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真心

今天的路况确实很差, 清泽不断地绕路,一刻钟的车程开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到。

但他们还是提前了很久,电影三点半才开场。

他问:“我把车停在地下, 咱们去电影院等着?还是我先把车停在路边, 咱俩在车里等着?”

梁姿说道:“在车里吧, 清净。”

清泽熄了车,握着梁姿的手, 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去瑞士的事情, 想起来就在她的手背上亲一口。

“我要不要准备滑雪服?”

“想带就带,不想带的话日内瓦的家里有很多,你穿我妈的就行。”

“可是你妈好像比我高。”

“没有,差不多。”吧唧一口。

梁姿搭了清泽一眼。

他今天好像格外地黏她。

哼, 这只小狗, 还不让人说。

嗡——

梁姿放在座位旁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们同时看向屏幕,“妈妈”。

这是梁小凤女士打来的第二个电话,一个小时之前她打过一次,但是被梁姿按掉了。

今天是周六, 按理说, 她确实应该跟梁小凤女士视个频的。

清泽的眼里没有明显的情绪,“也没什么事, 你接吧。”

梁姿看着他,愣了三秒, 脑子一片空白。

她不想在清泽面前给家里人打电话, 这代表她要当着他的面跟家人说谎,说关于他的谎。

这件事, 她不说, 清泽也一定清楚。

可是他现在让她接电话。

“好。”

梁姿从清泽掌心把自己的左手抽回来, 按下了接听。

梁母在电话那边疑惑不解:“黎黎,我手机好像坏了,怎么看不见人了呢?”

梁姿低下头,目光凝聚在自己的一颗大衣纽扣上,“……没坏,这是语音通话,没有画面,我在外面呢。”

“在外面啊?”梁母担忧起来,“我和你爸正看电视新闻呢,唉,巴黎怎么又暴/乱了,我看车都被烧了,连烟雾/弹都出来了,这到底是什么年代啊?你一定小心点,最近少出门。”

梁姿一笑,“好,我不去危险的地方,你俩放心。”

“那就好,你干什么呢?我听你那边挺热闹,在马路上?”

“对,出来看电影。”

“哦,一个人看啊?”

“对。”

“那你看吧,注意安全,别太晚回家。”

“好。”

梁姿挂掉电话,抬起头,将左脸的碎发抿在耳后,无声地望着清泽。

他俩也许需要谈谈了。

清泽的声音随着她纷乱不安的思绪响了起来,温和地问道:“黎黎,咱们聊一聊?”

梁姿想,如果可以,她希望把这一刻再往后推迟几个月。

但清泽的意思应该是,他们现在就谈。

她不禁回忆起来,在一起的这一年多,他听她的话很多回了。

这一次,换她听他的吧。

梁姿抱着怀里的深蓝色围巾,点了点头,“好。”

清泽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梁姿,你有想过咱们的以后吗?”

“想过。”

“你想的这个‘以后’,是到哪一天?”

梁姿没有说话。

但是清泽明白了。

“梁老师不想说,那我替梁老师说,”他抿了下唇,“是到你离开法国的那一天吗?”

梁姿还是没有出声。

清泽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像是在自说自话,“梁姿,从一开始,我就很真诚地对待我和你的关系,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第一秒就喜欢你了,但是我拖到好几个月之后才跟你表白,我就是怕你觉得我不认真。

“我带你去见我的家人,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想告诉你,你不需要担心家庭差距,我的家里人不会干涉我们的关系,我想跟你好好走下去。”

“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

他咽了下嗓子,继续说道:“你姥姥就想看见你把男朋友领回家,但是,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你都不愿意让我跟你回一趟青岛。当然,我能理解,情况很混乱,你不想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可是,你为什么连你的朋友都不愿意介绍给我认识?”

梁姿在旁边说道:“我介绍了。”

清泽看向她,“对,你介绍了,你把我介绍给你的学长学姐学弟学妹,你的研究生同学和博士同学,说我叫清泽,是你的男朋友,但是,他们有一个是你回国以后还会联系的人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要跟我一起走下去,对吗?一年多了,你爸妈不知道你在谈恋爱,你国内的朋友是不是也不知道?”

他两手放在身体两侧,语气平静,“咱俩这段关系,我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诚意,可是,梁姿,你又给了我几分真心?”

