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真相

当知道莉莉丝说的“喝酒”只是在房间里喝红酒的时候,多琳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您要带我去酒馆呢。”

莉莉丝坐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笑道:“你怎么会那么想呢?”

“因为小姐您总做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多琳拿起红酒杯,为莉莉丝倒红酒。

“不是出格的事吗?”

“对,”多琳笑了,“是出格的事。”

莉莉丝也笑了:“坐吧,多琳,今天我们一起喝酒。”

“好。”多琳乖巧地坐了下来,拿起酒杯,“我还从来没有喝过红酒呢。原来只在宴会上看大家喝,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红酒是什么味道的。”

“是吗?”莉莉丝摇晃着红酒杯,“那你尝尝。”

多琳喝了一小口,然后皱起眉:“好难喝。”

“和你想的不一样吧?”

“是的,”多琳说,“我原来以为这个会很好喝,因为它出现在各种华丽的宴会上,还被装在美丽的杯子里,被雍容华贵的贵族们拿在手里。”

“很多东西只是看起来美好。”

“是吧?是吧……”多琳摩挲着酒杯,“宴会也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原本以为,我会穿上漂亮的裙子参加宴会,然后被英俊的贵族甚至是王子看见,我们会坠入爱河,然后一直幸福。但真实的宴会不是这样,没有人会看向我,也没有人邀请我,我甚至连一支舞都没跳过。”

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月亮清亮而皎洁。

莉莉丝在月色中站了起来。

她弯下腰,对多琳伸出手:“那么,美丽的小姐,虽然现在没有音乐,但是能请您和我跳一支舞吗?”

多琳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匆忙地放下酒杯。她有些纠结地抠着手:“可……可是,我已经快要把舞步忘得差不多了……不,我没怎么学过跳舞,我只是偷偷练过,跳得不好。”

“没关系。”莉莉丝抬头,笑道,“我也不是很熟悉男步。”

“那么……”多琳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放在莉莉丝手上,“好吧。”

“来吧,”莉莉丝一手握住多琳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了多琳的腰,“我教你,按照我说的节奏跳。”

这不是华丽的舞会现场,没有演奏舞曲的乐师,也没有华丽的水晶灯和觥筹交错的贵族们。

只有两个女人,在夜色里转着圈,跳着舞。

“一嗒嗒,二嗒嗒……”

旋转,舞动,好像真的有音乐在耳边。

“三嗒嗒,四嗒嗒……”

魔法灯将少女的影子投射到墙上。

…………

幻想中的舞曲结束了。

莉莉丝弯下腰:“非常荣幸与您共舞,多琳小姐。”

多琳也拉起了女仆裙,像模像样地回礼:“十分感谢您的邀请,莉莉丝小姐。”

当她们直起身后,都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她们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倒在床上,然后笑着对视。

多琳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小姐,我们,哈哈哈,我们还真的是有模有样。”

“那有什么,”莉莉丝说,“那些贵族也是在装模作样。”

“小姐,您真不像个贵族。”

“是吗?”

“不,不应该这样说,”多琳说,“您像个真正的贵族。”

“多琳,贵族只是一个身份,不要为它赋予太多的意义。”莉莉丝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是,小姐,如果没有您,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多琳看着莉莉丝,认真地说,“我很感谢您。”

莉莉丝知道她在说什么,早上之后,她一直逃避这个话题,但是现在她自己主动提起了。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莉莉丝说,“你变坚强了,多琳。”

“是啊,原来的我可能会随波逐流,跟着他离开。我为什么会这么选呢?”多琳喃喃道,“大概是因为您带我去见了赫卡特小姐吧,所以……所以我才会这么选。”

“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多琳说,“我应该不会后悔吧,但是世间总有公道,这让我松了口气。”

莉莉丝忽然笑了:“多琳,你觉得早上发生的一切是因为世间有公道吗?”

“不是吗?”

“天哪,多琳,”莉莉丝用手捂住了脸,“我的小多琳,你怎么这么天真?你仔细想想管家和女仆长说的每句话,你想想人们议论的内容。你在阿博特公爵府待了七年,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为人,而约克才来了一年,你觉得,大家对你们的评论是公道的吗?”

“我并没有得罪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

“管家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的工作,事情越大,对他越不利、越麻烦,所以他想快速结束这件事。女仆长是嫉妒你的位置,想打压你。而旁观者中,有人不想得罪管家和女仆长,有人想看到女人被殴打、凌辱,有人想看到一个感人又团圆的爱情故事,也有人单纯想看热闹。”莉莉丝说,“大家心里都知道真相,只是他们不想说出来,毕竟解决一件事最快的做法并不是寻求真相,而是让那个弱小的人闭嘴。

“处理没有攻击性的你,比处理满口谎言且有攻击性的约克更简单。得罪约克有可能被报复,得罪你却不会,所以即使你是冤枉的,只要把错推给你,大家就可以回归虚假的和平。

“和平的献祭品不是真相,而是你。”

多琳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一直觉得大家都是好人——”

“不,多琳,大家都是普通人,普通人会懦弱、胆怯。美德故事之所以被人传颂,是因为它们少见,自私软弱、欺软怕硬、明哲保身才是很多人求生的常态。”

“可是……可是事情最后还是解决了,典当行的人过来作证了,大家看清了真相。”

“多琳,”莉莉丝说,“今天早上,约克虽然满嘴谎言,但是他还是说了一句实话。”

莉莉丝看着多琳的眼睛:“他确实没去过柯姆典当行。”

多琳愣住了,好半晌才问:“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别的典当行当掉那枚银胸针的。”

柯姆典当行确实是莉莉丝开的,但是事情怎么可能那么凑巧,约克就拿着银胸针去她开的典当行典当,然后还被典当行的人记下?

