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所以,亚歷克完全无法不去想那个吻。
他试过了。当亚歷克回到室内时,亨利和阿波和他们的随扈早就已经消失。酒醉后的恍惚和隔天早上宿醉的阵阵头痛,都没办法把那个画面从他的脑海中抹去。
他试着旁听他妈妈的会议,但他没办法专心,所以他被萨拉赶出了西厢房。他读遍了传过议院的每一份法案,并考虑着要不要去拍拍议员们的马屁,但他激不起兴致。就连制造和诺拉的绯闻,似乎都没有这么有趣了。
他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了,他去上课,去和社交秘书计画自己的毕业晚餐会,埋首于画满重点的註解与补充阅读里。
但在这一切之下,他就是无法忘记英国王子站在花园里的椴树下,发梢带着月光,亲吻着他。只要想到这件事,亚歷克就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要融化了,而他只想纵身跃下白宫的阶梯。
他还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就连诺拉和茱恩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技术上来说,他真的可以跟别人说吗?他已经签了那份保密条款了。这是那份保密条款的目的吗?亨利一直都有这个念头吗?所以这代表,亨利对他有意思啰?如果亨利喜欢他,他为什么又要表现得像是天字第一号大混蛋?
亨利没有给他任何独家的看法,或是任何消息。截至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回应过任何一则亚歷克的讯息或电话。
「好了,够了。」一个周三中午,茱恩从她的房间中走出来,来到他们那条走廊上的起居室里。她穿着她的运动服,头发盘起。亚歷克赶紧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我不知道你是有什么毛病,我已经试着工作两小时,但听见你走来走去的声音,我真的什么都写不出来。」她把一顶棒球帽扔给他。「我要出去跑步,你跟我来。」
卡修斯陪着他们前往倒映池。茱恩踢了亚歷克的膝盖后方一脚,逼他起跑,而亚歷克低喊一声,咒骂着迈开脚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狗,需要带出来散散步发洩精力。尤其是当茱恩自己说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像一只狗,需要出来散散步发洩精力。」
「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妳。」他对她说,然后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播起基德库迪的歌。
他一边跑一边想到,整件事最蠢的地方是,他是个异性恋。
或者,他满确定自己是异性恋的。
他能一一指出人生中几个特定的时刻,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看,所以我就是不可能跟男人在一起。」像是他读国中时,他第一次吻了一个女孩,而当下他想的并不是哪个男生,只是她的头发很软,感觉不错。或是当他升上十年级时,他的其中一个朋友出柜了,而他完全不能想像自己做那种事。
或是当他十二年级时,他喝得太醉,和连恩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亲密调情了一个小时,他也没有为此产生性向错乱的恐慌──这代表他是异性恋对吧?因为如果他真的对男生有兴趣,那和男生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应该会觉得很可怕,但他并没有。青少年时期最好的朋友有时候就会这样,像是他们会一起在连恩的房间里看A片打手枪……或是有一次连恩伸手帮他打完,而亚歷克并没有阻止他。
他瞄了一眼茱恩,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的样子。她听得见他的想法吗?或是她不知怎么的猜到了?茱恩总是什么都知道。他加快脚步,好让她的表情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跑第五圈的时候,他回想着贺尔蒙过度发达的青少年时期,想起自己在淋浴间里暗自想着女孩子的事情,但他也记得幻想过有男生的手碰他的身体,还幻想过坚毅的下巴线条和宽阔的肩膀。他记得自己几次在休息室里,强迫把自己的眼神从某个队友身上转开,但那是一件很客观的事。他当时怎么会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看起来像其他男生,或是他是想要其他男生?或者,他怎么知道那些青少年时期的性冲动真的能代表什么?
