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由于崴到脚,赵斯淇之后两周都是被赵雨燕载去学校的。

家里的自行车有一定岁数了,骑起来吱呀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赵斯淇怕它随时就会散架,在校门口下车时,他对赵雨燕说:“妈妈,下午我可以自己走路回家了。”

赵雨燕不置可否:“你要是想快点好起来,就应该少走路。”

赵斯淇晃了一下赵雨燕的胳膊,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慢慢走的话一点都不疼,你放心好了。”

主要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被妈妈接送上学,怪不好意思的。

这几天赵雨燕为了接送儿子上学,都是先把人送到学校,单车停校门口,然后再搭公交车去单位。下午下了班后,她再从单位搭公交回来,把单车连人一起载回去。

赵斯淇分析了一下其中浪费的时间和精力,“从学校出发,你要走七百米才能到公交站,这里只有66路能到你单位,这个66路的班次很少,

十五分钟才会来一辆,关键是它还绕路,到市区兜一圈,最少半小时,等你到单位都九点了。同理,每次晚上你来学校都是六点半,我自己走的话早就到家了。”

赵雨燕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妈妈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说呢。”

赵斯淇摸了摸额头,“我只是实话实说。”

“好,明天开始我就不接送你了,但今天还不行。”赵雨燕指了指单车,笑着说,“这个我得停你学校,你总不能让妈妈带着它去上班吧?”

赵斯淇低下头,盯着单车,似乎在思考它该何去何从。

过了良久,实在想不到一个好去处,他才勉为其难道:“好吧,我带你去停车。”

上午第三节 课是体育课,教室里坐着几个人,除了崴脚的赵斯淇和袁皓,两个来例假不舒服的女生,还有高驰。

今天高驰的精神状态不好,眼眶布满血丝,眼圈青黑,像是一整晚没睡觉。

他先是补了一会儿作业,然后去厕所洗了个脸,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在滴水。他也不用纸巾擦,就歪头在袖子上蹭一蹭,继续埋头补作业。

约莫过去十分钟,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赵斯淇回头,看见高驰左手仍握着笔,头却枕在右胳膊上,睡了过去。

赵斯淇看了几秒,从高驰手中轻轻抽出笔,盖好笔帽放回桌上,然后他起身把旁边的窗户关小了些,只留巴掌大的空隙通风。

直到下课铃打响,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高驰才悠悠转醒。

他另外两个室友侯君信和张铭洋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低头耳语几句。

赵斯淇留意了一下,在听到“请假”和“医院”两个词时,他忍不住转过身,有些紧张地看着高驰。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正在说话的三人话音一顿,齐齐望向他。

高驰率先反应过来,笑了笑:“没,我只是昨晚通了个宵,犯困而已。”

赵斯淇又问:“为什么通宵呢?”

“家里出了点事。”高驰收敛笑意,缓慢道,“我爷爷昨天突发心脏病,现在人还躺在ICU里,我昨晚去医院陪床了。”

赵斯淇微微睁大眼睛:“情况很严重吗?”

高驰摇头:“我也不清楚,能不能挺过来就看这几天了。”

“对了,”他话题一转,改问赵斯淇,“你写语文作业了吗?借我抄下。”

赵斯淇点一点头,把桌上的语文练习册递给他,不料半路被侯君信拦截下来。

“驰哥,你期中语文才考九十分,还敢抄作业啊?”侯君信半开玩笑地说。

满分一百五的卷子,九十分就相当于刚及格。赵斯淇看了看高驰,又看了看侯君信,眉头轻蹙。

“偶尔抄一次没关系吧。他昨天一晚上没睡觉,现在哪还有精力自己写。”

侯君信“啧”一声,“还护上了?你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的?”

高驰从他手里夺过练习册,“不关你事,快滚。”

侯君信转头找张铭洋诉苦,“你看这人,刚才还使唤我去拿请假条,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李晗回来了,见他们几人在说话,随口问了句:“聊什么呢?”

高驰抢先说道:“没什么,我要补作业了,你们都回自己座位上去吧。”

接下来几天,高驰都没有住校。

再后来,高驰直接请假没来上课。

赵斯淇不清楚他家里的具体情况,不懂为何要让一个还在读书的高二男生去陪床。后来一问李晗,才知道他爸妈都在外地出差,已经买了最近的机票回来了,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天气不好,航班被取消了两次。最终决定改坐火车,需要一天才能到。

这天中午,赵斯淇在教室自习。他是走读生,并不能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回宿舍午休。

教室里只有三四个人在学习,偶尔几声“沙沙”,是纸笔的摩擦声,也是树叶飘落的声音。

突然,门被“砰”的一声打开。

赵斯淇抬眼望去,看清来人后瞳孔一缩。

他已经一周没见过高驰了,短短七天,却好像过了很长很久。

“你……”赵斯淇转过身,看着高驰走到自己座位,把书包扔到桌下,全程始终没有说话。

“家里还好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高驰抬眼看他一下,随后又低下头,说:“我爷爷走了。”

“啊?”赵斯淇眼睛瞪大,嘴巴微张。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高驰,想了片刻,他说:“你别太难过。”

高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赵斯淇见过高驰很多笑容,阳光的,爽朗的,温和的,每一种笑都带有感染力,让人看了也情不自禁想笑。

可是现在的高驰,笑得十分牵强,甚至还有一点脆弱。

赵斯淇合上书本,看着高驰,轻声问道:“你想出去走走吗?”

