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蝎

就像是鸟儿受到惊吓以后会把头埋在翅膀下，并且在原地摇摆的状态一样，虫子被其他物体碰触，或者突然遭受到惊吓以后，就会处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有时候突然出现的恐吓与惊吓会导致人死于非命。人尚且如此，反应比人类灵敏得多的昆虫，在遭遇恐惧事物、突然惊吓的时候，又怎么能够承受得住呢？如果惊吓的程度比较轻，昆虫就会抽搐一会儿，然后恢复常态，从恐惧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如果受到惊吓的程度非常严重，它就会突然处于休眠状态，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

昆虫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东西，所以也就根本不会装死。当然昆虫也不知道自杀为何物，也不知道这是能够马上解除痛苦的方法。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真正的事例表明动物会自己解除自己的生命。感情较丰富的虫子，有的时候会对伤害自己的事物放任自流，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但这和用匕首把自己刺死之类的自杀事件，根本是两码事。

讲到这里，我非常希望了解关于蝎子自杀的事情。对于蝎子能不能自杀这件事，人们观点各异。有人说，蝎子被围在火圈里以后，会用有着剧毒的蜇针刺穿自己，以此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故事中的情景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我们只有通过自己的观察来寻找答案了。

我找了几个大的泥罐，在里面铺上沙土、放上碎瓦片。然后饲养了一群怪模怪样的动物。我一直期待能通过它们获得一些昆虫活动的第一手资料，但是结果却事与愿违。因此我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方式。我一共养了十二对南方大白蝎。在邻近的小山上，太阳光充沛的沙质土一带，有很多扁平的石条。每块石条下面都生活着一只孤独的蝎子，这难看的虫子可以说是随处可见。

大白蝎的名誉十分糟糕。关于它的蜇针有一种十分恐怖的传说，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见识过。要和书房中这群恐惧的囚徒们接触，是十分危险的，因此我需要加倍小心。由于我自己没有切身经历，因此不得不跟其他人请教。我想听听别人的体会，这些人主要都是伐木工人，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们总是会遭遇到一些白蝎。其中就有人这样跟我描述过：

“吃完饭以后，我靠在柴捆旁边打盹，突然间我感到一阵令人难忍的剧痛。就好似被烧得通红的钢针扎了一下。我用手去摸的时候，按住了一个不停乱动的动物。原来是一只蝎子钻到我的裤腿里去了，然后在腿肚子下面狠狠地蜇了我一下。它足有手指头这么长啊！先生，真的有这么长。”

这个老实人一面说一面比划，一边说还一边伸出自己的食指。这个尺寸并没有让我惊讶，因为我到外面去捕捉虫子的时候，也看到过这么长的虫子。

“我本来还打算继续干活儿，”对方继续说道，“但整个身体不住地冒着冷汗，腿马上就肿了起来，霎时间肿得那么粗。这么粗，先生，是这么粗。”

然后，这汉子又开始比画，他伸出两手，空掐在小腿肚子上，从他比画来看大概有水桶粗细。“没错，是有这么粗，先生，有这么粗。我用尽了浑身力气，才回到家里，实际上也就是四分之一里长的路程。小腿肿胀得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往上。第二天的时候，腿已经肿到了这个位置。”他给我指了一下他自己的小腿窝的位置，“没错，先生，整整三天的时间，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只能拼命忍耐，把腿放到一张椅子上，敷了很多次碱末，才终于消了一些肿。噢，您看一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叙述完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又谈了另外一个砍柴人的故事，同样是被蝎子蜇了小腿肚子的下部。但是那个人砍柴的地方很远，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回到家里，于是他倒在了路旁。有几个过路人看到以后，一起帮忙把他扛了回来。“就好像扛死尸一样，先生，扛死尸一样！”

他用乡间人特色的方式叙述事件，手舞足蹈，但是我并不认为他在夸大其词。被白蝎袭击，对人而言的确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蝎子在被同伴蜇了以后，也无法支持很长时间。对于这一问题，我有很大的发言权：我自己观察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了。

我从我的动物园里挑选出两只最健壮有力的家伙，把它们一起搁在一个大口瓶的沙底上，然后用稻草棍儿去拨动它们，激怒它们。与此同时，还迫使它们碰到一起。于是这两个受到骚扰的大家伙，马上开始了争斗。虽然挑逗是因我而起的，但它们二者似乎已经忘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把过错全部归罪在对方的头上。它们的工具钳子，已经伸成了月牙儿的形状；钳子张开抵挡住对方，不让对方靠向自己的身体；两条蝎尾却突然伸展开来，从背上向前突击；毒囊不时地撞在一块儿，一小滴清澈透明的毒汁已经挂到蜇针那坚硬的尖上。

