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近两个月,江明楷名在看守所里,但事实上人在建宁山的湖区别墅。

房间有人按时打扫,日常饭菜是从自家名下的五星级酒店直达送过去,半个月一次细致的身体检查。

检察院定下的他的活动区域是别墅的铁门内,徐盈玉怕他无聊,还托人送了匹马进去。

没有工作,一整天的活动就是看书骑马和休息,律师说,他最近的毛笔字也写得很不错。

除了严格遵守除了律师之外不见外人、不打电话的要求之外,可以说他的生活比大多数没进去的人要舒服得多。

周一早上八点正式解禁,江明月和徐盈玉被引进门,两个人都红着眼,看他整理着烂花丝绒材质的暗青色领带从楼上下来。

眼眸微垂,像是还没睡醒,或者只是有着一副经年不变的坏心情。

他先叫了声“妈”,视线从江明月身上扫过,带着冷气。

徐盈玉从几秒钟之后突然开始哭得很厉害,缺氧到身体无力,这在去的路上没有一点预兆,但江明月不感觉奇怪,因为他自己也在拼命地忍,而且同样没有忍住。

爸爸去世时,只有他和徐盈玉去送。

因为涉案金额巨大,江明楷甚至没能参加葬礼,从江文智发病到死亡,乃至后面所有的消息,都是通过律师传递。

遑论有一阵子,江明月四处碰壁,连律师都顶着违约金离他而去。

徐盈玉的哭声有点把他拽进前段时间触不到底的恐慌中,江明月被江明楷很用力地搂了两下,勒得骨头疼,才发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江明楷肩头的衬衣布料。

他吸着鼻子,看见江明楷的眼底也发红,痛得深刻。

但江明楷之后的时间早被以小时为单位细致分割,财团名下各公司急于见他的经理人不计数目,分列在家族办公室的名册上,等待叫号,留给伤感的空闲并没有多久。

徐盈玉上楼去洗了把脸,半小时后下楼,妆容干净,甚至看上去比早上更精神。

三个人往外走,等上了房车,江明楷两腿分开坐在江明月对面,双手浅浅交叉,随口发话:“你的婚前协议我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最近就可以走离婚手续。”

江明月当然想到江明楷会有的反应,只是哭嗝还没停,他下意识转头看徐盈玉。

那天带越仲山回家,他就提前与徐盈玉长谈,说好徐盈玉帮他跟江明楷说情。

徐盈玉却没看他,头微微低下,对江明楷的话给出的反应更像是默认。

“不行,这像什么?过河拆桥,我们不能这样。”

“犯法吗?”

“……”江明月被一句堵得语塞,结结巴巴地争辩,“别人会怎么想我们家?我跟他为什么结婚,基本上没人不知道,当时境外那两家运输公司眼看就要被卖掉,也没有律所肯接我们的案子,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还有你……”

江明楷没有说“没有那两家公司我们也不至于破产”之类的话,他没有要在江明月身上用任何谈判技巧,或者任何迂回的战术。

“我不在乎。”他说,“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离婚。”

江明月所有的腹稿都出不了口,那些大道理和游说也都统统只能憋着。

江明楷不打算讲大道理。

“我想。”

江明月低下头,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两天,也是在车上,越仲山脸色难看地对他说“我不在乎”。

他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难受冲撞着他的胸腔,虽然他不需要怎么思考就能说出实话,可不能阻止他在同时感到抱歉。

江明楷不想讲道理,他本来也不是很想讲道理的人。

越家既然会来谈这个事,就不可能没想过他们会反悔,不离当然是好的,但万一要离,怎么离,估计多半要听越家的意思。

几年不可以公布离婚消息、不可以在越仲山结婚前跟别人有感情纠纷、割让多少利益,这些圈子里共通公认的规则,越家可能会提的要求,在结婚前,江明月和徐盈玉早就非常明白。

他们有求于人,越家怎么都不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但越仲山很多次提出让他“明白结婚的意义”,说自己“不打算娶个结婚证回家供着”。

即便很不适应没有周到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也搬到大学城跟江明月住在一起。

他不习惯出门报备,但要求江明月每天都在家。

不叫他吃饭会不高兴。

车不能停在门口还要下楼去坐会生气。

江明月提到以前的未婚妻也会生气。

不喜欢被人拒绝,也不接受被人拒绝,江明月说“今天不要”,他会说“一次”。

如果江明月对他带回家的荔枝说“已经吃得很饱了”,他会“嗯”一声,然后过一会,就有阿姨把半碗剥好的荔枝送到江明月手边,偷偷告状:“明明自己只吃两个,却剥这么多,多浪费呐。”

