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该从哪儿说起呢?毕竟,你不曾到过那儿。或者,即使你到过,你也未必能理解你所见到的——你自认为见到了的——事物的重要性。一扇窗就是一扇窗,但人可以从里往外看,也可以从外朝里看。你瞥见的那些消失在窗帘背后、灌木丛中,或是主干道上下水道内的当地人——我们那里的人很腼腆——或许只是你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我的祖国专门制造这类海市蜃楼。

2

假设我是个典型。我靠两条腿直立行走,还有两条手臂和十个附着物,也就是说,每条手臂末端有五个附着物。在我的脑袋顶上——而不是前面——生着一种奇异的海藻似的东西。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毛皮,其他人觉得那是改良版的羽毛,或许是从蜥蜴的鳞片进化过来的。它没什么实际功能,或许只是起装饰作用。

我的眼睛位于头部,头上还有另外两个供空气出入的孔穴——我们正是在空气这种看不见的流体内游泳的——还有一个大一点儿的洞,里面装有骨质的突起,人们管那叫作牙齿,借助它们,我可以将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同化,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这就是所谓的“吃”。我吃的东西包括块根、莓果、坚果、水果、树叶,还有各种动物和鱼类的肌肉组织。有时候,我也吃它们的大脑和腺体。通常我是不吃昆虫的,也不吃幼虫,不吃猪的眼球和嘴,尽管在其他国家,人们津津有味地品尝这些食品。

3

我的一些族人在身体前部,肚脐(所谓的“中央点”)下面,长有一个尖尖的、没有骨头的外部附着物。另一些族人则没有。拥有这个东西究竟是一种优势还是劣势?围绕这个问题的辩论仍在进行中。如果缺了这个部件,代之以一个口袋(或者叫作内穴)——我们这一族的新成员就是在这里生长起来的——那么,公开向陌生人提到这个部位就是一件不甚礼貌的事。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是游客们最常犯的礼节性错误。

在一些比较私人的集会上,我们会礼貌地忽略一些人缺少叉子或缺少洞穴的事实,一如我们礼貌地对畸形足或目盲症视而不见。但有时,叉子和洞穴会携手合作,一起跳舞或一起制造幻象——同时起用镜子和水,这对表演者本人极具吸引力,对旁观者而言则不堪入目。我注意到你们也有相似的习俗。

最近,关于这件事,人们花大量时间召开了全会。拥有叉子的人说拥有洞穴的人根本不是人,而更接近于狗或者马铃薯;拥有洞穴的人责骂拥有叉子的人,说他们只知对表现戳、刺、探、扎的图像念念不忘;随便什么末端有孔的长形物——可以向其中发射各式各样的子弹——都能叫他们手舞足蹈。

我自己——我是个洞穴人——不必担心爬不过带刺的铁丝网,或是被拉链夹住。对于这点,我感到十分宽慰。

但是,关于我们的身体形状,就说这么多吧。

4

关于这个王国本身,我就从日落说起吧。红彤彤的日落往往持续很久,荡气回肠,富丽堂皇却又郁郁寡欢,你甚至可以说,它具有交响乐的气质,与其他国家短暂而乏味的日落形成了鲜明对照,后者还不如一个电灯开关有趣。我们为我们的日落感到自豪。“来吧,看看日落。”我们互相说着。于是每个人都冲出门来,或是冲到窗口。

我们的国家幅员辽阔,人口稀少,因此,我们对空荡荡的地方心存畏惧,同时又需要它们。大片国土被水笼罩着,因此我们对倒影、突如其来的消失、一物化作另一物等现象颇感兴趣。不过,另有大片国土被岩石覆盖,因此我们相信命运。

夏天,我们几乎是赤裸着身子躺在炎炎烈日下,用脂肪盖住皮肤,试图让自己变成红色。然而,当太阳在空中耷拉下脑袋,变得无精打采时,即便是在中午,我们如此钟爱的水也会变成一种白白硬硬的东西,把地面都遮住了。到那时,我们就隐蔽起来,变得懒洋洋的,大部分时间藏身在墙缝里。我们的嘴巴缩了水,我们的话变少。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许多树上的叶子都变成血红色或金红色,比那些无休无止的绿色灌木要明艳百倍,更具异国情调。我们觉得这种变化美极了。“来吧,看看树叶。”我们这么说,然后跳上会动的车辆,来来回回地驾驶它开过生有血色树木的森林,眼睛紧贴着窗玻璃。

我们是一个有变形物的国度。

任何红色的东西都令我们心旌摇曳。

5

有时候,我们躺下不动。如果空气仍从我们的呼吸孔里进进出出,这就叫作睡觉;如果没有,这就叫作死亡。当一个人到达了死亡的境界时,人们就为他举行一次餐会,演奏音乐,提供花卉和食物。假如这个得到如此殊荣的人是完整的,人们就给他穿上体面的衣服,放进地上的一个低坑里,或是用火烧掉。如果他们死于爆炸,或过了很久才被溺死,他们就会分崩离析。

这些习俗是最难向陌生人解释清楚的。我们的一些访客,尤其是年轻人,他们从没听说过死亡,对此满腹狐疑。他们认为死亡不过是我们的又一种幻觉而已,我们的镜子会捉弄人;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食物和音乐,人还会悲伤。

但你会理解的。你们之中也一定会有死亡。我能在你眼里看见它。

6

我能在你眼里看见它。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三缄其口,不和你用这种夹生的语言交流了,这种语言对我们双方都太难懂啦,我已经口干舌燥,嘴里塞满了黄沙。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走开,打道回府了。我们共享着死亡的知识,这是我们的重合点。死亡是我们的公共领地,在这片领地上,我们才能一起向前走。

现在,你一定已经猜出来了:我来自另一个星球。但我不会对你说,带我去见你的头儿。即便是我——哪怕我对你们的方式并不习惯——也永远不会犯下那种错误。我们之中也有“头儿”这种人:他们是齿轮、纸片、闪闪发亮的金属圆盘,是五光十色的布条做成的。我不需要再和这类人接触。

相反,我要说:带我去见你们的树。带我去吃你们的早餐,去看你们的日落,去参观你们的噩梦,去拜访你们的鞋和你们的名词。带我去看你们的手指。带我去看你们的死。

这些才是物有所值的。我正是为了这些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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