条吗?不要再笑了,阿波!然后他们来到饭店,进入预约好的三间顶楼套房,亚歷克则是被卡修斯背着走过大厅的。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拿着油腻的汉堡纸袋,走过走廊前往房间时,茱恩一直在嘘他们,要大家安静,但她的声音其实才是最大的那个。小碧是整团人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随便选了一个房间,把茱恩和诺拉推到大双人床上,然后把阿波放进空的浴缸里。
「我想你们应该可以自理?」她在走廊上对亚歷克和亨利说道,眼神中闪烁着淘气的光芒,一边把第三把钥匙递给他们。「我现在很想换上浴袍,好好尝试一下诺拉教我的,用薯条沾奶昔的吃法。」
「是的,碧翠丝,我们不会做出有辱王室的举动。」亨利说。他的双眼变得有点斗鸡眼。
「不要耍白痴。」她说,然后很快地吻了他们两人的脸颊一下,接着消失在转角。
当亚歷克摸索着打开房门时,亨利正把脸埋在他颈窝的卷发之间,笑个不停。他们跌跌撞撞地撞上墙,然后再一起来到床上,衣服在途中一件件掉落。亨利身上有着昂贵的古龙水和香槟的气味,还有一股从来没有真正散去的孩提时期亨利的味道,清新、带着草地的气味。他们来到床边,他的胸口压着亚歷克的背,双手搭着他的腰。
「音速小子。」亚歷克低声说道,扭过头贴近亨利的耳朵,亨利笑了起来,一边撞上他的膝盖后方。
两人笨拙地跌到床上,互相贪婪地探索着对方的身体。亨利的裤子还挂在一脚的脚踝上,但这也无所谓,因为亨利的眼睛已经闭上,微微颤抖着,而亚歷克终于能再度亲吻他。
他的双手凭直觉下移,身体依然对亨利紧贴着他的画面有强烈的记忆,直到亨利伸手阻止他。
「等等,等等。」亨利说。「我才突然想起来,从刚刚到现在,你今天都还没有射过吧?」他的头向后仰倒在枕头上,瞇着眼睛打量亚歷克。「嗯。这样不行啊。」
「嗯,什么?」亚歷克说。他趁机吻上亨利的脖子,他锁骨凹陷的地方,以及他的喉结。「那你要怎么样?」
亨利一手伸进他的头发里,轻轻一拉。「我要给你这辈子最棒的高潮体验。你喜欢怎么做?讨论税收重整吗?我说这些话会加分吗?」
亚歷克抬起眼看他。亨利正咧嘴笑着。「我讨厌你。」
「还是曲棍球的角色扮演?」亨利笑了起来,伸手搂住亚歷克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上压。「队长,我亲爱的队长。」
「你真的烂透了。」亚歷克说,然后爬上前去,再度亲吻他,先是一个温和的吻,然后逐渐加深、加长,速度放慢,带着热度。他感觉到亨利的身体在他下方扭动着,逐渐放开。
「等等。」亨利说着,打破了凝结的空气。「等一下。」亚歷克睁开眼睛,而当他的视线落下时,亨利脸上的表情是他更熟悉的那种:紧张、有点不所措。「我其实,呃,有个点子。」
他的一只手滑过亨利的胸口,来到他的下颚,用一只手指点着他的脸颊。「嘿,」他现在很认真了。「我在听。真的。」
亨利咬了咬嘴唇,像是在寻找正确的用词,然后显然是得到了结论。
「过来。」他说,然后抬起身体吻上亚歷克。现在他把全身都用上了,双手滑下至亚歷克的臀部。亚歷克感觉到一个声音无法抑制地从喉头冒出,他盲目地跟随着亨利的带领,将他深压进床垫里,跟随着亨利的身体移动。
他感觉到亨利的大腿──那双骑了多年的马、打了多年马球的大腿──在他身边移动,柔软温暖的皮肤包覆着他的腰,脚踝抵着他的背。当亚歷克停下来看他时,亨利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的昭然若揭。
「你确定吗?」
「我知道我们还没做过。」亨利轻轻说道。「但是,呃,我以前有,所以,我可以教你。」
「嗯,至少我很熟悉这个动作。」亚歷克微微一笑,而他看见亨利的嘴角勾起一边,反射着他的微笑。「但你要让我这么做吗?」
「对。」他说。他挺起腰,两人都发出了一声不由自主的低吟。「对,没错。」
亨利把他的盥洗用品放在床头柜上,他伸出手,胡乱摸索着,然后找到了他的目标──一个保险套和一小罐润滑剂。
这画面让亚歷克差点笑出来。旅行包的润滑剂。他以前尝试过一些比较不同的做爱方式,但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东西真的存在,更没想过亨利会把这种东西和他自己的牙线放在一起旅行。
「我没试过。」
「嗯,对。」亨利握住亚歷克的一只手,拉到嘴边亲吻他的指尖。「我们都要经过学习才会成长,对吧?」
亚歷克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回嘴,但亨利把他的两只手指含进嘴里,非常有效地让他闭嘴了。亨利的自信一直都是像这样一阵一阵的,他那么挣扎、就是无法开口要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又在得到许可之后立刻抓住机会,就像在酒吧时,只要给他一点推力,就能让他上台又唱又跳,好像他一直都在等人告诉他可以这么做。这实在让人很不可置信又备感困惑。
他们已经不像先前那么醉了,但他们体内还有足够的酒精,因此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不会像清醒时那么让人紧张。亚歷克的手指开始移动。亨利的头向后仰倒在枕头上,他闭上眼睛,让亚歷克主导。
和亨利做爱的其中一个特点是,每一次的感觉都不一样。有时候他很快就进入状况,随着感觉走,有时他又十分紧绷,需要亚歷克让他慢慢放松、慢慢卸下他的心防。有时候和他斗嘴会让他高潮得很快,但其他时候,他们两人都希望亨利能好好发挥他体内的每一滴王子的威严,直到他许可,直到亚歷克哀求,才让他得到释放。
这种无法预测的性爱对他来说很有趣,让他陶醉不已,因为亚歷克向来热爱挑战,而他──嗯,亨利本身就是个挑战,从头到脚、自始至终都是。