他是个民主党员的儿子。这是他一直都很熟稔的议题。所以他一直觉得,如果他不是异性恋,那他就会知道的,就像他知道自己喜欢冰淇淋上的焦糖炼乳酱,或是知道自己需要一份井井有条的行事历才能把事情都办好。他以为他已经对自己的各种身分都瞭若指掌,已经没有什么讨论空间了。
跑到第八圈的转角处时,亚歷克终于开始看见自己逻辑中的一些谬误。
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去检视自己是否对男人有兴趣,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自从二○一六年,他妈妈在选举中胜出,白宫三巨头则变成政府面对青少年与二十岁上下成年人的门面后,他就成了众人目光聚集的焦点。他们三个──他自己、茱恩和诺拉──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
诺拉是又酷又聪明的那个,负责在推特上吐槽当红的科幻影集,或是分享各种冷知识。她不是异性恋──她一直都不是──但对她来说,那就只是她个人特质中的一部分。她不介意公开出柜;那些情绪并不像他的那样会将她吞噬。
他看向茱恩──现在已经跑在他前头,焦糖色的挑染在晃动的马尾中,承接着日正当中的阳光──他也知道她的定位。她是华盛顿邮报的新锐专栏写手,是每个人晚上品红酒吃起司时都希望能邀请到的时尚引领人。
但亚歷克自己则是金童。他是美国甜心,是玩世不恭的英俊公子哥。他应该要不费吹灰之力地度过自己的人生,逗每个人发笑。他是整个第一家族中公众支持率最高的人。他这个人的重点,就是他的形象要能让越多人接受越好。
现在……不管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什么,那对选民来说都绝对不是非常可以接受的东西。他身为半墨西哥血统的身分,就已经够扯后腿了。
他希望他妈妈在不用处理复杂的家庭问题的状况下,依然能够保持高公众支持率。他想要成为美国歷史上最年轻的参议员。他很确定那个亲了英国王子还乐在其中的人,不会获选代表德州的。
但当他想到亨利时,噢。
只要想到亨利,他的胸口就有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像是他一直逃避去伸展的一条筋。
他想着半夜三点电话另一端亨利低沉的嗓音,然后他突然知道腹中那股灼热的感觉是什么了。他想着在花园里,亨利的手放在他脸上,拇指滑过他的太阳穴。亨利的手如果在他身上的别处,亨利的嘴在他的许可下还能做些什么。他想着亨利宽阔的肩膀和长腿和窄腰,想着他下颚与脖颈连接处,想着他肩颈相连的地方,想着他肩胛的肌腱,以及当亨利转头挑衅地看他一眼时肌肉活动的样子,还有他不可思议的蓝眼睛──
他踢到步道上的一条裂缝,向前扑倒,划破了自己的膝盖,还把耳机扯了下来。
「天啊,你到底在干嘛?」茱恩的声音说道。她正站在他上方,双手撑着膝盖,皱着眉喘气。「你的大脑现在显然就是在另一个太阳系里游荡啊。你到底是要不要告诉我?」
他接住她的手,拖着流血的膝盖站起来。「没关系,我没事。」
茱恩叹了一口气,又看了他一眼,最后决定放下这个话题。他一瘸一拐地跟在茱恩身后回家,她去洗澡,他则从浴室的柜子里翻出一条美国队长的OK绷,贴在伤口上。
他需要列个清单:现在他已知的事实。
一、他对亨利有兴趣。
二、他想要再吻亨利一次。
三、也许他想吻亨利很久了。也许这整段时间都是。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脑子里再列一份清单。亨利。夏安。连恩。韩索罗。拉斐尔.路那和他解开的领口。
他回到自己的桌边,拉出他妈妈给他的资料夹:公众参与计画:参与团体与联系方式。他的手指滑到LGTBQ+的那一栏,翻到他想找的那一页。标题是他母亲典型的飘逸字体。
勇敢发声:认识美国双性恋群体
「我想要现在就开始。」亚歷克冲进条约厅,说道。
他妈妈把眼镜压到鼻尖,从一堆文件上方看着他。「开始什么?在我工作的时候冲进来,你是想被打屁股吗?」
「那份工作啦。」他说。「竞选工作。我不想等到毕业了。我已经把妳给我的资料都看完了。看了两次。我现在很闲。我可以现在就开始。」
她瞇起眼。「你吃错什么药了?」
「不是,我只是……」他的一只脚不耐烦地抖个不停。他逼自己停下来。「我准备好了。我只剩下一个学期耶,还有什么是我非学会不可的?让我上场嘛,教练。」