银胸针是典当行的店长交换情报时,被赫卡特发现并买下的,然后莉莉丝将它放在自己的珠宝店里,还带着多琳去看。

“所以……”多琳问,“小姐,您说了谎,那个证人也是假的?”

“原本那个典当行的员工早就忘记他的长相了,也不愿意出来作证。”莉莉丝说,“那么,多琳,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自证清白?你要怎么反驳他对你的诬陷?你要怎么证明不是你让他卖掉胸针的?你要怎么叫醒一批明知道你的品行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站在你对立面的人?”

多琳沉默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上午的恐惧再次席卷了她。当时,她拼命地辩解,但是声音微弱,无人听信。当她愤怒时,所有人都在看热闹。

是啊,她愚蠢又天真,她相信公平,相信公正。可那时公平和公正并没有降临在她身上。约克诬陷她,她无所适从、百口莫辩、无计可施。她愤怒、痛苦、无力,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站在她这边。没有人为她说话,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反思自己。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是我不够善良,对别人不够宽容吗?

可是,按照莉莉丝的说法,没有人为她说话,恰恰是因为她平时太善良、太宽容、太……懦弱了。

女仆长不止一次挑她的刺儿,也有人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她做,她都默默忍下了。她甚至把莉莉丝给她的东西分给大家。

她原本以为,这样大家就会喜欢她,却没有想到,自己无底线的讨好和宽容,让大家觉得她可以容忍一切,包括污蔑和侮辱。

“当我趴在地上的时候,”多琳颤抖着说,“我曾经向班布尔神祈祷,希望他能救我。”

当人无法掌控命运,只能随波逐流的时候,就会向神祈祷,希望神能够帮助他。

莉莉丝说:“他不会救你。”

“对,”多琳的眼睛模糊了,“是小姐救了我。”

“救了你的不是我,”莉莉丝说,“是‘公爵小姐’的名号、鞭子和剑,还有我的产业。”

假如莉莉丝不是公爵小姐,仆人们不会听她的话。

假如她没有鞭子和剑震慑众人,所谓的气势,看起来就会像个笑话。

假如没有她事先布局的产业,就没办法给约克致命一击。

“多琳,救你的不是神,是权力、武器和钱。”莉莉丝重复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他们的公平可能成为你的不公,所以,如果想要贯彻符合你自己标准的公平与正义,实现自己的理念,那你就需要权力、武器和钱。”

“天哪……小姐,您太厉害了。”多琳用手臂挡住眼睛,“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些事,我像是活在梦里一样。天哪!真难以置信,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她遮住眼睛的袖子很快就湿了:“我怎么那么傻,我太傻了……他是那样的人,一直在算计我,可我却陷了进去。我那么珍惜他,把他送给我的花夹在本子里做成了干花,还有他送我的黄色发卡,我也好好地收着……我怎么那么傻……像个白痴一样。”

“你还给他买了那么多东西。”莉莉丝说,“我后悔了,应该先把他剥光,再扔出去。”

多琳笑了一下,这一声笑带着她遮着眼睛的手臂都震了一下。

笑完,多琳沉默了很久。

莉莉丝也没有说话。

房间里只能听到多琳带着鼻音的呼吸声。

然后,多琳忽然问道:“小姐,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 * *

“小姐,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多琳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莉莉丝看着床顶。

这是一张很梦幻的大床,有厚厚的床帏,层层叠叠的蕾丝让它看起来如同童话里的公主床。

之前的莉莉丝,或者说游戏设定里的莉莉丝,就躺在这样梦幻的床上,做着和王子相爱、结婚的梦。

直到她进入游戏,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轮回。

莉莉丝缓缓地说:“我……很早以前,第一次听爱情童话的时候,就对此感到疑惑,我不理解,大家为什么会对那些童话入迷。

“我不明白,为什么灰姑娘和王子跳一场舞,王子就会爱上她,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也并不了解,王子只能看见灰姑娘的美貌。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会觉得睡美人是个令人开心的故事。公主躺在那里,没有任何选择,如果前来的不是王子,而是其他人,要怎么办?而亲吻一个毫无知觉的女人的王子,真的是生性高雅的人吗?

“我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被白雪公主感动。那个王子不是很可疑吗?他看到了一个美丽女人的尸体,就想把她带走,可他为什么想带走一具尸体?

