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9

冬日里的白天明显缩短不少,时间被割去一大截,仿佛生命也开始老化。李琅玉走在院子中,枯枝杈上不时有雪落下,花圃被白色掩埋。他静驻了会儿,忽而听到噼里啪啦声,从门外传来,几个红色鞭炮片儿蹦到院子中。

是除夕,他将将意识到。

许妈他们天还没亮便起来,然后一头钻进厨房里,他去转了转,锅里炒着长寿面,有油爆的葱香味,许妈问他是否爱吃炒面里的锅巴,一个极简单的问题,他竟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匆忙离开。

他不属于这。也感受不到过年气氛。

李琅玉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热气,雾白色飘进雪里,他推开程家大门,道路上已经铺满层层红屑,硫磺的气息沉甸甸压在鼻腔中,李琅玉不做停留便只身出门,朝白静秋家走去。

白静秋独自一人,饶是除夕也没准备什么,煮了碗面便算应付,她坐在油腻熏黄的木桌前,用筷子搅拌着面水。李琅玉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他提着大小包年货,脸上是调整好后的喜悦,与其狼吃幞头待在程家过年,还不如回到这来。可白静秋见了他,倏地一愣,神情蓦然垮了下来,她转过身去给李琅玉倒了杯水,背着他道:“今儿怎么回来了,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李琅玉当她忘了日子,笑说:“今天是除夕啊,学校早放假了。”他将新买的瓜子倒进铁罐里,还有一袋芝麻糖,拿了几个出来,和年糕摆在一起。

白静秋抿着唇,素净温和的脸孔微微扭曲,细声问他:“教书的活可还顺利?”

“除了作业多点,倒也没什么,学生们都挺乖的。”

“那同事呢?”

“挺好的,教导主任是位六十岁的老先生,周末还邀我去他家吃饭,同办公室的一个朋友最近添了个儿子,看过照片,是个大胖小子,另外还新来了位姑娘,比我小一岁……”

“琅玉。”白静秋握紧杯柄,指甲挣出一片白,她打断他的侃侃而谈,缓缓转身,眼中眸子暗黄,“程翰良来过了。”

这一句静悄悄地砸下来,李琅玉浑身僵直作冷。他慢腾腾站起来,对上白静秋的目光,灼热难挡。

该说什么,该如何解释。

他张了张嘴,像个吞下刀片的哑巴,最终无话可说。

“诶,姑爷怎么还不回来?”阿静扒在门口,左望右望,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好菜,程翰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程兰蹙着眉头,抿紧嘴巴。

“这都快八点了,天也黑了。”张管家摇摇头,似是埋怨,李琅玉的事情他多少有了听闻,不管如何,大过年的冷落一桌子人,也实在任性,怎么也得顾下程兰的面子。

程兰为难说:“你们先吃吧,我再等等。”

“不用了!”程翰良开口道,“阿静,把大门给我关上,其他人都到桌子这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用不着等他。”

疾言厉色,众人只得乖乖听从,程翰良没有动筷,起了身,把张管家叫了出去。

“四爷你莫生气,这儿子到底比女儿犟点,让他听话不是那么容易的。”张管家遵从要求将车子发动起来。

程翰良阴郁着脸,最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催促着赶快上路。

李琅玉跪在厅堂中央,抬头是父母的牌位,白静秋拿着一根脱毛的掸子打在他背上。

她气啊,满心满肺地气啊,她好不容易把这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上好的学校,去国外留学,图的不就是他能出人头地,安安稳稳过活。可他偏去招惹那些不该招的,还苦苦瞒她骗她,真当自己命不重要!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去报仇,你怎么就偏偏不听,程翰良是什么人,是什么地位,你去不就是以卵击石!”

“可我也不能这么白白受着!”李琅玉愤愤回道。

“你还顶嘴!”白静秋狠狠落下一棍,“你读了这么多书,修身立本看不到,就悟出这些东西来!我养你到现在,难道就是为了看你去送命!”

“你倒是出息了,若不是他告诉我,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竟琢磨出入赘这法子,还一直骗我,说什么学校教书,编得滴水不漏!”

