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江明月对佣人展示了重新亮起来的屏幕, 得到三个人如释重负的感谢。

随后, 他等到越仲山奶奶午觉醒来, 两人在庭院桑树下的藤椅上吃了点点心。

今天两个人一起去买的蜜三刀、桂花味的鲜花饼配低糖橘汁。

蜜三刀油重糖多,老人家的肠胃脆弱,吃不了几块, 江明月回家时,越仲山奶奶叫他把剩下的都带走了。

他昨晚做了决定, 但因为考虑到大半夜会吓到徐盈玉, 也怕电话里一两句说不清, 江明楷听到他声音不对就二话不说冲动去找越仲山打架,所以原本的打算, 是等过一夜,再回家跟江明楷亲自说。

此刻显然情况有变,不能再立刻这样做。

无论后续如何,他得先跟越仲山谈谈。

但越仲山的手机打不通, 私人号码先是占线, 随后打通也被挂断, 后来索性关机了。

使人发愁的是, 越仲廉的电话也打不通。

江明月明白,那是越仲山完全不想见他的意思。

他试着把自己代入到越仲山的位置上, 重新思考过去他们相处的这几个月, 但是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即便对越仲山有可能、且是有很大可能曾经喜欢他这件事仍然没有实感,却也并不妨碍江明月开始感到抱歉。

一种在被机缘戏弄的无措中产生的抱歉。

江明月意识到, 他在面对越仲山时努力做出的自然的样子,在对方眼里,应该也等同于羞辱。

从越家离开还不到三点钟,江明月联系不上越仲山,暂时也不再打算回家,就先去了趟学校。

把图书馆自己占的位子上的东西拿走,往实验室去。

早上请假的理由是感冒,进了实验室,几个相熟的师兄师姐先后来问了几句,江明月说没事了,就多了几筐试管去洗。

魏东东也在隔壁洗实验器材,就是上回江明月给玫瑰材料那个。

身高直逼一米九,跟清洗台的高度实在不很匹配,边洗边捶腰拧脖子,大脑门上全是汗。

江明月把实验服的袖口塞进第一层橡胶手套,裹严实之后戴上第二层的同时,他帮江明月把两筐试管搬到了清洗台上。

魏东东道:“就这些?”

江明月说:“实验室还有两筐。”

魏东东道:“你洗,我去搬。”

江明月谢了声,没客气,打开水龙头去找清洁剂。

等魏东东把东西全搬过来,江明月说:“师兄,你忙你的去吧,我洗这些顺手就都洗了。”

魏东东还剩不少,基本跟江明月没开工的量差不多,不好意思道:“这太多了。”

江明月说:“反正我没事儿,你忙吧。”

魏东东确实着急,上周那一批的数据全有问题,他最近愁得直掉头发,一时间少女心被江明月的关心占领高地,感动道:“好师弟,下回给你买好吃的。”

江明月对他笑了一下。

沾了强力清洁剂,框里的颜色瞬间五彩缤纷,全是化学药剂,他们好几个实验室的人,做完以后不分种类全扔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有毒没毒。

江明月中途换了三次手套,洗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才招呼魏东东把最后一筐烧瓶扔进烘干机。

“吃饭去。”魏东东等在一边,看他洗手,边很热情地说,“不吃食堂,请你吃烤鱼,火锅也行,你挑。”

江明月有气无力道:“我累死了,回家歇着。”

魏东东坚持道:“总得吃饭吧,上次听徐婕说,你家就住学校对面,咱吃饭也在学校对面,到地方坐下歇。”

“上次拿你东西也没谢你呢,不是瞎客气,走吧。”

江明月再挤一泵消毒洗手液,仔仔细细地洗第二遍手,摇头说:“师兄,真不去,我腰都累折了,你要想感谢我,帮我翻个东西,老师明天要,我还差个总结。”

魏东东看他苦着脸,也笑了,痛快道:“行啊,小事,回家发我,今晚给你搞定。”

江明月说:“自己翻,别用翻译软件,不然到时候被骂的人是我。”

魏东东撸他脑袋一把:“知道,你师兄有没有这么不靠谱。”

魏东东这会儿只剩下等测算结果,看江明月耷拉着眼睛没精打采的很有意思,送他出去,顺路去食堂。

岔路分开前,江明月被他拍了把肩膀,好险没被拍倒。

“昂首挺胸。”魏东东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失恋了。”

江明月没理他,把拎在手里的书包背在肩上。

回家后,江明月给佣人放了假,把文献发给魏东东,就进房间睡了一觉。

今天越仲山奶奶和魏东东都说他没精神,还真是,倒头睡下,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他还没怎么清醒,眼睛半睁,就伸手去摸手机。

上面没有越仲山的消息和电话,他又打了一次,眼睛闭上,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这次打通了,一直没人接,江明月连着打了三个。

第三次终于被接了起来,没等越仲山说话,他说:“你能不能先回家一趟?”

