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长这么大,江明月被凶的经历寥寥无几。

二十二年来,受过的所有冷遇中,百分之八十来自最近的婚姻生活。

小时候仅有的被江明楷弄哭的几次,都是因为江明楷抱怨他为什么不是妹妹。

上幼儿园大班那年,江明月因此离家出走过一次,背着书包一直走到别墅区的门岗,里面装了好几张银行卡和几瓶他爱喝的补锌的口服液,半小时后,被骑着山地车从盘山公路上来的越仲山拖着手送回家,后来江明楷就再也不敢了。

此时他起身说要走,江明楷憋着满肚子火,但除了咬着牙松了把领带之外,也再没有别的动作。

江明月走到门口,江明楷说:“这事儿没完。”

“哦。”江明月脾气很好地说,“反正你先别生气了,休息一会儿,还得开会。”

江明楷很烦躁地转身上了楼。

走出去,一辆江明月没在越仲山那儿见过的车停在铁门外,隔着两步远,车窗半降,他习惯性准备对司机点个头,赫然发现坐在那儿的是越仲山。

江明月坐上副驾,低头系安全带:“新车?”

“嗯。”

“什么时候订的?”江明月说,“多少钱?”

这车跟他当生日礼物送给罗曼琳的那辆同款同型,只有内部配置不太一样,走限量饥饿营销的路子,对他们小孩来说很难买。

当时江明月托了几个人,搭进去的钱快赶上车本身,才拿到半年后提车的准信儿。

他本来对车的兴趣寥寥,江明楷淘汰下来的二手车都堆在车库里没人碰,同学求着江明月过过几次手瘾,骂他守着好东西不知道利用。

但可能是第一次自己起头去买,还买的十分不顺利,江明月还想着到货以后自己也要试一试。

谁知道世事难料,两个多月前,他把钥匙给了罗曼琳,车的面他至今没见过。

越仲山没回答他的话,江明月也就没再想着闲聊。

过了会,越仲山说:“冷?”

江明月攥了攥手,冰凉,但身上并不冷,他只是还在想景语的事。

“还行。”江明月看了眼导航,“不回家?”

“我妈回来了。”越仲山道,“回去吃顿饭。”

越仲山他妈最后还是没在他们结婚那天回来,给的理由是航班延误,到今天,除了在照片上,江明月是第一次见。

他想了想,很快说:“那我得换身衣服,而且也没有准备礼物。”

“不用换。东西在后备箱,待会挑两件。”

江明月还是觉得不合适:“不用很久,最多半个小时,你稍微等一等。”

没说可以自己回去换,反而说让越仲山等,是因为江明月认为今天这种场合,第一次见越仲山的妈妈,不好带着跟他哥打了一天口头官司的疲倦,也不该仍穿着已经发皱的衣服,更没有道理与越仲山两个人分两头到越家。

但越仲山脸上似乎颇有点不乐意被当成司机使唤的烦,过了两个路口,才回手打了把方向盘,掉头奔大学城去。

江明月习惯了他的冷脸,没有以前那么束手束脚,但也仅限于此,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一会儿又低头玩自己的手指,总之尽量降低存在感。

越家老宅打电话询问开饭时间的同时,越仲山的车进了大门。

江明月跟他并行,走了几步,被越仲山握住了手。

再往前走,就看见高近十米的气派门厅下站了几个人,有说有笑,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越家的亲戚,其中江明月最熟的是越仲廉。

唯一一个不认识女人打扮得非常明艳,看上去比徐盈玉要年轻,主要不是因为皮肤状态,是装饰物堆叠之下气质的不同。

她把钻石当作主要的装饰物,润白的腕上却又有一支沉甸甸的金镯子。

看着倒并没有像暴发户的样子,实在是因为样貌好,那么有份量的金子也压得很轻易,只显出单纯的新鲜的好看。

她是越仲山的生母,叫做方佩瑶,三十多年前的普通家庭培养出来的大学生。

毕业后,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越氏供职,很快与下基层的已婚越氏大公子恋爱,两年后生下儿子,仍未退幕做太太,除了产期,工作从没停过。

越仲山被接回越家那年,她在海外促成了两桩并购大案,在尚未通货膨胀的当年,为越家带来近三百亿美元的账面。

至此,越家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扛住越仲山父亲原配娘家的声讨,松口让十岁的越仲山进了门。

江明月默默练习了一路,在越仲山叫完人以后,很快也叫了声妈。

方佩瑶习惯快节奏的工作,即便为今天见面很认真地装扮过,但画风在本质上与其他长辈有所区别。

她为自己没有参加婚礼向江明月道歉,然后问他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结婚礼物。

是郊外新建的温泉度假村,以江明月的名义买了下来,江明月说喜欢,又说谢谢。

也问了两句江明楷,但没深入,接着就关心到江明月的基本情况,生活、上学,很快聊到他在的实验室,把话题引向越氏的制药板块。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讲工作,方佩瑶马上停下,转而对江明月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挽着他的手从门厅走进去,另一边是越仲山。

是出乎意料的好相处。

饭桌上也不同于想象中的沉闷,越仲山和方佩瑶的关系比起母子更像朋友,两个人讲话“你”来“你”去,说不上呛,但也不很客气。

说到方佩瑶最近管着的一笔融资,越仲山评价“一般”,被他奶奶拍了下手背。

吃完饭,越仲山还要出去。

一圈人换了地方喝茶吃水果,越仲山漱过口就往外走,被他爷爷越冼霖叫住:“你回来。”

“干什么去?”

