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进了望京就是自家大本营了, 至少表面上是。

秦随表明身份之后不过一刻钟,卫寻清带着大批禁军前来接驾, 喧声在夜里简直可以说是人见人厌狗听狗嫌的巨大噪音。

帝王把美人拢在怀里, 接过了沈惟舟手里的马绳,脊背挺得笔直,那双平日里无人敢对视的凤眸带着点凉意, 面上是把该有的矜贵杀伐气质端足了, 丝毫不见那副一路上众人都没眼看的模样。

安秋明的笑意有些牵强,王大海边转着眼珠子看秦随的排场,边在那嘀嘀咕咕“不会要被灭口吧”, 齐景轩努力不把眼神投向自家陛下, 被包成木乃伊的夜莺就直接了很多, 仅剩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笑眯眯地看着那无比契合的一对身影。

沈惟舟……沈惟舟面上噙着温润的笑意,背后悄悄捏住了某人在他腰间作乱的手, 然后被反握住细细摩挲, 很快那有些冰凉的指尖就变得温热起来。

卫寻清对所有人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自家陛下的。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假装自己是个瞎子,带着禁军给秦随等人开了一条道, 顺着直达秦宫。

不多时,连绵不绝的宏伟建筑已经窥见了轮廓,秦随察觉到怀里的青年倦怠地半阖着双眸, 显然是生了困意, 于是叫停卫寻清:“不必再往前。”

“时候不早了。”清楚禁军是轮值的帝王面不改色, “众卿舟车劳顿, 将士们尽职尽责, 想必都已经累了,有事容后再禀,都回去休息吧。”

听到这话,齐景轩和夜莺倒是没多想,当即就要掉头各回各家各挨各骂。

尤其是夜莺,或许现在叫他白承喧更合适。

他爹光以为他是个遛狗摸鸡名满望京的纨绔,可还不知道自家整天没个正型的小儿子是那神出鬼没的暗阁头子。但是这次去邺昌差点丢命,脸也毁了,这些事肯定也瞒不住,不如早说早解脱说不定还能博老头子点同情心。

夜莺看得很开。

从他接手暗阁的那一刻就明白,生死这种东西,那都是小事,必须置之度外死而后已那种。

能杀进杀出燕国王都还能捡一条命回来,欧耶,赚咯。

俩人想走,马头都调转过去了,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动弹。安秋明是要跟着沈惟舟,王大海纯粹不知道去哪,至于原地不动的卫寻清卫统领,那个脸色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然,觉得卫寻清的脸色耐人寻味纯粹是因为他们几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多少能看出一点卫寻清的情绪,至于在外人眼里,卫寻清必然还是一副死鱼脸。

只见卫寻清抱着刀,身形笔直地站在秦随跟前,面无表情道:“来不及了,陛下。”

“现在众位大臣应该已经在勤政殿等着陛下了。”顿了顿,卫寻清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平铺直叙,但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听说有几位大臣鞋子都跑掉了,披头散发就来面圣,想必是非常想念陛下的。”

秦随:呵。

明天就让钦天司把勤政殿那块破牌匾换了!

到底是哪个皇帝想勤政啊!

蠢货!

……

脸色烂烂的秦随还是来被迫“晚朝”了。

毕竟整个秦国兵权尽在他手,他下令攻打燕国边陲的时候甚至连知会都没知会这群朝臣一声,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要是秦随说声不见的话,有几个性子急的怕是当晚就能撞死在宫门前。

虽然在外秦随一直被称为暴君,秦随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个好皇帝,但对于自己亲手提上来的朝臣他还是比较谨慎的,毕竟他还想当个昏君,需要懂事的朝臣给他干活。

于是毫无防备的秦随就这么带着沈惟舟来到了勤政殿,并且还没等看清眼前的场景就先听到此起彼伏哭丧一样的“陛下啊你可终于回来了”“陛下你怎么又出去惹事了”云云,听得秦随的唇角愈发不耐地抿直了几分。

“都给朕闭上嘴。”

不大的声音一出,整个大殿瞬间像按了什么开关一样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没几个人敢抬头看秦随一眼,都各自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刚刚哭丧的不是自己。

被他们殷切期盼着的帝王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自拉着沈惟舟站在门边,抬眼朝为首的大臣看去:“有事吗?”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大臣身着官服,黑压压跪了一片。

