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漏嘴

梁姿坐在自己家的木地板上, 面前是她打开的小行李箱,里面装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睡衣, 还有她给Emily和郑述准备的结婚礼物, 是一套艾吕雅的作品全集, 上下两册,像两块结实的板砖。

她滑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 碎碎念道:“伦敦明天天气还不错, 但是只有十几度,怎么刚十月下旬就这么冷了?巴黎好歹还有二十几度。”

“有太阳就不错了,”清泽坐在她旁边,“我记得有一年, 也是十月份, 气温直接降到了零度,都把我冻感冒了。”

梁姿思忖一会儿,“那我还是穿双长靴子吧,还能在里面偷偷穿条秋裤, 人上岁数了, 不禁冻。”

清泽转头看着她,眼底起了坏心思, “黎黎,你可没上岁数, 身子骨好着呢。”

他混着头发轻轻咬住她的耳垂, 再松开,“尤其是昨天晚上, 宝贝, 你怎么这么软啊?”

梁姿红着脸把碍事的男人推到一边, “离我远点儿!”

清泽倚着白墙,哈哈笑出了声。

他把那两块板砖拿起来掂了掂,又说:“你给他俩送这么贵的书有什么用,他俩也看不懂法语,梁老师还不如送给我。”

“谁让他俩读了,摆着当装饰用的。”

梁姿说完,站了起来,果真从书架里选了本书,递给了清泽。

他看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

Capitale de la douleur,痛苦之都。

“也是Eluard写的,送给清老板吧,超现实主义诗歌巅峰之作,”梁姿顿了顿,“我封的。”

“那我可得好好拜读拜读,” 清泽接过来,“作为答谢,我后天当导游,带梁老师在剑桥逛一圈,好不好?”

梁姿亲他一下,“好。”

梁姿收拾完行李,和清泽蜷在小沙发里打闹,你拍一下,我挠一下。

清泽攥紧她两只不老实的手,笑道:“问你件正事,你今年冬天确定不回青岛吗?”

“不回,要改论文。”

“那你圣诞节那两天,要不要跟我回趟瑞士?咱们滑个雪,在小木屋里休息几天。”

梁姿的重点有点偏,“小木屋?多小的木屋?”

“……也,也不是特别小,”清泽眨眨眼睛,“但肯定比巴黎的这个房子小。”

她“哦”了一声,“就只去一个几百平的小木屋?不去别的地方?”

清泽语气试探,“再去趟日内瓦,在家里吃个饭?就只是吃个饭。”

梁姿转了转眼珠。

这人怎么总想带她见家长。

不过清泽爸妈人都挺好的,见一下也可以。

“行。”她痛快答应。

叮铃铃。

早上五点,寂静的卧室里突兀地响起了铃声,梁姿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光芒。

梁姿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捞起手机一看,来电人是“爸爸”。

她揉了揉眼睛。

这不是微信电话,是打到她法国手机卡上的越洋电话。

她心里一沉,按下了接听。

通话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梁姿什么也没说,一共“嗯”了三次。

清泽早就被铃声吵醒,他躺在梁姿旁边,等着她跟他讲。

一片漆黑里,他听到了梁姿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嗓音哽咽:

“清泽,对不起。”

“我不能跟你去伦敦了。”

“我姥姥摔了一跤,正在手术室里抢救,我得回去看看她 。”

早上十点的机场人头攒动,大厅广播此起彼伏,梁姿将所有喧嚣隔离在外,真空气泡里只留了她和清泽两个人。

清泽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与梁姿食指相扣,跟她一起在海关排队。

下午一点半从巴黎起飞,第二天早上落地上海,再飞青岛,这是清泽能帮梁姿买到的最快的航班了。

他将她拢进怀里,胳膊在她身后交叉,紧贴着她的后背。

他想把所有的安全感都给她。

如果可以,他还想把她的难过全都要过来。

他想看梁姿眼睛一闪一闪地跟他说话玩笑,而不是眼神发空,沉默寡言五小时。

清泽不顾旁人眼光,双唇在梁姿的耳尖又亲又吮,“宝贝,别担心,姥姥的身体能接受手术,就已经有了很大的保障。”

梁姿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嗯。”

两人在拥挤的队伍里排了四十分钟,终于要排到头了。

可清泽还是抱着梁姿不松手。

他捧着她的脸,接连咽了两下嗓子,才说出了心底的那句话:“黎黎,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他的双眼望进她的失焦眼眸,一分一秒,等待着她的回应。

