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骂人

第四天晚上, 梁姿洗完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跟清泽打了个电话。

她粗粗算了一下,她今天从早上八点半站到了下午六点半, 中间吃饭坐下来休息了半小时, 但是回来的地铁上又站了一个半小时。

筋疲力尽。

“翻译做得怎么样?没有为难我们梁老师的吧?”清泽在那边问道。

“没有, 都挺好的,”梁姿闭着眼睛说道, “就是有一点点累。”

“那明天晚上我去接你下班, 请梁老师吃好吃的。”

“好,明天展会五点半关门,我应该要帮老板整理眼镜,七点应该能结束。”

“那我就七点到, 想吃什么?”

“火锅。”

打完电话, 梁姿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什么都挺好的。

哪哪都不好。

在学历只有小学毕业、但如今年入几百万的齐总眼里,梁姿这种没钱的“女博士”只有被他教育的份,美其名曰“和博士交流”。

整整三天, 梁姿在有客户的时候当翻译、端茶倒水、介绍产品, 没客户的时候擦擦眼镜,听齐总传授他励志的人生经验, 再时不时被他幽默地调侃几句:

“小梁,你都读到博士了, 怎么也不戴眼镜?”

“人家说博士都没头发, 我看你头发还挺多的呀。”

“一副眼镜成本多少钱?你不是文学博士吗?怎么每天还是钱钱钱的,俗。”

要么就是从熟人轶事引到自己的育儿观:

“我认识一对夫妻, 不是一般的有钱, 两个人在巴黎的一家米其林餐厅吃饭, 刚出门,手表就被抢了,那可是莫歇的手表,莫歇你应该听说过吧?那两块表,怎么也要一百来万,就这么没了,根本找不回来。

“我自己有个儿子,但是我告诉你,我要是有女儿,我绝对不会让她出国,最好连省都不要出,尤其是欧洲,街上太乱了,女孩子有些东西是多少金钱都换不来的。”

梁姿很想问老板,既然女孩子有些东西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那他为什么去西班牙见客户的时候还要一起去嫖/娼,“和外国美女玩一玩”。

但她没问,她还没拿到钱。

放在之前,依着这种非亲非故的关系,梁姿一定直接撂挑子走人,可是这次她时间紧迫,还有一百多页的论文等着她写,下次做翻译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再忍一天。

下午四点半,梁姿口袋里塞着刚拿到的六百欧工资,端着五杯咖啡,穿越大半个场馆,终于回到了展台。

齐总毕恭毕敬地把咖啡递给他的大客户和客户的三个助理,小声问梁姿:“小梁,怎么去这么长时间,可不能让客户等这么久。”

梁姿一笑,“好的。”

客户在一旁选眼镜,齐总跟梁姿吹嘘他这位摇钱树,希望让摇钱树听见:“Lisa是Yale毕业的,那可是Yale University,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野鸡大学,wild chicken university。”

梁姿作为一个齐总嘴里的野鸡大学的学生,目光放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齐总好像说了句英语,但是她没听见,也不想听见,她正在专心思考,一会儿吃火锅要点什么菜。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齐总点头哈腰地把大客户送走,转头冲梁姿释然一笑,语气兴奋:“终于把这单拿下了,我昨天紧张得都没怎么睡觉。小梁,你这几天也辛苦了,一会儿我额外再给你一百欧,当小费。”

辛苦钱不能不要,梁姿也回齐总一个笑:“谢谢您。”

然后,她听从齐总的指示,把一千多副眼镜再塞回箱子,怎么拆出来的,就怎么装回去。

梁姿机械地拿起塑料袋,把镜架放进去,绑好橡皮筋,放进小纸盒。

齐总走过来一看,皱起了眉头,“小梁,你怎么装反了啊?”