所以他在某个星期一的下午下课后,由一名嗑咖啡因嗑得比他还多的员工带着,在竞选总部里参观。他得到了一份贴着自己照片的名牌,一个和人共享隔间的办公桌,还有一个长得超典型金发碧眼的同桌同事,对方来自波士顿,名叫韩特,长着一张欠揍到不行的脸。
亚歷克接过一份最新焦点小组的资料,并要他开始起草下周要用的政见点子,而欠揍的韩特则在一旁问了关于他妈妈的五百个问题。亚歷克谨守职业分寸,没有动手揍他。他只想要专心工作。
他绝对没有在想亨利。
在他第一周工作的二十三个小时里,他绝对没有在想亨利;在他把剩下的时间投入在课堂和报告和长跑和三倍浓度的咖啡、或在参议员的办公室里打探消息时,他也绝对没有在想他。他没有在淋浴的时候想他,或是在半夜一个人失眠的时候想他。
除了他在想的时候。也就是所有时候。
通常他都能应付得很好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自己应付不来。
在竞选总部时,他一直在民调区巨大而忙碌的白板之间晃来晃去;诺拉每天都在那里,浸淫在图像和工作表之间。她已经和同事的交情不错了,毕竟在竞选社交圈里,竞争力就直接代表了受欢迎的程度,而没有人比她更擅长数字了。
对他来说,这称不上是嫉妒。他在他自己的部门里也很热门,不断在胶囊咖啡机旁被拦截,要他帮忙改别人的草稿,或是邀请他下班后去喝一杯,但他从来没有时间赴约。至少有四个不同性别的员工表明在撩他,欠揍韩特还不断试图说服他去参加他的即兴脱口秀。他只能帅气地捧着咖啡微笑,讲几个嘲讽意味满点的笑话,把亚歷克.克雷蒙─迪亚兹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但诺拉交的是朋友,而亚歷克则只有交到点头之交,他们却都觉得自己认识他,因为他们读过了他在纽约杂志里的资料,或是身材超好的俊男美女,只想要把他从酒吧里带回家。但这一切都还不够──其实从来就不够,但这一点他从来不在意,直到现在和亨利相比。亨利真的认识他。亨利看过他戴眼镜的样子、忍受他最讨人的时刻,却仍然像是真的想要他一样地吻他,好像他想要的不只是他的形象而已。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而亨利一直都在,在他的脑中、在他的课堂笔记里、在他的小隔间,每天每日,不管他喝几倍浓度的咖啡都洗刷不去。
真要说的话,诺拉应该是最显而易见的求救人选,如果她不是一直埋首在民调数字里的话。当她像这样沉迷在工作中时,和她说话就像是在和一台高速电脑对话,只不过这台电脑超爱吃卷饼,还会嘲笑你穿衣服的品味。
但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又稍微算是个双性恋。她从来不交往──没时间也没兴趣──但如果她要挑对象,她说实习生圈子里人人都有机会。对于这个话题,她的了解就和其他方面的知识一样深。
「哈啰。」当他把一袋卷饼放在茶几上时,她从地上这么说道:「你可能得直接把酪梨酸酱餵进我嘴里了,因为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我的双手都会很忙。」
诺拉的祖父母是副总统和副总统夫人,两人住在海军天文台,她父母则住在蒙彼利埃的近郊,但她自从转学自麻省理工学院到华盛顿大学之后,就一直住在哥伦比亚山庄一间通风的单人公寓里。公寓里塞满了书和盆栽,她还制作了复杂的工作表来安排浇水时间。今晚,她坐在客厅地上,身边围绕着发光的萤幕,有点像是在进行什么邪教仪式。
她左手边摆着竞选用的笔电,萤幕上是亚歷克看不懂的资料页和长条图。右手边,她的私人电脑正同时开着三个新闻网。她面前的电视正在播CNN的共和党初选报导,她腿上的平板则跑的是一集好久以前的变装皇后选美节目。她一手拿着手机,亚歷克听见电子邮件寄出时小小的虚拟风声,最后她才终于抬头看他。
「牛肉丝的吗?」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妳,废话。」
「果然是我未来的老公。」她倾身从袋中抽出一条卷饼,拆掉包装纸,然后直接塞进嘴里。
「如果妳吃卷饼的样子一定要这么难看,我绝对不要和妳假结婚。」亚歷克看着她咀嚼。一颗黑豆从她嘴里掉了出来,落在其中一个键盘上。
「你不是德州人吗?」她带着满嘴食物说。「我看过你灌完一整瓶烤肉酱欸。你最好注意一点,不然我就要跟茱恩结婚了。」