“在女孩听的童话故事里,公主都是美丽、漂亮的,她们住在宫殿里,等待着王子过来解救。

“可如果来的不是王子,而是恶龙,她们能够拒绝吗?如果王子本身就是恶龙,她们能辨别吗?昏睡不起的公主,死去的白雪公主,被排挤、虐待的灰姑娘……她们要怎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但所有女孩都希望能成为公主,如果不能成为公主,就成为灰姑娘……

“在男人的故事里,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打败恶龙,赢得恶龙的财富和美丽的公主,成为国王的夫婿,最终成为国王。男人渴望赢得名声、财富、美人、权力,女人却只希望赢得一颗不知道何时会变的心。”

莉莉丝有点说不下去了,她回想起之前那无数个轮回。

《女神录》是一个合格的恋爱游戏。

因为所有女孩都希望成为“公主”,或者“灰姑娘”。

平民玛利亚是“灰姑娘”,公爵小姐莉莉丝是“公主”。

表面看来,她们的人设有很大的不同,玛利亚纯洁、善良、温柔,莉莉丝泼辣、娇惯、任性。

可在一次又一次的攻略中,莉莉丝明白了,玛利亚和莉莉丝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要达成好结局,就要善良、顺从、迎合,拼命地表达自己无害。

假如自己的利益和男主的利益有冲突,则必须抛下一切站在男主身边。

抛下一切,放弃一切,帮助男主达成他们的心愿,完善他们的人生。

无论是温柔的顺从,还是口是心非的傲娇,最后的选择都必须符合男主们的心意,否则就会导致坏结局。

她是这个恋爱游戏的女主,但是她被要攻略的对象牵着鼻子走。

是的,从根本上,莉莉丝和玛利亚是一样的。

不同的只是语言的表达。

在游戏里时,虽然两个女主选项不同,但是意思差得并不多。

“好的,我会帮你的,因为我爱你”和“哎呀,真是讨厌啊,真拿你没办法,那就这样吧”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因为两者都需要根据男主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形来揣摩。

为了迎合男主,她会选择自己不喜欢的选项。

在选择违心的选项时,莉莉丝有时候会安慰自己“反正这只是个恋爱游戏,男性向的恋爱游戏也是这样的”。

可是在被男主们告白时,除了攻略成功的欣喜,她也会疑惑:“你说你爱我,可你爱我什么呢?你甚至连真正的我在想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磨平自己的棱角,隐藏自己的内心,扮演一个你会喜欢的女孩而已。”

而经历了坏结局,男主们展现出的另一面又令人陷入了迷惑:“我在扮演你会喜欢的人,你是不是也在扮演我会喜欢的人?”

大家都在做角色扮演,这件事看起来有种荒谬的公平,但实际上令人心焦。

害怕伪装被发现,也害怕男主们不屑于再伪装。

等她失去了一切,除了男主的爱,她什么都没有,而男主们则可以随时因为看透她的伪装,或者腻烦她的伪装,收回那份爱。

没有了她的爱,男主们还有事业、名声、财富以及多姿多彩的人生,也依然会有无数美人做着公主梦和灰姑娘梦。

而她还剩什么呢?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多琳喃喃道,“我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从来不去想这些。”

“奇怪的是我,不是你。”莉莉丝笑了,“除了我,没有人觉得这些故事奇怪,她们会说:‘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他们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啊!’”

“是的,所有童话故事的最后都会写‘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大家看到这句话,就觉得心满意足,好像只有我在怀疑。”

莉莉丝喃喃道:“只有我在想,然后呢?什么叫幸福,什么叫永远?他们在一起了,然后呢?为什么大家就不深究了呢?

“他们不会被其他漂亮的女人吸引吗?就像公主曾经吸引他们一样。

“当最初的激情退去,他们不会产生矛盾吗?毕竟他们彼此毫不了解。

“当她失去了美貌,当他看腻了她的容貌,他们还能互相相爱吗?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最初的吸引和激情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呢?”

公主等来了王子,他们在一起了,然后呢? 之后的时间要怎么办,他们还能继续伪装下去吗?

她只能攀附着他。

选错一个选项就可以从好结局变成坏结局。

他一个想法的改变,就可以让她从天堂跌到地狱。

她是女主。

可这样的角色怎么能被称为女主?

她甚至不是自己的主宰。

“小姐,您还记得吗,我之前和您说过,我曾在舞会上见到过胡佛侯爵夫人。我认识她,她叫汉妮,是个善良阳光的女孩,她曾经把自己的面包分给我,我们曾经关系很好……”多琳小声说,“但是我在舞会上看见她的时候,她装作不认识我。

“那些小姐说的是真的,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来她总是开心地笑,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可是那次舞会,她看起来是那么憔悴。她不安地盯着胡佛侯爵的一举一动,一刻都不停歇,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焦躁,也都能看出她在意胡佛侯爵。她那么在乎胡佛侯爵,可是胡佛侯爵却对她失去了兴趣……”多琳说,“当她成为侯爵夫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是灰姑娘,她成功了,她会幸福,可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幸福的痕迹。”

多琳的声音带着委屈:“她是一个好姑娘,胡佛侯爵为什么不珍惜她?”

“多琳,”莉莉丝问,“骑马有趣吗?”

