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the blue.”

顾杞:“坏了?昨天不还好好的。”

闻又夏说不知道,继续跟拾音器搏斗。

他这把苹果红YAMAHA用了差不多十年,从加入银山开始就一直修修补补,后来扔在东河的家里落灰,几年没碰,今年刚开始拿出来排练感觉没有太影响音色就继续用着了。保养得好的琴用几十年都问题不大,闻又夏还以为它能多支撑一段时间。

这节骨眼出问题,闻又夏一向细致的人惟独忘了先借一把备用琴防止突发情况,再过一小时修不好,他们演出就得泡汤。

顾杞看他脸都黑了,挠挠头:“我打电话问问人?阿焦的琴你用得惯不……”

一句话没说完,后台方向卢一宁神秘地探出头:“闻夏,这儿有琴。”

闻又夏看向邱声拎上来的崭新琴盒,又看一眼自己手里怎么也修不好的旧贝斯。拾音器说坏就坏,贝斯说换就换,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至于吗?”闻又夏无奈地说,指了指跟随自己好多年的YAMAHA。

邱声像没听见:“你看看喜不喜欢?”

新贝斯好像是照着闻又夏审美长的,浅色,泛着贝母的细闪,琴身相对重一些,手感却更加可控。外观好看,配置也都顶级,琴弦已经提前校对音准,现在插电后只需要简单调试就能直接开始演出。

他的用心显而易见,闻又夏看向邱声时,不知还能有什么表情。

偷偷把他的琴弄坏这点小心思都可以忽略不计了,闻又夏半晌说:“……也不给我留一把备用的。”

“以后再买呗。”邱声提醒,“可别感动哭啊。”

闻又夏喉咙有点紧,嗓子发疼地说:“没哭。”

他顿了顿:“贵不贵啊?”

“挺贵,全球限量款。”邱声挂着促狭的笑意,“就算拿你的钱买的,我挑的时候一点不手软。而且是自己的钱,你下次再想砸的时候千万冷静点儿。”

一分为二的木屑扎入骨肉,创伤尚在,但以后都不会痛了。

多少地,他们都在这段关系中变得伤痕累累。邱声背后的纹身,闻又夏手臂的疤和干净的无名指,有些消退了,有些却更加深刻。

四年前他们之间绷紧的弦到了极致再承受不住多一句的争吵于是赫然断裂,如今再次面对一模一样的场景,能与四年前同等笃定的,闻又夏想,也只有邱声做什么都因为爱他。这份爱意曾经步步紧逼得过分,让他反而担忧会因为令对方不满而被抛下。现在,邱声学会换位思考不强求他往后一定读懂自己所想,他也为邱声开始勇敢。

重新相爱这件事,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对他们更像在人生路上新添一个拐点。有所思,有所求,有所舍得。

闻又夏拨过崭新的四根弦,从E到A,他看见邱声撩起的袖子,手腕空空荡荡。

想了想,闻又夏拆下YAMAHA的那根弦,走过去,擒住他的手腕后绕了一圈。没有扣子也没有锁,他就简单粗暴地打了个结,往邱声袖口塞。

勉强是固定好了,但一动就掉。

邱声知道他的想法,没反对,顺着闻又夏弄,还在提意见:“我不要这个,要E,E不容易断……回去再仔细检查吧,不急。”

“哦。”闻又夏闷声应。

邱声摸进他的衣袖,疤痕处皮肤有明显凸起,他的指尖弹琴一般裁量长度,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闻又夏。过了会儿,他问:“这个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拿什么遮一遮,好难看。”

其实闻又夏觉得还好,听邱声的语气,仿佛他已经有所想法。果然刚一点头,邱声凑到闻又夏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听完,低沉地笑着点头,眼底是粼粼的光:“好啊。”

银山乐队“理想世界”主题巡演第一站,2018年,东河,蓝莓之夜。

八点钟,准点开场。

《敬自由》作为开场曲迅速点燃场内气氛,接着演卢一宁写的新歌《舞!舞!舞!》和《热烈》。前三首都是快节奏的歌,满场的人进入状态,跟着欢呼,单手举过头顶朝他们亮出标志性的手势。

邱声只穿一件单薄T恤,不怕冷。

他唱起来总是很卖力的,没多久后背的汗湿透了,T恤贴着蝴蝶骨,隐隐约约可见纹身轮廓,他喘着气,靠近麦克风。

“今天开场这么热,有没有觉得不习惯?”