争斗的过程十分短暂。其中一只白蝎，被另外一只的武器刺中。它已经完蛋了：也就过了两三分钟，受伤的那只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就倒在地上了。取胜的那一方则开始啃咬失败者的头胸前部。它的每口都咬得很小，可啃咬的频率很快。过了四五天的时间，这条蝎虫几乎没有住嘴地在啃着自己死掉的同类。吃掉失败者，在蝎虫的世界里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但是对于我们人类，谁都不会想把失败的对手当做自己的食物吃掉。为什么昆虫是这个样子，我还无法说清。

我们已经获得验证：蝎子的蜇针可以让同类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下面就来说一下有关蝎子自杀的事情——有人和我们提到的那种自杀方法。就像人们所说的，蝎子被放到了一圈火炭当中，会用自己的蜇针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的确如此的话，对于这种充满野性的生灵而言，也不会令人太过惊奇。还是让我们自己看一下吧。

我把烧得通红的木炭块围成了一圈，然后从动物园里取了最大的一只放到火墙里面。风助火势，炭墙通红。滚烫的热浪开始烤在蝎子的身体上，它在火圈里打转。一不小心，身体就会接触到滚烫的围栏；只见它左冲右晃，或者突然冲动起来，不顾方向地到处瞎撞，然后身上就会多一处烫伤。但它每次试图逃跑，都会被火墙阻挡而受伤。蝎子已经变得疯狂了。绝望之余它恼怒地挥舞起了长枪。它把长枪反卷成钩子状，伸得笔直，然后就平放在地上，接着又举了起来，它的行动非常迅速，它的花招毫无规律。我简直无法看出它的动作是如何做出的。

它此刻应该做出那种一剑封喉、解决自己的动作了吧？谁知道霎时间它就痉挛起来，然后突然挺直了身体，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这只蝎子是死了吗？从表面上看，你会觉得它已经死了。也许是它在最后的疯狂中，一剑杀死了自己，但是我没有看到这种情况。

我有一点儿疑虑，然后用镊子把看起来已经死透的蝎子夹了起来，安放在一堆凉沙土上。过了一个钟头，那已经死去的蝎子却突然活了过来，就跟没有接受过火墙考验一样，依然活力四射。我连续实验了第二只蝎子、第三只蝎子，得到的结论毫无差异：由于绝望而发狂，然后一动不动，好似雷击而死一样地倒在了地上；当放置到凉凉的沙子上以后，又恢复了活力。

从这些事实来看，撰写蝎子自杀事情的那些人，是被它一时间丧失生命的现象蒙蔽了；蝎子置身于火墙高温中，怒火中烧，疯狂地抽搐后就突然倒地，这种场面欺骗了他们。他们过早地得到了那个结论，最后让蝎子在原地被活生生地烤焦了。如果他们不那么轻易相信表面现象，早点把蝎子从火墙里取出来，那么，他们也许就会发现真相——外表看起来已经死去的蝎子又恢复了活力，它们根本就没有自杀。

除了人，一切有活力的东西，都没有主动终止自己生命的那种强烈的精神力量。我们人类，自己有胆量和气魄把自己从生活的痛苦和灾难中解脱出来，把这看成是人的高尚品性，是我们超越动物的一个象征。但是，我们一旦需要将这种品德付诸实践的时候，内心又拥有了非常多的胆怯。虽然我们有权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有权轻视人生。恰恰相反，这种自由意志的权利，使我们具有了动物根本无法具有的舍死忘生的气质。

知道生命会怎样终止的只有我们；能预测出自己末日的只有我们；对死者抱有崇敬之情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大事，别的动物没有一种能预料到。有一种低劣的科学在那儿大说特说，这种论调要我们相信一只可怜巴巴的虫子拥有装死的手段。让我们提出一个这样的警告：请你看清楚事实的真相，千万不要把虫子由于惊吓而死，当成虫子具有假装死亡的本能，它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只有人才能够做到清醒地认识一个结论，只有我们才具备想看到本质的本能。地位低下的昆虫学，要在这一问题上让人们也听见自己的心声：“你们要有自信，要相信本能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