梁姿不明白,套个塑料袋有什么正反。

“你看,”齐总给她演示,“我装的这个,一抽就出来了。”

他恍然大悟,“因为你是左撇子,怪不得干活这么不利索,唉,那就先这么弄吧。”

梁姿装没听见,低头干活。

早干完,早下班。

早摆脱一些她本不该认识的人。

可梁姿的沉默根本抑制不住齐总的喜悦之情。

最后几个小时了,齐总作为一个年长的过来人,想对梁姿的失败人生做出一些评价,给出一些建议。

他畅所欲言道:“小梁,你这人别看这么年轻,但是整天心事重重,看着像是家里有八个孩子要养,你的人生一定很不快乐。”

梁姿头都没抬,“齐总,您就认识我五天。”

齐总笑嘻嘻地说道:“五天足够了呀,你每天就站在那嘛,我都看得见啊,就这样。”

老板一低头,眼角嘴角往下撇,做出一个垂头丧气的表情。

他咂了两下嘴,“不过我也知道,读博的人嘛,人生或多或少都不太快乐。”

梁姿没说话。

老板却越说越来劲,脸上眉飞色舞,“小梁,我跟你说句实话,女博士不好嫁人的,我们男人都不喜欢女博士。男的博士还行,不过小姑娘们也都有点害怕。

“我告诉你怎么找男朋友,我也跟我们公司的小姑娘说过,你不要穿什么牛仔裤,你就穿裙子,开衩开到大腿根,男人看见就喜欢了。”

梁姿淡淡说道:“这种男的不在我的择偶范围里。”

齐总笑她天真,“你啊,不要把男的想的太好了,男人就是动物,都是有欲/望的,由性再产生爱的嘛,你还是女博士,怎么这个都不懂——”

哗啦啦。

梁姿拿着盒子,手腕一翻,二十几副眼镜尽数砸在了齐总脚边,金属镜框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钱拿到手了,一锤子买卖做完了,不管眼前这个自鸣得意的中年男性一年挣几百万还是几千万,在此时的梁姿看来都是送上门来给她骂的。

她也可以节约时间不骂人,但是骂完她会更快乐,所以她还是开口了。

梁姿平视着他,声调不高不低:“既然您说我不快乐,那您得先给我定义一下什么是‘快乐’,如果是跟客户在度假酒店里嫖/娼,那我确实不快乐。所以,我的快乐您也理解不了。

“我是来给您做翻译的,虽然做了五天的体力活,但是也没关系,您告诉我要干什么,怎么改,我照做,这就完了。至于我快不快乐,好不好结婚,您一天就给我一百多块钱,还管不了我这个。”

齐总没了笑容,脸上立刻现了愧色,“不好意思,小梁,我是不是冒犯——”

“齐总,我还没说完,”梁姿打断他,“我是您认识的第一个女博士,您可能觉得挺新鲜的,但这就是个学位,我也是随便一读,稀里糊涂就读到博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您不用离了‘女博士’三个字就张不开嘴。”

齐总再次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梁姿冷眼看着他,“您说句话,我笑了,这是开玩笑。您说让我穿裙子,开衩开到大腿根,这叫性骚扰。这句话您觉得很幽默是吧?那您记得跟Lisa也讲一遍。”

齐总还是面色惭愧,语气真诚起来,但话里话外还是流露出几分中年有钱男性的自满,“梁姿,我认真地向你道歉。我确实是第一次和你这种知识女性打交道,公司里的小姑娘都不敢跟我这么说话,客户也都跟我客客气气,你教会了我,和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和年轻人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掌握好分寸。”

梁姿懒得接话,瞥了眼齐总脚边散落的眼镜,说道:“这些麻烦您捡一下吧。”

她低下头,继续拿塑料袋装眼镜。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手里的白色塑料袋在窸窣作响。

五秒后,梁姿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隐约透着不耐烦:

“还没完事儿啊?”