没听见越仲山回答,江明月慢吞吞地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睡得太久,家里又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就睡得沉,此刻觉得身上很热,又没力气,自觉语气也没什么说服力。

他缓了缓神,闭着眼睛又说:“你昨天说,我家的烂摊子还有很多,能具体告诉我吗?”

越仲山说了两个字:“赌场。”

江明月想起来,是他爸江文智在的时候手里的东西。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也没什么办法。

海城的地下赌场规模很大,层层扒皮之后,几乎是个圈内人就都沾着一两家。

江文智的那几间规模尤其大,之前运行得还算可以,场子里没什么太不过眼的事情,毒更是完全没有。

但他去世之后,其他的利益相关者就上了手,现在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江明楷就算想脱手,也不是一时片刻能办到的事。

江明月“哦”了声,沉默了一会,大概越仲山还在等他的反应,他只好又说:“所以你会去举报吗?”

跟往常一样,语气绵绵的,声音又低,像只是在讨论甜点要草莓口味还是芒果口味。

越仲山一整天都没办法完全忘记他昨晚那张哭脸,现在听他却又像什么事都没了,厌烦道:“我没有义务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江明月,只有一句话,离婚你想都别想。”

他还想对江明月说,让江明月别想玩他第二次,但总觉得说出口后受羞辱最多人的还是自己,就又没有说。

“我要挂了。”

江明月说:“不要。”

然后又说了两遍让他回家,越仲山都没反应。

江明月没办法,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黯淡的天色,杂家着一片床褥摩擦的悉悉簌簌的声音,他说:“三年前,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什么话?”

越仲山到家的时候,江明月总算完全摆脱了睡意。

他在沙发上盘腿坐着,客厅只有电视屏幕的荧光,宽大的家居裤裤腿向上卷起一些,露出纤细的脚腕。

上面还有两道指痕,但不刻意去看的话,也不算很明显。

江明月其实非常尴尬,越仲山不理他的时候,他上赶着,现在回来了,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顿了顿,有些傻地拿起身边的手机冲越仲山晃了一下:“白天陪奶奶去了趟医院,去你家在你房间看到这个。”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虽然已经在电话里解释过一遍,江明月还是又补了一句,“不好意思。”

越仲山的眼睛没看那个手机,也不与江明月对视,好像根本没抓到江明月话里的重点,只问:“去医院?”

江明月回答:“她说头疼,但医生说没大问题,让她多睡一点。”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越仲山甚至仍在玄关站着,没有走近一步。

他脸上的表情很不好形容,江明月看不懂,只知道不算生气,但也足够难看。

嘴角平直,下颌线咬得很紧,眼神下垂,全然的拒绝沟通的样子。

分明他回来就是为了沟通。

“那我先说,虽然记得的不多。”江明月抓了抓家居裤的布料。

他把自己那一天全部的记忆和发那条消息的本意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中间说到过夜,打过腹稿的江明月还是停顿了好一会。

他没发觉自己慢慢低下了头,但能感觉到越仲山逐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我以为是景语。”江明月放在腿上的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无意识地皱着眉说,“因为后来她一直跟我道歉,我,我也不记得其他的……我就以为晚上也是她。”

无论什么时候,何种情况下,回忆这件事都不会叫他有类似愉快的感受。

江明月在宽大的沙发上缩起腿,下意识地去找越仲山的视线:“有一些……片段,很模糊,也是很后面,才断断续续想起来,最开始那段时间,我什么都不记得。”

越仲山的眼神像是审视,脸色看上去根本没有变化,只有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大。

“我不明白。”良久,越仲山终于说。

“你没晕倒,可以走,也能说话。”开口后,他也开始皱眉,喉结狠狠地滑了好几下,声音艰涩,“我问你,要不要先去医院,你说只想睡觉。”

那天晚上,越仲山抱着很大一束花从前院下车,没走几步,就撞上跑过来的江明月。

他的脚步不是很稳,越仲山下意识去抓他胳膊,他就跌进越仲山怀里。

越仲山只当他喝多,搂在怀里又软又热,自觉手放哪里都不对,脸都僵了,才想起就近哄他先上自己的车。

江明月还算听话,钻进后座以后,还对护着他头的越仲山说谢谢。

看他仍抱在另只手里的那束花,还问:“要送人吗?”

