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苏醒

贺雁来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那时父兄都还没有离世,他还只是贺家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明彰随兄长视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他的庭院里,三两下爬上树,把躺在树杈上翘着腿睡觉的贺雁来拽下来。

“小爷我回来了!”明彰兴奋地抓着贺雁来的肩膀来回摇晃,“走走走,去逛花灯节去!我特意跟大少爷求了半天才能提前回来呢!”

贺雁来恍惚地睁开眼,视线里便是明彰年轻活跃的面孔,一时间有些愣怔。

“明彰?”他喃喃喊了一声。

明彰眼珠一滚,老大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还能有谁啊,睡觉把脑袋睡傻了?”

贺雁来支起上半身,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腿。

修长笔直,能跑能跳的一双腿。

贺雁来呆呆地看着,头一阵眩晕,像是要从中间被劈开一般,铮鸣着乱糟糟的。

“你怎么了?”明彰见他状态不对,便收起了插科打诨的心思,担心地探头去打量他。

贺雁来望进明彰漆黑的眼眸中,突然觉得不太对。

那双翡翠一般清澈的深绿眼眸呢?

想到这里,他便不经思索的脱口而出:“千里呢?”

“千里?”明彰一愣,紧接着,这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春日午后的美好图景突然从中间凭空裂开,几个瞬息间便消失不见,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明彰和贺雁来二人。

贺雁来尚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犹是保持刚开始的姿势,暗中打量周围这一片漆黑。

良久,明彰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轻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明没有说清楚,可贺雁来就是知道,明彰的“他”指的是谁。

贺雁来想了想,换了个姿势,选择与明彰一样盘腿坐下,顿了顿,开口道:“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本来还想用更多美好的词去形容他,可是似乎哪个都词不达意,最后说出口时,就只剩下这句最简朴也最真挚的评价。

“嗯”明彰托着脸蛋,像是第一次认识贺雁来一般看着他,“你还真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还没等贺雁来说话,明彰便笑了出来:“不过,也不是件坏事。”

风吹过两人之间的沉寂,很久都没人再开口。

贺雁来抬眸,望向快五年没有消息的明彰,轻声道:“对不起。”

他本以为明彰会不接受他的道歉,对自己冷嘲热讽一番也不是没有可能,明彰本就是个心直口快的真性情。

可是他没有。

明彰温柔地望着他,眼中流光四溢,闪烁着贺雁来从未见过的光辉。

明彰耸了耸肩,长长吐出一口气:“要说我没有遗憾你肯定也是不信的吧。”

“但是没有办法啊,世事无常,一切的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明彰叹了口气,往后一靠,用手臂撑住上半身,望着渺茫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

“事已至此,小爷不会强求你守着与我的回忆孤独余生。若你已经认定良人,那不妨忘了我罢,也算我积福一桩。”明彰垂下头,洒脱一笑,那双眼睛里,仍旧是十六岁少年的风姿卓越、举世无双,“只是,以后每年我的忌日,你可不要忘了带他来给我上柱香啊。”

“明彰?”贺雁来似有所感,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拉住他,那手却径直穿透了明彰的身体,什么都握不住。贺雁来急了,连声喊,“明彰?什么忌日?你到底在哪里?”

“行了行了。”明彰掏了掏耳朵,把脸一扬,“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贺雁来动作一顿,颓然地收回了手,重重垂在空虚的地面上。

“人生几何,都是爷自己的选择。你不用为我背负什么,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也算人间潇洒走了一回,凡事问心无愧,这就够了。红尘滚滚,你我不过都是苦海中的羁旅之客,一旦做出选择,就没有归路啦。”明彰拍拍贺雁来的肩膀,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接着转身,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好了,别送了,爷走了。”

贺雁来双目赤红,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珍之重之地抬起头来,望着明彰俊逸的背影。

他走得不慢,自带一股风流,与贺雁来记忆中的明彰别无二样;他走得也不快,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停住脚步,转头最后望了一眼贺雁来的眼眸,逍遥一笑。

“回去吧。”明彰说-

贺雁来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动静立刻惊动了身边守着的人。千里本来正趴在床头浅眠,这下直接清醒了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就急切地喊:“雁来哥哥!”

贺雁来胸膛剧烈起伏着,还没从刚才那个明彰的梦魇中醒过来,转头就见到千里深绿的眼眸,这才有了一些清醒过来了的实质感,二话不说便伸手将人搂进自己怀里。

然而不用贺雁来伸手,千里便已经哭着投入贺雁来的怀抱。

不多时,贺雁来就感觉自己胸口的人儿细细地颤抖起来。

心中暗叹,贺雁来缓缓合上眼眸,紧了紧臂弯,一下一下轻拍千里的后背给他顺气,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千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攥着贺雁来的里衣,指节用力到发白,哭得委屈极了:“雁来哥哥你终于醒了”

他把脸深深埋进贺雁来的胸膛,任贺雁来怎么哄都不愿抬起头来,藏着一张哭到崩溃的脸不给人看。

贺雁来抿了抿唇,担心怀里的人哭背过气,没法子了,只好强行钳着千里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只第一眼看见千里委屈得皱成一团的脸,贺雁来就觉得自己的心快碎了。

他有多久没看见千里这么不加掩饰地失声痛哭了?

那眼尾还有消不去的红痕,也不知道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这孩子到底哭了多久,怎么会难过成这副模样,到底是谁让他悲伤到了这个地步?