梁姿看着眼前这个帅气的男人,他也正用那双惹人沦陷的桃花眼看着她,目光清清淡淡。

她沉吟片刻,对着那双漂亮眼眸开口道:“你想让我把你介绍给我爸妈是吧?可以。但是你得明白一件事,我爸妈和你爸妈不一样。

“你爸妈知道了儿子在和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谈恋爱,他们很平静地接受了,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爱你,你和我在一起很快乐,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知道,自己儿子在这个女孩身上不会获得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最差的结果就是零和游戏,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可我爸妈不是,如果他们知道我和一个买房子就像买白菜的人谈恋爱,他们要么让我分手,因为我和你不可能有结果,白白耗费大好青春。要么会让我想尽一切办法拴住你,因为你会是他们女儿这辈子遇到的条件最好的男人,拴住你就是拴住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不仅要拴住你,我还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想法设法讨好你,因为没有你,我就一无所有。

“还是你想说,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所以我不需要做这些?你会爱我多久?一辈子?你今年只有二十八岁,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梁姿稍稍放平了语气,“所以,这两个结果,你更喜欢哪一个?”

这次换清泽没有出声。

“你喜欢你爸妈的顺其自然是吧,可是在我爸妈这里没有这个选项,”梁姿又问了一遍,“那你想要哪个呢?你想跟我分手吗?你不想。那你喜欢的是想尽办法讨好你的那个我吗?清泽,你是喜欢这样的我吗?”

“不是,”清泽沉声说道,“梁姿,我就问你一件事,如果咱俩一直这么下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爸妈说,你在和你一个叫清泽的男的谈恋爱?”

“没有这一天,对吗?”

“你现在不说,因为你嫌麻烦,你害怕影响咱俩的关系,我很理解。但是以后呢,咱俩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天呢?哦,我忘了,梁老师的人生里就没有谈婚论嫁这回事。”

梁姿眼神一滞,抬眼看向他。

清泽音量渐升,嗓音冰冷:“你不想跟我结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一说这件事,你就不接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任平安有一天说漏嘴了,他说你是不婚主义,你知道我听见以后什么感觉吗?我还挺开心的,我想说,至少你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不单单是不愿意跟我结婚。

“但是,梁姿,你有跟我聊过你不结婚的事吗?你问过我对于咱俩这段关系是怎么打算的吗?你问过我对于结婚是什么想法吗?你没有。”

“梁姿,都说到现在了,你哪怕就问我一句呢?”

可梁姿依旧没有要问的意思。

清泽望着她无动于衷的模样,胸膛在大衣下压抑地起伏,眸色一分一分,黯了下来。

他垂下了脑袋。

半晌之后,清泽重新开口,嗓子发涩:“等你毕业,你就会离开巴黎,和我有关的人和事,你一样都不会带回去,对吗?”

“梁姿,我是你读博的消遣吗?”

“顺便再拿我练练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结婚?”

消遣,梁姿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怎么就消遣了呢?

她为什么要为了消遣花这么多钱啊?

就算这些钱可以被清泽的礼物补齐,她又为什么要站到两腿打直,被初中都没读过的男人教育呢?

她在家里看书不行吗?

但是,都到这份上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梁姿缓了缓,说道:“我不结婚这件事,有什么可聊的呢?我觉得咱俩确实到不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情侣之间有很多变数,也许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就分手了,甚至都不需要等到我毕业。”

清泽还是垂着头,“如果到了那一步呢?”

梁姿回答:“那我会告诉你,我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生孩子,如果你以为跟我结婚是一份好意的话,我只能拒绝掉这份好意。”

这句话说完,梁姿和清泽并排坐在车里,没了声音。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但是两人都没有开口,默契十足。

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清泽把脑袋抬了起来,转头看向梁姿。

他清了下嗓子,淡声问道:“咱们就到这了,是吗?”

问出这句话,并不像扔骰子,只要没落地就留有无限偶然。

在他们之间,当这个问题被问出来的时候,回答就已经确定了。

梁姿也转头瞧着他,轻轻地出声:“嗯。”

陷入了一段更长的缄默。

它们像是一团团棉花,从车厢的各个角落冒出来,慢慢塞满了整个车厢,将空气驱逐。

梁姿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清泽没有要说的话了,她说道:“放在你那的东西,我就不要了,你放在我这的东西不多,我就不给你了。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她准备打开车门,清泽的手掌却突然扣住她的左手手腕,攥得她生疼。