越仲山心跳得厉害,那本来就是拿来庆祝江明月出成绩的,再普通不过,可冷不丁被问到,他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晕乎乎的江明月也不是很在乎答案,脸红红的,后靠在座椅背上,轻声说要喝水。

越仲山探身到副驾去拿水,江明月手上没力气,不肯接,他就扶着江明月的后脑勺喂他。

他刚才不肯动,等越仲山挨过去,却又用手去握越仲山拿水杯的那只手,指尖凉,掌心有些热。

越仲山怕呛到他,抬手的动作很小心,低声说:“别动。”

江明月听见说话声就不喝了,转开脸躲着杯口看他:“啊?”

嘴唇也是红红的,润着水光,表情却呆得要命。

“没事。”越仲山狠咽了下口水,狼狈地移开眼,“还喝吗?”

江明月说:“哦。”

这个哦应该是要喝,越仲山就继续喂。

但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啊?”,说不老实其实没怎么乱动,说老实却又有些叫人不知怎么对付他的皮。

盛夏里,天刚擦黑的时候,地上全是暑气。

越仲山开着车里的冷气,但他身后的车门一直没关,所以不断有暖风混着花香飘进来。

江明月的升学宴办的很热闹,场地前后全是车,他附近来来回回的车笛声也从没断过。

可江明月醉了,待在他车里,还没有像以前一样好像总是想躲着他,所以就连暑气、嘈杂和车尾气都跟着变得可爱起来。

喝了点水之后,江明月精神好了点,只是眼睛里好像含着很多水,半睁着看人时,总带着笑。

越仲山头昏脑胀,视线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有没有看到景语。”

“没有。”越仲山压根不知道景语是谁,“你找她?”

“不找。”江明月眼神有些茫然,又说了一遍,“不找。”

两个人说了很多没有营养的话,江明月闭上眼像睡着了一样不理人的时候,越仲山就盯着他看。

看一会儿,移开视线,隔一会儿再转回去。

他一开始没注意过他们在车里待了多久,可能有半个小时,可能只是几分钟,也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他就像个没经验的毛头小子,坐在江明月身边,时不时接一句话,血液里的多巴胺严重超标,浑身上下都焦虑得过头,又兴奋到喉结哽得发疼。

江明月稍微睡了一会儿,就又迷糊着醒过来,一只手在座椅上摸索着说冷。

越仲山给他盖上自己的西服,却很快就被他扯开,又说热。

他缠人不轻,越仲山只当他没喝过酒经不住,说句心里话,也喜欢被他折腾。

良久,听见一声难受,才清醒过来,想到不该把醉鬼蜷在他车上,该找个地方给江明月休息。

眼下这种状况,越仲山实在不想立刻送他回去,所以绕了个弯子,问江明月要不要先去医院开点解酒药。

江明月把脸往车窗上贴,扒开他伸过来的手,不要他碰,咕哝着说只想睡觉。

越仲山就把他带回了家。

他虽然没打算干什么,但仍清楚这样的行为不算光明正大,却也没停下给司机拨电话的手。

在路上就给江明月喝了解酒汤,走到半路,江明月终于靠着他睡着了,不再要这个要那个。

越仲山抱他上楼,进了主卧,背挨到床垫时,江明月醒了,长又密的睫毛颤了颤,没能睁开,一只手盖在脸上,蹭了蹭,嗫喏着问:“干什么?”

说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越仲山护着他的头,把他放在枕头上,又给他盖被子,也把声音放得很轻:“没事,接着睡。”

可能话都没说完,江明月就又一次睡着了,手还盖在脸上。

越仲山把他的手拿下来,挨个指腹捏过一遍,才放进被窝里。

洗过澡以后,越仲山就睡在房间里的长沙发上,腰上搭了条毯子,面朝大床的方向。

没多久,他听见江明月不安分的动静,但他一开始没有动,即便当下并没想到什么,但可能是一种本能,叫人在特定的事情发生前,感到格外的清醒和镇定。

可江明月很快就哭了,或者说,江明月发出了带着难受的哭腔。

他在越仲山床上哼哼,翻来覆去地磨蹭,像小孩,不肯有一丝的不痛快,嘴唇紧紧抿着,红透的眼皮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细嫩的皮肤上笼着热气,流出来的眼泪濡湿一簇簇睫毛。

