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0

初七一过,街上走动的人渐渐多了,小商铺重新开门,城外寺院办起庙会,引去不少老人小孩,天桥处来了几位艺人,仿着当年北平的“天桥八怪”,说学逗唱,倒也兴起了一阵小热潮。随着政权更迭,许多民间艺人纷纷消失不见,天桥也不似以前热闹,当年云里飞唱滑稽二黄,大金牙手拉洋片,焦德海说单口相声,另有大兵黄骂街售药糖,拐子顶砖,赛活驴,现在也只是沦为北平老人口中的闲话家常,一开头便是一句“想当年”,如何如何。

不过,这不是最热闹的,最热闹的还得当属元宵,那才是处处悬灯结彩。

正月的头几天,李琅玉没有出门,他每日最常做的便是擦洗那根红缨银枪,枪上有隐约的墨色细痕,当初未及时拭去便留下了,这是他小时候的“杰作”,那会儿正是男孩子长个时期,他隔半月就比一次,用毛笔在枪身上面标下小横线,一道一道,时间一久便擦不掉了。

枪身已经老旧,缨穗稀稀疏疏,还掉色,这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备受岁月折磨的人,从青春焕发到日薄西山,中间的苦难道不尽、说不出,可是稍稍想想就会掉下泪来。李琅玉想,它该是多可怜,孤零零落在外面,如今总算回来了,如同历经十三载终于归汉的张骞。他将它握在手心里,冰冷的金属不自觉产生了一丝暖意,仿佛有双手在回握着他,苍老有力,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掌纹脉络,长满老茧的皮肤,还有修长的指骨,这双无形的手让他无比安心,似乎在告诉他,风雪夜归人,一切都能回来。

听张管家说,当日程翰良借着酒醉跟冯尚元讨来这根银枪,对方相当不快,然而又不好发作,便忍了气吞了声。李琅玉对此没有回应什么,倒是张管家笑着问他,大圣爷,这金箍棒还你了,还闹不?

可是一根金箍棒也换不回五百年被压之苦。李琅玉冷着脸不再理睬。

得,还是这往死里犟的臭猴性,哪天真得给套个紧箍咒。张管家啐出一口瓜子皮,再次哼起了四川小调。

月巧在正月十三这天来到程家,跟着阿静熟悉四周,她之前听闻程家姑爷是入赘过来的,不免多在意了点,程四爷和李琅玉站在院子中,似乎在谈着什么。

“元宵那天和兰兰一起出去看看吧,你应该很久没看过了。”

他确实是很长时间没见过北平的元宵节,走一走也好。

程兰上次跟他提及的旗袍已经定做好了,她本来想亲自去探望下徐桂英,被李琅玉以其他理由推脱了,那徐妇人估计此刻早就离开了北平。旗袍大小是按白静秋的标准给的,布料质感很好,李琅玉择了一个时间捎给白静秋,没有多待,心里仍然揣着愧疚。

而这一转眼,日子便走到了正月十五。

程兰走在外面很是愉悦,李琅玉被她拉着,勉强打起精神。程翰良让他俩早点回来,傍晚很有可能要下雪。北平的整条街都挂满了红灯笼,一些老字号招牌店精心挑了牛角灯或纱灯悬上,小孩子喜欢围在灯下,看上面描绘的彩图故事。拨浪鼓和面具是卖得最多的,饽饽铺和茶汤铺在摇元宵,李琅玉在南方时曾过过几次正月十五,也是在那会才知道汤圆馅竟然有咸的,包着菜肉。豆沙和芝麻稍显甜腻,程兰买了碗山楂馅,粉白面筋团子上点了梅花图案,瞧上去模样可爱。

李琅玉起初只是走马观花看看,后来不免慢下脚步,还是回来好,什么都是原滋原味,被市井的吆喝声所感染,他也觉得心境慢慢明畅。

从饽饽铺里走出来时,有人喊他名字,李琅玉回头望去,发现是贺怀川。他拿着一袋纸装板栗,未走近便闻到里面的油爆香味。

李琅玉不由露出笑脸,他向程兰介绍贺怀川,旧日朋友,海外学医,十月左右回的国。三人去了间茶馆,坐下来谈南论北。

贺怀川生得斯文,穿着考究,应该是刚从学校里出来。大概常年与病症打交道,又听说程大小姐身体不好,便不由多问了点。

“程小姐平日吃的是哪些药?”