贺雁来只好一步一步哄千里平静下来,托着他的脸为他擦去眼泪,眸中的心疼快要流出来了,一边擦泪一边安慰:“乖,卿卿乖,不哭了,哥哥心疼死了,发生什么事了?嗯?跟我说说好不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千里根本无法控制眼泪流下来,哭得一下比一下凶,乖顺地被贺雁来捧着擦眼泪,抽抽搭搭的憋住泪花,又伸手搂住贺雁来的脖颈,怎么说也不撒手。

贺雁来无奈,只好任他搂着,四处环顾了一圈,没看到服侍的人,心里猜测应该是千里让他们都出去了,便继续安抚他:“我这不是醒了吗?没事了,乖,千里,别怕。”

就这么哄了很久,千里才渐渐止住哭声,用力在贺雁来肩头蹭了蹭,将泪水全都擦去了。

接着,他被贺雁来揉着脑袋,慢吞吞地直起身来,红肿的眼睛直直对上贺雁来的双眸,里面似乎还泛着擦不净的泪光。

看得贺雁来又是心头一软。

他直觉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不然现在的千里不会崩溃到这个程度。见千里缓和下来了,贺雁来便柔声问:“到底发什么事了?”

千里张了张嘴,这几天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把额头抵在贺雁来肩膀上,捋好了思路,从庭深识破熠彰的孔雀籽,到敌军来犯,他御驾亲征,明尘惨死,熠彰生变,托娅难产的一件件,全部倾诉了出来。

说到明尘被阿尔萨兰一剑刺死的时候,千里明显感觉到贺雁来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明尘死了?”贺雁来轻声重复了一遍。

千里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用力点了点头:“托娅被熠彰所害,也难产而亡,只来得及给刚出生的孩子取名净台,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贺雁来只觉得一阵眩晕,他的身体晃了晃,不得不用手撑住床榻,才不至于倒下去。

“雁来哥哥!”千里连忙扶住他,担忧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

贺雁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接着,他沉默片刻,像是在消化千里说的话。

“我想去见见明尘和托娅。”最后,贺雁来说道。

兰罗合敦终于醒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刻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

之前那几个嘴碎,说贺雁来功高震主的大臣,此刻也灰溜溜地没了言语。

变故横生,洪流中,谁才是真正的枭雄,此刻一眼便知。

大熙来的明尘因兰罗而死,前来相助的云荣王也是承了合敦的恩情,要不是如此,如今兰罗国运几何尚不可知。

而贺雁来谢绝了所有人探视,只见了见明煦子牧等人,接着便在千里的陪同下,来到了存放明尘与托娅遗体的地方。

阿尔萨兰还没有消息,随时都有开战的风险。所以千里没有为二人办丧事,只是将他们放在了同一口棺中,命人凿冰控制温度,存在地下密室中,好好地将遗体保存了起来。

等到了门口时,贺雁来轻拽了一下千里的手,待后者回头看向他时,才道:“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千里默了默,没有坚持,乖巧地点了点头,将时间留给这主仆二人。

贺雁来独自一人走了进去,随手拉上了门,一眼便看到中央漆黑的棺。

周遭温度很低,可是贺雁来浑然不觉。他缓步上前,手臂肌肉屈伸间,就直接推开了那块棺材板。

——引入眼帘的,是两具尸体。

二人已经被换上了新衣服,是他们成亲那天穿的喜服,洁白的,好好包裹住一对相爱的恋人,共眠于一处。

贺雁来目光下落,望见明尘与托娅的脸。

出乎意料的,两个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祥和。

死何足惧,只要所爱之人能好好地活下去,纵是阴曹地府又有何不敢前往的呢?

贺雁来安静地陪了他们一会儿,良久,他才轻轻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就把你带到我面前,说从此以后,你会永远保护我。你那时候多大啊,也就十岁出头吧,老气横秋的,说‘少爷,明尘愿为你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我说你是个木头,认死理还轴,一点不如明彰和明煦机灵;你也不反驳我,只以沉默相对。”

贺雁来胸膛长长地起伏了一下,望向冰冷的屋顶,眼神放空:“可是,若不是你单枪匹马赶回战场,将我从乱葬岗里刨出来带回去的话,我早就死在了四年前那个秋夜了。”

“我总让你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可是你不听。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人,我,明煦,明彰,后来又多了托娅,甚至还有千里。我们每个人都能排到你自己前面,你从来不考虑你自己想做什么。”

一滴晶莹从贺雁来的面庞上缓缓滑过,贺雁来喉头哽咽,瑞凤眼充血到赤红,狠狠咬住了牙关。

“你你我是有想过明彰已死,可是你你怎么也”贺雁来再忍不住,喉间呜咽了一声,“你怎么也去找父亲和兄长了?”

昼夜更迭,沧海桑田。

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离自己远去,奔向属于自己人生的归宿。

可贺雁来仍旧站在原地,只能无力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连句告别都没来及说出口。

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这让他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千里在外面乖巧等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先是听到了一声巨响,像是有人重重地锤了一下墙壁。接着,从里面传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竭力抑制着的哭声。

“”千里垂下眼眸,没有去打扰。

两个人仅一墙之隔,无声地陪伴着对方,任对方尽情释放他的软弱。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春天又要结束了啊-

注:

“花与人间事一同”一诗名《供花献佛》,收录于《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一)》,唐代龙牙禅师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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