梁姿和齐总一起回头。

清泽穿着一身笔挺的纯黑西装站在展台外,眉眼淡漠,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里的车钥匙。他迈着长腿,跨过地上七零八落的盒子箱子塑料纸,站到了梁姿身边。

“你怎么进来的?”梁姿问。

清泽哼了一声,“走进来的,快八点了,连检票的都下班了。”

他说完这句,才看向另一边那个瘦小的男人,男人也在打量着他。

清泽隔着两个纸箱,朝齐总颔首微笑,“齐总是吧?您好,我是梁姿的男朋友。知道您在忙,耽误您一点时间,跟您说几句话,说完我帮您一起干。”

“梁姿确实是女博士,虽然她说没什么了不起,但我觉得她很厉害。除了博士生这个身份,她还是翻译,作家,老师,是她爸妈的女儿,是她导师的学生,是我女朋友,目前为止还是您的员工,这么多身份,单把一个博士挑出来说,没意思。

“至于她穿不穿裙子,穿什么样的裙子,这事儿我都管不着,还轮得到你?您是做生意的,我也是,怎么跟人打交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岁数比我大,您应该更清楚,别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

“最后,我给自己说句话。我和您确实都是男的,但男人和男人的差距也挺大的,您不喜欢女博士,那是您的个人喜好,不用把我捎上。一样地,我也是男博士,梁姿一个小姑娘没怕过我。”

“还有几句难听的,但是梁姿不喜欢我说,我就不跟齐总讲了,”清泽转了一下手里的玛莎拉蒂车钥匙,“行了,说完了,您接着忙吧。”

清泽最明白,对付这种人,说八百句,都不如一个车钥匙管用。

早知道今天就开辆贵一点的车,给他的梁老师撑撑场子。

齐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但确实是因为清泽的车钥匙和手腕上的表,他忍气吞声道:“真的很抱歉,我没想着要伤害她,你们走吧,这里我来收拾。”

“那不行,”梁姿出声了,“拿了您的钱,就得给您把活儿干完。”

清泽赞同地点点头,目光从齐总脸上收回,随手抓起一个塑料袋,把镜框放进去,再装进盒子里。

梁姿看笑了,“你怎么知道干这个?”

清泽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个,看三秒不就明白了。”

装完眼镜,清泽脱掉了碍事的西装外套,扔在了椅子上。

他穿着白衬衫,躬着腰,把一盒盒眼镜整齐地码进纸板箱里,拿着剪刀和胶带一圈一圈地封箱。

梁姿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她接这个活儿,是为了赚钱给清泽买礼物。

怎么现在变成清泽干活了呢?

她蹲下来,“我跟你一起。”

“不用,”清泽抬起头,下巴朝几米之外的椅子点了点,“你在那坐一会儿。”

鼻尖还沾着一星纸屑。

梁姿伸出手指,帮他把碎屑抹掉,又去捆别的眼镜了。

三个人几乎全程沉默地把样品收拾完了。

因为没说话,所以效率极高。

见二人准备离开,齐总再一次向梁姿道歉:“小梁,真的很对不起你,我真诚地向你表达我的歉意。”

梁姿理都没理,只在乎一件事:“齐总,今天的咖啡钱是二十五,您还没给我,哦,还有您说的一百欧小费。”

人她得骂,钱她也得拿。

齐总一愣,找出钱包,给了梁姿一百三十欧的现金。

“谢谢您,再见。”

梁姿接过钱,拉着清泽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纸币,对清泽说道:“梁老板今天请你吃火锅。”

“还是清老板请吧,”清泽搂住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梁老师今天真不错,我都想好了,你要是不骂回去,我今天回家就要跟你打架。”

“你跟我打什么架?”

“天天在家里跟我作威作福,要是跟这种男的骂不还嘴,那对我也太不公平了,这架必须得打。”

梁姿笑出了声,“我觉得我刚才发挥得还可以,但是还能骂得更好。”

“继续努力,”清泽停顿一下,“别拿我练就行。”

睡觉前,清泽抱着梁姿,手指捋着她的头发,犹豫再三,才问出了这句话:“宝贝,你之前做翻译,也都这样吗?”

梁姿瞧着他,“如果我说是的话,你要说什么?”

清泽抿了下唇,“我不是不让你去,我就是觉得,我们梁老师不缺这份钱,不用受那份气。”

“就这一次,”梁姿蹭着他的鼻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清泽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梁姿,我知道你想让我开心,但是,我开心的一部分原因是你开心。”

梁姿点了点头,“好。”

清泽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是在赚钱给他买礼物了。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日礼物,她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送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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