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明彰

明彰狼狈地冲出兰罗大营,身上重重刀伤,浑身浴血,吊着最后一口气逃了出来。

他是成功杀了兰罗王,可是单枪匹马逃出来何等艰难,他差点就将命丢在了那里。

可是他不在乎,只是暗自懊悔:没能将兰罗王的脑袋带出来。

明彰的心思很单纯,固然是存了丝报仇之意,可他更多的还是想,若是能将兰罗首领的首级带回去给仁帝,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怪罪贺家了?

贺家这么多年殚心竭虑,家中只剩下一个贺雁来,若是仁帝受杨显教唆要治贺家的罪,那这一脉可不就相当于是彻底没落了!

大少爷死前交代自己要保护贺雁来,他怎么能食言呢!

明彰暗暗咬牙,等逃到了安全的地界,又掉转马头,向兰罗的方向深深弯下了腰。

胜败固然乃兵家常事,可他心里清楚贺雁来的本意,如今却做出这种事情。

他不求兰罗人原谅,只求以后能有机会能赎罪。

那时的明彰还不知道,他的一时冲动会直接促成贺雁来与千里的相识相知,命运有时就如这般变化无常,无迹可寻。

他伤得太重了,匆忙间还不小心丢掉了自己的护具,明彰不敢回头捡,闷头往大部队的方向跑。

可是还没等他追上贺家军,他便伤口复发,体力不济,倒在了一条小溪边,

马儿焦急地在他身边来回踱步,不住用头拱着自己的主人,想把他叫醒。这动静吸引了林中采药的散医,循着声音找到了这里。

那是一个模样二十出头的少年,眉眼温润,神情惊惧。他是害怕的,但“悬壶济世”的本职迫使他小心往前走了两步,努力忽略明彰身上刺目的血迹,捡了根小木棍戳了戳他,喊:“喂,这位公子,你还好吗?”

明彰虚弱地睁开一只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少年却一瞬间怔住了。

那双眼睛温和又深邃,带着战场上的未尽凌厉,却又掺杂了一丝少年人的脆弱。

明彰便这么被这个少年捡回了家里疗伤。

少年自我介绍叫做孟和,是大熙人与兰罗人的孩子。两国开战之际他身份特殊,干脆跑到这世外林中,做个逍遥快活的小散医,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明彰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伤还没养几天就叫嚷着好了要下地。孟和拿他没办法,头痛得很,说他伤还没好全会有后遗症,可是他就像铁了心似的,一得机会就往外跑。

到最后孟和没法子了,干脆也不去采药了,搬个小板凳坐在明彰身边跟他大眼瞪小眼,彻底铲断了明彰所有逃跑的可能。

明彰被他磨得心烦意乱,却不好刁难他,只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漂亮的小将军暗戳戳生闷气,不吃不喝不搭理人,看得孟和心软,无奈地问他到底在急什么。

没想到的是,小将军目光一黯,移开了眼神,有些落寞:“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那副表情看得孟和几个夜晚都没睡好。

辗转反侧间,他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

到底是谁,值得明彰这么归心似箭,就算身体还没恢复好也要去找他呢?

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就要揭不开锅了。孟和哪舍得明彰挨饿,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乱跑以后便重新背上小竹篮,准备采药去卖。

这一去,孟和便发现了不对。

街上的人虽和往常一样叫卖交易,但总会闲聊几句别的,脸上眉飞色舞的,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图个乐子,去听了一耳朵,这才得知,原来大熙的贺大将军居然被仁帝送去给兰罗当媳妇了。

这是天大的耻辱。这个集市靠近兰罗地界,兰罗人多些,聊到此事虽啧啧称奇,但也必不可少地多了些自傲,言语间多是轻视之意。

孟和是两国混种,没他们这么强的归属感,本能地觉得不舒服,没有多与他们讨论便回去了。

回家之后,明彰一个人快憋坏了,可他虽然闷闷不乐,却还是乖乖遵从两人之间的约定,没有乱跑,只是一个人拨弄着孟和给他扎的纸蜻蜓玩儿。

还是个孩子脾气。

孟和心头滚烫,存了心思想逗人高兴,便将集市上那事儿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拿出来与明彰分享了。

谁料,他刚说完,明彰便脸色突变,接着更是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孟和被他吓了一跳,饭也不吃了,连忙去看他怎么了。可明彰双目赤红,胸膛动荡,拳头攥得死紧,奋力锤着身下的床板。

“彰儿!怎么了?怎么突然”孟和心疼地抱住明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眼底满是惊诧。

而明彰攀着孟和的臂膀,俨然愤怒到了极致,一字一句往外吐:“仁帝怎么敢这么折辱他!”