这或许是他开启那个话题的好时机。欸,妳每次都开玩笑说要和茱恩交往,那如果我和男人交往呢?他不是真的想和亨利交往。完全没有。从来没有。这只是假设性的问题。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诺拉进入了资料宅模式,开始和他说起什么波耶摩尔演算法的最新状态和变项,还有这对她在竞选总部的工作有什么帮助。
老实说,亚歷克斯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当她终于讲够了的时候,他正在积蓄开口的勇气。
「欸,所以,呃。」趁她吃卷饼的时候,亚歷克试探道:「记得我们有约会过一段时间吗?」
诺拉吞下一大口食物,咧嘴一笑。「什么,当然了,亚歷山大。」
亚歷克强迫自己笑了一声。「所以,既然妳这么了解我──」
「超级了解。」
「我爱上男人的机率有多高?」
这让诺拉愣了愣,然后她偏了偏头,说道:「七十八趴的机率你有晚发性双性恋的倾向。然后,这百分之百不是假设性的问题。」
「嗯,所以,」他清清喉咙。「发生了一件怪事。妳记得亨利有来跨年舞会吗?他算是……亲了我?」
「喔,是喔?」诺拉赞赏地点点头。「不错啊。」
亚歷克瞪大双眼看着她。「妳不意外吗?」
「不会啊。」她耸耸肩。「他是同性恋,你又这么帅。有什么好意外的。」
他迅速挺身坐直,差点把手上的卷饼掉到地上。「等等,等等──妳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同性恋?他告诉妳的吗?」
「不是,我……你知道。」她比手画脚,像是要解释她的思路。但这就跟她的脑子一样难以理解。「我观察了他的行为模式和细节,然后得到符合逻辑的结论,反正他就是同性恋。他一直都是同性恋。」
「我……什么?」
「这位大哥,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他是同性恋,跟国庆日放烟火的机率一样百分之百。你真的不知道?」
亚歷克无助地抬起手。「不知道。」
「亚歷克,我还以为你很聪明。」
「我也以为啊!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突然亲我,还不告诉我他是同性恋?」
「我在猜,」她试探道。「他有没有可能认为你早就知道了?」
「但他一直和女孩子出去啊?」
「对,因为身为王子,你不能是同性恋。」诺拉像是在陈述全世界最明显的事实。「不然你觉得他的约会为什么会一直被拍到?」
亚歷克细想了半秒,然后想起来现在的重点应该是他自己的同性恋危机,而不是亨利的。「好吧,所以,等等。天啊。我们可以先聊聊他亲了我这件事吗?」
「喔,当然。」诺拉舔掉手机萤幕上的一团酪梨酱。「乐意之至。他厉害吗?有舌吻吗?你喜欢吗?」
「算了。」亚歷克立刻说。「当我没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保守了?」诺拉质问道。「去年你还逼我听你跟那个安珀.佛斯特上床的细节欸。你记得她吗?茱恩实习那时候认识的?」
「别提了。」亚歷克把脸埋在臂弯里。
「那就快说。」
「妳干嘛不去死一死好了。」他说。「对,他很厉害,也有舌吻啦。」
「妈的,我就知道。」她说。「惦惦吃三碗公喔。」
「闭嘴啦。」他哀号。
「亨利王子很可爱啊,」诺拉说。「让他亲个够吧。」
「我要走了。」
她仰头笑个不停,亚歷克只觉得自己真的得多交几个朋友了。「但是你喜欢吗?」
一阵沉默。
「什么,呃。」他开口。「妳觉得那代表什么?如果我喜欢的话?」
「嗯,亲爱的。你一直希望他可以上你一辈子对不对?」
亚歷克差点被自己的舌头噎死。「什么?」
诺拉看着他。「喔,该死。你连这个也不知道?该死,我不应该这样告诉你的。你准备好要谈这件事了?」
「我……应该吧?」他说。「呃,什么啊?」
她把自己的卷饼放在茶几上,甩了甩手指,像是她准备要开始写一支很困难的程式一样。亚歷克突然觉得她的全神贯注很可怕。
「我帮你整理几个事实,」她说。「你自己推断。首先,你跟跩哥.马份盯着哈利一样,盯着亨利好几年了──不要打岔──然后在婚礼之后,你拿到他的手机号码,但你不是和他计画公开露面的时机,而是开始远距离跟他打情骂俏,没完没了。你老是盯着手机看,如果有人问你在和谁聊天,你就像是被人抓到看A片一样紧张。你知道他的睡觉时间,他也知道你的,而且如果你有一天没有跟他说到话,你的心情就会变得超差,超明显的。整个跨年晚会,你彻底无视其他那些想要和全美第一黄金单身汉上床的正妹,只是盯着亨利站在泡芙塔旁边。然后他亲了你──还是舌吻!──然后你也喜欢。所以客观来说,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亚歷克瞪大双眼看着她。「这个嘛,」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
