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见高阳前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往好了想,林恒还有治愈的机会,哪怕他化疗变成秃子我也依旧不嫌弃他;往坏了想,即使林恒的人生真的只有短短三十载,我也会陪他走完最后的时光;还有一种恶意的揣测,我怕高阳要我让出林恒,我想我一定拒绝不了,都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不过卡在他们之间一个不定数,就是黯然退场也实属正常。

事实证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肚。

约见高阳的那天阳光很好,连走在路面上的人都是神采奕奕的,唯我一人,看起来失魂落魄,不知道的还以为得绝症那人是我。

我和高阳约在一间咖啡馆,这向来是谈事的绝佳地点。

旧爱新欢相聚,见面却没有半分眼红。

高阳一向温柔,在大学时人缘就极佳,如今见了我,不知为何眼神里带几分淡淡的怜悯。

他在怜悯我什么,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得到林恒却依旧要落得失去他的结局吗?

如果与林恒分别能换回他一条命,那我绝对毫不犹豫地与林恒分手。

我和高阳坐定,他凝视我许久,缓缓道,“又见面了。”

除去那日在家门口撞见他,至今我还未和他再见,我因他这句话感到奇怪,心里也泛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甚至于,我想即刻逃离,好像再待下去,就会有大祸将至。

但为了林恒的病,我还是硬着头发坐着。

“高阳,我想问问林恒的事情,他的病……”

高阳眼神变得有些许怪异,恰好服务生端来咖啡,他就顺势转移了话题,“你喝黑咖啡?很苦。”

我无心与他谈及其他,但还是礼貌性回复,“我不爱甜味。”

“人生苦短,不必执着于一种味道,他该多多尝试其它,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高阳语气隐含劝慰,眼神的怜悯更深。

我听不懂他的哑迷,自然不愿意和他多说,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我约你出来,是想知道林恒的病情已经到了哪一步,还有治愈的可能吗?”

高阳问我,“你真想知道?”

我只当他在说废话,郑重地点头。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做好心理准备。

他连咖啡都不喝一口就起身,神情沉重,“你跟我来吧。”

我望了眼他,高阳的一系列异样行为都让我心慌,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竟让我的四肢微微僵硬,险些站不起来。

肢体竭力阻止我前行,思维却催促着我迈开脚步跟上高阳去探寻真相。

林恒莫不是已经病入膏肓,才让高阳如此吞吞吐吐,我心里七上八下,近乎想呕,直到上了高阳的车,脑袋里眩晕的感觉还无法褪去。

高阳一言不发地驱动车子将我带离咖啡馆。

路上,我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他要将我带去何处,张了张嘴,喉咙却想粘了强力胶水般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我原本不晕车,此时胃里却翻江倒海,生怕吐在高阳的车子里。

为了缓解这种不安,我迫切需要找到让我安心的东西,比如——林恒的声音。

我颤抖着十指找出手机,按下那个铭记于心的号码时,心脏却忽如其来一阵强烈的绞痛。

余光瞥见高阳微微下沉的唇角,他也许为我的怪异感到不满。

我只得按住心口的疼痛,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刺耳得像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十秒、二十秒,半分钟,林恒都没有接听。

也许是在忙,我不甘心地又拨打过去。

两次,三次,皆没能听见林恒的声音。

如潮水般的恐惧将我掩盖,车子猛地踩下脚刹车,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扑了软毯的车面。

高阳似是不忍心打搅我,但最终回过头,如同看一个濒死之人般瞧着我,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每一个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却半分也听不懂。

他说,“李珣,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林恒已经死了,死在三个月前的手术台上,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里,我带你去的是林恒的墓地……”

我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僵硬得动弹不得。

今早我明明还给林恒做了早餐,看着他匆忙出门上班,怎么会是死了呢?

我眼前一片眩晕,怒斥高阳胡说八道,“你瞎说,林恒只是生病了,我早上还看见他,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高阳激动地打断我的话,从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未接通话,说话时眼角都是红的,“凭这三个月来我就是林恒,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五个未接电话,拨打时间在两分钟前,而手机号码我再熟悉不过,俨然是我的号码。

我眼睛一眨,猝不及防滚滚泪水。

高阳的脸和林恒的脸交替在我眼前出现,但我却看不清。

到底我见的是林恒还是高阳?

高阳,亦或者林恒慢慢靠近过来,他声音颤抖着,“李珣,别再骗自己了。”

那双不知是谁的手即将要触碰到我的脸,我触电一般地躲开了。

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眼前是万花筒一般绚烂的色彩。

忽的耳边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病人遭受巨大打击,已经出现臆想的症状,医学上称妄想综合征,此外,也许是他接受不了爱人的离世,还伴随着强迫性重复的行为,也就是说,病人会通过不断重复想象对他而言最为痛苦的那段日子,以此达到逃避并治愈自己的过程。”

“这已经是他第十二次重复这种想象,我们建议,如果情况还不能好转,必须将病人早日送往医院治疗。”

这些陌生的话语交织在我的耳边,为我揭开这三个多月来荒唐痛苦的日子。

眼前逐渐变得清晰,高阳悲戚的神情映入我的眼底,我却再也无法深情地喊他一声林恒。

我设想过那么多种结果,唯独猜测不到,高阳就是林恒,这些日子以来不过是我的臆想,而我和林恒的未来,原来早就断送在三个月前的手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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