她一棍接一棍地打他,整个手臂都在抖,苍白得如同干枯骸骨。

她费了多少力和心血,这孩子竟全然不顾。这叫她怎么不伤心!怎么不难过!

“你知不知错!”

“你说啊!”

李琅玉强忍着不发一声,牌位上的名字仿佛长了眼睛,一个个在看着他,他一点点伏了下去,眼中流出泪来。

白静秋将掸子扔掉,整个人徘徊在悲痛边缘,她弯下腰,捂着嘴巴发出呜呜声,最后颤抖地伸出手,将李琅玉抱在怀里。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算他犯了错,她还是于心不忍。

“你怎生得这么糊涂,以为活着就那么容易吗!”她喉咙发紧,声音都起了毛。

李琅玉贴着她的肩头,吸了几口气,脸上湿痕未干,“白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子女会不在意父母被他人害死,而自己却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那是你尚未为人父母,但凡父母,都希望子女平安为大,平常是福,你这是在往火坑里跳啊。”

“我若不跳,这一生也会煎熬,那样的话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两条路,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条更痛苦。迟早要做出选择,倒不如干干脆脆来个爽快。

李琅玉收紧呼吸,目光略向上望,变得迟钝缓慢,他在接连响起的爆竹声中,好像失了聪似的什么都听不到。夜空里绽起烟花,五颜六色,透过蒙灰的玻璃小窗看过去,有种凄艳的苍凉,全部坠落在除夕的北平中。

张管家将车开了一圈,雪地里撒了炮竹纸,红白交错一片狼藉。他眼睛绷得不敢眨一下,想他年岁渐大,视力也没以前好了,现在还得干找人的活,那混小子可真是让人折腾。

他开到北街外二道,正好瞧见一个颀长身影在灯下彳亍而行,得,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位让程四爷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疼也不是、气也不是,最后连年夜饭都没吃就出来找人的程姑爷吗?看来他老眼还不至于昏花。

李琅玉沿着墙壁往回走,脚步时快时慢,眉头轻蹙心里盘着事,这时,一束车灯打了过来,然后响起车鸣。他回头望去,就见张管家笑着说:“姑爷,天冷就别一个人赶路了,这是要上梁山呢还是回五行山?”

别看老张这人平时端着个笑容可掬的福相脸,实际上四川的辣劲一上来,他就是个老油条真貔貅,三句话呛得你喉管疼。

车子开了一边门,程翰良坐在里面,不冷不热道,进来。李琅玉皱着眉似在做心理斗争,斗到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上了车。

车子徐徐而行,张管家晃着脑袋在哼民歌小调,声音不大。李琅玉靠在车椅上,冷淡开口:“你去找白姨了?”

程翰良嗯了一声,“见见故人。”

李琅玉胸中起伏一阵,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事告诉她?”话一出口,他顿时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很多余。

程翰良侧头道:“她总该知道的,你瞒不了多久。”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李琅玉干脆别过脑袋,只看窗外,任是心有怨怼也不着一字。他现在不像开始那样时常被激怒,只不过变成了一潭死水、一口枯井,冬天一到,就无比的坚硬冰冷。

进入程家大门,程翰良率先走了出去,李琅玉还坐在上面,想是故意错开。张管家把小调哼完了,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倔强的年轻人,慢悠悠点了根烟对他道:“你和四爷之间的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说实在的,你们这些新青年总是分外执着事情真相,对与错分得跟楚河汉界一样,要我说哪有那么多真假是非,我老张虽然眼睛不如你好,但看的东西比你多,人呐,要先学会低头,才有机会抬头。”

他把两边车门都打开,走到李琅玉面前打着一脸哂笑道:“五行山到了,姑爷请回吧。心放宽点,再等等说不定唐三藏就来了。”

李琅玉略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另一边车门走了出去。

卧室里没有开灯,李琅玉摸着黑找到电闸,灯一亮刺得眼睛睁不开,他来到床边,随手翻开被子,有什么滚了一骨碌落在地上,发出铮铮的声音。

顶亮的吊灯下,银光熠熠。他低头一看。

是那根红缨银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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