多琳没想到莉莉丝忽然转移了话题,愣了一下,点头道:“有趣,很有趣,我觉得太开心了。”

“射箭也很有趣,剑术也很有趣,商业也很有趣,历史也很有趣,艺术也很有趣……”莉莉丝说,“这世上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它们填补着男人的生活。如果他们需要女人,他们可以娶妻,可以调情,可以去妓院,社会不会骂他们淫荡,还会称赞他们风流、有魅力。他们也不用承担怀孕的风险与痛楚,甚至可以不用理会那些私生子。他们的选择太多了。”

“但……但是……”多琳轻声道,“从小家人就告诉我,一定要遵守规范,不能骑马,不能射箭,不能大笑,说话要轻声细语。商业不适合女人,历史不适合女人,艺术不适合女人,女人学习太多知识没有用处……适合女人的只有恋爱、婚姻和家庭,以后一定要对丈夫忠诚,不能让家族蒙羞……只要我爱我的丈夫,为家庭奉献、顺从、能干,不奢求太多,好好地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的丈夫就会爱我。

“但是我也曾听到男人们抱怨。他们抱怨妻子一本正经、太无趣,所以他们去找情妇和妓女。我也曾看见那些女人得意扬扬地骂着妻子们无趣又无用,像个只会带孩子的木偶。”多琳茫然地说,“为什么呢?大家为了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从小压抑着自己全部的天性,把全部的自己都奉献给爱情和家庭,为了变成了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甚至失去了自己,为什么最后却要被这样欺辱?那些男人,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我们呢?”

莉莉丝说:“多琳,想想吧。假如你的其他东西都被夺走,只剩下一枚铜币,那这枚铜币就是你的全部,你会牢牢地握紧它,珍惜它,生怕它从手中消失。但是,他们有一箱铜币,有无数的选择,他们可能一时觉得这枚铜币有价值,但是很快他们的精力就会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你的百分百,只是别人的百分之一,那你怎么能奢求那个人像你一样珍惜这一枚铜币呢?”

* * *

“小姐,您的话太残忍了。”多琳捂住了脸,“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我,女人要以爱情为重,要以家庭为重。爱情、婚姻、家庭、子女,我们所能期盼的和所能向往的,都是爱情。所有人都告诉我们,那是正确的路,是我的幸福,家庭是我对未来全部的向往,如果我不把它们想得很美好,我要怎么过下去呢?”

是啊,这才是女人生活的常态,所以小姐们聚在一起时才会没完没了地讨论浪漫史、男人、爱情和孩子,那是她们被灌输的人生的全部,除了那些,她们又能谈论什么呢?

“可是……女人是批量生产的货物吗?为什么所有女人的幸福标准都得是组建家庭?”莉莉丝问,“更何况,多琳,你的母亲幸福吗?”

“我不知道……”多琳说,“从我记事起,她就在不停地生育,我的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她总是有洗不完的尿布、做不完的家务。她像个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脸色憔悴,眉头总是紧皱着。刚开始,我还看见过她因为孩子们不听话而被气哭,后来她哭得越来越少了,但是脾气越来越暴躁,总是对着孩子们大喊大叫,怪我们不听她的话,怪我们事情太多,怪我们把家里搞乱。每次她发火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害怕,我只能抱着弟弟、妹妹躲在一边。

“然后,坐着喝茶的父亲就会说:‘你母亲变了,原来她不是这样的,原来的她温柔又可爱。’之后,母亲会和父亲发火,父亲便会摔门而去。母亲就一边抱怨,一边继续收拾。

“每次被母亲抱怨之后,父亲就会去找他的朋友,他们一起玩牌或者聊天。有时我哭着去找父亲,那些男人就会安慰我。

“他们说:‘别哭了,多琳,你父亲和你母亲是相爱的,这就是他们爱的方式。’‘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的,打打闹闹,吵吵闹闹。’‘看你母亲多么爱你的父亲啊,给他生了那么多孩子。’

“他们也会安慰父亲:‘哈代,赶紧回家吧,你的妻子是个好女人。’‘谁家没有点烦心的事呢?你就忍一忍吧。’‘回家好好过,下次我们再一起去找点乐子吧。’

“他们总是很轻松,说话总是很有道理,看起来游刃有余,总是说一些我不懂但是似乎很好笑的笑话,他们和母亲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看着那些男人,我为母亲感到羞耻,我以为女人可能天生就是更没有理性、更暴躁的吧。

“我想和他们在一起,我想像他们一样游刃有余,像他们一样轻松、快乐。可是他们总是会问我:‘多琳,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帮你母亲干活儿,为什么不回去带弟弟、妹妹?’

“我问他们:‘那你们呢,不也这样吗?’

“他们说:‘那怎么能一样,你是女人,如果不学着带孩子、做家务,以后怎么能当一个好妻子、好妈妈呢?’

