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我在地狱,你在人间

诏狱的最深处,晦暗且潮湿。

不断渗出的脏水腐蚀了墙面,混杂的气味找不到出口,始终肆虐在这方寸之间。

即使闭上眼睛,这令人无法释怀的气味亦是不断地侵蚀着,提醒着自己已身陷囹圄,或与天日不复相见。

这里极静,一点点动静都仿若被放大了一般,震动着心脏。

这脚步轻盈,不是狱吏。

眉头微锁,明彰睁开了双目,听着锁链敲击的清脆,以及浇灌了生铁的狱门沉重的声响。

是到了提审的日子?

他的背叛必然不会公之于众,成为被人置喙的话题,那么会是谁来审他呢?

很快,明彰知道了答案,进来的这个人,让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重重地抽动了几下,扯得生疼。

“韩祯?”

韩祯静静地看着眼前苍白到几乎刺目的人,他没有立即回答,是因为他亦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克制内心的疼,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异样。

“嗯,今日由我来提审。”

“哦,这样。”不带一丝感情的低沉嗓音让明彰心头微微一颤,连一句叙旧的话都无法再说出口,“那……是皇上让你来的?”

果然如自己所料,皇上没打算将他背后做过的这些事公之于众,当然此番他不会认为皇上还会顾及二人自幼的情意,可为何会是韩祯?

“不,是燕三公子。”韩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双疲惫却平静的双眼,竟未在其中一丝失望落寞之色,“三公子念在你一直让唐仝保护他,向皇上求了让我来。”

一直目无波澜的明彰此刻却含了笑,眸色泛起些许温度,“真难为他,能为我思虑至此。”

这样的明彰,是韩祯从未见过的。

在那扇铁门打开之前,他都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心怀着愤恨与不甘,甚至可能会失控的明彰。

但除了被这不见天日的牢狱所折磨的憔悴之外,平静的令人心惊。

是了,眼前的又哪里是冲动莽撞之人。

他明明是洞悉千机,走一步算百步的人,只要他做出选择,那便是已将结局推演了无数遍。

这么多年来自己所认识的明彰,怎会让自己陷入这般毫无退路的境地,又怎会如此淡然地接受。

所以……他是故意的?

韩祯的心随着顿悟而狂跳,

故意放任自己走到了这一步,献祭般地结束了这段求而不得的痛苦追逐,故意落得这无可转圜的境地。

那自己呢?

自己又算什么?!

在他无数遍的算计之中,可曾有过自己,哪怕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即使已劝得自己放手,可韩祯的心仍不可避免地刺痛着,眼睫轻颤间,他别了双眼,缓缓吐出的,是如这墙壁一般冰冷的话,

“明彰,开始吧。”

明彰亦在打量眼前这个其实也才一月不见,但却在心中描绘了无数遍的人。

也仅仅这一月,他才明白自己用这般极端的方式放下的,不过是执念。

原来那个身后的人,如绵雨细润,无声却浸透了满心。

只是可惜,他明白的已经太晚了。

如今在这张桌案两边,距离不过三尺,却是人间与地狱。

自己既已身在地狱,又何必再招惹尘世。

往后几日,便再无其他不相干的话,明彰与韩祯一个问,一个答,若不是在这令人作呕的诏狱深处,倒像是老友相聚般坦然自若。

但这样的相聚总会迎来分别,已五日,显然不能再拖下去了。

今日之后,恐怕不复相见,明彰又岂会不懂。

“皇上既让我来审,那必然不会再治罪于你,这……亦是三公子所愿。”韩祯说完,亦沉默良久,最终抬头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人,终于卸下了些许冷硬,深深叹道,

“今后,便各自安好吧。”

握着桌角的明彰骤然收紧了十指,他几乎下意识地出声,

“别走!”

转身而去的韩祯停滞了脚步,可还未回头,身体自后方便被一双并不算有力的手臂揽紧,低头看去,指骨起伏,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肌肤已薄得几乎透亮。

“你受伤了?”

此言一出,韩祯也是一怔,他没想到仅仅这一抱之下的迟滞,竟能让明彰察觉出他未痊愈的伤势。

“差不多了。”韩祯没有否认,用极淡的语气道,“只是没好透而已。”

明彰眉头微蹙,可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背,那欲起的力量让他察觉到,韩祯想拉开他。

明彰头一次这般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自己要说写什么才能短暂地留住韩祯,他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那庆王如今怎样?”