诺拉皱起眉头,显然是放弃了,再度吃起她的卷饼,并把注意力转回笔电上的新闻。「好喔。」
「不是啦,好吧,听着。」亚歷克说。「我知道客观来说,这听起来就是超丢脸的暗恋,但是,呃啊,我不知道啊!几个月之前,他还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然后我们应该勉强变成朋友,然后他又亲了我,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
「嗯哼。」诺拉说,摆明了没有在听。「好喔。」
「但是话说回来,」他继续说下去。「就性向这点来说,这样我算什么?」
诺拉的视线倏地回到他身上。「喔,我以为我们已经确定你是双性恋了。」她说。「原来还没吗?我又跳太快了?我的错。哈啰,你要跟我出柜吗?我在听喔,哈啰。」
「我不知道啦!」他悲惨地喊道。「我是吗?妳觉得我是双性恋?」
「我没办法告诉你,亚歷克!」她说。「这就是重点啊!」
「该死。」他一头倒在椅垫上。「我需要有个人告诉我确定的答案。妳是怎么知道妳是的?」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十一年级,摸过一个女生的胸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是那种百老汇音乐剧等级,可歌可泣的重大发现。」
「多谢喔。」
「没错。」她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卷饼。「那你打算怎么样?」
「我不知道。」亚歷克说。「他现在完全搞失踪,所以我猜他觉得那个吻很糟糕,或是超蠢的酒后乱性,所以他很后悔,或者──」
「亚歷克。」她说。「他喜欢你。他吓坏了。你得决定你对他有什么感觉,然后再看着办。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亚歷克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诺拉的视线回到她的其中一个萤幕上,安德森.库柏正在报导共和党最新的总统初选可能名单。
「除了理查之外,还有人有机会被提名吗?」
亚歷克叹了口气。「没,至少我问过的人都没提到。」
「看其他人这么努力,也是满可爱的。」她说,然后两人陷入沉默。
亚歷克又迟到了。
今天这堂课要为第一次大考做复习,但他迟到了,因为他忙着记他这周去内布拉斯加助选用的讲稿,导致他彻底忘了时间。今天是周四,他正赶着从工作的地方赶往教室,他的大考在下周二,但他一定会不及格,因为他错过了复习。
这门课叫做国际关系伦理。他真的不能再选这种和他的人生有这么明确关联的课了。
整堂课,他写着漫不经心的小抄,然后晃回官邸。说实话,他现在超不爽。他对一切都不爽,那是一种没有特定目标、在心底蔓延的坏心情,而他带着这股情绪爬上楼梯,前往卧室。
他把背包丢在房间门边,然后把鞋子踢飞到走廊上,看着它们歪斜地弹过丑陋的老地毯。
「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小甜心。」茱恩的声音说道。亚歷克抬起眼,看见她在走廊对面自己的房间里,正坐在一张粉红色的高背椅上。「你看起来惨爆了。」
「多谢喔,混蛋。」
他认出她腿上摆的一叠八卦杂志,但正当他决定他一本都不想看时,她却硬是把一本塞给了他。
「新的时人杂志。」她说。「你在第十五页。喔,然后,你最好的朋友在第三十一页。」
他故作随性地拨开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退回自己房间里,带着杂志跌坐在门边的沙发上。既然都拿到了,那不如就看一眼吧。
第十五页上有一张他两个星期前让媒体团队拍的照片,简短报导了他是如何帮助史密森尼美术馆办了一个小展览,介绍他妈妈的参选歷史。照片里的他正在解释一块「二○○四年,克雷蒙议员恳请支持」的立牌背后的故事,照片旁写着一小段註解,说他对自己家族的事业是多么热衷之类的废话。
他翻到第三十一页,然后差点咒骂出声。
标题写着:亨利王子私会神秘金发女子?