梁姿一声没吭,她转过头看他,目光平静如水。

在那一刻,清泽想起来梁姿第一次坐他车的样子,那天四月的晚上,一切还没有开始,她也是这么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问她,下周六要不要一起去卢浮宫。

梁姿却想起他们一起在北冰洋的船上看鲸鱼的时候。

她在凛冽的寒风里答应了清泽一个要求,她妄想着,他现在把她拉住,或许是要找她兑现那个要求。

可是又能有怎样的要求呢?他总不能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能不能不要分手,可不可以到了七月份再分手。

她最清楚,清泽从来都是那么的骄傲,是从不轻易示人的、小孩子一样的骄傲,所以容不下一分一毫的隐瞒和伤害。

就这样吧,总不能事事都遂她的愿。

清泽的手还是牢牢地抓着梁姿,唇瓣轻启,风轻云淡地说道:“我送你回家。”

“清泽,”她告诉他,“你没有在赶我下车,是我自己要下车。”

清泽一动没动,手上的力气分毫不减。

“外面下雨了。”

“我带伞了。”

他点点头,手掌缓缓地松开她的手腕,手指先抬起来,掌心再离开。

梁姿将手收回,心平气和地对清泽讲出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清泽。”

“我这样的人,愿意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就已经给了我能给的所有真心。”

她说完,迎着冷雨打开车门,撑开伞,越走越远。

没有回过一次头。

这天下午,荧光闪闪的黄马甲依然在街上游/行,主干道被封得七七八八。

梁姿想去的每一个地铁站,今天都是关闭的。

梁姿路过的每一个公交车站,今天都不会有车经过。

梁姿想走的每一条路,警察都说是不通的,让她走另一条路绕行。

她打着黑色雨伞走在十二月的冷雨里,在迷宫一样的巴黎绕啊绕。

天黑之时,她终于走回了自己的家。

——

那年圣诞节,清泽还是一个人回了瑞士。

清母和清父兴冲冲地走到门前迎接二人,却没看到梁姿。

清父往他身后瞅了瞅,“就你一个人?梁姿呢?”

清泽回答:“分手了。”

唐女士一愣,“怎么分手了呢?你们闹别扭了?还是你惹人家生气了?”

清泽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再说,他把自己锁进卧室,两天没出来。

第三天上午,清成阡受父母之命,端着饭菜敲开了清泽卧室的门。

自己哥哥一切如常,干干净净,只是眼下泛着浅浅的乌青。

她坐在桌边看着清泽,像小时候那样央求他:“哥哥,你快吃饭,吃完以后你要带我去滑雪。”

清泽边吃边问:“你不会自己去吗?”

清成阡看着他,“姐姐不在家,丈夫不愿意跟我去,哥哥也不愿意跟我去。”

清泽沉默一瞬,答应了。

兄妹俩全副武装好,直接上了□□。

第三次,清泽顺着陡峭的雪道滑下去,倒在雪地里没起来。

清成阡以为他摔着了,慌慌张张地滑到他身边,却看见自己哥哥无虞地躺在雪里,眸中映着蔚蓝天空,目光空空荡荡。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哥哥,是你提的分手,对吗?”

清泽的视线慢慢转移到她的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清成阡坐在他旁边,轻声回答:“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是被分手的那个,现在应该不会这么难过。”

清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过了很久,清成阡听见雪地里传来一道干哑的嗓音,混着高山白雪的破碎凉意:“小鸟和鲸鱼,都不会留在湖里。”

——

那天以后,梁姿感觉不到饥饿感了。

她知道她的胃在叫嚣,但是她的大脑似乎停止了工作,只喝一些水,吃几片薯片,就能度过一天。

她也感觉不到困意了,即使两三天不睡觉,她也不会打一个哈欠。

于是她从早到晚睁眼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那年的冬天一直在下雨,天好像还没亮就又黑了。

梁姿木然地把百叶窗摇上来,再摇下去,在她昏暗的小房子里躺了一天又一天。

没了日期和时间。

一个月以后,她恢复了一些食欲,开始吃一点正经的外卖,裹在被子里看一些她之前从来不碰的电视剧,一看就是一天一夜。

一月底,王雨薇来梁姿家里看她,发现她瘦得快脱相了。

她抱着梁姿,放声大哭:“对不起,梁姿,对不起,我以为你就算分手也不会很难过的,我,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俩在一起,我不介绍你和他认识。”

“你道什么歉,跟你又没关系,”梁姿递给她一张纸巾,“而且,我不后悔认识清泽。”