如果那些话会加速韩祯的离开,那明彰此刻宁愿与他提及公事,起码能让他留下。

可这随口一提的庆王,为何会让双臂之中的身体瞬间紧绷,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自然的回避感,

“有秦魏二王在前,庆王自然老实。”

在韩祯看不到的地方,明彰比起双眼静静地听着,极轻又极深地汲取着着这份已求而不得的气息,可他也知道,该放手了。

“我知道了。”一直紧环的双臂却松开的如此突然,“你走吧。”

明彰没有继续追问,这让韩祯的双肩明显的放松了些许,可心却如同空了一般几乎感觉不到跳动,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明彰一眼,而后,便再也未回头。

明彰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直至连轮廓湮没在了黑暗狭长的甬道尽头,这才将目光投向了向自己走来的凌尘。

“属下来接明大人回府。”

“我已不是什么明大人。”明彰垂下双眸,自嘲地轻笑,“今后也不会是了。”

送他回明府的这辆马车,厚实且狭小,不仅掩人耳目,也会适合说些隐秘的话。

“凌尘,庆王究竟要如何处置。”

对这问话完全没有料到的凌尘蓦然抬起的双眼中,带着明显的意外与闪躲,然而少倾后,他亦恢复了平静,

“属下不知。”

明彰并不指望凌尘会回答,他要的不过就是这一瞬间的反应。

“那不若让我来猜猜看吧?”在凌尘故作淡定的眼神之下,明彰缓缓开口,“秦魏二王虽行事大胆,但也不该如此沉不住气,而那个背后的黄雀,便是一直以来都笑脸迎人,与世无争的庆王。”

其实关于庆王,他与皇上早有猜测,此次二王谋逆中的蛛丝马迹更是验证了他们的猜测。

他的心思之深沉,会令皇上寝食难安。

但刚死了两位皇叔,即使皇上再忌惮也不可能再公然处置这看似安分守己的叔叔。

所以不能明便只能暗。

想要暗杀这个自小在外养了十八年,练就了一身武功且高深莫测的庆王,能与之相较且信得过的人,唯有韩祯。

“所以,皇上必会派他秘密前往刺杀。”明彰看进凌尘的双眼,“我猜的可对?”

凌尘并未作答,但目光的闪躲已然说明了一切。

“韩祯的伤情如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明彰不再追问此事。

凌尘松了口气,“那次战后伤得很重,但韩大人称已恢复如初。”

寂静再次充斥在车内这方寸之间,凌尘的双唇蠕动了几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起了头,

“明大人,行刺庆王之事是韩大人向皇上求来的。

“韩大人唯一的请求,便是以此事换您此后安然,韩大人他……”

淡薄的双唇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韩祯他……

庆王的封地庆州府是明彰的祖籍,回明府的第三日,明彰一纸上书请求离京还乡。

此番回乡,皇上亦顾了他的颜面,只称是在平定逆贼之时受了伤,回乡休养而已。

然而仅仅两日,明彰便与庆王递了求见的帖子,对于这位皇上身边的近臣,庆王自然不会推辞,摆下宴席,盛情款待。

只是这一见之下,明彰便心生凛然。

庆王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虽看似平易近人,却身形粗壮高大,说话掷地有声。

若细看,那手骨突出的关节都犹如小锤一般,苍劲有力,那细腻的青瓷酒杯在他手中,都让不由得担心会被随时捏碎。

果然是高手。

重伤初愈的韩祯,又岂能是对手?

韩祯,你自己也知道的吧。

仰头饮尽的明彰,以袖遮面,将眼角的那一丝湿润逼回双目。

我追逐了十余年,你亦随了十余年。

我放下了,你为何还不放下。

这样不堪的我,又哪值得你拼命。

酒杯放下,他仍是那个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明彰,而整个庆州府在韩祯秘密潜入之时,亦是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安安静静。

一身玄衣的韩祯几乎与黑夜融为了一体,望着的是正门上那硕大的两个字,明府。

韩祯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停留在此,可他仿佛被定住一般,就这么一直望着。

就看一眼,一眼便好。

乌云遮了月,这夜深得让人心中发憷,层层叠叠的屋顶交织错落着,伏在青瓦之上的韩祯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偌大的明府,寻一个人又岂是那般容易的。

可笑过之后,凄然幽幽而起,像是顺着筋骨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无形,却噬骨般痛。

即使已经近在咫尺,即使是在一场也许有去无回的刺杀之前,自己仍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但这大约就是命吧,属于他二人的命。

无人知晓有人来过,又悄然走了。

在韩祯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后,明府的仆人焦急地声音划破了寂静,

“已比平日晚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少爷今日去了庆王府为何还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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