里面附着三张照片:第一张,亨利出现在伦敦的一间咖啡厅,正隔着咖啡对一名美丽的不知名金发女人微笑;第二张,照片里的亨利对焦不是很清楚,正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躲到咖啡厅的后方;第三张,被树丛挡住一半的亨利,正亲吻着她的嘴角。
「这是什么狗屁?」
简短的报导文章写了女人的名字,叫艾蜜莉什么的,是个演员。在这之前,亚歷克还只是心情单纯不爽,但现在有了一个非常特定的目标,他的整个烂心情全对准了照片上亨利的嘴唇碰触着某个不是他的人的皮肤。
亨利到底以为他是谁啊?一个人到底要──到底要多自以为、多蠢、多自私,才会花好几个月去成为某人的朋友,让对方在你面前展现自己最奇怪、最噁心、最脆弱的一面,亲吻对方,让对方质疑自己的一切,接下来又消失好几个星期,然后再和另一个人出去,还上报纸?任何有请过公关的人都知道,任何会上时人杂志的消息,都是你希望让全世界知道的消息。
他扔下杂志,跳起身,开始踱步。去你的亨利。他根本不应该相信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混蛋。他应该要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他深唿吸,吐气。
重点是。重点是──在第一波怒气过后,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亨利真的会做这种事。如果他把十二岁时在杂志上看见的亨利、奥运时遇到对他冷淡至极的亨利、过去几个月逐渐在他面前揭露的亨利、还有在白宫阴影中亲吻他的亨利通通加起来,他实在不明白。
亚歷克的脑子善于策画。是政治家的脑子。它运作得很快,而且可以同时进行好几项多工。而现在,他正试图解开一份拼图。他不擅长思考如果你是他,你的人生会是怎样,你又会怎么做?这种问题,他想的是:我该怎么把这些碎片拼在一起?
他想着诺拉说的:你觉得他的约会为什么会一直被拍到?
然后他想着亨利的自我防卫,想着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把这世界与他自己分开,以及他嘴角一直以来的紧绷,然后他想,如果有一个王子,他是同性恋,然后他吻了一个人,也许这件事很严重,那么那位王子也许需要一点障眼法。
然后一个突然的情绪转变,亚歷克不再只是生气了。他也很难过。
他踱回门边,从自己的邮差包里拿出手机,滑开简讯的介面。他不知道自己该顺从哪一股冲动,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冲动转成文字,说给某个人听,然后促使某件事──任何事──发生。
但在这一切之下,他也微微感觉到,看着一位亦敌亦友的男性和别人接吻的照片出现在杂志里,他现在的反应绝对不是非常异性恋。
他笑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一边思索着。他犹豫要不要传讯息给诺拉,跟她说他现在去找她,然后和她告解一番。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打给拉斐尔,找他出来喝啤酒,然后叫他说说自己身为反法西斯分子的青少年时期,第一手的同性恋经验。然后他又想着是不是要下楼,找艾米聊聊,问她是怎么转变的、她的老婆如何,还有她怎么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
但此刻,追溯到源头似乎是最正确的选择,去问问某个人,当一个男孩碰触他时会是什么感觉。
亨利已经不是选项了。他只有一个人选。
「喂?」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说。距离他们上次说话已经有至少一年的时间了,但连恩的德州口音在亚歷克的耳里仍然清晰而温暖。
他清了清喉咙。「呃,嗨,连恩,我是亚歷克。」
「我知道。」连恩说,口气如荒地般冷淡。
「你,呃,你好吗?」
一阵沉默。背景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还有碗盘的碰撞声。「你打来干嘛,亚歷克?」
「喔。」他开口,又停了下来,然后他再试一次。「这应该听起来很怪,但是,呃,高中的时候,我们两个,嗯,算是在一起吗?我错过了吗?」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阵哐啷声响,像是一只叉子掉到盘子上。「你真的打来问我这个问题?我现在在和我男友吃午餐欸。」
「喔。」他不知道连恩有男友。「抱歉。」
声音变得有点闷,当连恩再度开口时,他正在对另一个人说话。「是亚歷克。对,就是他。我不知道,宝贝。」他的声音恢复清晰。「你想问什么?」
「我是说,我们那时候有点乱来,但是,那真的有代表什么吗?」
「我应该不能帮你回答这个问题。」连恩告诉他。如果他还和亚歷克记忆中的他一样,那么他现在一定用一手摩着下巴,搓着自己的鬍渣。他忍不住猜测,在他记忆中对连恩的鬍渣清楚如昨日的印象,是否就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也是。」他说。「你说得对。」
「听着。」连恩说。「我是不知道你现在面临了什么性向危机,也许四年前还会有点意义,但不是现在。我不是说我们高中的那些事把你变成了同性恋或双性恋,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而尽管当时我表现得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但那时候我们的行为还是超级同性恋的。」他叹了口气。「这样有帮助吗,亚歷克?我眼前现在有一杯血腥玛莉,等一下我还得解释这通电话。」
「呃,好。」亚歷克说。「应该有帮助。谢了。」
「不客气。」
连恩听起来备受折磨又身心俱疲。亚歷克回想着高中时连恩看他的眼神,还有近年来的无消无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补上一句:「还有,呃,对不起。」
「我的天啊。」连恩哀号一声,然后挂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