越仲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想到江明月有可能碰了什么。

应该是聚会上其他不安分的小孩子带来的,一点兴奋的东西,解酒汤压住了酒,倒让它翻了身。

他站在床边,木着脸看似束手无策,但其实某些地方已经先于理智开始叫嚣起来。

想退开时,江明月向他凑过来,因为没力气,所以歪歪扭扭地侧躺在床边,拉住他的一只手,吸着鼻子很委屈地啜泣了一声。

*

越仲山不知道,原来他能回忆起那天所有的细节。

江明月说过的话,所有表情的变化,握在他手里掌心的温度,烫人的皮肤,哼出来的尾音是难受还是喜欢,他以为自己忘了,但竟然全都记得。

他嘴里说着“我不明白”,但两个人又都知道,没什么不明白的。

江明月喝的东西远超过他想象中这些小孩小打小闹的助兴玩意儿,副作用那样严重,可能连始作俑者景语都没有想到。

没什么不明白的,就是那么阴差阳错,他的运气就是那样烂到家。

江明月低着头,到底不确定越仲山在想什么。

空气里静得过分,良久,他抬起头,看见越仲山拧着的眉头。

他事先想过越仲山会说什么,各种可能都想过,唯独没想到他说:“对不起。”

江明月愣了一瞬,看越仲山脸上表情几变,唯一不变的是拧出一个小川字的眉心,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他试着向江明月走近一步,见他没有抗拒,才继续向前迈步。

走到两步远的地方,越仲山吞咽了一下,手往前伸,又很快收回来,垂在西装裤缝边,微微偏过脸,似乎胸腔里翻涌了太多的情绪。

他终于又转回来,与江明月对视,语气诚恳、真挚:“之前的所有事,我向你道歉。”

江明月没有礼尚往来地回过头道歉的机会,是因为越仲山很快就接着问,可不可以不离婚。

他好像抽离得特别快,久经商场的思考方式非常直接,考虑问题的效率同样远超江明月。

解释完误会,就轮到面对现实。

眼下他们之间的问题,的确不止三年前那晚,甚至分不清孰轻孰重。

起床以后,江明月随手拿了件oversize的T恤穿,领口和袖口都很宽,两条胳膊抱着腿,显得他哪里都很细。

露出来的皮肤比大多数人都要白,指尖发粉,嘴唇很红,那张漂亮的脸也没有任何攻击性,此时靠在沙发一角,根本看不出一分一毫字面意义上的武力值。

他的语气大多数时候都是温软的,从不肯给任何人难堪。

昨天晚上,越仲山就把这样的江明月压进床垫,硬着心肠听他哭着说“真的不要”和“求求你好不好”,试图硬来,还喝了酒。

集齐了家暴和婚内强/奸的所有最经典要素。

把合同扔在流着眼泪不敢动的江明月身上,拍他的脸,语言、肢体、人格羞辱,也都齐备。

两个人同时想到这幅场景,江明月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除了身体上的压制以外,其实越仲山说过的威胁他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多害怕,只是坚定了要分开的心。

他原本的打算是当面与越仲山把误会解开,毕竟不管有意无意,伤人的是他。

可越仲山的话术明显优秀的多,他们说着关于那条内容为“恶心”的信息,原本是“受害者”的越仲山却开始道歉。

走向完全不受江明月控制。

但他不得不承认,越仲山是对的,他的确准备解释清楚以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就算他与越仲山之间有那样的错过,可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对越仲山都没有感谢以外的感情是事实。

对江明月来说,以前的越仲山只是来往很少的同一个阶层圈子里的哥哥,如果不是那样,三年前越仲山发给他的短信,就不会只显示陌生号码。

而且两个人性格不合适,同样是事实,江明月对他的很多做法都接受无能。

这些只不过是揭开的先后顺序之差。

越仲山却先说对不起。

然后问他,可不可以先不要离婚。

他说全是他误会,前所未有的低头,姿态却也真诚可信。

江明月怎么说得出不行。

“可是我不喜欢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说实话,江明月十分笨拙地遵循着这个老方法,很少见地说话失去考量,“我觉得……我想,我们现在这种状态真的很不健康,对你也不公平。”

越仲山哑着嗓子道:“离婚对我就公平吗?”

江明月轻声说:“最起码我们有一个整理的机会。”

“现在就可以开始整理。”

越仲山已经到了他身边,低头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张脸严肃惯了,很轻易就能做出使人信服的表情,尤其是在两个人这样的姿势下,对付江明月更是绰绰有余:“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重新追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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