“他们说:‘多琳,你还年轻,你不懂,女人有了男人才能快活,男人能让女人上天堂,女人离不开男人,她们为男人做一切都是应该的。’

“我很不甘心,想反驳,可是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童话和恋爱小说里也是这样说的,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是世间公认的道理,是女人的幸福。而且我应该做个好女人,好女人不应该反驳男人的话。”

莉莉丝静静地听着,这是多琳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然后我就明白了,”多琳看着床帏,继续道,“我永远不可能融入他们,也无法像他们一样轻松,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从我以女性的身份出生起就注定了。

“我害怕暴躁的母亲,觉得父亲发火是被母亲逼的,但是我离不开母亲,父亲虽然不像母亲那么暴躁,可他几乎不跟我们相处。母亲是爱我们的,她照顾着我们的全部,做饭、收拾屋子、买家中所有的东西、教我们认字,她关心我们的一切。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会哄我睡觉,让我枕在她的腿上,抚摸我的额头,亲吻我的脸颊。我无法想象没有母亲。

“所以,为了让母亲少生点气,我会帮她干活儿,帮她照看弟弟、妹妹。但是,小姐,您知道吗?”多琳笑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温柔的人,但是当我开始干这些事的时候,我也暴躁起来了。当我做饭的时候,妹妹因为饥饿而哭,小弟弟则尿了裤子,大一点的弟弟在自顾自地玩。当我手忙脚乱的时候,我问大弟弟:‘为什么你不能照顾一下弟弟、妹妹?’然后他开始号啕大哭。我真的很恼火。我在做饭,他们为什么不能懂事一点?为什么不能等一会儿?为什么要一起闹?为什么不能互相照顾?为什么没人帮我?为什么我一个人要处理这么多事……

“我觉得很辛苦,但没有办法埋怨同样辛苦的母亲。所以,我开始质疑父亲,如果他处在同样的状况下,还能保持所谓的理智吗?

“虽然所有人都在说他挣钱养家,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赚钱养家上,他嫌家里吵闹,所以经常出去闲逛或者闲聊来消磨时间。

“所有人都和我说:‘你父亲脾气多好啊,你母亲那么暴躁,他却没有打她。’‘哈代老老实实的,真是个好男人。’‘你父母可真是相爱啊。’

“父亲是个脾气好的、老实的人,母亲却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母亲做了那么多,大家却说家里是靠父亲撑起来的。

“每当我和大家说起母亲的辛苦时,他们都会轻描淡写地说:‘女人就是这样的,多琳,因为你母亲爱你父亲,所以才甘愿辛苦。’

“既然母亲辛苦是因为爱父亲,那我辛苦就是因为爱母亲、爱这个家吧。

“但是,小姐,我大概是个坏女人,我有时候会想,那真的是爱吗?难道爱情就一定要那么辛苦吗?难道母亲的暴躁不是被无休无止的家务和管不住的孩子们逼出来的吗?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可我想象不到母亲还是少女时的样子。”多琳的声音哽咽了,“我想象不到她原本的模样。”

莉莉丝轻轻地抱住了多琳:“你母亲原来一定是个温柔、美丽又快乐的女人。”

多琳啜泣起来:“那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是因为父亲吗?是因为我吗?是因为她的孩子们吗?如果……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出生,能让她更快乐一点,那我不出生就好了。假如我不出生,可以换得母亲的幸福,那我不活在这世界上也无所谓。”

“多琳,”莉莉丝说,“如果你没有出生,我就遇不到你了。”

“小姐……”多琳哭出声,“小姐……您这样说,就好像我是有价值的——”

“你当然有价值!”

“不,我没有,我是个坏人,您不知道我的丑陋,不知道当我知道自己能到公爵府工作时有多么高兴。我觉得终于可以从窒息的家里逃出来了。我把工资全部交给家里,大家都说我孝顺,其实不是的。小姐,我那是赎罪,赎我一个人逃出来的罪。”

可即使这样,你的愿望还是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生很多孩子。

“多琳,”莉莉丝问,“你爱约克吗?”

多琳的回答出乎莉莉丝的意料:“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一开始我并不喜欢约克,我觉得他太滑头了,可是大家一直说:‘多琳,你看约克对你多好。’‘多琳,你为什么不接受约克?’‘多琳,你该恋爱了。’‘多琳,等你年纪大了就来不及了。’‘多琳,你不怕错过对你好的人吗?’

“他们一直在我耳边叫着,多琳多琳多琳……所以我想,算了吧,接受他吧,毕竟他对我好,也许我会喜欢上他的……我很不安,也很害怕,我一直努力喜欢他,因为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对我好的人,如果不找个未来的归宿,也许以后我会无家可归。”

莉莉丝说:“怎么会呢?”

“会的,小姐,会的!”多琳看向莉莉丝,激动地说,“如果我不说出汉妮的名字,您会知道她是谁吗?她原来的名字是汉妮·索罗,后来侯爵帮她伪造了身份,让她成为汉妮·普兰,再后来,她和侯爵结婚,成为汉妮·胡佛。大家原来叫她索罗小姐,后来叫她胡佛侯爵夫人。您懂吗?小姐,她叫汉妮!索罗是她的父亲,胡佛是她的丈夫!可她叫汉妮!

