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寿宴

当千里醒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还是探手下去去摸贺雁来的腿,生怕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好在,手掌下很快传来温热的皮肤触感,皮肉紧致,骨节匀称,在感受到他的手心放上来的时候还动了动,好像是在无声地告诉千里:这些都是真的。

千里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就是贺雁来温润如春风的一张俊脸。

他双眸微阖,像是已经醒了很久,在闭目养神,并没有惊动枕边熟睡的千里。直到后者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强烈到不容忽视,贺雁来才轻笑一声,跟着抬起眼皮。

“醒了?”贺雁来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慵懒和倦意,沙哑着在千里耳边响起。

千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贺雁来的脸,嘴唇轻抿。

见状,贺雁来干脆不再多说,手肘一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随手取了件外衣披上,起身,双脚接触到地面以后牢牢稳稳地站着,没有一丝一毫摇晃或勉强的样子,那般自然地转过身面朝床榻,向千里伸开双臂:“雁来哥哥抱你起来?”

千里紧张地扫了一眼贺雁来的双腿,见他稳健而有力地站在那里,心中最后那点不真实感也终于随着一口长气缓缓吐出了胸口,连忙也爬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让贺雁来把他背下床。

以前贺雁来双腿有疾,多让千里坐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膝头,故而千里最熟悉的只有贺雁来宽阔的胸膛;现在他伏在贺雁来的后背上,双臂紧紧搂着后者的脖颈,而贺雁来的手则穿过自己的膝弯,将自己稳稳地抱了起来。

千里忍不住凑近,将耳朵贴上贺雁来的后背,垂下眼睫安静地感受心上人宽阔的脊背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心跳声好像和自己的混在了一起,久而久之,好像融为了一个人似的,叫千里分辨不出。

贺雁来的背脊和他的胸膛一样,宽广又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直让千里溺毙在那温柔海中。

“雁来哥哥……”千里突然张口叫了一声。

“嗯?”

千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脸又藏了藏,声音从后方闷闷地传过来:“我真的很爱你。”

贺雁来脚步一顿,很快恢复过来,安和地笑了笑:“我也是。”

千里没再说话了,可嘴角的笑容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大,到最后那双漂亮如翡翠的眼睛也弯了起来。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为了藏住自己的笑容,就去啄吻贺雁来的脖颈。

他是真的很爱贺雁来-

一连几天,千里都像生活在了仙境里。

贺雁来双腿得救,大祭师原来所担心的“有人伺机谋反”这个说话也站不住脚了。

毕竟,是他自己曾经对贺雁来说过,若是后者双腿健全,有保卫大汗的能力,他自然会放下心来。

可纳妾这个问题还是成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横跨在大祭师和千里之间,谁也不能说服谁,只能这么僵持着,等待破冰的那一天。

而贺雁来能够行走后,带着千里把以前他们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他带着千里一起骑马。两匹马一匹雪白,一匹赤红,皆是肌肉紧实,奔跑有力,又温顺而通人性。

贺雁来许久未上马,可技艺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只是和那匹白马磨合了一会儿,他便和这灵物达成了共识,不用扬鞭,马儿自动载着他抢奔了出去,千里怎么追都追不上。

可只要他泄气,贺雁来便会在不远处勒马停下,转身笑着扬声喊:“小狼,过来!”

贺雁来背对着阳光,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下,照得他眉目深邃,笑容温润。千里一下子被蛊惑住了,不由自主地扬起马鞭,高喝一声“驾!”,追上去与贺雁来并行。

千里给贺雁来那匹马取名叫踏雪,自己的这匹则叫飞鸿。

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贺雁来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望着千里,眼中的宠爱几乎满到要化出来,却没有多说什么。

而千里原本还能佯装淡定,可一见到贺雁来这幅神情便憋不住了,清了清嗓子扭过头,试图遮掩自己升温的脸颊。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这是他从诗中读到的。

等到了晚上,贺雁来就又带着千里做另一件事情了。

千里早已经熟知人间情爱,本以为极乐莫过于此,谁知道,贺雁来总能用行动告诉他,更过分的还在下一次。

最过分的一回,他被贺雁来从背后按在墙上,无论他如何挣扎都不能逃脱后面贺雁来沉重结实的身躯,哭到几乎崩溃。

那是他唯一一次怀念起两个人还没互通心意时,互相揣测互相试探的时候。

至少那时候,贺雁来才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他!