高驰没心思学习,点头说“好”。

出了教学楼,两人慢慢地往操场方向走去。那里空旷,人少,是散心的好地方。

以往单独相处时,都是高驰主动找话聊,但是今天高驰不说话了,赵斯淇感觉胸口好像堵了一团又湿又重的棉花,不大舒服。

他主动开口道:“小时候听大人讲,去世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你。”

高驰停下脚步,歪头盯着赵斯淇,没有说话。

“怎么了?”赵斯淇不明所以,心想难道说错话了?

“你还信这个啊?”高驰突然笑了一下,“我以为只有几岁小孩才当真。”

说完他直接在操场上躺了下来,两手抱于脑后,眯起眼睛看天。

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悠悠飘荡的白云。

赵斯淇没有跟着躺下,他只是坐在高驰旁边,手臂环着小腿,脑袋搁在膝盖上,悄悄观察高驰的表情。

整个校园都静悄悄的,周围只有几声蝉鸣鸟叫。

赵斯淇说:“我不太会说话,我只是想安慰你,让你心情好一点。”

高驰嘴里叼了一根草,含糊道:“嗯,我知道。”

赵斯淇问:“那你现在还难过吗?”

高驰偏头吐掉那根草,说:“要说不难过一定是假的。我爸妈工作忙,经常出差,我是被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

赵斯淇说:“那你跟你爷爷感情一定很好。”

高驰点了下头:“是。在我爷爷突发心脏病的前一周,我才回去跟他吃了顿饭。那时候他还挺正常的,手脚麻利,脚步稳健,还做了猪肚鸡给我吃。”说到这,高驰扬起嘴角笑了,“他老人家做的猪肚鸡很好吃,不输外面餐馆。”

赵斯淇好奇地问:“那跟餐馆里的味道一样吗?”

“差不多,不过我觉得我爷爷做的更好吃。我们家有个传统,男人负责做饭,所以平时都是我爷爷和我爸下厨,我奶奶和我妈很少进厨房。”

高驰注视着天上一朵朵随风而飘的云,说:“后来我爷爷心脏不好,这些年一直在吃药。医生说了,心脏有问题就好比身体多了一颗不定时炸弹,你不知道哪天就会爆炸。本来我爸前两年想带他去北京看医生,结果他不肯,总找理由推拒。”

赵斯淇忍不住伸手,拍了两下高驰的肩膀。这是他认为表达安慰的方式。

高驰微微笑了下:“临走前,我爷爷清醒了几分钟,还叫了我的名字。其实我很开心,并没有很难过,因为我爷爷走的时候一点也不痛苦,反正人都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没留什么遗憾就行。”

赵斯淇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在听高驰讲话的时候格外认真。

“我话是不是特别多?”高驰的脑袋枕在胳膊上,稍微往赵斯淇的方向倾斜,“小时候我就总被我爷爷说是话痨,这毛病到现在都没改掉。”

赵斯淇摇头:“不多。”

“我不说了。”高驰朝他扬了扬下巴,“轮到你了,你爷爷奶奶都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赵斯淇说:“我没见过爷爷奶奶,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就去世了。”

“外公外婆呢?”

“也没什么印象了,他们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就走了。”

“这样啊,”高驰若有所思,“那你家里就你和你爸妈三个人?”

“没有。”赵斯淇低下头,盯着脚边的青草,“我六岁的时候爸妈离婚了,现在我跟我妈妈一起生活。”

高驰微微一怔,注视着赵斯淇的侧脸,良久没说话。

赵斯淇被他看得心神不宁,小声问道:“怎么了,干嘛这么看我?”

高驰直起身子,神情凝重,语气也很郑重:“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单亲家庭。”

赵斯淇有点受宠若惊:“没事的,你不用道歉,我早就习惯了。”

高驰闻言抬起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这是关系很亲密、很熟稔的人之间才会做的动作。

赵斯淇瞪大双眼,心跳几乎漏一拍。

上课预备铃却在这时突兀地响起。

高驰收回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走吧,回去上课。”他向赵斯淇伸出一只手。

赵斯淇握住他温暖干燥的手。高驰只稍一用力,很轻松地把人拉了起来。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去。

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给全身罩了一层柔黄的光。

赵斯淇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地面上有两道斜长的影子,挨得很近,很近。

午后的阳光,清新的草香,只有两个人的操场,构成了赵斯淇高中记忆的一部分。

这时候的赵斯淇不知道,多年后,这段记忆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萦绕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