“您懂吗,小姐,她没有自己,我也没有自己。我叫多琳·哈代,在家里的时候,我努力做很多事,照看弟弟、妹妹,工作挣钱,养活家人,可我终究不是哈代家的人,我只是一个会离开家的女人,我不属于哈代家,因为我结婚后就会成为另一个家的成员。

“我没有家,也没有自己,所以我喜欢上了约克。小姐,当一个男人对一个没有家也没有自己的女人示好,珍惜她,说喜欢她,说爱她,说她多么重要,把她捧得像个珍宝一样的时候,她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被人珍惜的感觉那么好,我第一次被人肯定,第一次被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被用各种美好的词夸奖,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感觉像是飘在云端。当一个缺爱的女人遇到一个竭力表现爱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深陷其中呢?

“我总以为我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我好。我总以为我是真心的,他也是真心的,所以当我察觉到他的缺点,觉得不安的时候,总是安慰自己:‘他也是人,也有情绪,我应该体谅他,这样他才会更加爱我。’可是,还是有很多地方不对劲儿,就像小时候那些男人说的一样,我经历了男人,可我并没有像之前那些男人说的一样上天堂,并没有那么快乐,反而觉得痛苦又难堪,迷惑又恐慌。为什么我不快乐呢?为什么我总感觉乏味呢?为什么和恋爱小说不同呢?是我不正常吗?是我和常人不一样吗?为了掩饰我的恐慌与自卑,每次约克问我‘你快乐吗’的时候,我都会说‘快乐’,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撒了谎,可他却说我像死鱼一样。

“我听女仆们讨论过这种事,她们说女人偶尔也会感到快乐,但那个偶尔被她们谈论了很长时间,感觉就像一个奇迹。可是,她们体会到了快乐,我却没有,我不知道男人们是不是每次都很快乐,所以他们才对此乐此不疲。但是我很害怕,小姐,我和他们不一样,也和她们不一样,我没有偶尔。

“小姐,我很自卑,也很害怕,我觉得自己是个异端,于是我装出快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约克的表情,装作开心、快乐,用各种手段来取悦他。当他满足得笑起来时,我就可以松一口气,觉得他不会发现我不正常。而且他满足了,也许就会珍惜我了。

“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地位就调过来了。原来,他总说多么爱我,现在却是我越来越重视他。当我把自己唯一的铜币给了他以后,他就不再珍惜我了。他像个钓鱼者,钓到鱼就完成了工作,而我却已经吞下了鱼钩,只能归顺他。”多琳说,“是我错付了,我没有擦亮眼睛,我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我没有找到好男人。他珍惜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成为和母亲不一样的人,过上和母亲不同的生活,但我越来越卑微,越来越迷茫,慢慢地失去了自己。说不定,我正在和母亲走一样的路。”

* * *

“好男人啊……”莉莉丝问,“多琳,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好男人?”

“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的男人,”多琳说,“比如安东尼奥大人、罗纳德王子、伊莱神官……”

莉莉丝笑了:“一般人说的时候都会再加上艾伯·阿博特。”

多琳迟疑道:“少爷他……”

“他当然不是好男人。你在公爵府工作,所以知道他的真实模样和小姐们幻想的不同。大家都觉得公爵府高贵,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公爵府里隐藏着多少龌龊。”莉莉丝问,“所以,多琳,你又如何知道其他人会和你幻想的一样美好?”

“可是,他们都是王国最优秀的男人……”

“罗纳德王子,是你想象中的王子吗?”

“王子英俊又帅气,剑术也很好,他和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王子说过,他的母亲是因为国王的花心而抑郁去世,他绝对不会做和国王一样的事。”

“那他为什么会把玛利亚带进宫?”

“也……也许,”多琳说,“是那个女人迷惑了王子,那个叫玛利亚的坏女人想夺走王子。”

“多琳,为什么要找各种理由为他辩解呢?所有人都清楚,是罗纳德把她带进了王宫,玛利亚根本没有能力决定王子的选择。”莉莉丝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所以你也非常明白,他不是童话里的王子,我也不是童话里的公主,我们之间的婚约是政治联姻。”

“可是,您很喜欢他……”

“那是过去,现在,我已经同意解除婚约了,但是你也看见了结果,即使他不喜欢我,即使他把别的女人带进了王宫,也不愿意解除婚约。”莉莉丝说,“如果他爱玛利亚,他的做法就是懦弱且贪婪,他舍不得自己的名声和公爵家的支持;如果他不爱玛利亚,那他就损害了玛利亚的名声,他做的事情就等同于监禁。”

“罗纳德王子他……”多琳迷惑了,“他是这样的人吗?”