越仲山是个要体面的人,他的自尊心强到偏执,时常表现出不加掩饰的高傲,用非常明白对方有求于自己的表情开始对话,不喜欢在任何方面表现出丁点狼狈。

江明月讨厌偏执和高傲,也讨厌一直有求于人的境遇,却想尊重他的体面。

越仲山答应他的事全都办得非常妥帖,那两家公司非但没有被卖掉,最近还开始转亏为盈。

江氏的法务工作运转良好。

江明楷住的别墅也是很好的地段。

他不想把两个人的分开弄得像预计中那么难看。

富人比做工的人闲的多,他们以为自己钱多所以矜贵,但其实对传播流言深谙其道。

江明月并不在意别人用骗婚之类的字眼来评价他,因为他自己也那样认为。

他只是渐渐不想让越仲山在别人的讲述里充当被骗的那个人:结婚半个月,帮人拿钱搭关系之后被踹掉。

“我想离。”江明月轻声说,“但不是现在。”

江明楷看了他一眼,江明月低下头,没敢对视。

往后的一整天,江明楷都没再跟他说过话。

下午六点钟,他的微信消息还没点发送,开完第三轮会下来抽烟的江明楷说了第二遍:“你不用再回去,也不用见他,我会找人去谈离婚。”

江明月边发消息边说:“我说了,哥,现在不离。”

“而且我会自己跟他谈,不需要找别人。”

江明楷走到他面前,低头平心静气的:“你跟他谈?北边姓唐的全家公司被他卖了个遍都找不人撒气,你跟他谈?”

“我没有公司可以给他卖,跟他也没有任何共同财产,我只想当初求他的是我,最后提散伙的人也是我。”

“还好聚好散是吧?江明月,你要是有脑子,就不应该再给他机会跟你说一个字儿。”

“我们结婚半个月,也没见他卖了我。”江明月不想吵架,非常疲惫地说,“我先回去了,哥,我们过两天再谈。”

“这就是你家,你回哪去?”

“哥,我不明白,你们是同学,以前就算关系不算很好,但也没听说吵架打架过,这次找人帮你出来也是他,为什么你对他这么大意见?”

“因为他把我弄出来的条件是要我弟弟!”江明楷一手攥着沙发背,“他也配!”

“我们讲讲理,一开始提的人是他爷爷奶奶,他自己愿不愿意都两说,而且……”

“他不愿意,他不愿意会三年前就给你喂不知道什么东西之后带走一整晚?他……”

“明楷。”徐盈玉从后面的开放式书房走出来,轻轻叫了一声。

江明月在原位坐了好一会儿,手机震了两下。

越仲山很少见地回了条消息:几点回家。

他看了两眼,关掉屏幕的时候,指尖还有点发抖。

三年前的事,从他醒来之后就没人特别提起,江明楷不提,江明月自己也不愿意说,更多只当作不存在。

在结婚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原来他是跟越仲山过了一晚上。

他原本以为是景语。

“那叫听话水。”

一开始,江明楷没听懂他没头没尾的话。

江明月接着说:“景语给我喝的,那会儿刚八点多,天开始黑了,她把我叫出去,在小花园门口,问我感觉怎么样。”

景语问他感觉怎么样,江明月当下还没懂,说:“挺好的。”

景语抿嘴笑了下,跟平时不太一样。

她像说个普通的小秘密一样,把已经开始昏头昏脑的江明月往外拉,一边走一边说:“我刚在你饮料里放了点东西,人家说那叫听话水,喝了以后,就会变得很诚实,不会口是心非。”

快走到马路边上,景语停下来,第不知道多少次对江明月告白:“我喜欢你,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我有多喜欢你吗?之前你说要专心学习,现在呢,现在总可以跟我在一起了吧?”

江明月的记忆只到那里,很短暂。

但他后来去看过监控,虽然离得远,摄像头像素又低,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最起码他在原地跟景语拉扯了有十多分钟,行动还算自如。

录像最后结束在他甩开胳膊大步往前走,景语追了上去。

那个景语嘴里的听话水,其实就是迷/药和春/药,只不过配方新,价格高,药劲儿大,对人的身体伤害程度不明,所以流通得少。

富家女天真恶毒的游戏让江明月不止丢了那一晚的记忆,前一天白天他也只记得一些碎片,心悸的症状大半年之后才完全消失。

“当时我们跟她家里有合作,而且我原本就不愿意给任何人知道。”

江明月最不想回忆的就是那件事,他每次想起来,都会有如同在闹市中裸身行走的无助的羞辱感。

“不管我是怎么遇到的越仲山,但最起码,他没有蓄意给我吃过任何东西。”

房间里没人说话,江明月的指尖发颤,不能好好打字,他给越仲山回了条语音:“现在出发,半个小时到家。”

越仲山的来电显很快在屏幕上跳动起来,江明月接起,听见他用一贯很不好听的语气说:“车在门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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