“约了人。”越仲山一手抓着车钥匙,半个身子还朝外,“您慢吃。”

越冼霖瞪着他:“约了谁,几点回来?”

边上的越仲廉挨个回答,越冼霖还是气呼呼的。

江明月已经明白了什么意思,是越冼霖觉得越仲山一声不吭地走冷着了自己,所以主动起身说:“我送送你。”

他和越仲廉一起站在台阶上看着越仲山的车出去,等看不见车尾灯了,越仲廉说:“嫂子,你别生气,我哥就那样,说走就走习惯了,以后慢慢会改的。”

江明月说:“我知道,我也没生气。”

“对了,江大哥还好?有日子没见他了,怪想的,但我知道他肯定忙,最近就不给他添乱了。”

“挺好的,骂人的劲儿很足。”

江明月开了个小玩笑,说的是开会时江明楷问一个出了低级错误的经理人有没有学过三年级数学,但本来就憋着心事的越仲廉理解差了,以为江明楷骂了江明月。

江明月是怎么跟越仲山结婚的,他们都知道。

越仲廉自己也有亲的弟弟妹妹,把他放在江明楷的位置上,的确不太好受。

可江明月更没有错,他有私心,同样不认为越仲山错,所以安慰都无从说起,何况江明月看上去并不难受。

眼前的局面是,越仲山把老虎放了出来,老虎就要把自己弟弟叼回窝里去,要是这被叼的自己也愿意,估计是真的难办。

“其实我哥挺不容易的,变成这个脾气也是没办法。”越仲廉心里一急,嘴上就有话了,“他小时候过得不好,谁都想欺负他,要是不厉害起来,自己给自己做不了主,那真能被欺负死。”

“他怕蛇,刚来的时候没人知道,有一回看马戏团表演,我们才知道。刚好我爷爷属蛇,小孩儿就到处传我哥克属蛇的,这屁话听着很弱智,但小孩就那样,毒起来比大人没有底线。”

“我再往上那个哥,”越仲廉顿了顿,江明月就懂了,是原配生的儿子,“他说,为了证明我哥不克属蛇的,只能做实验,让他跟蛇一起住几天。”

装蛇的笼子被一群巴结大房的小孩们放进越仲山房间,一个在马戏团隔着远远的舞台看几眼蛇都不敢动的小孩,被逼着要么滚要么待在自己房间,跟蛇住了两个星期。

有天早上,他被脸上凉凉的感觉弄醒,睁开眼正对上弓着身体的蛇头。

越仲廉有心为越仲山卖惨,又计划着探口风,所以讲得细致认真又煽情:“那次之后,我哥大半年都没说话。”

江明月记得越仲山有一段时间不说话的事,因为他妈说了好几次,还叫江明楷把他带到家里吃了两次饭,但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不说话。

那会儿江明月才六七岁,被家里人惯得很娇气,胆子又小,看着越仲山凶巴巴的很不好惹的样子,不太敢找他玩。

但家里多个人又实在很新鲜,完全没有办法无视,就只能坐在二楼的台阶上,假装不小心地控制着遥控汽车往越仲山脚底下开。

他当时年纪小,记得的不多,就只有那么点。

越仲山没瞪他,一言不发地挪开沙发帮他找小汽车,还找了好几次。

江明月没那么怂了,就问他能不能叫他哥哥,他好像没听见,江明月就问了好几遍,最后他梗着脖子点了下头。

晚上,方佩瑶找江明月说了会儿话,临了拿出一盒燕窝给他,让他带给徐盈玉。

是印尼的雨季头期,盏型完整,含水量极低,看一眼就知道,是有钱难买的成色。

还有一盒巧克力和一瓶香水,倒不是多贵的东西,barbiparty的圣诞款,国内还没上,看个新鲜漂亮,是给年轻人的很不错的礼物。

越仲山一直没回来,他家里人又都在挽留,江明月不好走,只能住下。

近十二点,他才到家,老宅的夜里非常安静,上楼时,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都能依稀听到。

江明月起身去开床头灯,他睡的越仲山的卧室,对布局不太熟,等灯亮起来时,越仲山刚好进了门。

他从门口看过来,薄羊毛大衣的衣摆垂在腿上,因为身在暗处,所以有些看不清眼神和表情,过了好几秒,才回手关门,江明月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是他反锁了一下。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越仲山沉默地放车钥匙,挂外套,又去洗澡。

等他出来,江明月已经又快睡着了,感觉到灯被关上,然后就被他用已经熟练了的动作朝后拖进怀里。

越仲山身上还带着水汽,没多久,一只发烫的手摸上江明月的脸,拇指蹭了蹭他眼角,低声说:“哭了?”

江明月虽然知道越仲廉什么都会跟越仲山说,但也没想到越仲廉的嘴能这么快。

下午那会儿,听他说了一段越仲山小时候的事,江明月的眼睛猝不及防就红了,相反的,卖惨当事人越仲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意在安慰江明月,就又口不择言说那根本不算什么,江明月觉得眼眶发烫,没再听下去。

这会被越仲山问起,他感觉很尴尬,答应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

而且他觉得自己只是眼睛有点红,并不算“哭”。

不过好在似乎越仲山对这种情况也没什么经验,他没再说别的,只是又碰了碰江明月的眼角,带着薄茧的指腹蹭得发痒。

他手上的力气本来很大,经常抱得江明月喊疼,江明月的腰上也经常留着印子,这会儿却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好像摸一片蝴蝶的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