从不后悔。

她拍拍王雨薇的背,“我会好的,你放心。”

之后王雨薇又来看过梁姿一次,送了她一份春节礼物,说很适合她。

梁姿拆开包装纸,里面是张专辑——《Thank U, Next》。

梁姿笑了一声,对王雨薇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拿点东西给你。”

她走进卧室,回来的时候抱了一筐全新未拆封的避孕套。

“送你啦。”

最后是导师的一封长邮件让梁姿彻底振作起来,文档里的批注密密麻麻,需要在三个月之内全部改好。

她对自己说,差不多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还有论文要写。

她要毕业。

梁姿从床上爬起来,渐渐恢复到原来的生活,每天好好吃饭,晚睡晚起,查文献,写论文,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去找王雨薇吃个饭,去酒吧喝一杯,去博物馆看个展,去剧院看个话剧。

她每周和爸妈视频一次,帮他们办签证,好让他们七月份来法国参加她的博士答辩。

五月中旬的时候,王雨薇在家里请朋友吃饭,一年没见的陈鸥也来了。

陈鸥崩溃地摇头,“辞职了,新加坡这帮人工作太努力了,我真的受不了,还是适合在巴黎躺着,少挣点就少挣点吧。”

“而且,”她看向梁姿,“梁老师,我努力了,新加坡的漂亮姐姐有很多,但是男的是真不行,感觉还没有你高。”

齐铭宇皱起了眉头,“啊?那我也不去了。”

梁姿坐在餐桌边,笑出了声。

一切终归回到了正轨。

和清泽分手之后,梁姿只哭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四月天。

那天下午,梁姿写完了论文终稿,心情舒畅而愉悦。

晚饭之后,她一个人在塞纳河边来来回回地散步,眼前是生机盎然的绿意,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事后烟的《Apocalypse》。

到处都是夏天的序曲。

那天的夕阳很漂亮,梁姿站在岸边望着圣母院,两座塔楼安静地矗立在小岛上,和那一年的九月一模一样。

可空气里却传来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似乎有一场大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蔓延。

是巴黎圣母院在燃烧。

梁姿站在对面的桥上,和瞠目结舌的行人一起,眼睁睁看着那座尖顶塔楼烧到只剩个框架,烧到框架坍塌。

那是教堂的最高点,那是和北塔楼一样,只有建筑师才可以上去的地方。

在2019年4月15号这一天,它没有了。

梁姿的鼻息间只有浓烟的气味,在这个暖和的春日傍晚,她全身冷得发抖。

耳机里的歌又唱到了这一句——

[Your lips my lips

Apocalypse]

她蹲了下去,头埋在膝盖里,泪如雨下。

他们分手四个月了。

那天晚上,梁姿回到家里,打开电脑,一字一句地写完了论文致谢。

她感谢了诲人不倦的导师,感谢了小事反对大事支持的父母,感谢了她的各位开心果朋友,在最后一段感谢了论文路上努力而坚韧的自己。

光标停在了倒数第二段的句号之后。

梁姿出神地对着屏幕看了三秒,按下了回车键,嘀嘀哒哒地敲下了这一段:

“Je tiens a remercier QING Ze pour m’avoir donne l’amour et l’encouragement qui me sont toujours chers. Cela m’a permis d’acquerir le courage, la confiance, la capacite de me debrouiller toute seule pour le reste de ma vie. ”

谢谢清泽曾给予我的、于我永远珍贵的爱和鼓励,让我拥有了此生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信心和能力。

——

梁姿第二次哭,是在她毕业答辩之后。

那天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刻之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拿到了最优秀的等级,得到了五位评审的一致祝贺。

不懂法语的父母坐在教室里整整四个小时,哭着听完了最后的三十分钟。

答辩后的茶歇上,王雨薇和任平安风风火火地赶到,一人抱了一束花,庆祝梁姿顺利毕业。

王雨薇送了一束漂亮的插花,灰绿色的尤加利叶衬着颜色温柔的粉黄玫瑰。

任平安送了一束饱满盛放的白色郁金香,在季夏七月。

王雨薇说她这一束她先帮梁姿抱着,于是梁姿张开手臂,把郁金香接了过来。

这束花很大很大,比他之前送过的任何一束花都要大,起码有一百朵,把她的怀里塞得满满当当。

他好像在告诉她,最后一束花了,就多送一点吧。

上面还有一张手写的白色小卡片:

I wish you all the best.