那自然是有事,没事谁愿意大晚上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见这臭脸脾气还烂的皇帝,又不是来一次就给他们涨一厘俸禄。

当然,这话是没人敢在秦随面前说的。

为首之人是萧相萧靖修与户部尚书高明,萧靖修已经年过五荀,鬓边平白生出许多白来,高明要更年轻些,但也已经是个接近不惑的中年人。

两人是先帝在时的老臣,都算是秦随的长辈,十四年前那场宫变中明哲保身,没蹚浑水,事后迅速站队,不给秦随搞幺蛾子,这么多年算是兢兢业业地打工升职在朝堂上站到了现在,手段不可谓不高明,那话也不能说不好听。

很高明的高明先开了口:“陛下舟车劳顿回宫,臣等实在是不愿意叨扰陛下休息,可事关重大,臣等便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秦随眼角微微一跳。

果然,下一刻,这位今日看上去不怎么高明的高大人就又继续道:“陛下去燕国便去燕国,调兵就调兵,只是陛下知道这要耗费多少银子吗?微臣斗胆,今日便给陛下来算上一算。”

“边境调遣大军万人,光是吃用就一日要花掉七百万两银子,再算上武器的损耗,还有补给的供给,还有后续的抚恤,死伤的兵卒马匹……”

“臣再来给陛下算一算,以秦国边境最小的一县城为例,一县一年的赋税都不够大军吃用三天,国内如今还在休养生息,百姓才刚刚松快一些,北方前些日子地动,南方多发水患,春季疾病多发,台城似是有瘟疫蔓延,又花出去一笔银子……”

这么严肃的场合其实不该笑的,沈惟舟听着这一桩桩一笔笔的事件面色沉郁,不期然又想到了那所谓的剧本里一笔带过的战火与□□,弹幕也在感慨,而且还透露出了相当多有用的信息,但还有些弹幕侧重点根本不同——

[虽然但是,秦随这个面无表情还要继续听下去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啊哈哈哈哈。]

[别管暴君,他已经非常克制了,他都没让人把面前喋喋不休的小老头给拖下去。]

[秦随:我累了,但是还要被迫打工,啊更累了。]

[好多钱啊.JPG]

顺着弹幕,沈惟舟抬眼看了一下秦随。

嗯,果然看上去比平时更像冰块了,还是黑着脸的那种。

虽然看上去并不想听,但秦随却罕见的没有打断高大人的话,而是让高大人一口气说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引经据典甚至都扯到了上去八百年北齐的亡国,中心思想就一个。

秦随不能开战,因为太费钱了,秦国没钱,有也不给。

“臣之想法便是如此,望陛下听之纳之,方可光耀我大秦……”

这次没说完,因为有人打断他了。

许是见秦随没反应,大臣们胆子便也大了许多,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开口制止了高明继续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大殿里开始乱了起来。

上一句还说“高大人所言极是”,下一句又马上接自己的理念,大部分都是“陛下你怎么可以开战呢”“你调兵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现在不能对晋燕两国出手”“你这样秦国的名声都要跟你一起坏掉了”云云,只有极少数才在赞同秦随的做法,甚至还跃跃欲试继续打,文武派系有别,争锋相对,说着说着就吵成了一锅粥。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秦随还是没说话,就那么冷眼看着他们吵,狭长的凤眸微微上翘,透着刺骨的凉薄之色。只是双手却轻轻捂在了沈惟舟耳边,动作称得上一声温柔。

沈惟舟察觉到了秦随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安抚,微微有些哑然。

众人的争吵愈演愈烈,秦随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但却没有等到。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萧靖修,拉着沈惟舟,走了。

[??]

[????]

[揍嘛呀这是,就这么走了??]

沈惟舟也十分不解:“不说点什么吗?”

秦随平静:“不说。”

有什么必要说呢?

正如各个朝臣都有自己的政治思路和立场,不会轻易倒戈和被人说服一样,秦随也是不会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朝堂于他而言可能就和茶楼巷弄的说书人差不多,除了说的更古板无趣也更条理专业些,几乎没什么能让秦随做个参考之外的用途。

哦,还是有的。

给秦随卖身打工。

“现在除了中立派还不动声色以外剩下的朝臣大概还可以分成两派,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和以左丞为首的主和派,一派力主其他两国狼子野心,该打到他们服,能撕扯下块肉来更好;一派则是觉得秦国不应该成为众矢之的,最多防守再反击,不可主动进攻,必要的时候可以交好,甚至通商联姻。”

听着秦随的阐述,对此不是很感兴趣的沈惟舟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户部尚书是主和派?”