梁姿想,第三次了。

这是清泽第三次问她,他能不能见见她的朋友。

能不能见见她的家人。

梁姿也是第一回 ,仔细地考虑起这个请求。

她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你去参加婚礼吧,记得把礼物送给他们,再替我说一句祝贺。”

清泽表情未改,目光平静,似乎早就猜到了她的回答。

他点点头,在梁姿的额头落下温柔一吻,“好,我替你说。你那边有消息了,也告诉我一声,几点都没关系。”

胳膊落下,将她松开。

那一天,他们在戴高乐机场分别。

一个失魂落魄地飞向青岛,去医院看望一位生命垂危的耄耋老人。

一个怅然若失地前往伦敦,去庄园祝贺一对春风得意的燕尔新人。

渐行渐远。

——

草坪上刚刚结束一场浪漫的落日婚礼,平整的绿意间散落着白玫瑰花瓣,一串蓝白气球漂浮于长餐桌中间。

清泽端着杯矿泉水,寻了一块空地,和几个多年没见的大学同学热情叙旧。

任平安总结道:“做金融的,做IT的,做生意的,做咨询的,就是没有做数学的。”

一个朋友抬了抬下巴,“做数学的来了。”

一道爽朗的声音从清泽背后传来:“你们在这里啊,找你们一圈了。”

清泽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高个男人朝他们走来,鼻梁上架着一副万年不变的银边眼镜,书卷气十足。

清泽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第一个打了招呼:“谢绍,你怎么才来?”

谢绍走到他面前,和其他几个人问候完,他从头到脚把清泽打量了一遍,“Loch,你好像没长个啊。”

其余三个人笑出了声。

“……”清泽挺起后背,“你也没长个。”

谢绍耸耸肩,“我没长我也是一米九。”

一米七五的任平安夹在两个巨人中间调解,“清博士,谢博士,可以了,七八年了,怎么见面还是这几句。”

一个女生赞同地点点头,“好幼稚的俩人。”

清泽张开双臂,跟谢绍抱了一下,“是不是有四年没见了?”

谢绍:“差不多,上次是在斯坦福见的面。”

“还在做博后?”

“快结束了,打算回国找教职。”

“为什么回国?”清泽语气一转,嘲讽回去:“谢博士在美国找不到教职?”

谢绍笑道:“在普林确实找不到,其他学校还是可以的。是我妈身体不好,来美国她也不太适应,所以打算先回国陪陪她。”

“好,那以后回国见。”

“没问题,”谢绍想到一个好玩的事,“诶,我前几天刚把你的博士论文下载下来,还没开始看。”

清泽笑了,“不看也行。”

俩人聊得正欢,今天的两位主角身穿礼服,手挽手走了过来。

Emily往清泽前后左右各看了一眼,问道:“Loch,你的女朋友在哪里?”

清泽短时间里被噎了两次,心里郁结,“……她今天有事,来不了。”

Emily摇摇头,对郑述说道:“我说什么来着?‘Loch的女朋友’,这就很像黎曼猜想的证明,以后可能会有,但目前还没有,同时还有人说自己有。”

谢绍和郑述在旁边乐个没完。

“我真的有女朋友,”清泽长臂一伸,把旁边的任平安提溜过来,“Adrian可以作证,我有女朋友。”

任平安还没进入状况,“什么?”

郑述问他:“Loch是不是真的有女朋友,长得非常非常漂亮,比他那两个妹妹还漂亮?”

非常非常漂亮?比他那两个妹妹还漂亮??

任平安脑袋一懵,嘴巴一张:“啊……?啊——”

他扭头向清泽小声确认:“你只有梁老师一个女朋友,对吧?”

清泽侧眼瞧着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然呢?

任平安对另外三个人点点头,“啊对,对,Loch真的有女朋友,我们叫她梁老师,是我女朋友的同学,在读法国文学的博士。”

清泽脑袋一抬,身板又直了。

Emily品了品,这话不像假的,她问清泽:“那她今天为什么不来?”