梁姿想,这应该就是清泽留给她的,最后的温柔了。

紧接着,任平安又递给她一个细长的柱状纸袋。

她打开一看,是红酒。

一瓶杜罗河谷产区的波尔图。

梁姿垂下眼睫,握着那瓶酒,好长时间没出声。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任平安。

任平安的目光中有些闪烁,但还是说道:“毕业快乐,doctor Liang。”

“好的,”她点了下头,“帮我谢谢他。”

啪嗒。

两滴眼泪同时落在了玻璃瓶上。

梁姿抱着那瓶酒,堪堪站在桌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王雨薇插不上话,只好站在一边数落任平安:“你刚跟她说什么了?她怎么突然哭成这样?”

任平安只叹了声气。

导师和父母则是围着她不停地安慰,双语齐下,又抱又哄。

梁姿的妈妈和导师说着英语:“她跟您学习六年了,要走了,舍不得。”

导师理解地笑了笑,“我知道,作为年轻的研究人员,梁姿真的很棒,她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博士生之一。”

她抱住梁姿,在她耳边说出了最后一句教诲:“姿,我们就是在失去着的时候得到的,或者说,我们就是在得到着的时候失去的。”

——

梁姿第三次哭,是在退房的那天。

她带着爸妈在法意瑞玩了半个月,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国。

她想独自跟她的小房子道个别。

那天,梁姿照常从小床上醒过来,穿着白色吊带,一转一转地把百叶窗摇了上去,伴着吱吱呀呀的声响。

窗外蓝天白云,八月的阳光纯粹而热烈,对面奥斯曼房子的蓝顶折射出灰白色的光。

她最后一次在小厨房里煎了两个蛋,烤了两片法棍,泡了一杯咖啡。

今天以后,平底锅和法压壶会被扔进垃圾桶,烤面包机会属于王女士。

巴黎是晴是雨,跟她再也没有关系。

早上九点半,保洁阿姨准时按响了门铃。

阿姨在那边打扫房间,梁姿在这边收拾剩余不多的行李。

下午两点,阿姨刚离开,房东就到了。

房东是个很好说话的上海阿姨,检查完房子,没发现有损害,立刻给了梁姿两千多欧的现金,是她之前交的房屋押金。

梁姿拿了钱,和房东先后在退房检查书上签了字。

这就是退房的最后一个步骤了。

梁姿把陪了她四年的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放在了书桌上。

眼泪夺眶而出。

房东阿姨跟她拥抱,“哎,也从一个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啦,别伤心,我回国以后可以请你吃饭的呀,别哭啦。”

她边哭边问:“您不需要我给您找下一任房客吗?”

房东笑道:“不用不用,我女儿之前在蒙彼利埃工作,马上回巴黎,这个房子就留给她住了。”

“好。”

梁姿以为她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清空了,等到房东女儿搬进来的时候,又会是一个毫无记忆的、重新开始的房子。

她忘了,阳台角落里,还有个装着半罐烟蒂的巧克力慕斯玻璃瓶。

王雨薇跟着梁姿上了出租车,一起去了戴高乐,一直把梁姿送到海关口。

王雨薇泣不成声:“梁老师,咱们国内再见。祝你顺利找到工作,多睡帅哥。”

“没问题,”梁姿拍拍她的后背,“你也是,不要总和任平安吵架,你现在可没地方睡了,要是离家出走也是他出。”

王雨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梁姿给她抹抹眼泪,“我也许还会回来,明年来参加毕业典礼。”

“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梁姿一个人走进了海关的漫长队伍。

她想起来,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和清泽一起。

机舱昏暗,梁姿坐在椅子里,飞往一段全新的旅途。

东航在今年六月新开了巴黎-青岛航线,爸妈会在机场接她,她再也不需要去别的城市转机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刚到巴黎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离开巴黎这一年,她二十八岁。

如果问梁姿,她在巴黎七年到底收获了什么,她的答案并不会是一个学位,一段经历,一场恋爱。

而是,她在二十八岁这一年仍然坚信着,自己最好的时候还远没有来临。

——

梁姿离开巴黎后的不久,清泽挑了一个下雨天,在她的六楼小公寓里看完了那本《痛苦之都》。

指尖的烟灰不慎落在书页上,烧掉了诗的最后一句:

“Sans savoir que je devais les reconnaitre tous

En toi qui disparais pour toujours reparaitre”

我那时不知道,我该把所有鬼魂都认作是你

总是消失又重现的你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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