“不,是中立派。”

那看出来了,高明的高大人就是单纯爱钱,想必和王大海很有共同语言。

“那萧相呢?像是中立派,也像是主和派,应该是中立派吧?”沈惟舟又随口问道。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主战派。”

听到这里的弹幕和沈惟舟都是:?

那么心平气和的慈祥小老头,刚刚都没大声说话,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鸡飞狗跳掐架,哪里像个主战派?

而且主和派的领头人是正一品,主战派的领头人怎么才是个三品尚书?萧靖修搁里面当吉祥物?

“没想到?”秦随牵着沈惟舟的手,似是没察觉到对方的抗拒,慢慢握得更紧,直至青年放弃般地反握住他的手,“昭昭觉得,除去中立派不谈,如果我要在剩下的两方人马中端水找到平衡点,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该如何论处?”

刚刚溜的太过出乎意料,不仅那些大臣没反应过来,跟在沈惟舟和秦随两个人身后的那群婢女侍卫也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溜之大吉。

现在偌大的宫城里四周无旁人,明月高悬在天边,泛着暖意的风徐来,吹在人身上只觉得倦意更浓了些,两人就这么并肩慢慢走着,漫无目的,身后斜长的人影渐渐交织在一起,气氛安静地不像话。

周围沉默了片刻,沈惟舟反问:“陛下要达成什么目的?”

秦随想了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战争。”

沈惟舟没说话,他知道,秦随自己会继续往下说的。

果然,帝王继续道:“打来打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江山?财宝?一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要来何用。”

但是来人间走这一遭,重要的不仅仅是结果,还有那几十年真切而意义重大的过程。

“但是天下迟早要一统,战乱迟早要发生,”秦随的声音有些轻,轻到沈惟舟必须要很靠近他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朕能做到的就是最大程度的减少伤亡和损失,而且要最大程度地护佑……秦国的百姓。”

秦随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一定要有人死的话,秦国的人最后死。其他的百姓等天下一统之后才是他的责任,至于现在,都是叫不出姓名的路人甲。

“如果一味忍让的话,燕晋两国就会得寸进尺,与其让他们先出手,倒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朕的手里。”秦随很冷静,“再往后拖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也不是不能拖,但那种时候天下形势如何尚未可知,朕也不能确定秦国继任的帝王……”

“——是什么货色。”

秦随没再往下说,但他的目的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纵青史留下千古骂名,他要海晏河清,普天太平。

但挑起外患之前,要先解决内忧。

两人就这么边走边说,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终于,秦随听见沈惟舟开口。

“为什么要端水?”沈惟舟敛下长睫,冷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见细小的绒毛,说出的话无波无澜,“如果天平注定要偏向一端的话,那就打翻它。”

弹幕一惊,随即似乎是理解了沈惟舟的意思,纷纷抬头去看秦随的反应,却发现秦随好像早有预料,或者说本身他也是这么想的,神情比沈惟舟还要理所当然。

主战派和主和派处在天平两侧,各派都有各派的考量,各派都有各派的砝码。秦随是那个掌控天平,往其中投放砝码的人,但中立派漂浮不定,包藏祸心者虎视眈眈。

就算端水又如何?

天平两端随时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可笑砝码而全面崩盘,就像这朝堂一般,今日给秦随助力,明日就给秦随阻力,秦随被他们牵制,后方不稳,哪有心思去跟姬衡玉和云子衍对峙。

“自古以来朝堂都是制衡帝王专断,帝王又靠在朝堂上端水来平衡各方势力,以稳固统治。”沈惟舟不是很理解秦随在犹豫什么,“但是陛下,你不需要。”

秦随不需要。

他从来就不是依靠朝臣的承认而坐上的这个位置。

“……昭昭说得对。”

“听话就用着,不听话的话……制衡?”帝王几不可闻地低笑一声,喟叹道,“朕不需要制衡他们。”

“是他们需要制衡朕。”

……

作者有话要说:

秦随:卖卖惨吸引老婆注意力,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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