乐迷大喊:“新歌!——”

邱声瞪了喊得最大声的那个一眼:“我们才重组四个月,给点时间……好吧,唱《飞鸟》,抱好你们的男朋友女朋友暧昧对象单恋对象,可以趁机接吻了。”

他说完,贝斯很配合地弹出一串温柔旋律。

灯光骤然熄灭,随后一束银白光线倾斜而下,轻而易举化解了前几首歌的躁动。

《飞鸟》《白河夜船》《五月雨》,器乐至始至终保持平和,偶尔像水,偶尔又是捉摸不定的云。冷色调灯光与VJ共同营造出梦幻氛围,livehouse里没有人举起手机要拍那只鸟,站在远处,几乎入了迷。

屏幕的白鸟振翅欲飞,化作满天星辰,贝斯声被闻又夏轻轻一拢,全部安静。

邱声扭过头,舞台右侧的人微闭着眼睛。

锋利的下颌线,薄情的唇角,不耐烦的神色,抱贝斯时与众不同的姿势,微微打拍子的左脚……他睁开眼睛,浓郁深黑的中心有一点不易察觉的亮色。

那双总吊着冷漠的眼角朝邱声一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张脸顷刻有了光彩。

鼓点再次起了节奏,邱声略回神,顾杞给他比了个手势。

他凑近麦克风。

“杞哥要几分钟调音,我们聊聊?”

乐迷:“专辑——”

“烦不烦啊天天催,在做了!八首歌,录了一半,剩下还有两首没写,你们自己算日子去。”邱声皱着眉装生气,下一秒却又笑出了声,“不是故意要拖,我们这次想做整轨专辑试试看……所以每首歌中间的衔接都要重写,心疼一下闻夏。”

有乐迷哼哼唧唧:“你不写吗……”

“我?我不能什么都管啊。”邱声话锋一转,“我们乐队每个人都能写歌,新专辑本来想一人写两首,现在……保底一人一首应该有了。我知道你们在乱传,说我不通人性控制狂,说‘银山是邱声和他的伴奏’,对,没错,从下张专辑开始我们争取改一改,不然哪天他们要揍我了。”

台下哄然大笑,身后,卢一宁毫不留情地揭穿:“又不是没揍过!”

邱声手伸到背后朝他比了个中指。

乐迷笑得更开心了。

“我在积极聆听群众的意见,以后有想法就提,但可能不会采纳。”邱声对卢一宁说完,清了清嗓子。

这时候按照他们原定节奏该说几句创作心路然后开始下一首,可邱声不受控地看了几眼闻又夏,对方抱着贝斯,不时拍一拍新的琴——闻又夏适应新贝斯的速度比邱声想象得快,走台只熟悉了下音色,等正式开始时,好像完全不是他和这把贝斯第一次磨合。

话到嘴边,邱声突然变了想法:“后面这首歌之前,我得给大家道个歉。”

乐迷配合地表达疑惑,顾杞看过来。

“这次巡演的主题其实是四年前定下的,‘理想世界’,本来也该是我们第二张专辑的名字。”邱声说出某个时间点时,人群中有谁压低声音惊叫,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自己提及。

灯光亮了一些,邱声看向人群的尽头,他心跳又开始变快了。

“我们那个时候……有很多矛盾都没有解决,就匆匆忙忙地吵架、打架然后各走各的路了,那场演出没有演完安可,专辑也一直拖到现在……我很抱歉。”

不知是哪个女生带着哭腔喊:“没关系——”

她掀起了一阵声浪,场内一时被“没关系”和“原谅你了”装满。

邱声笑笑,眉宇间曾经的阴鸷淡去几分:“所以这次巡演,我会好好地坚持完。我这个人确实一身的毛病,脾气差,身体素质也不太行,实话告诉你们,前段时间切了个很小的坏东西,不算大手术吧也疼得够呛……短时间内估计回归不了太健康的状态,但是这些不会影响我认真做专辑,别担心。大家也都很好,生活稳定,比如杞哥结婚了,小卢的猫一个比一个肥,闻夏在谈朋友……”

“什么?!”

“啊?!”

右边一道视线盯得邱声后背发烫,他镇定自若地忽略了,听见一句“他和谁谈恋爱”不服气地说:“问什么,和谁?你们管那么宽,要给份子钱?”

“嘁——”

邱声扫了下吉他弦让他们别太发散思维:“……总之,说这个的意思是,乐队是乐队,人是人,我们会有自己的生活,但也会把乐队作为共同的一个角落好好维护……不论如何,银山比四年前磨合得更好了,我们今年可能会上一些音乐节,大家到时候记得捧个场。”

乐迷嘘他,有人说:“又不能演压轴——”

“废话,我现在就演压轴,那人家组了十几二十年的乐队怎么办?”邱声不客气地怼回去,“先演再说吧,万一人家看我们老吵架又不让上了呢。”