清泽转移视线,“Adrian的女朋友也没有来。”

“来了,”任平安往几十米外的地方指了指,“那个穿白裙子的正跟伴娘聊天的那个,就是我女朋友。”

……

女朋友不在身边,清泽觉得自己凄凉无助又可怜,到处被人欺负。

尽管如此,他还是正色解释道:“她早上刚刚回国,她姥姥正在医院里接受一个很重要的手术。”

朋友们的脸色瞬间凝重,不再打趣了,纷纷祝愿道:“希望她可以尽快好起来。”

清泽替梁姿道了声谢。

一圈聊过来,太阳早已落山,草坪上开了亮晶晶的灯饰,一群人跟着音乐又唱又跳。

清泽心里装着事儿,找了张空圆桌坐下,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梁姿还有三个小时落地。

没一会儿,任平安也拿着啤酒坐了过来,“梁老师还没消息呢?”

“没呢。”

清泽单手托着脸,手肘支在桌面上,他沉吟片刻,问任平安:“你和王雨薇打算结婚吗?”

任平安:“结啊。”

“什么时候?”

“最快也要明年吧,不着急。”

清泽没说话。

任平安瞟了清泽几回,喝下两口啤酒,委婉询问:“那你和梁老师……?”

清泽视线朝前,望向正在跳舞的快乐人群,平淡地说道:“这件事上,梁姿想法应该挺多的,都听她的吧。”

任平安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梁姿对于婚礼的想法很多,所以到时候婚礼怎么安排,都听她的。

他把啤酒瓶往桌子上一放,“我就说,梁老师根本就不是不婚主义,她之前纯粹是没遇见想结婚的人——”

任平安说完这个字,“啪”,捂住了自己的嘴。

完了,说漏了。

王雨薇跟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在清泽面前提这件事,容易惹火烧身。

他惴惴不安,脑袋一度一度地往清泽的方向转,转到差不多的位置,眼球快速掠了一眼。

好像,根本,无事发生。

清泽还是安安稳稳坐在那里,指骨分明的手掌托着下巴,唇角微扬,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食指玩似地点着耳后,额前碎发随微风而动,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而在任平安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漂亮的眼睛淡漠地朝向前方,黑眸沉得像夜里的湖泊,平静而冰凉。

——

梁姿赶到医院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了。

听她爸说,姥姥已经醒过一次,现在又睡过去了。

梁父站在走廊里,鲜有地抱住女儿,捋了捋她的头发,“没事,黎黎,医生说了,你姥姥身体素质很好,手术特别成功,休息三四个月就行了。”

梁姿已经提前在微信里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但是当场听了,还是泪如雨下,放心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问:“我妈呢?”

“昨天一晚上没睡,我让她回去睡觉了。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不用,”她抹抹眼泪,“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梁姿悄声走进了病房。

姥姥正在病床上安睡,面容平和,每一道皱纹里都含着慈祥。

她很久没见过姥姥睡觉的模样了,脑海里只有微末的童年记忆,以至于看着此时熟睡的她,熟悉又陌生。

梁姿站在床边,又抹了抹眼泪。

心里蹭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切实际,前所未有。

如果清泽也接受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但是不会每天住在一起。

如果他可以答应不结婚,也不生孩子。

如果他愿意和她一起,在她的家庭和两人的相处模式之间找出一个平衡。

如果这些“如果”都可以满足,她也愿意和清泽一直一直走下去。

她想让姥姥见一见这个又高又帅人又好的男孩子。

她想让清泽尝一尝她姥姥亲手包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饺子。

可是,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她不想勉强他,就像他从不勉强她一样。

当晚,梁母去医院值班,梁父去公司值班,梁姿窝在被子里,给清泽打了个电话。

“清泽,你说的很对,医生说我姥姥的身体撑得住全麻,是不幸里的万幸了。”

好像她自己也经历了一次劫后余生。

“太好了,姥姥吉人自有天相,”清泽的舒缓嗓音从电话里传来,“这一趟是不是累坏了?一会儿早点睡。”

“好,你呢,婚礼怎么样?”

“很好,礼物和祝福都替你带到了,Emily很喜欢,说要为了这两本书去学法语。”

三十个小时以来,梁姿第一次笑出了声,“那很好。”

她跟他说着时间:“我打算在家里待五天,等姥姥出院再回去。”

“梁老师自己安排,把航班号告诉我就行,我去机场接你。”

“好。”

电话里静默了几秒。

清泽再次开口:“梁老师,如果你不想圣诞节去瑞士的话,我们也可以不去。”

梁姿莫名觉得他嗓音发涩,听上去有点可怜。

想亲他一下下。

她闻了闻被子,香水还没来得及喷,现在只有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可以去呀。”她说道。

一边是见他的家长,另一边是带他见她的家长。

她做不到第二个,好歹还能做做第一个。

清泽轻声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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