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一春季学期伊始,代表学校参加高校大学生网球联赛的陆益嘉在最后一场的开始摔倒崴了脚,替补女生的例假又突如其来使整件事蒙上一层黑色幽默,即便他要求打封闭坚持打完比赛,连胜三年的校队还是以季军遗憾收官。

队友全都安慰关怀,但从陆益嘉退场见到韩轶开始,返程途中,责任教练韩轶都一路黑脸,大巴上气压跌破零点。

药劲儿过后,一向能忍的陆益嘉疼到丢脸流泪,队友们战战兢兢,讨论要不要报告教练时,在前排打了几个电话的韩轶过来,提溜着他提前下车,不久有车来接,两个人在邻市医院里过了一夜,相对无言。

那时候还没有待在同个老师手下,他们都叫韩轶学长,陆益嘉半夜醒来,见韩轶靠坐在病床旁窄小的椅子上,并没有睡,两件队服外套都在他被子上搭着,对上目光,叫了声:“学长。”

“喝水吗?”韩轶难得主动对他关心,虽然脸色依然不好,“还是疼?”

训练时流过的汗、挨过的苦,被韩轶骂过的废物和极少数满意的点头,一切都历历在目,陆益嘉满心羞愧,只一点委屈,此时也消失殆尽,小声道歉:“对不起学长,是我拖了大家后腿。”

夜色太深,韩轶低声说没事,又沉默着去倒水。

因为受了伤,回到学校,陆益嘉就退了校队。

那倒没什么遗憾惋惜,他一向没有定性,爱好广泛易变,没多久就跑去跟人家打辩论。

无论再怎么责怪他影响成绩,韩轶作为学长和教练都够尽职尽责,中间找过他两三次,都是问他脚腕的伤势。

读完大一,一群新鲜人都比过去一年滑溜一度,懂了期末考也有捷径可走、韩轶是学校风云人物之一、学校后花园并非情侣圣地,有摄像头会拍,然后在餐厅电子屏上循环播放激吻图片。

离开校队后,平凡如陆益嘉与忙碌如韩轶两个人就再没有什么交集的可能,留在陆益嘉记忆里的,仅有植树节活动、端午节义务送粽子、辩论社外出团建与暑假上山下乡……竟也不少。

然而毕竟人多事杂,可能话是真的没多说过几句,只剩下他们宿舍只有陆益嘉一个人因为曾经在校队韩轶的光辉下生活过几个月,所以每逢期末,都被室友以死相逼去抱韩轶大腿,要来不少复习资料这一桩。

大学四年,他广交朋友,过得轻松快活,出国读研是很早就有的计划,父亲在美国落了脚,预备陆益嘉先去,母亲要陪姥姥,所以还要慢慢准备。

大四那年的圣诞节,学校广场上放了颗巨大的圣诞树,围上彩灯非常漂亮,陆益嘉宿舍四只单身狗也去凑趣,周围有同学兜售圣诞帽,他们一人戴一个,意外遇到韩轶。

四个人停下袭裆打闹,排排站规规矩矩地齐声叫学长,当时陆益嘉觉得他大概并没有记住自己名字,却听他问:“陆益嘉,你计划出国?”

陆益嘉老实点头:“是,学长。”

陆益嘉没奇怪多久,韩轶时常出入秘书处办公室,看到他的申请文件不足为奇。

时隔太久,陆益嘉想不起当时是否还有多余的谈话,只记得他胆子还是不小,竟敢笑嘻嘻摘下头上滑稽的圣诞帽送给韩轶:“学长,平安夜快乐。”

又过几个月,他顺利毕业,连续喝了一周的散伙酒,泪流得痛快,散也散得开怀。

所有人都正年轻,也无牵挂,他们的前路宽敞而明亮。

多么耀眼,也多么俗套的流程。

这样的陆益嘉,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出现无数个,而韩轶才是应当被人珍藏的存在,他显得那样矜持、严肃并且优秀,碰上他代老师上的课,陆益嘉连瞌睡都不敢。

可如果说别样的感情是在他回国后,两人同居的那一年萌动,陆益嘉又觉得更加匪夷所思。

两个大男生住在一起,共用一间浴室,袜子内裤全见过,甚至搅和到一块儿洗过,对方在里面多待十五分钟是在干什么另一个都心知肚明,初入实验室诸多不习惯,陆益嘉熬夜到天亮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比吃泡面的次数还多。

父母骨灰下葬那一天晚上,两人凌晨才回到韩轶在北京的租屋,陆益嘉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是软的,憋了几个月的眼泪在月夜里随着喑哑的嘶吼落进单人床床单,韩轶把他抱住,像抱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一遍遍地说:“还有我。”

那时他对陆益嘉来说,只是一个关系稍近、阴差阳错走动才多了起来的好心师兄,也自认自己对对方来说大概比麻烦精好不了多少。

可韩轶竟然吻他。

陆益嘉连喜欢这个词都不敢去想,他眩晕又无措,只是想,韩轶竟然吻他。

进门换鞋洗手后,他把满天星换进花瓶,又给阳台上一排绿植浇水,韩轶的第二个电话打进来,跟他说事情没解决好,晚上不回来吃饭,再不行的话,自己大概要临时出差。

陆益嘉在客厅坐了会儿,平时这个时候他自己待着的时间不太多,他往四周打量一圈,原本满眼无趣的黑灰白,他搬进来后,韩轶才陆续添了很多东西,厨房甚至换了套烤箱。

接着他去整理白天在呈霖没做完的工作,韩轶一直没回来,等到十二点,陆益嘉去睡了。

凌晨一点半,他听见门开的音乐,但一直没等到隔壁卧室的门再开,躺到一点五十,陆益嘉出门下了楼。

他在厨房找到韩轶,正装衬衣还没换,只在外面套了件围裙,案板上是和好的面团,手里正在拌馅儿。

“下来干什么?”韩轶只回头看他一眼,就转回去继续他的工作,“吵醒你了?上去继续睡。”

陆益嘉站在厨房门口,慢吞吞道:“没有,我没睡着。”

韩轶背对着他忙碌,嘴里交代道:“明天得走一趟,六点多的飞机,可能要两三天,给你包饺子,又炖了只鸡,先吃鸡,一天吃不完也别吃了,这次别忘了……”

“师兄。”陆益嘉突然说,“别弄了。”

韩轶道:“这很快,你先上去睡……”

“我说别弄了!”

韩轶转过身来,胸前蹭了白色的面粉,平时骨节分明长相漂亮的两只手上全是面糊,眉心有疲惫,也有一瞬间的疑惑。

那音调让陆益嘉自己也抖了一下,两手虚虚握起,放缓语气,跟平时一样的蜗牛:“现在已经太晚,白天我在公司吃,只有晚上一两顿,怎么都能解决。”

他低而慢地说:“师兄,你也累了。”

陆益嘉没有敢再看韩轶,只知道过了好一会儿,韩轶才回了句好,然后被解穴一般开始动作,放下手里的东西摘围裙、洗手,没做任何善后,两个人前后上楼。

第二天陆益嘉起床上班的时候,韩轶早已经走了,餐厅桌上留一杯豆浆、拿碗扣了盘酥肉,还有徐徐热气。而厨房里,那团和好的面还在原处,晾了一夜,表皮氧化干硬似石头,高压锅中一只半熟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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