台下又在笑,好像邱声在讲脱口秀。

他满意这个节目效果:“真的,我们吵架很厉害,在排练室里,每天不互相攻击两句都不舒服。而且以后肯定还是要继续吵架的,写歌啊编曲啊很难不吵起来。不过大家都不会轻易再闹解散,约好了,谁提解散先交罚款,对吧?那个谁。”

“那个谁”面前没有麦克风,他只得点了点头,又引起一阵喧哗。

邱声满意了,伸手按下几声和弦,拨动吉他:“今天话有点多,怪我,稍微激动了一下。杞哥弄好了?下一首来个燥的,唱‘那个谁’的《如死如生》。”

过去被排斥着的歌,说“兆头不好”,现在堂皇地放在巡演中,没谁觉得不合适。

闻又夏过去写歌有一个永恒的母题是“出走”,他从来没有给出相关的答案。他是漫游者,没有目的,没有计划,漂浮在这个世界上。

但邱声的歌总是目的性很明确。

“五月雨写给最初相遇”“写白河夜船因为我爱上了闻又夏”“飞鸟是我们第一个夜晚的记录”“蓝冬因为夜晚东河的海风突然很静”“写热烈那段时间我在热恋”……他的每一首歌都是他的人生,充满幻想。

一个人在出走,另一个人就始终守望。

他从来都不是适合闻又夏的另外半块奇形怪状的拼图,他也不会为了闻又夏轻易改变骨血里的傲慢和控制感,可是,可是。

他爱闻又夏就会让闻又夏接受他全部棱角。

相爱不需要合适,只要不放手。

演出还在继续,《如死如生》《夜的琥珀》《悠悠》……

最后一首唱了刚写好的新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起了和圣泉乐队某首歌一样的名字就叫《Endless Summer》,合成器键盘将低音部分进一步丰满,贝斯线占据主导如同瓢泼大雨,是几十年一遇的疯狂。

结束后乐迷仍然表示不满足,没等他们下场休息,疯狂地开始喊“Encore”。

“安可!安可!”

喊得嗓子都哑了还在继续,邱声手心一直出汗。

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的livehouse数字时钟走到“22:13:29”,不算对称,也并没有任何特别,但邱声莫名其妙地记住了这个时刻。

顾杞问:“演哪首?”

已经超出了他们预想的演出时间将近半小时,只能安可一首歌。邱声想了想,他似乎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他把麦克风的架子举起来,连着线一起杵到闻又夏旁边。

“《·漫游》。”

人群沉默片刻,他们都明白这首歌为什么迟到。

邱声笑笑,只字不提艰难的“缘由”,朝背后打了个手势。

“一起做个梦吧。”

音色柔和的贝斯摆放在贴近中频的位置,吉他成了辅助,鼓点也放得越来越轻,叠了效果器的人声几乎有了迷幻效果。台阶不够高,灯光不够亮,乐迷随着节奏摇摆,左边的情侣在偷偷接吻。他们好像醉了,吉他的滑音引领那艘船越过迷雾,穿过夜晚。

词不多,邱声唱着,晃着,好像也有点茫然。

他半抱住闻又夏捣乱般去按某个音高品记。闻又夏右手一动,顺势换了音,没谁听出这是他的临场发挥,感觉对方抱得更紧。

刚好是一句“Take me”,邱声唱着,闻又夏近在咫尺的侧脸专注而认真。

鼓点和心跳重合,血液的声音像流水,他的骨骼裂开又长在一起,眼底四根弦偶尔一动,低音震颤得他仿佛突然回到了第一次见到闻又夏的地方。那次在台下,现在他在台上,他抱着闻又夏,听见对方跟着节奏起伏的呼吸。

如果早知道后来有那么多痛苦,他还会爱上闻又夏吗?如果痛苦的时候知道能够互相再次拥抱,他会多想念几天从前吗?

无论知不知道,他的人生在遇见闻又夏时已经改变。

回忆如同电影带着泛黄滤镜转动,邱声几乎抽离出自己的躯体。明明没有喝酒,他却飘飘荡荡,随乐曲看见亚湾漆黑礁石和一点白色泡沫。

今年的蓝花楹能不能早点开?

春天那丑猫长大了会不会更漂亮一点?

闻又夏没写完的歌用什么调?

五月份就可以演音乐节了到时候会去哪儿?

……

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关于未来的一切逐步挤占意识海,邱声感觉倚靠的人呼吸温热,吹在自己的指尖。银白灯光在他眼前星星般地眨,心跳前所未有的平稳。

他想,“闻又夏一定要永远对我这么好啊,我已经没多余力气爱另外的人了。”

似是感受到邱声所想,歌曲将尽,闻又夏不露痕迹地将身体向他靠。

“Take me to the blue…”

按原有节奏唱完这句贝斯声暂歇,主唱却并没有就此结束的意思。

他按住闻又夏的贝斯,从背后抱着他,头顶的银色光束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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