可若要真问起来,问千里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贺雁来这样做,他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了。

总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千里缩在贺雁来怀里,双腿挂在他的腰上,任他抱着自己的腰肢,无奈地闭上眼睛-

很快,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到了大祭师的生辰。

他以前都是不过这些日子的,觉得麻烦还不吉利,在这件事上他倒和大熙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上了年纪的人过寿,意思就是过一年少一年,那不是咒人短命吗?

然而,许是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今年大祭师居然主动让熠彰带话去给千里,就说他想为自己办一场寿席。

这是自从千里上位以来,这个老人家第一次开口为他自己要求些什么。

听到这个请求后,千里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开合了许久,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良久,他沉默地起身,摆轿去了大祭师的府邸。

那天两个人到底聊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就连贺雁来也体贴地选择不过问,认为千里想说自然就跟自己说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千里那天从大祭师的府邸回来时,眼睛肿了一圈,周围都是红的,像是哭过了。

他先对众臣宣布,熠彰正式接手大祭师一职;又对礼部的人吩咐,说要给大祭师办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大寿宴。

这孩子自从上任以来就勤俭爱民,甚少铺张浪费,这次举动如此反常,大概也是接受了大祭师即将要离开自己的这个事实了。

那双委屈又强装坚强的眼睛看得贺雁来心疼,可生老病死又有谁能做主呢?

是以,大祭师的八十寿宴还是大办了一场。

贺雁来作为合敦,这件事自然要有他监督操持。他自然是不想那孩子失落的,尽心尽力安排好了一切,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是希望能给老人一个记忆深刻的寿宴。

就当是为他践行吧。

寿宴当天,雨下得很大。

阿窕一路小跑着冲到房檐下,小心地检查了一番怀里抱着的披风,确认上面没沾上水,才松了口气,走进这热闹欢快的宴席中。

千里与贺雁来自然在中间的主位入座,而大祭师作为寿星,也破例坐在了千里的左手边。

他满目破败,死寂地坐在那里,眼睛牢牢盯着某一处,动都不动,让人几乎忍不住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这副模样,与贺雁来初到兰罗时,大祭师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大相径庭。

阿窕一边在心底叹息,一边将披风为托娅盖上。

就在她给别吉添好了衣服,收回手准备安静地站在后侧时,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

“大祭师,我把您的披风拿来了,您不经冻,把它披上吧。”

熠彰边说边将手中的衣物为大祭师盖上,满心满眼都是焦急和担忧,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得大祭师垂怜,深感其恩德而尽心照料的年轻人一般。

他刚刚从阿窕前面走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常用的香包的气味。

阿窕动了动鼻子,心中暗想:这香味,倒是真的奇特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贺雁来稳稳当当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诸位,今日为大祭师的八十生辰,请允许秋野代替各位大臣,敬大祭师一杯,以感其多年尽心尽力,操劳一生的功德。”他眉眼含笑,温润如玉,丝毫看不到曾经病弱残废的狼狈模样。

这是合敦应尽的礼仪,也是一个契机,一个向所有人宣告的契机。

贺雁来,站起来了。

众臣心中各怀鬼胎,其中海日古的表情最为难看。

但是,在这种场合,纵有万种情绪,都不能表现出来。

因此,大臣们还是纷纷站了起来,端起酒杯齐声道:“谢大祭师多年辛苦,大祭师福泽深厚,福寿齐天——”

贺雁来为首,遥遥向大祭师端起了酒尊,温和地补充:“愿大祭师日月昌明,松鹤……”

“长春”二字却戛然而止了。

原本注意力全放在大祭师身上的千里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接着,他看到了托娅惊恐的眼和呼之欲出的尖叫。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世界都是黑白的。

千里似有所感,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去。

——贺雁来轰然倒了下去,酒尊掉落在地上,酒洒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