“什么?”孟和没听懂,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可明彰又接连吐出几大口鲜血,接着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接下来几天,明彰发疯似的要回去找那位贺将军,孟和怎么拦都拦不住,明彰差点与他大打出手。

而孟和泥人也被磨出了三分火性,不管不顾地把人绑在床上,气得双眼充血,怒气冲冲地骂他:“那个贺将军到底有什么好!圣旨已下,所有事情都成了定局,你就算现在回去了,你还能做什么?!你还能也想把仁帝的脑袋砍下来吗?”

两人相处这么多天,明彰早就把所有一切告诉了他。

闻言,他眼神一顿,原本还在奋力挣扎的身体也渐渐软和了下来。

孟和以为他听进去了,也收了刚才歇斯底里的模样,颓然跪在明彰床边,双手握住明彰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嘴唇抿了又抿,颤声道:“既如此你就留在我身边不好吗我,我”

他那句“我也是悦慕着你的啊”还没说出口,明彰便竖起食指拦在他的唇边。

孟和一愣,接着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明彰什么都没再说,翻身睡了。

可是孟和什么都听懂了。

渐渐地,明彰身体越来越差。

他本就伤了底子,孟和这么多天好吃好喝地喂着养着,谁想到他听到贺雁来的消息以后气血攻心,一口郁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让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这是心结。纵使孟和医术有多么了得,也解不开他的煎熬。

有一日,明彰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主动要求孟和给他拿笔纸来,他要写东西。

这种时候写信,不是什么好兆头。孟和犹豫了半晌,委婉道:“说给我听不行吗?”

明彰摇了摇头:“我写给秋野的。”

贺秋野,贺秋野,为什么到哪儿都是贺秋野?!

孟和面上不显,为明彰拿来了纸和笔。

可就在明彰埋头写信,心无旁骛的时候,孟和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里。

写完之后,明彰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存好,对着烛火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想在信封上署个名,可笔尖悬了很久很久,他还是没落下一笔。

良久,他叹了口气,干脆放弃署名,直接把信交给了孟和。

“若以后有机会,你见到了他,便代我把这信给他吧。”烛火下明彰的脸比孟和第一次见他时小了一圈,整个人身上了无生机,裹着厚厚的棉被,指尖还是冰凉的。

孟和沉默半晌,没接:“你自己给他。”

明彰抬眸冲他粲然一笑,眼睛弯弯的,像沉进了一轮月亮:“你明知道我撑不到那日了。”

“有我在,我说能救,就能救。”孟和梗着脖子说。

明彰不再与他争辩,将信直接塞进了孟和胸口,目光火热又温和,拥着浓浓的情意,叫孟和想欺骗自己都不能。

“写了什么?”他还是没沉住气,问道。

明彰头也没抬:“我想对他说的话。”

这话说了无用。孟和便不作声了。他望着明彰削尖的脸,又赌气问:“你就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明彰的手停在他的衣襟上,眼睫颤动着,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孟和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时候,一声低低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

“请你不要后悔认识我。”

后悔认识他吗?孟和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明彰便神采奕奕的。他不仅能下床给孟和煮面,还能在孟和端碗进来的时候笑意盈盈地在门口等他。

“快回床上去,着凉了。”孟和催他,动作有些失了分寸的亲昵。

可明彰不知道是没察觉到还是不在意,依旧笑着,乖乖顺着孟和的力道回到床上。

饭吃到一半,明彰咬着筷子尖,突然问:“你是大熙和兰罗的混血,那你的名字是汉名吗?姓孟名和?”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孟和还是回答了他:“我母亲姓孟,我的名字却不是汉名。孟和,在兰罗语中的意思是永恒。”

“永恒啊。”明彰笑着重复了一遍,“是个好寓意。”

他今天有些奇怪。孟和皱了皱眉头,让他快吃饭,要凉了。可是明彰却摇了摇头,说吃饱了,犯困想睡会儿。

孟和不疑有他,收拾了碗筷便要去刷洗。

明彰却突然从身后攥住了他的衣角,用了点力,孟和便顺着他的力道俯下身来。

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唇上突然一热,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很轻很轻地掠过。孟和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明彰的唇瓣。

“你, 你”孟和耳尖瞬间窜起了点艳红,磕磕巴巴地“你”了半天,也没念叨出个结果来。

明彰狡黠一笑,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苦涩。他缓缓松开手,无力地垂在床榻上,轻声道:“我也没什么别的可以给你啦”

年仅二十岁的少年死在了那个严酷的冬天。

而正是那一天,仁帝假惺惺地握着贺雁来的手,眼角湿润:“秋野,你怪不怪朕?”

而贺雁来苦涩一笑,辞别大熙后一路北上,奔向了不知几何的远方。

作者有话说:

(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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