“都是中药,医生说得慢慢调,有时天气不好,也会严重。”

贺怀川敛着眼睑,眉宇微皱,但也没往下说。

李琅玉对程兰道:“他学的是西医,平日与他聊天也没见他对中医有好感。”

贺怀川忙解释道:“这你就冤枉我了。我外公是中医,我爸也是中医,只不过到我这里,中途改道,到现在我都没少被他们骂。”

他说,学中医时常常觉得很多知识得不到解释,缺乏理论支撑的后果就是虚无缥缈站不住脚,何况最终还要用到人身上,这对生命实在不尊重。改学西医心里会踏实很多。

李琅玉道:“其实国人到现在都不相信西医,与其说这是医学之争,倒不如说是政治之争、利益之争。”

程兰有些好奇,问他支持哪种。

李琅玉称是西医,后又补了句,梁启超也推崇西医。

贺怀川舒朗一笑,程小姐,他最喜欢的便是梁任公,这问题你问他没用。

程兰仔细想了想,“其实中医并非全无道理,纵然它不是科学,但却是经验技术,就像夸父追日。”她打了个比方,让李琅玉他们有些不解,“中医治人,其实是一个人定胜天的过程,科学是死的,人是活的,路是通的,经验技术总会接近科学,甚至会孕育出更多可能。能留下来的东西都是一种信仰传承,就像梁任公被割错肾后还在为西医辩解,为的就是让人相信,我不能因为我的病没有治好,就去怀疑中医。”

贺怀川觉得有点意思,他家里人平日说起这个问题,无非就是“数典忘宗”、“崇洋媚外”这几个词,听多了,反而愈加抵触。李琅玉也突然记起来,程兰似乎学的是文史哲学那一类。

三人坐到下午,程兰突然提出想让李琅玉陪她去那船上看看,湖上有几艘小木舟,专为元宵这天准备的,听说将愿望写在纸上,再放进塑料河灯里,送到水中央便能实现。李琅玉兴致乏乏,他想问一下前不久拜托贺怀川打听的事情,便让程兰自己先去。

贺怀川从腰兜里掏出一些单子,都是冯家在各地的货检记录,一比对,发现数目虽然相同,但前后重量都不吻合,想来中途有易货的可能性,若是要查,还得去冯家。

贺怀川见他满脸严肃,于是道:“今日见你发现跟往日有很大不同,是在程家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小变更,不打紧。”

贺怀川微微锁眉,“虽然我知你是为报仇,也能理解,但这程家也不像你所说的那般可恶,还有,程小姐也不是……”

“我知道!”李琅玉突然打断他,似乎被戳到什么,脸上现出气闷情绪。他前段时间刚被白静秋责骂,如今又被好友质疑,觉得所有人都对他倒戈相向。

贺怀川中止谈话,不再继续,有些事情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不打算插手,也帮不上什么。

两人出了茶馆,准备去湖边,忽而瞧见前面围了一堵人,人潮都往一个方向涌,还听到敲锣的在嚷:“落水了!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是个女的!”

“好像是程家小姐!”

“救人啦!”

……

李琅玉心一惊,朝湖中央望过去,果然瞧见了人影,的的确确是程兰,双手扑腾着想要浮上来,大冬天里湖水冰凉,划桨的船夫将木浆递过去够她,捯饬了半天也没成功。

“快点来几个人啊!”

李琅玉原本想过去,可迈了几步,一个恶念突然钻了出来。

程兰万一没救成功会怎样,万一直接死在这湖里又会怎样,她若死了,那程翰良是不是也会不好过,是不是也能体会到他当初的心情?这是不是算报应?

不过这么短短的一瞬,他停下了原本前进的步伐,心里沉甸甸的,像在与一条毒蛇对视,他动弹不得,久而久之,他变成了那条吐着信子的冷血动物。

几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跳到了湖里,贺怀川也是大惊失色,拽着李琅玉朝前,却突然发现对方不为所动。

“你怎么了,程小姐落水了!”他提高嗓音,以为对方吓懵了。

李琅玉双目由惊惶转为闪躲,再到冷酷,他煞白着脸,握紧拳头,胸口堵得发慌。人潮声音愈来愈嘈杂,这为他的恶念找到了一个良好躲藏点。

他不知道冷汗已经漫到整个后背,他只是退了一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落荒而逃。

“李琅玉!李琅玉!你给我回来!”

贺怀川在他身后怒喊道。

可他什么都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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