“你看,多有趣!明明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明明大家只要想一下就会发现不对,可是所有人都不会细想,也不会怀疑王子,反而把重点放在我和玛利亚身上。”莉莉丝冷笑,“明明是罗纳德王子惹出的事端,他却可以置身事外。他还是那个被众人爱戴、女性爱慕的王子,我和玛利亚却一个成了被夺走未婚夫的可怜的女人,另一个成了夺走别人未婚夫的可恨的女人。大家憎恨着玛利亚,却对罗纳德王子充满怜爱。”

“我……”多琳说,“我真的,从没有这样想过罗纳德王子,从来没想过他会是个坏人。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小姐您这么说了,我……我还是很不愿意这样去想罗纳德王子,我心里好像在排斥这种想法。”

“和你一样,人们都不愿意这样想,所以他们才会从我和玛利亚身上找各种缺点来将罗纳德的选择合理化。当他选择了玛利亚,那就是我凶恶、狠毒、不近人情,还爱吃醋,逼得善良的罗纳德王子爱上了玛利亚,也顺便为国民选了一个最好的王子妃。如果他选了我,就是玛利亚‘上位’失败,王子就是迷途知返、信守承诺……从我和玛利亚身上找错,总比从王子身上找错要容易得多。”

“真不公平……”多琳轻声说,“我原来怎么没有发现呢?这太不公平了。”

“还有安东尼奥和伊莱神官,你了解他们吗?又凭什么认为他们会和你想象的一样美好呢?”莉莉丝说,“小姐们聚在一起时,总是说着各家的花边新闻和情感纠葛,对各种事情司空见惯。其实,她们都知道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可是她们还是抱有幻想,把一切都寄托在爱情上面,把最美好的幻想安在那些陌生的男人身上,希望身边出现王子,可以把她们从无趣的生活中解救出来,走向通往幸福的道路。

“可大家以为的爱情是什么?它什么都能拯救,什么都能实现,像个被美化过度的信仰。而小姐们心中的王子,就像神圣不可侵犯的神。

“王子是所有女人的幻想。当她们喜欢一个男人时,那个男人便成为她们的‘王子’,她们崇拜着名为王子的神,而这些神寄托着她们所有的期盼和幻想,所以她们可以给予他所有的怜爱和宽容。”

“可是……可是……”多琳说,“您这么说……显得我们向往的爱情有点现实又势利……”

莉莉丝笑了:“多琳,大家想象中的王子是什么样的?”

“嗯……英俊、勇敢、忠贞,并且很宠爱公主?”

“英俊是长相好,勇敢是可以保护你,王子的身份可以让你过上舒服的生活,忠贞是安全感的保证,而宠爱可以让你获得被爱的感觉?”莉莉丝问,“这个标准还不够现实、不够势利吗?”

“不是……”多琳说,“可约克不是这样的,他没有钱,长得也不是很帅。”

“多琳,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男人和女人,而且女人们也不全是公主和灰姑娘,陷入爱情的她们知道自己找不到真正的王子,她们便会把目光投向‘残缺的’王子。‘残缺的’王子可以没有钱,但是他可以帅气。如果他不够帅气,他还可以有才气。如果他没有才气,他还可以品德高尚。如果他品德不够高尚,他还可以宠爱你……甚至,大家还对这些‘残缺的’王子抱有同情和怜悯,沉溺于想要拯救他们的心理!”

多琳哆嗦了一下。

莉莉丝感觉自己想要表达的话都堵在胸口,需要一股脑地将它们说出来:“这些‘残缺的’王子构成了残缺的神,千千万万‘残缺的’王子构成了千千万万残缺的神,他们或强或弱,或伟大或渺小,或高尚或卑贱!

“可残缺的神也是神。当你对他们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把他们奉成神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卑微。当整个世界都变成这样,神的地位就会一步步提高。如果全世界都会善待神,那大家就会惊喜于神的出生,憎恶人的出生,而神也会欣然接受这一点,没有人会讨厌被优待,所以他们会更维护自己的地位和权威,觉得这理所应当。这个世界最终被神统治,神限制人的行动,制定规则,规范行为,颁发禁令,圈养人类。

“人必须对神恭敬、怜爱和宽容,她们被圈养着,祈求着神的恩赐与宠爱,满足于自我奉献,并坚信自我奉献会有回报。她们认为神不会出错,神的选择总是有原因的,如果神出了错,那一定是坏人误导了他。

“可是,这些信徒不势利吗?当她们祈求、祷告或奉献的时候,难道不是在奢求回馈吗?以爱为名逃避现实,逃避压力,融入这个荒谬的世界,这难道就不卑鄙吗?

“她们希望通过这样的奉献让神感动,进而让神爱上她们,将她们救出泥潭,远离危险。可她们从来不会细想,万一付出没有回报呢,万一神不救她们呢?

“那时要怎么办呢?

“神是不会有错的,那么,要怪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恭敬、不够无私、不够虔诚吗?

“明明都是有所图,为什么信徒一定要展示自己的无私,一定要神化爱情和王子,为它们冠上最美好但却脱离现实的想象?

“闭上眼睛,不看现实,什么都不去想,沉浸在幻想中,这样虽然快乐,可是一旦发生与幻想不符的事情,或者幻想被打破时,要怎么办?

“要崩溃或者手足无措地哭着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没想到他是这种人’‘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吗?

“那哭完以后呢?人生都已经奉献给爱情了,这个世界也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塑造并制定好规则了,那么要如何改变现实、扭转自己的命运呢?只能装成一个瞎子,继续麻痹自己过下去了吧?