今晚,亨利表现得十分单纯、温暖而期待,他的身体快而柔顺地给了亚歷克他所想要的东西,而他自己对于碰触的反应又让他忍不住笑出来,无法置信。亚歷克凑过去亲吻他,亨利便在在他的嘴角低声说道:「准备好就可以来了,亲爱的。」
亚歷克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气息。他准备好了。他觉得他准备好了。
亨利的手伸向他的下颚,轻抚着他的下巴、滑过他汗湿的发际线。亚歷克滑入他的两腿之间,让亨利右手的手指与自己的左手交缠。
他看着亨利的脸──现在他除了亨利的脸之外,什么也看不进去──他的表情好温柔、好快乐,亚歷克忍不住沙哑地喊了一声「宝贝」。亨利微微一点头,动作很轻,如果不是像亚歷克这么了解他的一举一动,别人很有可能根本看不出来。但他完全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他压下身子,含住亨利的耳垂,然后再度叫了他一次宝贝。亨利说了一声「好」,还有「拜托」,然后伸手拉住他的头发。
亚歷克轻咬着亨利的喉咙,双手扶住他的腰,然后让自己沉入一片炽热之中,享受两人的身体极度靠近、得以共享他的躯体。不知道为何,当他发现这一切对亨利来说也同样美好时,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亨利的脸扬起,正对着他,脸颊潮红,表情迷茫,他觉得这样的表情应该已经犯法了。亚歷克感觉自己的嘴角勾起微笑,充满赞叹与骄傲。
事后,他的神智终于一点一点回到体内──他的膝盖仍然深埋在床垫里,微微颤抖,肚子一片湿黏,双手伸入亨利的头发之间,温柔地抚摸。
他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了之后,发现一切都有了些微的重整。当他的视线再度回到亨利的脸上时,他发现那个感觉又回来了:他想要在亨利覆盖着白牙的上唇寻找他要的答案。
「老天。」最后,亚歷克这么说道,然后发现亨利正用一只眼睛的余光看着他,面露微笑。
「你觉得刚刚那样算是超音速吗?」他说,然后亚歷克呻吟一声,伸手拍了他的胸口一下,两人一同爆笑出声。
他们稍微拉开身体距离,亲吻着对方,然后争论着谁要睡在床上湿掉的位置,直到凌晨四点时两人都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亨利侧身面向亚歷克的背,把他整个人包了起来,他的肩膀裹着亚歷克的肩膀,其中一条腿跨过亚歷克的腿,手臂垂在亚歷克身上,手掌贴着亚歷克的手,每一寸肌肤都紧贴着彼此。这是亚歷克几年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三小时后,他们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催促他们准备回家。
他们一起淋浴。喝晨间咖啡时,由于不得不赶回伦敦,亨利的心情变得很郁闷,而亚歷克笨拙地亲吻他,保证会打给他,并说希望自己还能做得更多。
他看着亨利刮鬍子,在头发抹上发油,穿上今天的Burberry西装,然后发现自己希望能每天早上都这样看着他。他喜欢亨利解放的样子,但是坐在昨晚两人一起胡闹的床上,看着亨利一点一点打造出威尔斯王子的模样,这又似乎有某种无法言喻的亲密感。
在一阵阵的宿醉头痛中,他怀疑这些感觉,就是他一直不敢真的和亨利做爱的原因。
而且他可能会吐。但这应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在走廊上和其他人会合,亨利看起来有点宿醉,但还是很帅,而亚歷克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抵抗冲动。小碧看起来像睡了一场好觉,十分清醒,而且为此感到十分自豪。茱恩、诺拉和阿波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起来像是刚逮到金丝雀的猫,但实在看不出来谁是金丝雀、谁又是猫。诺拉的脖子后方有一个唇印。亚歷克什么都没问。
他们在电梯旁遇上一手拿着六杯咖啡的卡修斯,他看着他们,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照顾宿醉的酒鬼不是他的职务范围,但他已经当保母当习惯了。
「所以你们现在就一起混了是吧。」
然后亚歷克突然惊觉:他现在有朋友了。
* * *
62《巴黎在燃烧(Paris Is Burning)》,拍摄于一九八○年代中后期,记录当时纽约市的同性恋及变性人社群文化。
63圣卡塔莉纳岛(Santa Catalina),位于美国加州近海的小岛。
64茱恩.卡特.凯许(June Carter Cash),五次获得葛莱美奖的美国歌手。
65《亨利五世(Henry V)》,莎士比亚于十六世纪末创作的歷史剧,讲述英格兰国王亨利五世的一生。
66《天涯小筑(Parks and Recreation)》,由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制播的喜剧电视影集。
67《打给我(Call Me)》,美国庞克摇滚乐团金发美女(Blondie)于一九七八年发行的歌曲。
68《如此动情(So Emotional)》,美国流行歌手惠妮.休斯顿(Whitney Houston)于一九八七年发行的单曲。
69《别想阻止我(Don’t Stop Me Now)》,英国摇滚乐团皇后合唱团(Queen)于一九七八年发行的热门金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