“活成一个知足的行尸走肉,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头脑空空,然后继续告诉新的信徒‘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要相信神,会有奇迹的’,但她们明明盼望着神拯救自己,结果最后自己却活成了菩萨。

“然后等信徒死去,神为她们竖起一个个丰碑,记着她们为神奉献、无私的一生。神会表彰这些信徒的忠诚和无私,尽管信徒可能穷其一生都没能实现愿望。但是谁在意呢?她们为神奉献了全部,帮神实现了丰功伟绩,甚至为神诞下了新的神和新的信徒,构建了神的世界。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有自己吗?有想要做的事吗?有想要完成的梦想吗?她们不曾看过山河大海,不曾幻想过星辰宇宙,不知道世界能有多大、多有趣,更不曾体会过自由的感觉。囚禁在笼子里的夜莺永远不知道空中翱翔的鹰的视野,被囚禁的鸟也永远不会知道笼子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世界,还有更多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男人并不是神,而是人,是和女人一样的人!如果被大家信仰的爱情不能让人变成一个更自信、快乐、独立的人,如果它会让人失去自我,无法成为一个具有自我人格的人,那它又有什么用?它只会成为囚禁人的笼子和枷锁!”

莉莉丝第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她越说越快,胸口中难以言喻的情绪几乎快要在这段话中爆发。

当这段话的最后一个音落下,屋内陷入了沉默。

多琳小声地问:“小姐,您生气了吗,您在生我的气吗?”

“不……”莉莉丝扶住额头,平复着呼吸,“我没有在生你的气,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她又笑了一下,“突然说这么多胡话,我可能是醉了。”

“小姐,”多琳举起手臂,她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我……我还不太明白您的想法,但是我觉得很震撼,您可能不明白,我现在有点激动,我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和我说这么多话。”

“原来大家都在和我说‘别人都是这样的’‘这件事就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每次想要深究的时候,他们就会露出嫌弃的表情:‘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不要追问,没眼色。’‘自己理解去吧。’久而久之,我就觉得我可能真的很笨,尽管我对很多事还是不理解,但是也不想去深究了,总觉得大家都知道得比我多,那他们说这件事有道理,那就是有道理吧。”多琳翻过身,看着莉莉丝,“可是听您这么说,我忽然觉得不是大家默许的东西就是对的,我自己的想法,说不定也有我自己的道理。”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莉莉丝问:“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有啊,尤其是您说势利那里的时候,我本来想要否认,但是仔细想想,我确实是个势利的人,我还有很多小心思。”多琳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偷偷告诉您,小姐,安东尼奥骑士来上课的时候,我都会认真整理头发和衣服,而且府里很多女仆都像我一样,还有人会刻意化妆呢。”

莉莉丝眨了眨眼睛:“还有这种事?我都不知道。”

多琳害羞地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其实我也偷偷幻想过安东尼奥骑士爱上我的模样。我甚至想出了情节——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所以不会答应他,然后他为我痛苦。一想到这种情节,我就会觉得又酸楚又激动,还有点开心和优越感。但是小姐您说得没错,对我来说,安东尼奥大人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一样,我想象着神因为我而痛苦,从而获得满足感。但是对于安东尼奥大人来说,光是听到我们的幻想,就应该会觉得荒唐吧。

“所以,我大概也是很势利的吧。我擅自幻想着他们,对他们有好感,爱他们,捧高他们,靠幻想获得快乐和情感上的满足。”多琳说,“虽然幻想是假的,但是我的感情是真的。我幻想出来的人是那么完美,我舍不得他们受苦,所以总是对他们好,并希望他们能感受到我的感情,然后宠爱我、保护我,甚至让我变成对他们来说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希望得到这样的优越感和安全感,但却在这种错觉中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卑微。”

她说着说着,哈哈笑了起来:“仔细一想,这真荒谬,不是吗?我们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靠着幻想催眠了自己。”

“是啊,”莉莉丝问,“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爱我,我才会想去通过爱别人来获得更多的爱吧。只要获得一点爱,就想牢牢抓住不放手,毕竟我们只有一枚铜币……”多琳看着床帏上的蕾丝,“可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他们自由又自信,可以做很多我们做不了的事。而且,他们看起来博学又无所不知,过得那么快乐。他们可以在大街上喝酒,可以醉倒在街上;可以随意躺在草地上度过一夜;可以独自旅游;可以挥剑杀敌;可以骑马打猎,还可以不用担心我们所要担心的各种问题。”

她那么羡慕他们,甚至把自己实现不了的人生寄托在他们身上,希望他们实现她做不了的事,因此更加怜爱他们。

这种感情夹杂在对爱情的幻想以及对王子的向往中,这让他们显得更加高大,自己显得更加渺小。

莉莉丝问:“大家喜欢他们的自信、幽默和游刃有余,可性别互换,假如女性也在同样的环境中成长,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世界,所以无法想象。”多琳说,“可是那天看到赫卡特小姐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还有一种其他的可能。我很激动,很高兴,也很羡慕她,可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找另一条路……”

“不用急,多琳。”莉莉丝轻声说,“时间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想。”

“嗯,”多琳笑了,“好的。”

此时,月亮已经挂上了高空,外面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多琳闭上了眼睛,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莉莉丝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关了魔法灯,回到床边。

“晚安,多琳。”她轻声说道,然后躺在多琳身边,也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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